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陈小民的目光(一)
陈小民呆呆地看着法官,目光黯然。这是一次走过场的开庭,庄严的法庭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旁听者。先前还有一个绿头大苍蝇在半空中遨游,飞累了,便大大咧咧地歇在法官的头顶上,引得一脸严肃的法官不得不挥手去轰赶。苍蝇突然向陈小民飞过来,法官也突然站了起来,他示意仍在走神的陈小民跟着站起来,很庄严地做出了判决。法官宣布支持闫
闫连姣的离婚申请,宣布自即日起,陈小民与闫连姣的婚姻关系不复存在。这位法官口音中带着浓重的方言味道,有几个词的咬字十分滑稽,多少有点破坏法庭的严肃性。陈小民自始至终保持沉默,他不停地东张西望,完全像个旁观者。法官宣读完判决,看着陈小民,他表情呆滞,好像还不明白。他确实有几个字没听明白,不过,这已经不重要。
从法院出来,闫连姣满脸歉意地对陈小民说,他们本来可以不上法庭,但是他也太固执了,非要逼着她这么做。这年头,闹离婚上法庭,已经显得有些愚蠢和多余。对于现代人来说,离婚应该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他们既没有财产分割的问题,在女儿的抚养权上也没什么争议,根本用不着到法庭上来丢人现眼。他们已经分居了许多年头,在一起早已形同陌路。
闫连姣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离婚,可是我觉得,我觉得我们已经没办法再做夫妻了。”
陈小民呆呆地看着她。
闫连姣说:“早就不是夫妻了。”
陈小民还是呆呆地看着她。
闫连姣说:“我们事实上已跟离婚差不多了,不是吗?”
陈小民发呆的眼珠子终于转了起来,他很认真地看着闫连姣,说:“差不多,干吗还要到这来呢?”
陈小民回到家还要忍受母亲何萃芬的唠叨。陈小民的父亲陈功当了二十年的市委组织部长,自己没什么官架子,然而老婆却成了一个十足的官太太。官太太的最大特征,就是什么都自以为是。早在陈小民与闫连姣谈恋爱的时候,何萃芬就持坚决的反对态度。她反对的理由,不是嫌闫连姣个子太矮,太瘦,而是看不上人家的资本家出身。那时候,文化大革命结束已经快十年了,何萃芬的脑筋还是转不过来,她不愿意小儿子与一个出身于剥削家庭的人结婚。何萃芬的印象中,那些做生意的资本家,没一个是好东西。
陈小民对此很不服气,他的哥哥姐姐,还有嫂子和姐夫,还有熟悉的童年伙伴,差不多都开始陆续下海做生意,而且都赚了钱,有的还赚了大钱。八十年代是干部子弟们先富起来的年代,陈家除了陈小民,个个都成了暴发户。在何萃芬眼里,她的孩子当公司的经理总经理,与旧社会的小老板完全两回事,因为经理总经理仍然属于国家干部。她讨厌自己的子女在一起成天谈论生意,对全民经商的风气非常反感。关于这一点,闫连姣的想法与何萃芬有惊人的相似,大约吃够了家庭出身不好的苦头,闫连姣与陈小民结婚以后,对陈小民哥哥姐姐的发财并不眼红,她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在官场上混出些名堂。她觉得自己是块很好的女干部材料。
然而何萃芬对闫连姣根本看不入眼,她气鼓鼓地说:
“她小闫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中层干部,还是靠了你爸老陈的招牌,要不然,谁会选中她。”
这话已经说过无数遍,接下来就是唠叨无奸不商,何萃芬相信闫连姣与陈小民结婚,说到底只是商人的一次投资,她始终认定她不是想做陈小民的老婆,而是为了要当陈小民他爹的儿媳妇。何萃芬对几个儿媳都有敌意,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小媳妇。闫连姣与陈小民结婚没多久就闹离婚,她的理由是陈小民太没出息,不上进,像个家庭保姆。陈家众多的子女中,谁最没有出息,谁就应该责无旁贷地照顾父母。闫连姣觉得自己在陈家太压抑,谁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她。陈小民是陈家的骆驼祥子,家里的重活杂活,换煤气,日常买菜买杂物,购彩电修冰箱,修门铃换电灯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承包。陈小民家务活干得越多,上上下下越不把他当回事。通常情况下,对父母的照顾越多,意味着沾父母的光也越多,随着父母的年龄越来越大,陈小民越来越没法摆脱照顾二老的责任。离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陈小民黏黏糊糊的,始终不肯离婚,他并不觉得闫连姣这个老婆好得不得了,也不是舍不得幼小的女儿,只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结婚独立,在外面好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旦离婚,他又要不得不回到父母身边来。除了父母身边,陈小民无处可去,这是他感到最窝心的地方。
何萃芬忿忿不平地说:
“你们又不是什么电影明星,闹什么离婚。要我说,当初就不该结婚,既然结了,就不要离。我们陈家这么多人,哪出过什么离婚的,真是丢脸,我们陈家的脸,都让你们丢光了。她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还不是你爸离休了,人老了不值钱了。资本家的女儿就这样势利眼,她知道你爸退了,老头子退了,这一退,没权没势了,人家也就不买账了。当初我要反对你们,你不肯听,就是不肯听话,结果自己吃苦头了。好,怎么样,结果离婚,搞得像电影明星一样。”
何萃芬在吃饭桌上不停地唠叨。陈小民的三姐和三姐夫碰巧也回来吃饭,大家习惯了何萃芬的没完没了,由她去唠叨。她总是越说越来劲,陈小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说现在离婚不是什么电影明星的专利,普通老百姓离婚的要多少有多少。
“她小闫有今天,还不是全靠你爸的招牌,你说说看,她又有什么本事,要是不从工厂调到防疫站,早下岗了。小民,我跟你说,一点也不要舍不得她,这种女人啦,不值得你去喜欢。你想想看,她有什么好的,生活作风还有问题……”
一直不吭声的老干部陈功示意何萃芬不要往下说了,虽然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有些隐私还是不让保姆知道为好。何萃芬觉得儿子已经离婚,再也犯不着为闫连姣保全面子。陈功在家一向没什么说话的机会,他本来就沉默寡语,这是长年当组织部长养成的习惯,离休回家以后,他差不多就是个哑巴,每天说的话通常不超过三句半。何萃芬继续发泄着对闫连姣的不满,这个家里现在到处都是她的声音,她的话颠来倒去无非那么几句,无非是陈家的人从未离过婚,陈家的人从来不犯生活错误,闫连姣她不应该让陈小民戴绿帽子。
陈小民生于一九六二年底,他的出生完全是个意外。陈家当时已经有了三男三女,无论是陈功,还是何萃芬,都不准备再要孩子。孩子多已成为很严重的家庭负担,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最困难的年头,陈功虽然当上了组织部长,因为何萃芬没有正式工作,全靠一个人的薪水养活一大家人。那年头,不仅普通的老百姓挨饿,就连陈功这样的市委干部,也常觉得吃不饱。春节期间,一支外国著名的芭蕾舞剧团来这城市演出《天鹅湖》,虽然大家还饿着肚子,一个个面如菜色,但是想观看芭蕾舞艺术的激情不减,都去排很长的队购票。市委拿到了一大堆招待票,分配给那些够级别的领导,看完演出回去,何萃芬问陈功戏演得怎么样,他怔了半天,没头没脑地憋出了一句话:
“都跟没穿裤子一样。”
幸好带回来了演出的说明书,何萃芬仔细研究那印得不是很清晰的图片,一边研究,一边发表议论。没穿裤子一样显然与没穿裤子不一样,那年头,大家还都很保守,免不了少见多怪。与陈功出身农村不同,何萃芬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不过她的记忆中,也只是在解放前才有过这样的表演,她不明白的是,在共产党的天下,竟然也会出现这种纯粹资产阶级的东西,而且是表演给党的领导干部看,她因此有些忿忿不平,不断地提出置疑。陈功是个闷葫芦,何萃芬嘀咕了半天,他死活不接茬儿,最后,何萃芬气鼓鼓地说:
“老陈,你总不能让我老是自言自语,像个神经病一样。我就算是对着一堵墙说话,说呀说呀,也会有些回声。我就算是对一条狗说话,这么一句一句,狗也会汪汪叫两声。难道你老陈除了一句‘就跟没穿裤子一样’,就什么话都没有了,就什么下文也没有了。难道一晚上就这么一句话,喂,不要咧着嘴傻笑,要笑也给我笑出声来。我知道你的心思,没穿裤子才好呢,没穿裤子不是正合适吗,什么受党的教育多年,你们这些出身农村的老土冒,最容易让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击中,就恨不得开开洋荤,就恨不得人家不穿裤子。我说老陈,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这人最受不了你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不说话,我求求你,你说句话,老陈你倒是给我说句话呀。”
陈功只会偷偷地乐,他有一种能耐,就是无论何萃芬怎么唠叨,他都可以坚决不生气,坚决不说话。何萃芬一直唠叨到上床,肚子饿得咕咕叫,陈功却来了劲儿。何萃芬说,我是饿得一点精神都没有了。陈功这时候也饿,但是精神饱满,饱满得就像过量容器里的液体一样要溢出来,饱满得就像气球充足了气,打气筒还在上下忙乱。何萃芬老大的不情愿,说你真是个癞蛤蟆,才看了《天鹅湖》,就像吃天鹅肉了。陈功一声不吭,不由分说地爬到了她身上。何萃芬说,我又不是那些不穿裤子的天鹅,你这么急猴猴地干什么。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夫妻生活了,忙中出错,光顾着图省事,忽略了避孕,于是便有了陈小民这个直接后果。何萃芬只记得自己当时真是一点情绪都没有,事情草草地结束了,她叹着气,说老陈我跟你说老实话,我真的饿得不得了。
出生在困难时期里的陈小民,注定了先天不足,陈家的子女中,个个人高马大,就数他最矮最瘦小。惟一能够胜过哥哥姐姐的,是一双明亮的眸子,陈小民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清澈透亮炯炯有神,他看人的样子十分特别,很专注地盯着你看,好像一定是要把你的心思看明白似的。从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女孩子谈恋爱选对象,经历过几个时髦阶段,最初喜欢当兵的,然后是国营大工厂,最后才是大学生。有一段时候,尤其讲究身高,像陈小民这种不到一米七○的小伙子被戏称为三等残废,闫连姣的两个姐姐谈起陈小民,对他的家庭出身羡慕不已,此外,就只能夸奖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闫家一共四姐妹,闫连姣是老三,老四姣月在广告公司做事,她不止一次说,陈小民该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不去拍广告真可惜了。
陈小民的哥哥姐姐都有学历,大哥是学物理的,大姐是中专生,其他的几个,清一色的工农兵大学生。偏偏他最没有出息,干部子女的种种好处,到了陈小民这里,基本上结束了。陈小民高中毕业那年,高考已经恢复了,他的成绩考大学不行,于是只好开后门去当兵。当了三年炮兵,复员回来,陈功刚从组织部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余威还在,由何萃芬亲自出面,将他分配进一家军工厂当工人。陈小民当工人的时候,认识了闫连姣。他那时还改不了干部子弟的习气,动不动就说我爸怎么样怎么样,谁谁谁是我爸提拔的,谁谁谁一听到我爸的名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有能耐的人正纷纷从工人阶级的队伍中分化出去,国营军工厂是老牌的铁饭碗,但是效益不好的苗头已经暴露出来。闫连姣和陈小民在一个车间,渐渐地熟悉了,她受不了他开口闭口“我爸”,调侃说:
“陈小民,别老是‘我爸我爸’地挂在嘴上,你一说‘我爸’,别人就会不自在,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我们的父亲可都不怎么样,不像你爸,是高干,是高干又怎么了,也不用老挂在嘴上。”
从谈恋爱开始,闫连姣就努力想离开工厂。恋爱不久结婚,结婚后经历了两件困难的事情。一是难产,折腾了三天三夜,才把女儿青青生下来。那三天里她痛得鬼哭狼嚎,仿佛处于地狱之中,到后来把嗓子完全喊哑了。守候在产房外等待的陈小民吓得够呛,为此何萃芬一直犯嘀咕,说她当年生陈小民的时候,只是感到好像要大便,稍稍用了点力,就将他生下来了。闫连姣经历的另一件困难是工作调动,早在谈恋爱时,陈小民就吹牛这种事易如反掌,可是直到女儿青青都快一岁了,调动的事仍然没有着落。闫连姣同样也有爱吹牛卖弄的毛病,不止一次放出风去,说她马上就要调动成功,甚至和同事连告别酒都喝过了。从预产期开始,她就再也没去工厂上过班,用她的话来说,是自己实在没脸去上班了。大家都把她当做已经调走的人,她现在宁愿失业,也不愿意回工厂当工人。闫连姣的工作调动成了陈家的一块心病,她十分固执地赖在家里,一天调动不成功,陈家的上上下下就都觉得欠她一份人情债。
何萃芬气鼓鼓地对陈小民说:“小闫本来就是个工人,怎么再回去上班,就变得好像是我们对不起她一样。我就不懂了,她凭什么就不能再当工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这工人有什么不好。”
陈小民无可奈何地说:“妈,这话你跟小闫说。”
何萃芬说:“我说就我说,你媳妇难道还能吃了我不成。”
何萃芬最终也没敢对闫连姣说。闫连姣想调到事业单位,何萃芬也觉得不是个什么大问题。她只是生气,生气媳妇认死理,不达目的誓不休,生气陈功不当市委组织部长了,办点事情竟然会那么困难。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功毕竟还没有咽气,何萃芬生气归生气,临了还是把她弄到区防疫站。在何萃芬眼里,一个小小的区防疫站算不上好单位,防疫站的站长是陈小民大哥国民的中学同学,见了何萃芬,一口一声阿姨叫得十分亲切。何萃芬不免想起当年的荣耀,感叹说现在办事太难,你陈伯伯退下来了,人一老,就不值钱了。
站长说:“何阿姨你真会开玩笑,陈伯伯若要跺跺脚,市委大院里还不跟擂鼓一样,谁敢不理睬。”
这话说到了何萃芬心里,她这一辈子,就喜欢这样的虚荣。何萃芬最受不了的,就是人家不把她丈夫陈功当回事,她立刻故作谦虚地说:
“唉,落水凤凰不如鸡,都离休了,谁还会买他的账呀。”
陈小民陪着何萃芬一起去了防疫站,从头到尾,他瞪着一双大眼睛,一句话都没说。在这种场合里,陈小民插不上嘴。陈家的许多事情,最后都是何萃芬站出来摆平。除了在居委会管过一些零零碎碎的琐事,何萃芬一辈子也就是个家庭妇女,家庭妇女和官太太的双重身份,让她干起什么事来,多少都有那么一点点有恃无恐。
区防疫站长叫李国民,与陈小民的大哥陈国民只是姓不同。这家伙是个好色的小人,闫连姣去上班没几天,就发现他是个无孔不入的家伙。李国民觊觎着防疫站所有的女性,好像一条好色的公狗,见了女人就想试试运气,不放过任何一次可以调情的机会。男人能像李国民这么公开地好色也是一种奇迹。更荒唐的是,李国民的老婆潘护芳就在防疫站工作,这夫妻俩天生的一对,一个注重进攻,一个注重防守,于是共同创造了防疫站内部的一道奇特风景线。李国民拼命接近讨好女人,潘护芳拼命嫉妒排挤女人。
李国民对闫连姣调情的时候,永远重复那句单调的话:
“前组织部长的媳妇,我们怎么敢碰!”
