正当他沉思冥想之际,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女子声音,微弱却清晰,细细玩味,不尽悲愁!夜深人静,谁在树阴中流连?他坐起,察看四周,全无人影。心想莫不是听错了,不知不觉中自己发出也未可知。想到此,他不禁哑然失笑。还没得及放松,叹息再起,幽幽怨怨,似泣非泣,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哀伤。他跳起来,走到草坪中央,没有人,只有习习微风,送来初秋凉意。难道有人躲在树丛中,他提心吊胆,走到树丛边,“哇”的一声,一只夜鸟拍打翅膀,腾空而起,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原来是它,他舒了口气,正要往回走,凄凉的叹息声再次传来,在阴郁的夜空回荡,经久不息。他听见那声蕴含无尽凄凉的叹息竟然来自那尊雕像——不可思议——她矗立在草坪一角,树林边缘。
他忍不住好奇心作祟,战战兢兢,走到雕像下面,仰望那尊雕像,一尊圣女像,月光洒在她洁白的大理石脸颊上,美丽而又圣洁。她为什么叹息?她怎么会发出叹息呢?他穷尽平生所学,也找不到合情合理的解释。此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定要探明原因。他努力爬上像座,攀着圣女肩膀——雕像与他身高相仿——贴得如此之近,以至于闻见她芬芳的气息。他看清她的脸:明净的额角,玲珑的鼻翼,性感的嘴唇,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妩媚深情。美丽而熟悉的脸庞!他分明看见:泪水在她冰冷僵硬的脸上流淌。悲伤像一阵风暴席卷而来……
他的妻子,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千言万语,无语凝噎。怎样表达深彻的悔恨?一声叹息,在耳边回荡,震撼心灵,他从没听到过如此悲伤如此哀愁的叹息,不禁心中凄然。还没来及细想,忽然感到背上重压,雕像合拢双臂,把他紧紧抱在怀中,脸颊贴在一起,坚硬而冰冷的岩石,寒意霎那传遍全身。他惊恐万分,大叫一声,挣脱石臂,摔在地上。顾不上疼痛,失魂落魄,跌跌撞撞逃出公园。
出了公园,世界顿时光明,心中阴霾随之一扫而光。桔黄色的路灯下,人群熙熙攘攘,步履轻悄,穿过街市,消失在朦胧夜色中。秋风掠过,树枝摇晃,灯光闪烁。犹如噩梦初醒,陡然发觉现实世界的美好,在他心里,它早以千疮百孔,如今倍感亲切,犹如故地重游。深巷里游荡的烟花女,以往被他视如敝履,此时却心生怜爱。昔日深恶痛绝的弃儿,竟然得到同情和施舍。世界不比想象的坏,虽然不能免于邪恶,却免于孤独,即使一抹痀瘘的身影,也能带来温暖,驱散阴霾。沉寂的世界,死亡与静止,绝望与恐惧,将是多么深重的灾难!想到此,他那颗铁石心竟然柔肠寸断。
他混迹在人群中,茫然穿过街市,徒劳地寻找未知。城市犹如迷宫,把陌生的旅人引入绝境。夜色渐深,人群散尽,皎洁的月光洒在路面,映出幽幽微光。路边房屋林立,黑洞洞的窗口凝视路人,偶有光亮,朦胧昏暗,遥不可及。墙壁斑斑驳驳,布满裂痕。阴影覆盖半个路面,光与影交相融合,犹如梦境,迷离恍惚。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没有行人,没有路灯,他行走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心中涌起莫名的哀伤。
路边一家咖啡馆在营业,橱窗上映出朦胧身影,隐约听见悠扬的乐曲,他决定休息片刻。店里灯光昏暗,客人不多,或坐或立:两位中年人,一位在说话,辅以手势,另一位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几个年轻人,旁若无人,谈笑风生;一对情侣,互相依偎,交颈相磨。因为光线暗淡,看不清面容,来往穿梭的仿佛是一群幽灵。他在角落里找到座位,要了一杯咖啡。一边喝咖啡,一边听音乐,一支古老的乐曲,仿佛缓缓流动的时光之水,深沉而凝重。在这欢乐的旋律中,他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独自忧伤,他不禁回想起美好的往昔。
