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洪雷的知识分子情怀
张宏森 新京报
我跟康洪雷(电视导演,作品有《激情燃烧的岁月》、《士兵突击》)仅仅是认识。但我对他却有一种敬重。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不在于多么熟悉,有些尊重是先天注定的。仅仅凭借他传达给你的信息,就值得你去对这个人保持足够尊重。
我尊重康洪雷,有充沛理由。我觉得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因为他的
作品始终有一种庄严感。而在我们影视圈,这种庄严已经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被遗忘或丢落。庄严二字深深种植在康洪雷作品的字里行间和镜头深处,我有理由认为,也深深种植在他的生命之中。
看他的作品,一直想引用作家张承志的一个词汇:清洁的精神。为什么要把精神和清洁这两个概念相关联?他的作品可以得到最好的回答。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他的思想是很公开、很少个人目的性的,他甘心把自己的情感、命运、精神指向,和更广大的事物相连接。这更广大的事物,不一定非得概括成国家、民族、人民。我只是说,他在捍卫更多人愿意选择,愿意认同,愿意尊重的一种价值观和价值规律。康洪雷走在这样一条路上。他对一些概念的呼唤,比如说,2002年把“激情燃烧”这样一个概念抛出来;今天,又强调“突击”的意义,看得出他的一以贯之。与更广大的事物相连接,使他的精神爆发力蔚为壮观。无论“燃烧”还是“突击”,他用这两个很猛烈的动词,在呼唤或惊醒人们的遗忘。
与之相反,在影视圈,我们也常常看到另外一种现象。有的人也试图去关心生活,关心他人的命运,但却有很多不磊落、很鬼祟的表现形态。他们故意把灾难和悲苦堆积起来,形成苦难的展览,消解掉浸泡在苦难当中应该诞生的一种庄严的精神。我看不懂这样的展览背后,创是怎样的表情。还有的人把苦难的书写,作为实现个人功利目的的卖点,这样的手段总让我觉得不清洁、不庄严、甚至是不道德。他们或者利用中西方的意识形态差异,或者利用历史发展中一些阶段性矛盾造就的心理,进行着不负责任的消解和解构,心态斑驳,行为诡秘,不惜制造各种坍塌,也不惜带来多大的破坏。这种现象,恰恰与康洪雷现象并存。
考察康洪雷的作品系列,会发现他一直拥有善良的建设性态度。他总要在他的作品当中,建树起精神的纪念碑,这个意义超出了简单意义上的批判。建树本身就是对他所建树的对立面最实质的批判,这样的建树显然高于那种简单的、情绪化的、带有个人目的的廉价批判。
他在建树的同时,也在进行一种整体性的历史批判。这个批判品格恰恰是宏大的,负责任的。是经过了冷静的理性积淀,经过了大量的经验体察,特别是经过了个人心灵的过滤或者反刍之后而诞生。最为珍贵的是,他也尊重了大众的筛选和检测。这种整体性的历史批判,也可称之为历史判断。这种做法是知识分子在今天所奉献的另一个非常可贵的品质。我们处于一个信息开放和精神相对自由的时代,发出批判的声音非常简单,也非常容易。越是在这样的开放环境和自由时刻,越是要对批判的声音提出严格的要求。要保持谨慎和警惕,防止信口开河,天花乱坠,防止宣泄的感官刺激。自由是有限度的,要谨防个人自由可能对他人的思想进行了野蛮侵略。发出任何一种批判的声音,必须要检验是否在负责任。
影视工,一旦利用和掌握了影视媒介,他最有条件和最广大的事物相连接。是奉献庄严、奉献清洁还是贩卖包含着个人功利目的相反的东西?这是摆在每一位影视工面前非常严峻的课题。康洪雷现象可以上升到一个高度:就是它对每一个从事影视工作的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
(本文是对北京社科院张西所做课题《康洪雷现象》的谈话摘要,本报有删节)