这话听多了,让人心里极不舒服。问题在于李国民怎么也想不出第二句话来,两个人单独的时候,他这么说,当着别的女人的面,也还是这么说。潘护芳永远像防贼一样,用一种虎视眈眈的目光看着闫连姣。闫连姣回去对陈小民抱怨,说原来以为事业单位的人都是知识分子,都有文化,素质会高尚一些,思想品德应该像雷锋,事实上却和工厂的大老粗一样,甚至比工人更没有品格。陈小民说,好端端的工人不当,现在后悔了吧。闫连姣说她才不后悔,她从来不吃后悔药,不过是觉得好笑,觉得李国民没品位:
“吊膀子就吊膀子,也用不着这么酸溜溜的,好像吊膀子还要吊出点文化才好。”
闫连姣对防疫站很失望,她开始积极向上,打报告要求入党,上夜大读干部班,学法律,学行政管理。防疫站有一个年轻的副站长叫张坤,很看不惯李国民急猴猴的腔调,常常在背后说他的不是,说他腐败,说他道德水准太低,说他根本就没有什么业务能力。张坤在大学里是学医的,应该算是科班出身。他对闫连姣的积极向上大加赞赏,说防疫站的风气太不正常,又说自己如果提升为站长,将如何如何改革。防疫站是个很肥的单位,李国民把最肥的一个差事交给自己老婆分管。潘护芳手上捏着一枚公章,辖区内任何一家餐馆开业,不经过她这道关就是非法经营。
在张坤的策划下,防疫站掀起了颇有声势的倒李运动。上级部门接到了不止一封的匿名告状信,李国民在上面也有人,知道是张坤捣鬼,撕破了脸与他公开较量。李国民说,你张坤还是我培养的,现如今竟然翻脸不认人,想跑到我头上拉屎撒尿,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称称自己是几斤几两。尽管大多数人对李国民不满,然而在权力斗争的较量中,只要局势还没有最后明朗,就没有几个人敢公开地站出来。张坤于是明显地处于劣势,他突然想到闫连姣的老公公是前市委组织部长,因此决定打这张牌,希望她能够见义勇为,利用老公公的人际关系,置李国民于死地。
闫连姣在吃饭桌上,傻乎乎地把这个意思说出来,何萃芬立刻有些不高兴,她板着脸教训闫连姣说:
“要是没有人家李国民,你也进不了防疫站。人不能忘恩,你到那才几天,就胳膊肘朝外拐,人家好歹是小民大哥的同学,你怎么能帮着别人整他呢。”
婆媳俩心头都不痛快,何萃芬私下里警告陈小民,说你媳妇与那个副站长是什么关系,怎么会这样不知轻重,我看是关系不太正常,你千万要多个心眼。闫连姣悻悻地对陈小民说,什么你大哥的同学,这样的色鬼同学,叫我说,还是没有的好。陈小民无话可说。闫连姣说,你爸按说也是老革命,可是在你妈的控制下,一点正义感都没有了。闫连姣说,为什么现在会腐败,因为太多的人都是对腐败现象,采取了放纵的态度,无论多么不合理的事情,都能睁只眼闭只眼。
防疫站的权力斗争越来越白热化,张坤不屈不挠,闫连姣因为帮不上忙,多少有些内疚。张坤情绪低落的时候,极其悲壮地说,大不了这个副站长不当了,这么一个区防疫站的副站长,芝麻绿豆官,当不当无所谓。他越是这么说,闫连姣越是觉得对不起他。防疫站的人都相信闫连姣在上面有关系,都相信她有很厉害的后台,她自己也这么认为,觉得张坤肯定会怪罪她不肯帮忙。不久,闫连姣被提升为一个部门的负责人,也就是个小小的副科级干部,为什么会被提升,她也莫名其妙。同事们更相信她有来头,而张坤则认定她与李国民沆瀣一气,认定这提升显然与李国民有关系。李国民是单位的第一把手,提谁不提谁,当然是一手遮天的他说了算。闫连姣觉得自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她越想证明自己清白,别人就越觉得她心里有鬼。张坤看到她只当做不认识,和别人谈笑风生,但是眼光从她脸上扫过的时候,仿佛看到陌生人一样毫无表情。这让闫连姣感到很沮丧很伤感,她自认与张坤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现在却被人看成了叛徒,心里乱七八糟不是滋味。
闫连姣采取了一个最愚蠢最极端的办法来证明自己无辜。张坤的老婆是他的大学同学,工作了若干年以后,也是因为在单位里不顺心,又考上了研究生。张坤因此在办公室牢骚满腹,说自己当个副站长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去读书更好。闫连姣在一旁插嘴说:“考上研究生好哇,你应该请客。” 张坤当着一大堆人的面,说:“有没有搞错,是我老婆考上研究生,又不是我考上。”
闫连姣说:“还不是一样,出了这样的喜事,当然应该请客。”
张坤说:“要请客,也不能这样不择手段。”
闫连姣说:“我就是不择手段。”
张坤不近人情地说:“请客也不会请你。”
闫连姣有些下不了台,红着脸说:“你不请我,我自己去。”
张坤冷笑了一声,说:“怎么说都没用,你想让我请客,我还想让你请客呢。”
一旁的人附和说,对对,要请客,应该让闫连姣请客,她好歹是提升了一个副科级。闫连姣趁机下台,爽快地说,请客就请客,说请就请,今天在场的人都别走,我们就近找个馆子。于是中午在附近找了个馆子,胡乱地点了些菜。张坤不肯参加,大家又是拉又是劝,他也不好意思硬拒绝。吃到一半,张坤无意中说了一句,怎么没有把李国民喊来,他知道了,肯定要不高兴的。大家都不做声,闫连姣不在乎地说,不就是随随便便吃顿便餐,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
一起吃饭的人当中,有李国民的心腹,大家好像突然想到餐桌上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传到他耳朵里,不免有些拘谨起来。事后不久,李国民果然半开玩笑地问闫连姣,说你请客怎么也不招呼我一声。闫连姣笑着说,我是想喊你的,可是找不着人呀。李国民于是说,下次千万不要把我拉下了,我可不想脱离群众。闫连姣把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张坤,张坤心领神会,与闫连姣的关系,立刻又恢复到原来差不多的状态。
到这一年的秋天,有一天,闫连姣与张坤一起在市防疫站开会,回来的途中路过张坤家。闫连姣说,听说你家的装潢非常不错,我们也要装潢了,去你家参观参观。因为是闫连姣主动提出来的,张坤也就没有拒绝,两人爬上七楼,是顶楼,闫连姣气喘吁吁,说住这么高,都用不着再锻炼了。进了房间,也没什么特别可以参观的,房子不算大,最普通的那种装潢,闫连姣装着很有兴趣的样子,到处看了看,最后对着墙上的照片说:“你老婆挺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
张坤客气地说:“照片嘛,当然要比本人漂亮。”
“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老婆。”
“这也是实事求是。”
闫连姣后来见过张坤的老婆,确实像他说的那样,要比照片上逊色不少。两人找不到什么别的话可以说,就谈张坤在外地读研究生的老婆,闫连姣对她十分羡慕,她越是羡慕,张坤就越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当时,那一带的高房子还不算多,他们从七楼的窗户里看出去,已差不多有极目远望的意思。在他们窗户下,是成片的矮房子,熙熙攘攘有些人声。说着说着,闫连姣感慨起来,说你有了一个那么好的老婆,也不知道爱惜,男人都是这样的。
张坤说,谁说我不知道爱惜,我爱惜得很呢。
闫连姣做出不相信的表情。
张坤于是一伸手,将闫连姣搂住了。因为没有什么前奏,闫连姣吓了一大跳。在防疫站,李国民是个众所周知的好色之徒,而张坤却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李国民是护校毕业的中专生,张坤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张坤只不过用了一招,就将闫连姣完全制服了。
陈小民的二哥为民分配了一套新房,原来的旧房给了陈小民。为民是陈家混得最阔气的人,他的那个公司可以称为高干子弟连锁公司,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这样的公司最神通广大,市场上缺什么,公司就倒卖什么。有了自己的房子,陈小民夫妇如愿以偿搬出去单独住,结婚之后,陈小民和闫连姣一直生活在老人身边,对于小夫妻来说,这是很别扭的一件事情。何萃芬的唠唠叨叨,早就让闫连姣感到不耐烦。
没拿到房子之前,闫连姣借了一大堆装潢的书籍,准备大张旗鼓折腾一番。临了却只是最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匆匆搬进去住。陈小民发现闫连姣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变化,她变得有些喜怒无常,常常无端地大发脾气。陈小民是个性格极好的男人,他并没有去细想她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离开父母不久,何萃芬洗澡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大腿骨活生生摔成了骨裂,痛得天天在床上叫唤,到晚上没办法睡觉。她早就开始发胖了,加上个子本来就高,生得矮小的保姆根本搬不动她,只能让陈小民陪夜。何萃芬每天晚上要翻无数次身,陈小民因此睡不踏实,两个星期下来,人整整瘦了一圈。
陈小民这一陪夜,就是一个月。一个月以后,为民和二嫂王颖回来看母亲,何萃芬说,今天晚上应该让为民值班,小民已经辛苦了一个月,他媳妇背后肯定在抱怨,要怨我让她守活寡了。在何萃芬眼里,小儿子陈小民是个怕老婆没出息的男人,而闫姣连则是四个儿媳妇中间,出身和教养最差劲的一个。何萃芬从来没有明说过必须与干部子女联姻,但是她确实看不上闫连姣这种小家子气的出身,始终认为陈小民是自毁前程。
陈小民吃了晚饭,看了一会电视,教为民一些基本的护理方法,然后兴冲冲回自己的小巢。为了让闫连姣吃一惊,陈小民事先并没有打电话给她。他沿着黑黢黢的楼道往上摸,一边爬楼,一边哼着当时最流行的一首歌曲。摸出钥匙开门,因为一直是在黑暗中摸索,眼前出现的光线显得十分明亮。卧室的灯大开着,闫连姣赤条条四脚朝天,正全力以赴与一个男人在做那种事,正做在兴头上。他们不到两岁的女儿已经睡着了,就睡在一旁的大沙发上,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陈小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场景。他记忆中,闫连姣是个矜持的女人,即使和自己丈夫做那种事,也不愿意脱得一丝不挂。那个陌生的男人自然就是张坤了,陈小民曾听闫连姣无数遍说过这名字,今天第一次相见,竟然以这种独特的方式。接下来的一幕难以用笔墨描述,时间一下子静止了,大家都怔在那里,谁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谁都在等待别人做出反应。陈小民冲了上去,他没有直接去碰那两个裸体的男女,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抱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跑到窗前,像天女撒花一样全部扔到了楼底下。愤怒的陈小民回过身来,拿起床头柜上的台灯,朝那对狗男女扔过去,闫连姣惊叫着跑进厕所,啪的一声将门锁上了,张坤抢了一个枕头,扭身就走。陈小民追在后面,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张坤跌跌撞撞往大门那边跌过去,他回过身来,将枕头扔向陈小民,然后随手拉开大门,沿着黑黢黢的楼道逃之夭夭。陈小民听见他在楼道上摔倒的声音,听见邻居惊讶的声音,隐约还能看见那白乎乎的身影,陈小民想操件家伙追下去,张坤已经在跌倒的地方爬起来,消失在陈小民的视线之外。
闫连姣在厕所里像小孩子一样抽泣着。陈小民走到窗前,他看着楼下,看见张坤在地上胡乱捡了一件衣服,一边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一边抬头对楼上看,然后往黑暗深处走去。怒不可遏的陈小民对着厕所门猛捶,门并没有被捶开。厕所里的闫连姣停止了抽泣,经过一小段的寂静,她带着哭腔说:“陈小民,我对不起你。”
陈小民说:“什么对不起,你太对得起我了!”