“请问,这里有人吗?”一位女子站在他面前,身材高挑,亭亭玉立,穿一件灰色长裙。因为背光,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深邃而明亮。他回过神,有些慌乱, “没……没人。” 她款款落座,侧身招呼侍者,依稀看见秀挺的鼻梁,妩媚的嘴唇。她并非店里欢乐人群中的一员,和他一样,孑然一身,在孤寂的深夜来此消磨时光。“一个人来吗?”他开口说话。“是的,”她端起杯子,压在唇间。“怎么不和朋友一起……”“没有朋友,”回答很干脆。“男朋友呢?”他意识到这个问题讨厌。“死了,”她犹疑片刻,给出一个伤心的答案。他感到惭愧和不安,“对不起,我不该……”“你抽烟吗?” 她岔开话题。他取出一支递给她,擦着一根火柴,帮她点上,火光一闪即逝,映出她美丽的脸庞,那张脸似曾相识。
长久沉默,时间在黑暗中凝固。“说说你自己吧?”她打破沉默。“你想知道什么?” “你怎么一个人?”“我不是本地人。”“来这做什么?”“旅行。”“第一次来吗?”“第一次。”三年前他来过这里,伤心之旅,他选择遗忘。“不对,第二次,”他感到吃惊,在记忆中搜寻相识的人,没有她的影子,“有什么依据?”“我见过你,”她语气坚定。“不可能,你记错了,”他推开杯子,想要离开。“你妻子呢?”她不依不挠。“对不起,我不想谈论这个问题,”他略带怒气。“你杀了她!”她逼视他,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他感到恐惧,跳起来,推开椅子。还没来及开口道别,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巨大的响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心惊肉跳,循声望去,幽暗中,一架老式塔钟——宣告子夜来临。
“我该走了,再见。”他转过身,向陌生女子告别。她不做声,一动不动,他向门口走去,经过她身边,发现她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尊大理石雕像。他惊恐万分,察看四周,人影全无,侍者也不见踪影。一片死寂中,熟悉的叹息声又一次响起,哀怨凄绝,在模糊不清的梁柱间回荡。石像慢慢转过身躯,灯光霎那照在脸上,死灰一般,眼睛幽深怨毒。他感到毛骨悚然,拼尽全力,夺路而逃。当他冲出店门,回头望去,橱窗上布满阴影,摇曳不定,犹如在烈火中挣扎。
他像一个幽灵,盲无目的,四处游荡,在寂静的街道上,只有影子和他做伴,没有人会记得他?在这里或那里行走,在现实世界里,遗忘的世界,犹如虚无的梦境。他妒忌阳台上的月季花,它们合拢花瓣,相拥而眠。他捡了一块石头,朝阳台砸去,花盆碎裂,花瓣凋零,他带着邪恶的惬意,风一样消失在夜色中。天蒙蒙亮时,回到旅馆,疲劳占据上风,他倒在床上,很快在黑暗中沉没。
一觉醒来,已经晌午时分,阳光洒在窗台上,温煦而明亮,身体在阳光中犹如透明一般。世界光明纯净,万物熠熠生辉,他经历的一切,难道仅仅是一场噩梦?出了旅馆,沿着大街行走,秋日融融,凉风习习,梧桐叶透出一丝倦意。熙攘的人群,继续往日的喧嚣,每个人皆是一页行走的历史,一个装满记忆的罐子……他沉湎思绪,不知不觉中走进公园,穿过幽静小路,一眼望见那尊圣女像,在阳光下,圣洁而美丽。记忆中阴郁邪恶的形象,无论如何都和她联系起来,他想走近仔细端详,忽然人声鼎沸,循声望去,一群人围在他昨晚躺过的长椅边。出了什么事?他感到惊奇。
他挤进人群,长椅上躺着一个死人,脸色发青,眼睛圆瞪,嘴角凝固着暗红色的血迹。警察在询问一些人,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他怕受到牵连,赶紧向后退去,那张脸忽然浮现在脑际,好生面熟,再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顿时感到无限凄苦,“哇”地一声,扑在尸体上,合二为一,成了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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