□张宏森(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副局长)
白岩松:最伟大的时代已经到来(《士兵突击》的贡献:传递了人与人之间的扶持关系)
白岩松是令蒙古大草原自豪的人物。他那擅于雄辩、敏锐快捷的俐齿、准确直爽的讲述给全中国人民留下清晰印象。然而,他的特质绝非容易模仿。许多主持人耗尽一生,到油尽灯枯之时,名声还是在方圆几十里徘徊,只得抱怨自己生错了时代。
我见到白岩松其人,是数年前在秀水南路的达尔汗酒吧。那是在北京的蒙古人的一次大聚会,白岩松喝得东倒西歪,见谁都掏心窝子。所有在场的蒙古人都近似他那种状态,被酒精、蒙古长调和浓浓的乡情征服。我就是被蒙古歌舞那神秘的魅力引领着数次来到达尔汗酒吧的。后来我不止一次在达尔汗见到白岩松,都是忘我的酒仙状态,与他在电视里侃侃而谈的样子有天壤之别。同样的,在达尔汗我也见过喝高了的康洪雷,旁若无人地提着酒瓶子在人群中撞来扭去。
这让我觉得蒙古人很透明,他们在呈现自己的弱点时,也保护了自身的魅力。
我和白岩松约在三联书店的咖啡厅。他准时到达。未穿西装,未戴眼镜,未带着角色来,未左右环顾,身后仍是认出他的一双双眼球,惊喜地如同买中了彩票。他就像一个幸运大转盘,围观者呼声正高。
张西:显然您不排斥康洪雷精神,因为您在《温暖2007》节目里特意把“不抛弃不放弃”这句话用于抗冰灾精神了。
白岩松:我没见过康洪雷,却常听周围的内蒙人讲起他。那次,我在飞机上看《三联生活周刊》对康洪雷的访谈,看到一半时我已热泪盈眶,我只能合上,到现在后半本也没看。我没法在飞机上让自己眼泪稀里哗啦。有三处打动我,一是说他只要有时间就回内蒙,就跟哥们儿喝酒。也不会谈什么大的话题,就是让哥们儿知道他没变。我也是内蒙人,跟康洪雷一样,每次回去,永远陪着哥们儿喝,走的时候,哥们儿都说我没变。二是说他每次到北京来就开始工作,把北京当作了战场。最重要的一处,说他以前他当助理导演时,每个早晨在推门走出去之前,都要咬半天牙,自己对自己说,康洪雷你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干吗不高兴?看到这儿我就把书合上了。
作为一个纯的观众去看《士兵突击》,是在今年春节。之前知道一些细节,而且我到大连出差时,偶然遇到了在那儿搞活动的张译、张国强还有段奕宏。我们边喝酒边聊,非常投机,直到凌晨6点。
张西:这几位可都是崭新的角色。他们献出了最出色的表演,建立起了角色魅力。
白岩松:我不会把角色跟扮演者联系到一块。两个东北人,一个新疆人,我们很容易就说到一起去了。我也是东北人,又是大哥,和这些小弟喝酒时,我掏心窝。我对他们说,《士兵突击》对你们的演艺生涯来说是个双刃剑,接下来你们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再遇到像《士兵突击》这么好的剧本和团队,也不会遇到像《士兵突击》这么巧合地撞倒了老百姓心底最需要的那一块软肋。你们将来可能有很多戏拍得很郁闷,所以你们必须改变一种心情,那就是,《士兵突击》只是你们经过的、有过的,是你们的幸运。将来你再遇到的任何情况都是正常的,不是糟糕的。
张西:他们扮演的角色的确深深影响了观众,均受到爱戴。现在,全体观众都竖起耳朵惊讶他们优异的表现。
白岩松:也可以反过来说,这样的角色也在影响他们。观众如果把角色和人连在一起,其实是对演员的一种限制。比如我听说百度贴吧里各自形成了代表张译、段弈宏、张国强的团队,相互间还较劲。我想,当这个阵容足够大时,对演员本身来说也是一种强行的塑造,你要求他这样,那就会给他一种很强的暗示,他改变起来很难。这一年他还沉浸在班长、连长、老A这样的角色当中,一年后他想挣扎时都很难。所以,戏就是戏,生活就是生活,两回事。当然人们有一种情感转移,因为他们太喜欢《士兵突击》了。它的确不是一般的角色,一般的戏。一般的戏看完了,沉迷一段,OK,结束了。但观众不愿意让这段戏结束,就像看一本特别好的书,越到临结尾时,就看得越慢,不想跟这个情景告别。我在看《士兵突击》时是这样,大家也一样。《士兵突击》就这样结束了,许多观众看重播都不过瘾,就把戏里的东西,联系到真人身上。我能理解,但我不喜欢演员被束缚。而且作为喜欢他们的人来说,那也是两回事。就像有人经常产生一种幻觉,是不是古月真是毛泽东?古月一来,所有人都要站起来。到最后,会不会连古月自己都产生是毛泽东的感觉?但他的确不是。