“陈小民,我不想伤害你。”
“你没有伤害我,你一点也没有,你他妈是给我脸上增光,我觉得我现在实在是太光荣了。”
“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你真的没有伤害我,一点也没有,我明天就到厂里面去乱喊,我要大声宣布,我一点也没有被伤害,我好端端的,好得不能再好。我要在厂里面大声宣布,我陈小民的老婆偷人了,我老婆给我戴了顶绿帽子,她给我戴了一顶伟大光荣的绿帽子,我光荣得不得了,因为戴绿帽子是世界上最光荣的事情,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闫连姣知道陈小民痛苦得不行,可是她还是不敢将厕所门打开,怕他冲进来暴打自己。
陈小民说:“闫连姣,我他妈真会杀了你,你信不信?”
闫连姣不吭声了。
“我杀了你,再去找那个男的算账。”
闫连姣又哭起来,她说:
“陈小民,我是个坏女人,你不值得为我这样。”
陈小民明澈的目光开始变得黯然起来。给他带来巨大烦恼的,不仅是闫连姣的失贞,而且还包括她坦然地向公公婆婆交待了自己的丑事。陈小民觉得在短短的时间内,被又一次伤害了,如果说闫连姣与张坤的私通,是用小刀子在陈小民的心口捅了一刀,母亲何萃芬的喋喋不休,就仿佛往刀口中撒盐。陈小民从母亲的眼光里,看到了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鄙视,闫连姣的所作所为,正好证实了何萃芬平时对她的判断。从此何萃芬一提到闫连姣,嘴角边就更加要流露出不屑。叶兆言:陈小民的目光(二)
闫连姣和张坤的关系很快画上了句号。当然不是因为内疚,闫连姣发现张坤与李国民其实是一路货色。在权力的斗争中,具有年龄优势的张坤终于占上风,取代了李国民原先的位置,很体面地让李退居二线。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和平共处互不侵犯。说这两个人就此狼狈为奸有些过分,然而闫连姣绝对相信,张坤会把这事作为卖弄的资本告诉李国民,会有意无意地出卖自己,会说是她主动找他的。男人在这方面都很坏,男人在这方面都他妈的不是东西。现在,陷入权力斗争旋涡的是闫连姣与张坤。老的矛盾关系已不复存在,代替的是刚提升为副站长的闫连姣向张坤的挑战。自从进了防疫站之后,闫连姣一直官运亨通,从副科升为正科,又迫不及待升为副处,虽然区里的处级干部,行政级别按例应该要低半级,但是闫连姣一朝权力在手,羽翼已丰满,大有尾大不掉的意思。闫连姣与张坤终于从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演变成你死我活的对手,闫连姣现在看张坤不顺眼,就像张坤当年看李国民不顺眼一样。张坤扶正以后表现出来的腐败,与前任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他在玩弄女性方面,也比李国民更有水平更见功夫。李国民通常还只是口头腐化,成功率并不高,不像张坤,仗着年轻帅气,仗着深知女人的弱点,攻城拔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自从闫连姣坦然认错以后,陈小民在父母面前总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何萃芬谈到闫连姣,动不动就搬出这件事。闫连姣的本义是想表示歉意,然而有时候的认错,往往代表着认了就认了,错了就错了,如果陈小民还要计较,就好像反而是他的不对。闫连姣的认错理直气壮,她觉得陈小民如果不能原谅她,那么就离婚好了。偏偏陈小民既不能原谅她,又不想离婚。
闫连姣说:“陈小民,我是真的对不起你。”
闫连姣说:“我们离婚算了。”
在一开始,闫连姣也不想离婚。她只是这么说说而已,仿佛是孩子犯了错误,自己挑了一种受惩罚的方式。渐渐地就真的想离婚,她忍受不了陈小民的沉默,忍受不了何萃芬的唠叨。何萃芬说,你当然要离婚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当年你看中我们陈家的势头,这才委屈自己嫁给了小民,现在陈家不行了,你当然要另择高枝。你是凤凰,陈家的树枝
已经栖不下你了。你是个骚货,小民那种老实本分的孩子,怎么能满足你的欲望。我们陈家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我们陈家的脸早让你给丢光。你是狐狸精,你是江青,是江青又怎么样,迟早都有粉碎四人帮的一天。
闫连姣发誓再也不要见到何萃芬。她确实对不起自己的丈夫陈小民,但是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何萃芬,轮不到她一次次跳出来指桑骂槐。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闫连姣千错万错,老是这么念经一样地唠叨,天大的罪名也抵消得差不多了。况且这件事与何萃芬本来没有多大关系,就是有那么点牵连,也不能老是这么死抓着不放。要允许别人犯错误,更要允许别人改正错误。何萃芬不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家庭妇女吗,过去大户人家的官太太,多少还有些教养,知道掌握分寸,不像何萃芬这样穷凶极恶,得理不饶人,非要把人置于死地,非要把人打进了十八层地狱,才会心满意足善罢甘休。
陈小民明亮的充满活力的眼珠子,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他的目光变得茫然,迟疑,犹豫不决。陈小民仍然改不了喜欢盯着别人看的习惯,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大,还是那么专注,从别人的游移不定的眼神里,他不止一次看到了暧昧。在工厂上班,同事之间谈天说地,性永远是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而戴绿帽子则代表着一种最大的羞辱。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由于闫连姣原先也是这个厂的,总有些人忍不住会问起她的情况,工厂的状况越来越不好,经济效益越来越差,别人谈起闫连姣,免不了流露出羡慕的神情,都说她走得好,走得对。有人听说闫连姣已经升了官,热情过度地想上门做客,陈小民的脸色因此很不好看。
同事说:“我们到你们家,是去看闫连姣,你板什么脸?”
同事又说:“闫连姣升了官,搭点什么架子倒也罢了,你陈小民脸上这么难看干什么?”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返。早在陈小民刚开始决定要当工人的时候,工人阶级的境遇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从部队复员时,二哥为民就觉得选择去工厂的想法有些愚蠢。为民说,什么军工厂,什么全民所有制,说到底,不就是生产鞋吗。陈小民说,人家生产的是军用球鞋,全国差不多有一半的军用球鞋,都是这个厂生产的。为民说,跟你说不清楚,你这是受妈的老观念影响,我告诉你,有些老观念会过时的。在一旁忍着没吭声的何萃芬不乐意了,气鼓鼓地说,天塌下来,当工人也不会错到什么地方去,你爹在市委当干部,文化大革命中还不是照样受工宣队的管。为民知道与母亲更辩不清楚,背地里对陈小民说,我把话先撂在这,你要去当工人,保证后悔也来不及,你以为还是文化大革命啦。
陈小民刚当工人的那几年,工人的经济状况差不多是有史以来最好的。除了工资之外,每个月都有奖金,加班费与过去相比也翻了倍,动不动就分东西,一会分箱橙子,一会分箱苹果。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谈到各自收入,二嫂王颖眼红地说,还是小民夫妻好,当个普通工人,比我们大学毕业的人拿的钱还多。二姐乔红和三姐文红都有大学文凭,也是一肚子牢骚,感叹说现在一点也不重视知识,研究导弹的还不如倒卖鸡蛋的。当时闫连姣拼命想离开工厂,除了二哥为民,都觉得她的想法很怪,好端端的国营大工厂的工人又有什么不好。然而事实却证明她的选择太英明了,闫连姣离开不久,形势便发生了激烈变化,陈家的子女除了当工人的陈小民,个个都是时来运转,做生意发大财,不做生意的移居去国外,二姐去了加拿大,三姐去了日本,三哥全民去了美国。
当工人的开始遭遇下岗,果然如为民预料的那样,什么军工单位,什么全民企业,说不景气,立刻不景气。何萃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下岗,几十年了,还从未听说过铁饭碗也会打碎,她找到儿子工厂的袁厂长兴师问罪,说你这个厂长怎么当的,竟然弄得手底下的工人要没饭吃。袁厂长被她不可一世的官太太脾气镇住了,连忙解释说工厂败落到了这一步,实在是迫不得已。袁厂长诉说了自己当领导干部的种种难处和苦衷,说着说着,眼泪都快流出来,何萃芬因此也有些感动。陈小民所在的车间,是全厂最不景气的一个车间,袁厂长多少有些忌惮何萃芬的威胁,在采取果断措施之前,先将陈小民调到了厂工会。
陈小民从一名生产第一线的工人,摇身一变,成了坐办公室的机关科室人员。他先前的同事,百分之九十五下了岗,几乎是一刀切,没下岗的都是最重要的技术骨干,或者是他这样有些来头的。大家都说,陈小民运气实在是好,毕竟是上面有人,老婆闫连姣先一步调走了,自己又在关键时刻去了工会。工会本来就是厂里的摆设,那些已经下岗的工人,对陈小民没有任何不服气,都觉得像他那样出身的人,仍然当工人本来就有些委屈。事实上,在第一线当工人的,稍稍有些能耐的早离开了工厂。对于那些不得不当工人的人来说,下岗是没办法的事情,下了岗就只好认命。当然也有不认命的,觉得陈小民既然已经到了工会,就要为工人说几句话。
对原来在工会的那些人,大家都没有信任感,认定他们只不过是厂长手里的棋子,是没有灵魂的傀儡,上班除了喝茶和看报纸,心目中不可能有工人的利益。到过年前夕,厂里对下岗的人没有任何表示,本来就有一股怨气的下岗工人,聚集起来请愿,跑到工会办公室去掀桌子。正好工会从大市场批发买了一批啤酒,分发给没有下岗的工人,这一做法引起了下岗工人的不满,觉得这厂本来是大家的,他们虽然下岗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过年发啤酒竟然没有他们的份,说明厂里已经不把他们当做自己人了。没有下岗的人也有意见,因为那啤酒的质量显然有问题,一喝就知道是过了期的,购买的人无疑拿了回扣,否则不可能把这种劣质产品买回来蒙人。工会主席里外不是人,就和来闹事的下岗工人争起来。
工会主席说:“又不是我让你们下岗的,有能耐你们找袁厂长去闹。”
这句话成了爆炸的导火索,愤怒的下岗工人将办公桌掀了。陈小民的师傅朱荣德一把揪住工会主席的衣领,将他顶在墙上,然后手上用劲一拎,工会主席的脚便离了地。朱荣德说,我们都是些没能耐的,今天这些没能耐的人,要揍你一顿,你信不信。工会主席的眼镜跌落在地上,他这时候也顾不上面子了,求饶说,有话好好商量嘛,其实我也挺同情你们。朱荣德气鼓鼓地说,我们不要你同情,你他妈成天像一条狗一样,不要自以为了不起。工会主席的两只脚总算有一只够着了地,他继续求饶,说:
“好吧,我就是一条狗,今天算我倒霉,今天我根本就不该惹你们。”
事情平息以后,袁厂长到工会来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工会主席将下岗工人的情绪,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袁厂长的脸色顿时不好看。陈小民插嘴说,也不能完全说人家是来闹事的,下岗了心情都不好,工会应该为下岗的人说话,应该为他们办点事,不应该火上浇油,进一步激怒他们。袁厂长说,什么叫激怒他们,难道我还会怕他们不成。袁厂长根本就不是那种能听进意见的领导,他很霸道地说:
“工会怎么了,逢年过节,能发点啤酒,不错了。按现在这生产形势,惹火了我,明年什么都不发。”
陈小民与闫连姣很长一段时期都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住在同一套房子里,刚开始,都觉得别扭,渐渐地也就习惯了。闫连姣离婚的决心越来越坚定,最初只是因为内疚,觉得愧对陈小民,很快弄假成真,真心地想与陈小民分手。在正式离婚的那一年,混得最阔的二哥为民出事了,出了大事。
与兄弟姐妹不一样,为民所结交的朋友,父母来头个个都比他厉害。陈小民的哥哥姐姐,包括陈小民自己,与别人谈话难免我爸怎么样怎么样地卖弄。为民从来不这样,他觉得提起自己父亲是最没有面子的事情。他更习惯说谁谁谁的父亲或者爷爷怎么样怎么样,谁谁谁的姑父或者姨妈是什么人。为民的朋友都是一些真正的高干子弟,本市干部子弟根本不入他的法眼,他呼风唤雨的时候,没人知道他的本事有多大。他的公司什么都做,地点常设在本市一家最高档的酒店里。为民身上有七个国家的护照,去香港澳门比回家看望爹妈还要频繁。刚开始,公司主要是转手批文,什么商品紧俏,就转手倒卖什么。短短几年工夫,暴富的为民已经算不明白自己积累了多少资产。来得快,去得也快,花钱如流水,一段时间内,只要有能耐到为民的公司去玩,吃喝嫖赌,各种人生享受统统免费。该付的小费,客人想怎么填就怎么填,最后统一由公司埋单。为民靠了一批朋友,生意越做越大,也因为这批朋友,闯的祸越来越离谱。
为民的公司很快成了一个真正的皮包公司。公司的钱糟蹋完了,便不择一切手段地弄贷款。陈小民印象最深的,不是为民吹嘘自己如何有钱,而是那些贷款给他的银行,不敢跟他要钱。为民最牛气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我陈为民倒了,银行也得跟着一起完蛋。一直到为民的案子东窗事发,陈小民才知道自己文质彬彬的二哥,不仅在本市有两个固定的情人,在深圳和海南的三亚,还包了二奶与三奶。更不像话的,是为民在北京竟然与一个铁哥们合养了一个维族姑娘,据说他们这么做不是为了省钱,而是为了表示特殊的友谊。
刚被公安机关抓起来的时候,大家并不知道为民的情况有多严重。二嫂王颖也不清楚,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回来哭诉,丈夫女色方面的事情她自然不是一无所知,但是现在既然闹得公开化了,闹得全世界都知道了,正好趁机向公婆告状。二儿子在女人方面的毫无节制,让一向自以为家教好的何萃芬大为光火,她暴跳如雷地对媳妇王颖说:
“陈家怎么会出这样不要脸的东西。”
何萃芬一生最津津乐道的,就是自己善于相夫教子。她觉得自己这个家庭妇女,和一般没文化的家庭妇女完全不一样。何萃芬是有知识的家庭妇女,她当家庭妇女是大才小用,是人才的浪费,是为陈功和七个子女做出了应有的牺牲。她的儿子本来是好的,是环境和社会风气把他弄坏了。何萃芬恨不得将为民从拘留所叫回来,痛痛快快地教训他一顿。虽然儿女已经长大,根本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何萃芬仍然相信自己还是权威。她相信,儿女只要肯听她的话,就不会犯什么错误,尤其不会犯生活错误。“发财发财,真发了财,又有什么意思。要我说,还不如像小民这样,就这样普普通通,穷一些更好。”何萃芬认定为民出事就是因为钱太多,钱多了,挥金如土,不出事也要出事,“待这件事情过去,我一定要让为民知道这个道理,钱够用就行了,挣那么多钱干什么?”
陈小民提醒母亲,现在二哥为民的问题,并不是钱挣得太多,而是亏空太严重。要是赔钱的话,陈家倾家荡产,连人一起卖了,也堵不上那个漏洞。何萃芬说,钱又不是为民一个人用的,凭什么让他一个人来赔。她根本就不打算弄明白儿子闯的祸有多大,还是按照过去办事的惯例,既然事情已经临头,就由她亲自出面找熟人把事情摆平。现任的市委书记是陈功的老部下,他的仕途平步青云,与陈功的热心推荐分不开,何萃芬想陈功不好意思出面去相求,自己撕下脸皮去求他,恐怕不会一点面子也不给。
在接待室等候市委书记出现时,坐在宽大的皮沙发上,看着周围的豪华的布置,何萃芬感叹地对陪她一起去的陈小民说:
“现在当官,只要运气好,升得真快,想当年你爸当组织部长,一当二十年,这官怎么也没有再做上去。”
市委书记果然很给面子,他热情地接待了何萃芬,并且在短短十几分钟的谈话里,几次回忆起当年在陈功手下工作时的快乐情景。他充满感情地说,没有陈功对他的关心,他显然不会有今天的地位。这地位既是党和人民给予他的,也是陈老关心和栽培的结果。关于陈为民这个案子,市委书记显然一点也不了解,但是他毫不犹豫地表示,只要有一点可能,就尽可能地给予照顾。市委书记强调说,共产党人是大公无私的,大公无私,并不意味着一点人情都不讲。他许诺等何萃芬走了以后,将和法院的同志一起讨论陈为民的卷宗,他相信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何萃芬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会被判死刑。在判刑前,她已经知道为民的罪行是严重的,如果没有什么背景,被枪毙也不是不可能,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想到儿子真会被判死刑。结果等到宣判出来,何萃芬差一点晕过去。由于她事先过于盲目自信,过于盲目乐观,陈家上上下下都被一种虚无飘渺的假象所蒙蔽。一向沉默无语的陈功终于忍不住了,老头子跺着脚,气喘吁吁地责怪何萃芬,说就是因为她的盲目自信和乐观,已失去了营救儿子为民的最好机会。现在,大家知道了宣判结果,众目睽睽之下,再要想咸鱼翻身,推翻已经做出的定论,几乎没有一点可能。
何萃芬哭得死去活来,说:“老头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我害死了为民不成?难道我会想害死自己的儿子?”
陈功也是老泪纵横,他不是个情感外露的人,眼见着儿子要被拉上刑场枪毙,想不流泪也不行了,但是他不愿意与何萃芬争辩,到这时候,无意义的口舌之争只能是浪费时间。何萃芬哭着说:“无论怎么样,我难道还想加害为民不成呀。”
一旁的人都苦苦相劝,说陈功不是这个意思。
何萃芬仍然是哭着说:“我跟你们爸爸这么多年,他什么意思,我还能不明白。我再糊涂,还能不懂他的意思。你们的爸爸说得对,事情一到了这一步,生米都煮成了熟饭,就什么都完蛋了。就都完蛋了。我知道他心里是在怪我,他在怪我,我是罪该万死了,我害死了老二。为民呀,妈对不起你,妈以为是救你,妈怎么知道会是害你。”
陈功一晚上没有睡觉。他睁大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吧嗒吧嗒落眼泪。到第二天天亮,他起来刮胡子,找衣服,试了一身又一身,然后要陈小民陪他出门。何萃芬问他准备去什么地方,他板着脸,根本不理睬她。陈小民扶着父亲上了大街,走出去一截,陈功要儿子拦一辆出租车下来。陈小民觉得很奇怪,父亲平时要车,随手打个电话就行了,像他这个级别的老干部,随时随地会有一辆奥迪准备着。上了出租车,陈功报了一个地名,出租车朝那个方向开过去。陈小民一时还不明白父亲的用意,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才恍然大悟。陈小民终于明白父亲要干什么,陈功选择出租车,显然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陈小民跟着父亲去了省里更大的一位领导家里。这位领导是陈功的老上级,已经退下来很多年。他的年龄实际上要比陈功还大一些,但是看上去要精神许多,见面之后,老上级并没有什么热烈的敷衍,而是开门见山地说,你儿子的事情,我已经全知道了,我说陈功,你怎么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陈功无话可说,只能一声接一声地叹气。老上级大多数的时间里,都在教训陈功。陈小民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毫不顾情面地痛斥他父亲。老上级说,你现在叹气又有什么屁用,早干什么了,我告诉你陈功,教育下一代,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毛主席就说过,我们共产党人的子女,千万不能成为大清朝的八旗子弟。想想你那宝贝儿子吧,都干了些什么,还有你那个老婆,竟然跑到市委去开后门,给人家市委书记施加压力,我说陈功,你是不是昏头了,人退下来了,思想也退下来了,共产党的法律,难道是你想怎么就怎么的儿戏不成。你今天跑来干什么,难道想让我也出来说情,难道是也想开我的后门,难道还不服气,还想与法律较量一番不成。你说话呀,哼,我谅你也不敢,我谅你也不是个对手。老上级的书房里到处挂着自己写的书法作品,他把陈功痛痛快快地训斥了一顿,仿佛小学老师教训自己的学生一样。陈功心服口服,这一顿教训就好像按摩一样,疲倦不堪的身心立刻舒坦了许多。老上级说到最后,嘴也干了,火也发得差不多,说陈功你今天来,我话说得太多,太重,该你说几句了。
陈功无话可说,他看着墙上的书法作品,让老上级给自己写几个字。老上级说,我是半路出家,这字拿不出手的。陈功让陈小民磨墨,老上级说用不着磨,用墨汁就可以,你来得巧,这纸和笔都是现成的,那我就胡乱写了,你别笑话,我知道你也好这个。他铺开纸就写,写的是“宁静致远”四个字,一连写了几张都不满意,最后也不想写了,让陈功随便挑一张。
陈功说:“张张都不错,小民你挑一张吧。”
陈小民随手挑了一张,拿在手上,不知如何处理。老上级说,你别急,让我盖个印,字这个玩意,是“一印遮百丑”,白纸黑字上有那么点红,趣味就完全不一样。
然后是告辞,由警卫员一路送出来。出了大门,陈功脸上的笑意全没了,他呆呆地看着大街,一声不吭。在老上级面前,陈小民发现自己父亲年轻了不少,可是现在的情况突然全变了,陈功一下子又恢复了苍老,变得老态龙钟,变得迟钝木然。他成了一根木桩子,站在人行道上,像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样,两行眼泪正在往下落。
陈小民说:“爸,怎么哭了?”
陈功仿佛根本听不见陈小民的问话。此后一连几天,陈功没有说过一句话。过了一个星期,陈功在卫生间撒尿,尿完了,手抓着自己的那玩意,站在那不动弹。家人连忙将他送到医院,医生的诊断是中风,抢救了一个星期,性命是保住了,可是话也不会说了,路也不会走了,人也不太认识了,看见护士小姐就笑,像小孩子一样的笑,笑得天真无邪,笑得心花怒放。
陈功病重,远在加拿大的二姐和二姐夫两人飞了回来。待父亲病情稍稍稳定了一些,二姐夫妇加上陈小民和大哥国民,一起去看望穿着囚服戴着脚镣手铐的为民。为民听说父亲的情况,不由得落了泪,感慨说,我知道爸是因为我的缘故。为民说,我混得好的时候,也没有想到照顾你们,现在出事了,还要麻烦你们。大家让他说得有些伤感,眼圈都红了,说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为民说,我是该死,二姐和二姐夫远在国外,也没办法照应,我的老婆和女儿,就拜托大哥和小民了,我是对不起她们,也对不起你们几个。说完,号啕大哭起来,哭了一阵,擦干了眼泪,为民又问起陈功去见老上级的事情。
陈小民说:“别提了,爸就为这事气病的,不帮忙也算了,把爸从头骂到尾,那个官腔真是厉害。”为民说:“官场上的事,你不懂,人家姚伯伯参加过南昌起义,也不是什么人都配他骂的。爸爸也是,跟姚伯伯生什么气,要是早一点去见他就好了。姚伯伯一句话,情况完全不一样,唉,真是不会办事。算了,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我是早就认命了。算了,说些别的吧,对了大哥,你现在还在规划局,还是当那什么副处?副处就副处,官是小了些,可是保险,省心,我那时候要送辆小汽车给你,你不敢要,现在看来还是对的,幸好你没有要。”
与为民见面的时候,差不多都是他在说话。回去的路上,二姐乔红说,为民还是那么话多,真不像死到临头的人。二姐夫说,为民肯定在牢里憋久了,平时没有说话的机会,逮着机会自然要猛说一气。大哥国民一直不吭声,陈小民问他是不是还在想那辆小汽车的事情。国民说,小民我告诉你,我才不会要他的车呢,人是不能贪心的,你看我现在用车,不要太方便,过去是局长才有车,现在我们出去,哪次不是照样有小车接送。你说我要车干什么,还得自己开,像今天用车,我只要事先和小王打个招呼就行了,小王,我说对不对?