这个边界是互相的,不是单方面的。据说张国强在西南一个偏远山区拍戏,女影迷去看他时,每次都是他去给人家把食宿费买单了。我想,如果真是繁华地区,他买得起单吗?这样的事情是不可持续的。哪天国强不买单时,没被照顾过的影迷就会说他变了,其实他没变。
张西:热爱一个演员,应该给他更大的空间,尤其是给他改变的空间?
白岩松:对。这仅是我个人的看法。人做了任何事情,只要在法律界限内就行。
张西:好作品能给观众带来鼓舞和力量,同时观众也会以最大的热情回报创,比如毫不吝啬地在网上留下赞誉,发起更多的义举等等。
白岩松:我相信,围绕《士兵突击》延伸的各种东西,坏的可能性不大,一般会往好的方面走。比如现在无数个城市都成立了钢七连,他们往下走一段时间后,既使没靠近志愿者,起码也是一个分散的、带有某种情感和理想主义的聚会关系,是好事。
张西:《士兵突击》走了好运,在公共场合,很难充耳不闻士兵突击的话题。如果再有类似的剧种出现,您觉得观众还会再次涌动吗?
白岩松:对艺术来说,也许最初的才是最刻骨铭心的。后来的就是重复了。当然这类电视剧重复出场也同样有好处,但未必能给观众带来强烈撞击了。就像当你开第一辆车时,它是你一辈子最刻骨铭心的,但那辆车一般不是好车。很多年后,当你换开跑车时,你会觉得它更好了,哪哪儿都换新的了。但再也没有你买第一辆车时,八个人挤进去,半夜要去找一条马路驾驶的兴奋了。
第一次是珍贵的。《士兵突击》就是一种下意识直觉所碰撞出来的巧合。大家总是用巧合去明白一些事情。比如93年做电视时,像我们这样的人,被从人群中择出来做电视,我们那时的制片人是时间,他带着我们做成功了。他当时的直觉里一定有他的所思所想,因此,我认为没什么简单的直觉和巧合。
为什么康洪雷永远能撞上这种巧合?《激情燃烧的岁月》成为2002年的年度事件;隔了五年,《士兵突击》又成了2007年的年度事件。我想,他在不拍戏时,他的生活在告诉他:观众在想什么,为什么感动,他们渴望什么,梦想什么。同样的道理,我觉得大家在讨论《士兵突击》时,给了我一种很突出的信息,它不在于《士兵突击》本身,也不在于导演,而是在于你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么一个年度里头,这么一部戏被千百万人们去看,他们看完之后,表象上呈现出来的是百度弄一个国强吧,段弈宏吧还有张译吧什么的,可实质上你发现,他们每个人在看戏时,一般都不会超过四五个人,一般都是一个人在看,两个人在看,三个人在看,一家人在看。以我的职业角度来思考,这是一个重大的社会事件。我特别有信心的一点是,居然中国有这么多的人会被这部戏感动。他们的心里拥有一种非常可贵的东西,只不过平常不显现出来,这也是让我感动的最重要的信息。这些沉默的大多数,平时没有更多的话语权。《士兵突击》这部戏的出现,让大家茫然地走了很久之后,忽然得到了一种支撑。
其实,许三多是生活中原本应该存在,但已经消失了的人,现在又被电视剧以虚拟的方式塑造了出来,给大家提供了急匆匆赶路之外的,另外一条可走的道路。我认为这还不是《士兵突击》最伟大的地方,它的伟大之处在于人和人之间的那种相互扶持。我很少看到写《士兵突击》评论的点是集中到这些方面的,大家更多体现在不抛弃,不放弃,或者有意义。其实《士兵突击》真正打动人的,是每个人之间的那种关系,包括《士兵突击》前半部和后半部相比较,前半部分优秀得多。为什么呢,进入老A之后,概念也变了。
张西:是创的概念变了,还是剧中人物关系的概念发生了变化?