司机小王一边开车,一边说:“陈处要车还有什么话说。”
为民的一条性命临了还是保了下来。就在大家已经绝望的时候,为民由死刑突然改成了死缓。何萃芬不知轻重,说反正是死,这等死的滋味更不好受。兄弟姐妹们都为这事感到高兴,也懒得与母亲争论,许多事情与她是说不清楚的,去说给陈功听,陈功光知道眨巴眼睛,告诉他等于没告诉。经过这次事件,大家都深切感觉到了家庭的败落,虽然为民最后保住了性命,陈家往日的那种威风已不复存在。风水轮流转,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为民早在得意的时候就宣布过,好日子要想到倒霉的那一刻,丰收年头别忘了还有灾荒这档子事。陈家现在可是背透了,陈功病入膏肓,何萃芬越来越固执,为民坐牢,陈小民离婚,三姐文红据说也在闹离婚,大哥国民的儿子没考上大学。
工厂里效益越来越不好,下岗工人越来越多,工会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有能耐会开后门的,都塞到工会里来了。袁厂长说,我也没什么好办法,这几年年年亏损,可总有些人是惹不起,惹不起怎么办,只好往工会里打发,等到工会人满为患,再也混不下去了,只好让你们也统统下岗。庙里面养一个和尚是养,养一群和尚也是养,僧多粥少,终有养不了的一天。事实上,工会早已经人满为患了,原来是一人一张桌子,现在除了工会主席,其他的人只能三个人一张办公桌。工会的房子与过去相比,没有任何增加,相反还少了一间,因为这个当年风光无限的军工企业,已到了不得不靠出租门面房子弄点小钱的地步。
陈小民的师傅朱荣德刚下岗的时候,与厂方交涉讲理,总是冲在第一线。朱荣德属于性格刚烈的那种男人,吃软不吃硬,宁折也不弯,凡事最讲究一个脸面。他老婆陆玲玲是同一个车间的工人,夫妻两个双双下岗,生活费顿时成了问题。偏偏几件事情还凑在一起了,所谓屋漏遭逢连夜雨,船漏偏遇顶头风,越是应该省钱之际,越是需要用钱。一儿一女都在上学,一个大专,一个中专,都是分数差一点,必须要缴钱,一缴就是一大笔。经济上好不容易喘点气,一折腾又是一屁股债。朱荣德是那种不怕干粗活重活的人,下岗以后,换来换去都是力气活,替公司送煤气包,替商场送冰箱彩电,要不就是干脆去搬家公司,一天赶好几家,吃苦耐劳,一点也不输过那些专干这些活的农民工。
朱荣德是在安装空调的时候出的事。国营大工厂待久了,受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熏陶,很容易养成了那种当家做主的傲慢。既然他的脾气是不怕吃苦,只怕受气,听不得一点不同意见,因此无论是为谁打工,都注定干不长。这个城市居民购买空调的心理,常常是临时抱佛脚,平时无论商家怎么打折,钱早已经准备好了,可就是习惯按兵不动,非要等到天实在热得不行,才一窝蜂地冲向商场。这种消费习惯让商家头痛不已,因为明显的淡旺季差别,不仅在备货的多少上有难度,而且吃不准应该保留一支多大规模的安装队伍,多了开支太大,少了应付不过来。到了空调销售的旺季,商家不得不临时招兵买马,胡乱招些工人加入到安装空调的队伍中来。失业在家的朱荣德正是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旺季中,成了空调安装大军中的一名成员,照理由必须经过严格的专业培训,然而他只是跟在后面看了两天,连上岗证都没有拿到,便匆匆上了阵。
结果就出了意外,朱荣德从三楼上摔了下来,原本很结实的一个人,一下子摔成了残废。陈小民闻讯去医院看望师傅,只见他身上到处打着石膏,直挺挺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当时还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朱荣德见了陈小民,平时的英雄气焰已经少了一大截,苦笑着说:“我当师傅的,真愧对你这个徒弟。”
陈小民确实没跟朱荣德学到什么技术。他们所在工厂虽然大,名气也响,技术含量却不高,第一线的工人,认认真真学个十天半月,基本上就没什么大问题。师傅带徒弟只不过是个形式,厂领导把你领到车间,交给车间领导,车间领导再把你领到师傅面前,交给师傅,这就算是正式的拜师仪式了,从此师徒关系就确定了,终身都不会改变。虽然没有签订什么协议,在工厂里,这种师徒关系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就像封建时代的包办婚姻一样神圣不可侵犯。朱荣德一直为徒弟的家庭出身感到自豪,感觉好的时候,忍不住就会卖弄说,市委的干部又怎么样,看人家养的公子哥儿,还不是照样当我朱荣德的徒弟。
然而,现在的工人老大哥早没有了当年的英雄气概。
朱荣德叹着气对陈小民说:“唉,我们工人阶级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想当初,谁会想到下岗,就是刚下岗那会,谁会想到今天这一步?”
陈小民无话可说。
朱荣德眼圈红了,说:“我若是像你一样,索性离了婚,没家没小,多好。”
陈小民不知道如何安慰师傅才好,因为陈功就住在医院的高干病房,他三天两头地顺便过来看师傅一眼,也不多说一句话,表示个心意就行了。有一次捞到机会,跟师娘陆玲玲在病房外面谈话,陆玲玲心直口快,告诉陈小民朱荣德这次是彻底完了,瘫痪几乎是肯定的,以后大小便能不失禁就算不错。陈小民听了,心不由得紧起来,呆呆地看着师娘,陆玲玲显然已被突然的不幸击垮了,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她愁眉苦脸地告诉陈小民,说朱荣德欠的医药费根本报销不了,厂里说这应该由让他安装空调的商家负责,商家说朱荣德是违规操作,应该责任自负。
现在能做的,是赶快让朱荣德出院,病没好也得走,因为实在付不起昂贵的住院费。陆玲玲说,医药费用这还只是刚开了个头,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她让陈小民不要多心,自己绝不是要跟他借钱,到现在这地步,借多少钱也抵不了什么事。人怎么着都得活下去,怎么着都能活下去,陆玲玲只想找个人倾诉倾诉,一下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可怜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难得陈小民还能老惦记着他师傅,陆玲玲说两个小孩读书要钱,说你师傅看病要钱,这也要钱,那也要钱,天知道还要多少钱,都是一些无底洞。天不会塌下来,天要是真塌下来也没办法,陆玲玲说我是还好,无病无灾,可是我到哪去弄那么多钱。
大约一年以后,陈小民看电视新闻,无意中看到本市扫黄打非的专题节目,有一个很长的镜头,竟然定格在自己的师娘陆玲玲脸上。节目的内容是说本市市委大门前广场,晚上八点过后便成了流莺猖狂活动的场所,由于镜头是偷拍的,被拍的人一点防备也没有,仍然是肆无忌惮地拉客。记者冒充嫖客出现在镜头上,并非什么稀罕事,妓女在荧屏上曝光也常见,然而是自己的师娘就太出乎陈小民的意外。这样的节目照例会受到观众欢迎,因为太真实,太具体,比电视剧还电视剧。陈小民首先想到所有认识师娘的人,都会大声地惊叫起来,自己就惊呼了一声:
“天哪,这不是陆师傅吗!”
陈小民接着就想到了师傅朱荣德的感受。像师傅这样要脸面的人,发生什么样的后果都是可能的。朱荣德在厂里上班的时候,就是有名的醋坛子,陆玲玲长得很漂亮,是全厂的三大美女之一,据说当年为了把师娘弄到手,他差不多和所有追求她的人都干过架。朱荣德人高马大,有一把蛮力气,打架是天生的好手。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陈小民曾几次去他家看过师傅,情况自然是一次不如一次,家里能卖的东西,已卖得差不多了。那个大儿子已大专毕业了,可是根本不像有出息的样子,工作找不到,就知道一味地嫌家里穷。陈小民希望师傅能穷得把电视机也卖掉,如果真这样,他起码不会在电视上看到自己老婆的镜头。
陈小民的想法当然是一厢情愿。中国人已离不开电视,像朱荣德这种瘫痪在床上的人,更离不开电视。朱荣德看了电视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将陆玲玲活活掐死。他觉得这样的事都出了,自己再也没有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陆玲玲在拘留所被关押了两天,她回到家,刚进家门,朱荣德捞起床头柜上的热水瓶,对准她扔过去。陆玲玲出于本能地低头,热水瓶从脑袋上方飞了过去,打在墙壁上碎了,碎玻璃和热水溅得到处都是。
朱荣德说:“你这个骚货去死呀,你为什么不去死?”
陆玲玲奔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递给朱荣德,说我是想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陆玲玲说,人都要一层皮的,我出丑出到了这份上,还活着干什么。陆玲玲说,朱荣德呀朱荣德,你要是个男人,就一刀劈了我吧,千万不要手软。你当然是男人了,朱荣德,你狠狠心,劈死我算了。我怎么这么不要脸呀,我做什么不行,居然这么不要脸,居然这样丢人现眼。我不配活在这世界上,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还做这种事,我不该死谁该死。陆玲玲呼天抢地。陆玲玲悲痛欲绝。陆玲玲的眼泪像水一样哗哗哗地流了出来。
朱荣德决定与陆玲玲一起去死。他们视死如归,他们平静如水。两个人认真地讨论如何去死的各种细节,吃安眠药,吃氰化钾,在肉汤里拌灭鼠灵,或者在身体上绑裸露的铜线,然后通电,或者去本市最高的一家饭店,大吃一顿,然后从楼顶上跳下来。死亡的讨论一度很认真,很热烈,死亡是一种解脱,死亡是一种升华。对死亡的向往分散了对痛苦的注意力,在庄严的死亡面前,一切都变得不太重要。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朱荣德原谅了陆玲玲,朱荣德也原谅了自己。人之将死,其言亦善,都到了这个份上,朱荣德十分平静地说:
“玲玲,想想天底下的夫妻,又有多少是一起死的!”
最后决定把安眠药和灭鼠灵与芝麻糊拌在一起吃。最后时刻,陆玲玲犹豫了,求生的欲望像雨后的竹笋一样破土而出。她自作主张地放弃了剧毒的灭鼠灵,只是往芝麻糊中掺安眠药粉。整整一瓶的安眠药磨碎了,一切都在朱荣德的眼皮底下进行,陆玲玲不停地往芝麻糊里对白色的药粉。朱荣德的眼睛瞪得多大的,看着陆玲玲的一举一动,嘴角上洋溢着一丝苦笑。拌好的芝麻糊香味扑鼻,陆玲玲开始打摆子,像风中的芦苇一样剧烈地抖动着,她尝了一口已经拌好的芝麻糊用很凄楚的声音说:
“老朱,我们既然已经把什么都想明白了,干吗还要死呢?”
朱荣德知道她是害怕了,很平静地说:“玲玲,你不用害怕,把东西给我,我先吃。”
陆玲玲以商量的口气说:“我们非要死呀?”
朱荣德说:“是呀,为什么非要死呢?”
“不死又怎么样?”
“活着又怎么样?”
朱荣德示意陆玲玲把芝麻糊碗递给他,他接过碗,开始大口大口吃芝麻糊,不一会就吃了一大半。陆玲玲注意到他已经在吃应该留给她的那部分,便试图阻止他。朱荣德说,算了,干脆我一人吃了吧,你身体好好的,何苦与我一起去死。陆玲玲依依不舍地说,老朱,要是我们不想死,现在还来得及。朱荣德笑起来,说都到了这时候,木已成舟,还开什么玩笑,我知道你是害怕了,人吗,谁还能不怕死,你放心,我们夫妻一场,也不容易,我不会逼你的。说完,继续大口地吃芝麻糊,转眼之间,竟然将属于陆玲玲的那一份全吃完了。
陆玲玲盯着朱荣德的眼睛,足足地看了三分钟,然后发疯似的奔出门去,跑到最近的一家小卖店,慌慌张张地打急救电话。因为抢救及时,陷入沉睡中的朱荣德又苏醒了过来,刚开始,他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护士在他身边忙碌着,医生过来了,掀开他的眼睑,用手电筒照了照,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候,
朱荣德看清楚身边都是些什么人,有陆玲玲,儿子,女儿,有陈小民,还有厂里的一位领导。朱荣德一声不吭,他默默地沉思着,想着,就这么又过了二十四小时,只剩下陆玲玲一个人的时候,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又一次让我成为了笑柄!”
一连多少天,朱荣德不说一句话,两眼冷冷地望着天花板。有时候默默地流眼泪,陆玲玲手足无措,把能想到的人都找来了,求他们劝劝他,想方设法做些说服工作。可是朱荣德谁的话也听不进,他现在谁也不想见,尤其不想见熟悉的面孔。陈小民去看他,连续三天,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师徒两人没话可说,陈小民不甘心,胡乱地找话茬儿。他告诉朱荣德,说自己也离开工会了,也下岗了,换句话说,他们师徒现在已经完全一样。厂里已经全面停止生产了,陈小民说,他现在才算彻底明白,工人阶级为什么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就是突然什么都没有了。陈小民从来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朱荣德老是不开口,他只能试着信口胡说,想到哪说哪。为了让师傅心里好受一些,陈小民用略带些夸张的口吻,喋喋不休地描述自己的处境,他只希望朱荣德能相信一点,这年头,大家的境遇其实都差不多。
朱荣德终于开口了,他感叹说:“小陈,我们不一样,你有一个高干的爹。”
陈小民说:“我是有个做官的爹,他就躺在这医院里,已经老年痴呆了,而且连肾功能也没有了,每个星期要做两次透析,你说这样的高干父亲,还能指望多久。”
陆玲玲在一旁插嘴说:“可是你爹看病不要花一分钱。”
朱荣德听见陆玲玲的声音,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冷冷地对陈小民说:“你还是走吧,我们师徒其实也没什么多深的交情,你犯不着天天来看我。”
陆玲玲说:“人家小陈反正是顺带的,他不是天天要来看他爹吗?”
朱荣德不吭声。
陆玲玲又嘀咕了一句:“怎么好坏都不分了?”
朱荣德突然大怒,十分厌烦地说:“男人之间说话,你少插嘴好不好。”
陆玲玲的眼睛顿时就红了,哽咽着说:“小陈,你和你师傅谈吧,他不想看见我,不愿意听到我的声音,你不知道他有多恨我,我现在已经不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陆师傅,你别走,我天天来看师傅,不光是看他,也是来看你师娘的。”陈小民拦住了她不让走,憋了一肚子的话,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师傅,你也别光想着自己委屈,光想着自己是没用的,你为什么不想想师娘的委屈。师娘是对不起你,可是你是不是就对得起师娘呢?有些话,我做徒弟的不该说,你不就是觉得丢人吗,你不就是个大男子思想在作怪吗。我也觉得丢人过,有一天,我回家,看见小闫一丝不挂地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女儿就躺在一边,你说我这是什么滋味。师娘是让生活逼的,是没办法,小闫呢,小闫她还不是什么都不因为,就莫名其妙地让我戴上了绿帽子。要说丢脸,我这才叫丢脸,更丢脸的,是我都原谅小闫了,我都原谅她了,可是结果,结果她还是把我一脚蹬了。我又能怎么样,我又怎么样了?”