白岩松:在前半部分,钢七连里头,所有的东西,都被藏的非常严实,从每一个细节,让每个人,一次次热血沸腾。但后半部分,到老A时,已经跳出来要去传递一些东西,这就显得概念很强。
其实《士兵突击》真正的魅力就是让所有人都渴望到钢七连那样的团队。也许《士兵突击》背后还有一个背景,即现在的人越来越孤独,很久没有集体感了。当看到钢七连时,许多人就把自己想像成其中一员。而现在中国还有多少人持这种概念?即使一个单位有一两千人,不但你对面的办公桌的人,家住哪儿,他有什么爱好你都不太知道。就算偶尔聊天,也只是聊些公务。这算不算孤独感呢?而这些一定是康洪雷深有感触的,而且他在乎这些东西。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感触,却没那么在乎,康洪雷可能是痛心疾首。他把这种东西看的比钱和名望更重,所以他放大了。
从我的职业来说,看到的首先是信息。至少几千万人都在看这部戏,几千万中国人都被《士兵突击》感动,这真是一件好事。如果有一天,像《士兵突击》、《激情燃烧的岁月》这种戏收视率低,没太多人看时,恐怕这个时代就快完了。我觉得现在的趋势是向好而不是向坏发展,最坏的时候,正在即将过去。但需要的时间很长。
张西:您认为《士兵突击》精神可持续吗?
白岩松:持续时间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这部戏所碰撞出的那些人内心的那些东西,它不是一个结束,而是刚刚开始。我知道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但能不能很快过去,我不知道。
昨天,我看到有一段关于台湾歌手李宗盛的采访。他说今天的很多流行歌曲,你都会抨击他,但过20年,恰恰这些被抨击的歌曲,反映了这个时代的浮躁,急功近利,它就是这个时代的符号。《士兵突击》对这个时代来说是个开始,它跟《激情燃烧的岁月》相比,有相似又不同。《激情燃烧的岁月》直接锁定了中高年龄段,请注意,《士兵突击》的年龄大范围下降,也可以说男女通杀。对它的需求,成为人们一种普遍心理,这是一种多大的变化?《士兵突击》是一个时代即将发生重要变化的一个转折点,也是一个清晰的符号。
《士兵突击》热终会结束,启动的某种东西却刚刚开始。也许将来会以各种各样的文学或文艺形式显现出来,包括对音乐的影响,对话剧的影响,对小说创作的影响,他们都会捕捉这些东西。说白了,从现时起,中国最关键的词是幸福。现在每个人都用这个词。十个人中,有六七个带着手链、串珠,但他们从来不谈论这些东西。为什么?不安!20年前的中国人都有奔头,小康社会,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幸福。一路狂奔后,目标都实现了,发现还没得到幸福。