陈小民的一番话让朱荣德和陆玲玲都感到震惊。有些事情虽然早有耳闻,但是由他这样直截了当地亲口说出来,效果完全不一样。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小民,听他继续滔滔不绝。陈小民慷慨激昂,觉得今天能这么淋漓尽致地说一次话,很痛快:
“多少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一直有优越感,我不说自己是干部子弟,别人也都知道。可是干部子弟又怎么样,干部子弟没出息,更让人瞧不起。我现在是什么,是家里的男保姆,是家里的勤杂工,我在为父亲送终,也是在为自己送终。我爸人活着,差不多跟死了一样,我还不是一样,人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你说我们家谁像我这样窝囊过,就是那个判了死缓的二哥也比我强。如今,再说句丢人的话,就连我们家的小保姆,一个农村来的姑娘,她都看不上我,在她眼里,我是一个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废人。师傅,千万不要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人倒霉,不顺心的事情,就你一个人能遇上。要知道这天底下,谁都有一肚子委屈,谁都有一肚子不痛快。”
下了岗的陈小民成了父亲的全职护工。他和小保姆夏俊花轮流倒班,照顾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的陈功。像陈功这种级别的干部,病重期间,公家可以配备两个服务员,何萃芬就让陈小民与夏俊花占了这两个指标。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笔费用给谁也是给。夏俊花原来是二哥为民家的小保姆,她从十六岁开始做,一直做到二十七岁。为民得志的时候,二嫂王颖曾许诺要为她弄个城市户口,再找一份正式的工作,为民一出事,许诺自然就泡了汤。陈家上上下下因此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尤其是王颖,她是看着她成长起来的,看着她从一个土气的农村女孩,怎么变得越来越洋气,变得比城里人还城里人。
陈小民离婚以后,王颖曾动过让夏俊花嫁给自己小叔子的念头,然而她根本看不上陈小民。一来不愿意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二来在陈家这个干部家庭中,独独他太没出息。大家都觉得陈小民不争气,夏俊花受主人的影响,也跟着瞧不起他。水涨船高,夏俊花已开了眼界,太知道有钱有势的男人是如何威风,发誓要嫁就嫁个有钱有势的。她不愿意与陈小民谈朋友,陈家的人反倒更看中她,夏俊花算不上是什么绝色美人,可是白白净净,身材苗条匀称,健康而且充满活力,比闫连姣强得多。
为民的出事是个重要的转折点。首先夏俊花明白事了,终于明白自己说到底,也就是个小保姆,过高的种种想法都不实际。她虽然已干了十一年家务,熟悉的城市生活无非是一个暴发户。这种暴发户家庭充满了一种虚无缥缈的不真实,仿佛美丽的肥皂泡一样说破就破。夏俊花如果想成为一个城里人,嫁陈小民还真是条捷径。其次,何萃芬观念也发生了变化,刚开始,让夏俊花嫁给陈小民至多是个玩笑,陈家的公子怎么可能娶一个小保姆,为民下狱和陈功中风,总算让何萃芬明白了一些实际情况。现在,何萃芬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心,她毕竟是个没有任何固定收入的家庭妇女,这么多年来,她从来不想丈夫死了以后怎么办,可是陈功将死在她前面已不容置疑,现实让她不得不想,不得不预先做好准备。何萃芬知道自己不仅在经济上要有保障,生活上也必须有人照顾才行,而后面一项也许更重要更困难。她突然意识到在自己的晚年,如果能有夏俊花这样一个来自农村的媳妇照应,显然不是什么坏事。
朱荣德很快又出院了,陈小民闲着无事,与夏俊花换班后,回家的路上常顺便去看师傅。陆玲玲对陈小民说,你师傅憋得难受,难得有你这么一个好徒弟,别忘了经常来看看他。出院后的朱荣德情绪渐渐稳定起来,有一天,陈小民发现他家里新添了一辆轮椅,一问,才知道是刚买的,朱荣德与陆玲玲的结婚纪念日,儿子和女儿凑钱买给他的礼物。朱荣德一直觉得儿女不是很争气,这辆轮椅让他感到不少安慰。他让陈小民推自己出去,说想到外面去散散心,显然是有什么话要对陈小民说。
外面正在酝酿大规模的拆迁,墙上到处用白石灰水写着“拆”字。这附近的矮房子在几个月内将全部拆光,朱荣德脸上洋溢着一些即将要搬进新房的喜悦。陈小民知道住新房是要付一些钱的,可是师傅似乎并不为这费用担心。街上人来人往,陈小民将师傅推到一棵大树下,自己拣了一个石阶坐下来,与朱荣德面对面,抽着烟。
朱荣德说:“小陈,你有没有发现,你师娘的脸上现在越来越有光彩了。”
陈小民说:“陆师傅一直很漂亮的。”
“漂亮是一回事,脸上有光彩却是另外一回事。”
“什么叫有光彩?”
“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有句台词,你还能不能记得,座山雕问杨子荣,‘脸红什么’,杨子荣说,‘精神焕发’,这精神焕发四个字,就叫光彩。”
陈小民不知道师傅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朱荣德不做声了,将手中的烟头往远处扔去。沉默了一会,朱荣德继续说下去:
“有些事我也不瞒你,小陈,那种事情,你师娘肯定还在做。你师娘已五十岁了,也真难为她,都这么大岁数,还做这种事情,也真不容易。你不要拦我,你让我往下说,我不是怪罪你师娘,有些话,你师傅我是不会与别人说的,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小陈,你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我不明白你师娘都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情?”
陈小民耸了耸肩膀,不知如何回答。
“我也问过你师娘,你师娘说,有的人就喜欢老女人,老女人看上去好,安全,那些上了岁数的男人喜欢,那些年轻的民工喜欢,还有考试前的大学生也喜欢。上了岁数的男人,在自己老婆身上,多少年来老一套,已找不到感觉,年轻的民工,还有年轻的大学生,身强力壮,憋得难受,只想找个地方轻松轻松,他们都喜欢直截了当,喜欢你师娘那样的,不像是要讹人钱的样子,钱又不多……”
陈小民不想听师傅再说下去,他看着朱荣德,摆了摆手,但是朱荣德意犹未尽,非要继续往下说。
“你师娘做那事很来劲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师娘快到五十,那也就差不多是头狮子了。我不是在背后糟蹋你师娘,她真的是很厉害。你不要以为我瘫在床上,就不能做那事了,就不是男人了,我别的不行,那玩意还没有问题,我还没有糟到那一步。我告诉你,你师娘她就好这个,她的服务绝对周到。”
陈小民现在是真的不愿意朱荣德再说下去。他想到陆玲玲对师傅无微不至的关心,想到她这几年来流的那些眼泪,想到厂里拖欠的工资,想到那些报销不了的巨额医药费,觉得朱荣德太过分了一些。对师傅的病情,陈小民有着充分的了解,他知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半身瘫痪是一个很残酷的打击。但是,一个人既然已经遭遇不幸,已经成为弱者,就不应该再去伤害别人,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因为他们往往只能伤害到自己的亲人。他想到自己每次去看望师傅,陆玲玲完全是出于内心地表示着感激,她希望陈小民能陪师傅说说话,为他解点闷,她显然做梦也不会想到朱荣德会这么说她。
陈小民说:“师傅,我送你回去,今天还有点其他的事情。”
陈小民不由分说,将师傅推着就走。朱荣德没想到会这样,有些尴尬,一路无话,只是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将脑袋移了一点过来,叮嘱陈小民:
“今天说的话,千万不要对别人说。”
陆玲玲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陆玲玲远远地问着:“去什么地方了?”
朱荣德讨好地说:“我让小陈推着我随便走走,这地方再不多看几眼,以后就看不到,东头的房子好像已经开始拆了。”
陈小民与小保姆夏俊花的关系,一度似乎有了明显的进展。陈小民从来没有当过真,陈家的人也仍然只是把这件事当做玩笑讲,夏俊花却开始往心上去。因为共同照顾陈功,两人天天交接班,在一起说的话多了,多少也擦出了一些火花。刚离婚那阵,陈小民还想到去看看女儿,可是不久就发现,女儿竟然和闫连姣一样不欢迎自己。闫连姣现在又和手下的一个刘科长有些不明不白,这情形就仿佛当年一幕戏的简单翻版,在权力纠缠之中,刘科长老是在暗中助她一臂之力。陈小民有一次碰上了退休的李国民,提起她闫连姣,李国民口若悬河说了一大堆故事。说完了,连声说陈小民实在是太应该离婚,因为权力欲太强的女人,绝对是变态的。
夏俊花一直有种错觉,好像只要她愿意,就随时可以嫁给陈小民。她现在在陈家非常辛苦,跟劳动模范一样,每天上午要做饭烧菜,吃过午饭,洗了碗,稍稍歇一会,就要去医院换班,然后一直到第二天清早陈小民跟她换班。然后在回去的途中买好菜,然后回家做饭烧菜,天天如此重复。她一个人起码干了两个人的活,因此常有些傲气,傲气得大家都不敢得罪她。陈小民每次与她交接班,都不是说走就走,一定要留下来陪她说会话。高干病房也分级别,大部分是宾馆标准间那种规格,两个人合住一间,陈功住的病房是单间,有卫生间,有彩电,有冰箱,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夏俊花来了以后,要洗澡,要打扮,要放松一下忙了一上午家务的疲惫。如果陈功那天正好要做透析,陈小民必须一起陪了去,因为上上下下这些力气活非他不行。
有一天,夏俊花很认真地问陈小民,如果陈功真咽气了,他怎么办。陈小民想了想,便用同样的问题反问她。夏俊花也是想了想,说我和你不一样的,我不是你们陈家的人,说走就可以走的,可是你走不了,陈老死了,何奶奶还要你照顾,你得为他们一个个送终,都送得差不多了,你自己差不多也老了。夏俊花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同情,这让陈小民很感动。夏俊花说,陈老的时间是不会太长了,何奶奶可是有得活呢,再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你的苦日子不知哪天才能熬到头。夏俊花的一番话不仅让陈小民感到亲切,而且很感动。从来就没有人会这么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陈家的子女都觉得陈小民照顾二老是天经地义,都觉得他沾的光最大,他从来就没有独立生活过,一辈子吃住都依靠父母,离了婚又和父母住在一起,下了岗之所以不至于挨饿,还不是因为照顾陈功,可以拿一笔看护费,有了这笔看护费,陈小民吃多大的苦也应该。
陈小民心中的疮疤仿佛叫人揭开了。他平时并不太去想自己是否活得冤枉,并不太去想自己的未来会怎么样,不管怎么说,他好歹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厂里拖欠工资他不太在乎,因为在父母那里,他有一张长期的免费饭票。医药费更不在乎,他平时从不生病,就算是有些不适,以陈功的名义开什么药都不成问题,只要能报出药的名称。陈家上下谁有伤风感冒小毛小病,把药当饭吃也吃得起,甚至夏俊花远在乡下的父母,也时常写信来托女儿弄一些不花钱的公费药。在陈小民心目中,夏俊花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乡下姑娘,他记得她刚到为民家做事的时候,看上去完全像个小孩子。随着为民的暴富,做小保姆的也跟着威风起来,她送为民女儿姗姗到奶奶家,从来都是打的来去。穿的是王颖淘汰下来的衣服,有一些还是香港的名牌,她穿在身上比女主人还神气。陈小民想难怪她要看不上自己,往深处想一想,他自己都要看不上自己了。夏俊花此时突然表现出来的关心,让陈小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
夏俊花有一段时候,存心给陈小民一个机会。她再也不是那个刚十六岁的小姑娘,夏俊花现在已经二十七岁,这是个不小的年龄,而且更糟糕的是,她没有机会接触其他男性。陈小民离过婚,陈小民下岗了,陈小民比她大十几岁,这些都是不足之处,没有这种不足之处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看上她。夏俊花利用每天的交接班,尽可能地与陈小民多说些话,有时候甚至放出一些不高明的小手段来引诱他。孤男寡女本来就容易有故事,陈小民是过来之人,她的那点意思全懂,故意装着什么都不明白。夏俊花胆子越来越大,陈小民的贼心蠢蠢欲动,已经没办法装糊涂。
有一天,就在病房的卫生间里,夏俊花刚给陈功换过尿布,用肥皂洗手,陈小民在她身后突然很冒昧地问,可以不可以抱抱她。因为问得突然,她自然要吓一大跳,慌乱中把肥皂沫都弄在身上了。陈小民于是试探着抚摸她,开弓没有回头箭,两人挣扎了一番,夏俊花不再拒绝。陈小民偷袭得手,立刻把她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夏俊花软软的,像中了邪一样动弹不了,由他放肆,惟独那个地方坚决不许碰。这一来,两个人的关系便有了质的飞跃。夏俊花说,不到洞房花烛夜,她是绝不会让男人得逞,现在的女孩子,有不少都已经不在乎了,她却是特别在乎,因为她是从农村出来的,因为男人其实也最在乎这个。夏俊花绝不会轻易把女孩子最珍贵的东西给别人。她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理智,让陈小民感到震惊。有好几次,都差不多了,可以隔着一层布抚摸,可以手伸进去碰一碰,然而怎么哄都不让完成最后的一步。
夏俊花没上过学。刚从农村出来的时候,认得字不到一百个,这以后,所有的教育,所有的知识积累,都是通过电视屏幕上的肥皂剧完成。辛辛苦苦挣的工钱几乎都寄回家了,她的哥哥和弟弟正是靠她的资助才读完中学,在她的老家,能把中学读完,已经是很不错的知识分子,夏俊花因此也感到十分自豪。老家每次来信,最初是王颖帮着念,后来是姗姗,与陈小民关系进了一层以后,这差事便落到了他身上。最新的一封来信内容非常简单,无非是希望夏俊花再寄一些钱回去,如果手头不够,可以先跟主人预支一些工钱,因为她弟弟定婚,对方是一定要彩礼的。此外,夏俊花哥哥叫人打伤的腰还时时疼痛,干不了农活,而小侄子的学费还拖欠着呢。
出门在外,夏俊花希望能知道家里的消息,可是每次来信都让她感到窝心。陈小民问她哥哥的伤是怎么回事,夏俊花的回答是让村长夏光阳打的。陈小民说,既然是让人打的,为何不找他算账。夏俊花说,夏光阳是村长,打了还不是白打了,又能怎么样。夏俊花跑到卫生间里去伤心了一会,她知道来信就是这么回事,又知道如果跟何萃芬预支工钱,肯定会听一大堆废话。在夏俊花的父母眼里,女儿在城市里的日子,就跟天堂一样,吃喝都不要花钱,一点也不会想到她的难处。他们把她当做了摇钱树,能惦记到的就是问她要钱,再要钱。陈小民在外面等着,一直不见她出来,便进卫生间找她,看见她眼圈红红的,也不问为什么,傻乎乎地上前搂她。他们之间所有的调情,差不多都在卫生间里进行,因为病床上躺着的陈功虽然神志不清,但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个障碍。
叶兆言:陈小民的目光(三)
接下来是老一套,陈小民重复着无谓的探索活动。夏俊花不说话,过了好半天,突然红着脸问陈小民,能不能借点钱给她。陈小民怔了一下,从小到大,他还没有借钱给人的习惯,因此完全是出于本能地说,我哪有钱借给别人。夏俊花不过随口问问,并不当真的,他回答得这么干脆,顿时让她很尴尬。陈小民还在顺着惯性抚摸她,手脚越来越不老实,她想如果这时候不让他碰自己,他显然会认为她只是为了钱,才拒绝他的,她不想给他有这种错觉。夏俊花的脑海中一片混乱,竟然忘却了防御,她的不抵抗让陈小民也感到为难起来,他本来还有些后悔,后悔不该一口回绝她,然而这时候再改口,好像有些趁人之危。如果夏俊花拿了他的钱,又让他做成了那件事,或者顺序颠倒一下,是先做成了那件事,然后再借钱给她,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成了什么。
陈小民突然感觉到了恐惧。陈小民在关键时刻,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夏俊花。他知道再不走开,就什么都来不及了。陈小民的欲望简单直截,就是赤裸裸地想做那事。他现在需要的是师娘陆玲玲那样的女人,是直截了当的皮肉交易,事后大家拍拍屁股走人。陈小民并没有真正做好娶夏俊花的准备,直到这时候,他似乎才突然明白,原来夏俊花的坚决抵抗,虽然多少有些可笑,有些可怜,也是迫不得已。男人都靠不住,夏俊花想找的,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她的机会并不多,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她必须珍惜,珍惜,再珍惜。陈小民突然自惭形秽,意识到他根本就配不上夏俊花。
夏俊花不明白陈小民的态度,为什么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她的感情是复杂的,或多或少地被伤害了一下,既有些依依不舍,又有些庆幸。依依不舍的是,毕竟陈小民是她亲密接触的第一个男性,她发现自己其实是有些喜欢他的,那种朦朦胧胧的东西,说没有就没有了。庆幸的是,他们虽然有亲密接触,毕竟不算真正的失贞,亡羊补牢还来得及,男人果然像电视剧上一样忘恩负义,她的贞操还没有给他,已经这样了,真要是阴谋得逞,她把肠子悔绿了也没用。接下来,交接班变得一点故事都没有,陈小民来接班,夏俊花扭头就走。夏俊花来接班,陈小民磨磨蹭蹭不肯离开,她一句话也不跟他说。陈小民知道自己对不住她,感到很狼狈,找话搭讪,她只当没听见,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夏俊花还真是有那点小脾气,最让陈小民受不了的,是她赌着气替陈功换尿布,有时候屎和尿拉得到处都是,夏俊花端了一盆水过来,不声不响地替陈功洗屁股,洗那已经没有任何生气的玩意。陈小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他觉得自己也就像父亲的那玩意。
两个月以后,夏俊花突然决定要和高干病房的一位病人结婚。那人是司法局的一位副局长,年龄比夏俊花大了一倍,老婆已经死了两年,两个小孩都在美国定居。这个副局长最大的好处,喜欢把什么话都说清楚,他把自己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夏俊花。副局长说,自己虽然年龄大了,身体绝对没有问题,他急着找一个老婆,是害怕自己犯生活错误。副局长说,他的孩子在国外,在国外的人思想都开通,绝不会回来与她争夺遗产。副局长说,他已经五十六岁,到这个年龄,再往上升官已不可能,因此也无所谓官场得失,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议论,说他娶了个小保姆,说他娶了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姑娘,说做官做到他这个级别上的官员,有谁能像他这样还对爱情感兴趣。副局长来医院手术切除胆囊,胆既然被摘除掉了,比胆大更敢有所作为,他直截了当地发起了进攻。夏俊花这种涉世不深的女孩,很快就被俘虏,毕竟人家是一心一意要娶她做新娘。
副局长与夏俊花一起拜访了何萃芬。何萃芬说这怎么可以,我们家老陈谁来照顾呢。她仍然还是自以为是,不明白别人只不过是礼节性地通知她一声,给她一个面子。陈小民有些伤感,总觉得夏俊花选择副局长,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到这个时候,他不由得想起她的种种好来。他想对她表白,说她与其嫁个老家伙,还不如嫁给他。但是转念一想,明白自己一点也不比那个老家伙强,人比人,气死人,只有没脑子的女孩才会选择他,能够住高干病房的副局长要比陈小民强一百倍。好东西只是在快失去的时候,才会觉得珍贵,陈小民无限感慨,去百货公司买了一条两千多元钱的白金项链,偷偷地送给了夏俊花。夏俊花看着发票,看发票上的价格,看发票上的日期,有些感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地点还是在卫生间,夏俊花第二天就要正式离开医院,她已经与副局长正式登记了,领了结婚证书。
夏俊花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是不能收的。”
陈小民说:“我没什么钱,如果有钱,我会买更贵的。”
“你花这钱干什么?”
“我愿意花。”
夏俊花相信他说的是真话。真话总是感人的,夏俊花热泪盈眶,夏俊花心潮澎湃,当然不是因为送了自己这么贵重的礼物,而是对自己的那份真情。这根白金项链证明陈小民是真心地喜欢她,真心比什么都好,真心比什么都重要。她笨嘴笨舌地不知说什么好,情不自禁扑倒在陈小民怀里,紧紧地搂住了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这么做。在过去,夏俊花总是很被动,夏俊花从来没有勇气主动。这时候陈小民要她做什么都可以,这时候陈小民可以为所欲为,只要陈小民说一句话,她可以现在就成为他的新娘,她可以废除与副局长的婚约,与陈小民白头偕老。
陈小民笨手笨脚地将白金项链挂在了夏俊花的脖子上,像一个长辈那样端详着她白皙的脖子,深深地吻了一下,然后衷心祝福,她婚姻美满幸福,祝她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已经奄奄一息的陈功,表现了顽强的生命力。他已经失去了与人正常交流的能力,甚至都不认识什么人了,大小便失禁,吞食困难,然而就是不死不活地活着。夏俊花出嫁以后,连续找了几个保姆,都做不长,都是干了没几天就走人,因为谁也无法接受要她们两头奔忙的要求。又要做家务,又要照顾病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要忍受何萃芬的唠叨也不容易,何萃芬的毛病,永远要说前一个保姆如何不好,别人听她没完没了唠叨,忍不住就会想,她以后一定也会这样说自己。 最后只好请师娘陆玲玲来帮忙。陆玲玲听陈小民说起自己的烦恼,爽气地说,我去暂时帮个忙好了,等你们家什么时候找到合适的人,我再找别的活干。陈小民说,陆师傅肯帮忙当然太好了,只是照顾我爸,辛苦不用说,恐怕也太脏了,拉屎撒尿,他现在整个就跟小孩一样。陆玲玲说,就这样定了,我又不准备干多久,不就是帮个忙吗,有点脏怕什么。朱荣德在一旁说,别跟你师娘客气,有些话多说,反而把那点意思,弄得不好意思。
陈小民回去与何萃芬说了,说好只顾一头,不做家务。何萃芬说,凭什么不做家务,别人都能做,凭什么她就不行,难道我们不是一样的出钱,难道是你师娘,就要和别人不一样。你的用心我还不知道,我才不会在你们心上呢,我饿死了活该,累死了是报应,你爸一死,我就跟着一起走,绝不拖累你们。我辛苦一辈子,养大你们七个小孩,老来又怎么样,一个比一个没有良心。陈小民不想与母亲纠缠,板着脸说,这样吧,谁也别请了,就我一个人顶着,我就住在医院,也不回来了,你爱怎么就怎么,二十四小时我一个人顶着,忙死了算。他对何萃芬一直是逆来顺受,现在已忍无可忍,何萃芬看他样子是真急了,就不再说话。
厂里的情况越来越不像话,下岗工人的那点生活费,越来越没有保障。全面停产以后,当年赫赫闻名的一个军工企业,现在只能靠出卖地皮过日子。有个香港商人进行了全面的考察,忽发奇想地要把工厂改成一个航空母舰级的吴宫美食城。他将所有的厂区都租了下来,原有的车间全部改成大小不等的包厢,两个遥遥相对的车间,在空中架起巨大的钢架,经过富丽堂皇的装潢,变成全市最大的餐厅大堂,可以同时放下两百张桌子,服务员全穿着溜冰鞋送菜。袁厂长摇身一变,竟然置全厂几千号人的生活不顾,成了这家美食城的中方总经理。
十二月十二日是陈功的八十四岁生日,民间有“七十三”“八十四”是道坎的说法,大哥国民请客为父亲做寿,地点就选在吴宫美食城,参加的人有何萃芬,国民全家,二嫂王颖母女,陈小民以及他女儿青青。青青已上小学二年级了,平时与父亲很少见面。何萃芬觉得今天七个子女中,只有国民和小民两个人到场,不免有些失落,而陈功还神志不清地躺在医院里。她怏怏地说,为你爸做寿,他又不能来,真是没意思。从一开始,她就不是很高兴,今年她已经八十岁了,过八十岁的生日,没人给她做寿,说明在子女心目中,仍然是只有那个当官的老子。陈小民说,你又不提起这事,我们怎么会记得你的生日在哪一天。何萃芬耿耿于怀地说,你们怎么可能把我放在心上,我当然只有做牛做马的份了。大家都不想把气氛搞坏,由何萃芬去说,点完了菜,何萃芬拿过菜单一看,说这里的菜倒不贵。
王颖知道是弄错了,告诉她所看到的,只是每份的价格,一人一份,加起来就厉害了。何萃芬听了吓一跳,大有站起来立刻走人的意思。
国民连忙安慰母亲:“妈,你不要紧张,我这里有好几张优惠券,吃不了多少钱的。”
“什么叫优惠券?”
“只要在这吃,结账的时候,按百分之二十给你优惠券,下次再来吃,这券就可当钱用。”“你哪来的优惠券?”
国民笑而不答,这地方他来过好几次,当然都是别人用公款请客。请完了,又用优惠券拍他的马屁。国民今天存心想让家人开开眼界,便把这座美食城的种种传闻,说给大家听。国民告诉大家,这里包厢选的小姐,个个花容月貌,据说都是按空姐的标准择优录取出来的,又说这里的装修绝对第一流,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不说别的地方,就说卫生间吧,每个小便池前面,还放着一台小彩电,你可以一边撒尿,一边看足球赛。陈小民听了惊奇不已,想了一会,突然觉得这么看电视,多少有些别扭。周围的环境早就让陈小民感叹了,他不敢相信这里就是他过去天天上班的地方,他在这里领了第一笔工资,在这里拜师学技术,在这里认识闫连姣,在这里参加政治学习,在这里与同事谈天说地打扑克,在这里下岗。
来的时候比较早,大堂里人还不多,渐渐地人多起来,人声鼎沸,人满为患。一眼望过去,热火朝天,就仿佛置身于一个大的百货商场之中,大家要说话,得扯开嗓子叫才行。送菜的小姐衣着暴露,脚蹬溜冰鞋,一手高举托盘,在人海中像鱼一样穿梭往来。
国民以很熟悉这里行情的口气说:“真是邪了门,天天都是这么多人。这只是大堂,包厢还要火,不要看这有那么多间包厢,你要来,必须事先预订,迟一点都不行。”
陈小民想不明白:“这么贵,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现如今做餐饮就这样,越贵,人越多。”
“钱又不是偷来的,贵了,干吗还来?”
“人气,你懂不懂,这就叫人气!”
何萃芬叹气说:“我就不懂了,现在的人哪来这么多钱?”
一直不开口的青青,突然老气横秋地说:“奶奶,现在的人,钱不要太多!”
陈小民想说他就没什么钱。话到嘴边,没有说,怕说了,女儿更看不起自己。离开的时候,借上厕所的机会,他到处走了走,试图在富丽堂皇之中,找到一点往日的痕迹。一切都面貌全非,见不到一点点的旧影子。离圣诞节还有十多天,到处都是预订餐位的电话热线号码,显然吴宫美食城非常看中这一天,一位当红的香港歌手已经说好到时将到场助兴。在过道上,贴了一长串来用过餐留影的明星照片,从那些大小不等的照片里,陈小民突然看到了袁厂长。在陈小民的印象中,袁厂长永远愁眉苦脸,他不是在喝斥谁,就是被谁指着鼻子痛骂。厂里很多资格老脾气大的老工人,他们见证了这个军工厂的辉煌历史,并不把这个年轻的袁厂长放在眼里。想当年,工厂直属总后勤部领导,当地的省市领导都管不了他们。
如今照片上的袁厂长,确切地说,应该是吴宫美食城的中方总经理袁彪,脑满肠肥,红光满面,一头一脸的功成名就。当年的几千号工人,像沙漠中的一潭死水,突然就全部蒸发了,一点痕迹也不剩下。厂里的一位老师傅在临咽气的时候,曾对自己一位已五十多岁的徒弟说,我已经老了,七十多岁了,死了也就死了,你们怎么办,都熬不到退休,你们的徒弟又怎么办?陈小民知道,自从最初的下岗开始,下岗的人就没有停止过抗议,永远是刚下岗的工人在闹事,这一拨闹得差不多了,便轮到新的一拨下岗,再闹,再闹得差不多了,又是新的一拨。永远是有人在幸灾乐祸,你方唱罢我登台,闹的人闹,不闹的人看笑话,结果,到最后,谁也不能幸免下岗。袁彪正是靠这种小刀子割肉的办法,慢慢地将全厂的工人一批批都给打发了。
在回家的路上,陈小民想,自己的二哥被抓起来判了死缓,这种事也未必就不会轮到袁彪的头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不会瞎眼,不是不报,时辰没到。从吴宫美食城出来,陈小民用自行车送青青去闫连姣那里。美食城门口有一个巨大的停车场,陈小民带着青青从停车场穿过,去取自己的自行车,青青看着停在那的各式各样小汽车,问走在前面的父亲,他们家什么时候也能够买一辆,陈小民头也不回地说:
“要车干什么,你二伯当年倒是有车,而且是宝马,那车这个城市里都没几辆,可现在呢?青青,我告诉你,我们不要那什么小汽车!”
十二月二十四日这天,一千多号下岗工人将吴宫美食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陈小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示威活动,他不仅自己去了,还把师傅也用轮椅推去了。朱荣德不愿意抛头露面,陈小民做他的思想工作。陈小民说,我们要让那个姓袁的家伙明白,人心齐,泰山移,不要以为我们当工人的,就一定奈何不了他。朱荣德说,我才不怕那个姓袁的鸡巴厂长,他算什么东西,我是觉得没脸面见大家。陈小民说,师傅,要不是袁厂长把个好端端的工厂,糟蹋成这么惨不忍睹,你又怎么会像今天这样。
袁彪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这一天,他不仅请了当红的香港歌星,而且还请了市里的有关领导。这个城市的人对圣诞节并不热心,袁彪希望从吴宫美食城开始,每年都搞盛大的狂欢活动。前来赴宴的客人,和浩浩荡荡的下岗工人挤成了一片,现场很快失控了,有人打110报警,不一会好几辆警车气势汹汹赶到,可是面对越聚越多的工人,只能束手无策,只能停在一旁看热闹。几个女工围了上去,向公安人员控诉袁彪的罪状。袁彪派人出来说话,刚露面便被愤怒的工人一顿暴打。新闻记者在现场开始采访,有好几位记者本来是今晚的客人,有的则是在电台和电视台当班,听到消息火速赶过来。
袁彪仗着请了市里的几位领导,扬言说要把带头闹事的人抓起来。他们来到美食城的最高点,推开窗户往下看,只看见四处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有关领导立刻有些发怵,打电话请示市委书记,先是电话怎么也联系不上,终于联系上了,市委书记一听这里情况,听说有几千号的人在闹事,立刻指示先稳定局势,绝对不能让事态扩大和激化。有关领导请示如何稳定局势,市委书记很不高兴地说,你既然人在那里,为什么不知道怎么做。口气显然是责怪有关领导,怪他不应该冒冒失失参加这种来自民间的宴请,出了事怎么办,出了人命怎么办。据说市委书记对吴宫美食城的做法并不是很赞成,在挂电话前,市委书记撂下了一句话,说我就知道会出事。
有关领导因此如坐针毡,外面的工人拼命地在喊让袁彪出来。袁彪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说无论怎么样,总得调一些武警来保卫有关领导和香港歌星的安全吧。有关领导立刻生气了,说武警是你姓袁的说调就能调的,又说你这不是明摆着要坑我吗,早知道如此,我根本就不应该来参加你这个什么圣诞节活动。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外面的形势越来越紧急,有关领导再次打电话请示市委书记,市委书记的秘书说,市委正在为这件事召开紧急会议。有关领导凭直觉,就知道事情不妙,果然不多久,市委书记亲自赶到了现场,他根本就没有通知有关领导,而是直接接见工人,让工人选出代表来进行对话。市委书记一席话,就轻易地平息了众怒,他接过110车上的话筒,用纯正的普通话大声说:
“工人同志们,你们放心好了,我们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首先,我想说,市委对于今天这个局面,是有一定责任的,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绝不推卸。我们对不住大家,工人阶级是我们的财富,我想说,把一个好好的工厂,就这么卖了,就这么不顾广大工人死活地卖了,是不对的,是错误的……”
晚上回去睡觉,市委书记嘹亮的声音一直在陈小民的梦中回响。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第二天天刚亮,陈小民匆匆赶到医院去换班,要紧把昨天晚上的事情都说给师娘听。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觉得袁彪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彻底完蛋。陆玲玲并不像他那么激动,说厂都已经卖了,连个尸首都见不着,你师傅也已经那样了,已经残了,已经废了,成了一个废人,就算是错,就算是说了一声错了,又能怎么样?小陈,我告诉你,我们那个厂已经没救了,我们也没救了,就好像你爸现在这样,躺在床上,今天这插一根管子,明天那里打一针,人还有一口气,可是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人要死,谁也拦不住的。陆玲玲现在对什么都不抱希望。或许是昨天晚上没睡好,或许是陈小民来得太早,来不及收拾,陆玲玲看上去老态毕现,好像突然之间变苍老了。在陈小民的印象中,她从来就不像一个五十岁的人。女人打扮不打扮完全不一样,陈小民好像突然发现她眼角间的鱼尾纹,突然发现她嘴唇是那么干涩,那么没有血色,陆玲玲现在就好像一朵已经枯萎的花,再也不见往日的美丽。
事情的最后发展,果然如陈小民希望的那样。袁彪说完蛋就完蛋,什么香港护照和长期定居证,什么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的绿卡,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他的罪名太容易认定,所谓五毒俱全,要贪污有贪污,要行贿有行贿,用假发票做假账偷税漏税,嫖娼养小蜜包二奶,在澳门豪赌,在瑞士银行中有自己的秘密账户。有关领导跟着他一起受累,据说也双规了。树大招风,袁彪的手段太歹毒了一些,吴宫美食城那种航母式的经营方式,差不多把全市餐饮生意的风头都盖过。现在,他这棵树终于倒下来,大家无不拍手称快。
可惜陈小民没有看见袁彪被绳之以法。如果他能看到,一定会很高兴。在那次大规模示威活动的第三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陈小民见义勇为,为了捉拿持刀抢劫的歹徒,不幸被刺身亡。事情的发展非常突然,出乎所有人的意外。
这天下午阳光灿烂,陆玲玲比平时早了一个多小时来接班。她又一次和朱荣德吵了嘴,也不为什么,两个人拌嘴是经常的事情,陆玲玲一赌气,就提前来医院换班。陈小民看她脸色不好看,问了几句,已经知道是和师傅闹不愉快,胡乱地劝了几句。陆玲玲笑了,说小陈你用不着劝的,我们两个人的事,吵过就完,他已经那样了,我不会和你师傅真生气的。她说完了,便去卫生间打扮,她是个极爱漂亮的女人,只要有可能,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今天出门因为匆忙,她的头发没梳好,到了卫生间里,将头发弄湿,又抹了一点摩丝,用手托着,让头发定定形,然后对着镜子横照竖照。
磨磨蹭蹭从卫生间出来,因为来早了,陆玲玲没有来得及吃晚饭,便让陈小民去医院门口小卖部买两包方便面。她刚收拾完毕,打扮得有些光彩照人,当然不会想到这次差遣,会送掉他的性命。陈小民欣然从命,转身下楼,脑海中保留着对师娘的美好印象。从陆玲玲身上,陈小民明白了上年龄的女人打扮的重要性。他想起自己刚到工厂报到那阵,那时候的师娘不过刚三十岁出头,那时候的师娘不用打扮,那时候的陆玲玲是一个十足的美人,像熟透的水蜜桃一样,轻轻地撕掉一层皮,甜甜的汁水就会流出来。经过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师娘的美丽已染上了一种岁月的沧桑,正是这种沧桑感,才使得她在夜色中悄然出没,别有一种特殊的韵味。陆玲玲与陈小民现在每半个月倒一次班,陈小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师娘做白班的那半个月里,仍然在兼做皮肉生意。陈小民相信师娘是以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从事着这种古老的职业,他相信她在拉客的过程中,有一种独到的经验和手段。陈小民相信师娘市场行情会很不错,她的魅力绝不比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差。
在小卖部,陈小民买了两包方便面,买了一包榨菜。小卖部在医院的大门口,紧挨着公交车站。陈小民从小卖部出来的时候,一辆无人售票车正好到站,就听见一阵叫喊声,车门打开了,一个身穿皮夹克的小伙子跳下车,往陈小民这边跑过来,从车窗里同时探出好几个脑袋来,大喊抓小偷。很显然那个穿皮克的小伙子就是小偷,陈小民出于本能地张开双手,想拦住他,那人一看苗头不对,扭头就跑,陈小民便跟在后面追,这时候还不到五点钟,医院门口有很多人,一时间抓小偷的声音很响亮。小偷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犹豫了一下,转身跑上了过大街的天桥,陈小民跟在后面紧追不放。另外还有一男一女紧跟在他身后追,陈小民将手中的方便面向小偷扔过去,小偷抱着脑袋躲了一下,陈小民一个箭步蹿上去,拉住了小的皮夹克,那小偷脸上顿时露出非常恐怖的样子。后面的一男一女也追到了,陈小民以为他们会过来帮自己,没想到那女的上前将他抓住,往边上一送,要不是陈小民手上抓住那小偷,他很可能被她扔到天桥底下去了。
陈小民想说弄错了,想说他抓的那个人才是小偷,可是当他回过身的时候,发现那女的手上突然冒出来一把寒光闪烁的小刀。原来这些人是一伙的,那女的是个小头目,事后才知道,她曾经是省柔道队的队员,难怪一出手会那么刚武有力。她长得还算漂亮,头发染成了棕色,用嘶哑的声音说,老板,大家无仇无怨,麻烦你放一马,我们各走各的路。陈小民紧抓着穿皮夹克的小偷不松手,在天桥两边,分别有看热闹的人,有的人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女的见求饶没用,上来在陈小民的大腿上就是一刀,看热闹的群众立刻尖叫起来。陈小民还是不肯松手,那女的不由分说,对准他就是一阵猛捅,然后拉着那个穿皮夹克的小偷,挥舞着手中带血的小刀,在人群中冲下桥,众目睽睽之下,一路狂奔,最后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虽然离医院很近,虽然进行了全力的抢救,虽然后来陈小民成了大家纪念的英雄,两个小时以后,陈小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陈小民始终没有跌倒,他趴伏在天桥的栏杆上,脸上闪烁着夕阳的余晖。因为站得高,他能够更清楚地看见那三个小偷奔跑的身影。那三个小偷跑出去几十米以后,突然分开了,分别往不同的方向跑去。这时候,陈小民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目光炯炯有神,闪闪发亮,用手指着捅他的那个女子跑的方向,像一座塑像一样再也不能动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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