《士兵突击》给了人们一种幸福观,还有团队感。当大家真的滚成一团,经常会给人一种幸福感。《士兵突击》的幸福,恰恰跟物质没太大联系。这不能叫反物质,恰恰给人另外一种幸福观,这点非常重要。中国人挺麻烦的,穷人不幸福,有它的表象;现在富人也不幸福;没权的人不幸福,有权的人也不幸福。现在没幸福了。折腾30年却没人幸福了。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幸福。有个日本作家说,“现在日本除了希望之外,剩下什么都有。”他这句话很容易被我们误解,多半理解成,日本这个国家彻底完蛋了。其实,他的意思是说:通过快速发展,中国人前面还有一种希望,不管是奔一百万、宝马、别墅,或低保,前面都有希望。但日本除了没有希望之外,剩下什么都有了。
我们现在的阶段是什么?我们也几乎什么都有,除了幸福之外。我个人在看《士兵突击》的过程中,是幸福的,因为它那种虚构的环境,让我信了,这样就特有幸福感。虽然在关机时发现,这一切又消失了。所以许多观众要到百度上弄各种吧,要成立各种钢七连,是因为不想让幸福一瞬间崩溃,不想让幸福和幻觉马上消失。
张西:我不敢说《士兵突击》是一部雷霆万钧的作品,但的确给了观众一种幸福感。
白岩松:康洪雷应该是个忍又没忍住,总是掏心窝子干事的人。我相信这种人,干十次事,只要遇到合适的人,他能五六次掏心窝子。他愿意相信一些事情,愿意相信一些人,所以他到了这个地步挺好。没到这个地步时,可能也被蒙过很多,我相信他下意识地愿意相信别人,习惯了对人好,即使别人对他不好。就在他相信别人不坏的时候,真有些人对他原本不是很好或者坏的人,慢慢真对他好了。
我猜康洪雷应该比一般人简单,生活也不会特复杂。从他的作品可以看出,他是有尘世味道的,他不是在象牙塔里好高骛远的导演。他喜欢的东西,都跟人群有关,跟情感有关。
其实像康洪雷这样情怀的人现在也不少,但没机会去做这样的事,他真是开了一个很好的头。首先应承认他是个很职业的人,他导的戏都没砸,这就很重要。他的简单纯朴愿意相信人,就起到了好作用。他可以由一部戏到另一部戏,越来越场面大。甚至现在他想拍什么戏,都会有投资,这就是一个良性循环。
张西:康洪雷的出现是现代的,道德则是古典的。他知道只要按规则行事,每个行为就都是洁净的。
白岩松:这个时代,在这种产业和利益的驱动下,还能够有这样的导演发挥的空间不容易。我的一个同事,他在电视这行当干得很棒,却把自己的好多东西卖掉,整整一年什么都没干,就去精神病院给一个诗人拍纪录片。明知拍出的内容播不出去,一分钱收入也没有,还是这么干,真让人肃然起敬。到后来,不仅还把以前挣的砸进去,生活彻底扛不住了,才回来职业中。有这种情怀的导演很多,这个时代应该给这样的人更大的空间。他们脑子里的杂念不多,那一瞬间觉得该干,就干了,而且干出来了。
张西:我感到,电视剧导演们正悄悄瞄准一个更高的目标,而电影导演的创作是否意识到失去了什么?
白岩松:我很奇怪一个现象,中国的很多电视剧大气,很多电影却小气。可能很多电视剧导演知道它这部戏是给谁看的,而很多电影导演不知道这电影给谁看的。
电视剧你看一两秒钟不愿意看了,马上换台,挺残酷的;电影观众只要买了票,就非得从头看到尾。但人们也可以不进电影院,电视剧拿着摇控器就可以经常路过。所以,电视剧谁敢扛两集还不好看?电视剧导演比电影导演更清楚自己的戏是给谁看的,想得更多。
现在电影跟电视剧的影响力没法比。过去,我们总把电影弄到一个很高的境地,格外在乎,但电影弄到后来连讲故事的能力都丧失了。这跟编剧有关,更跟导演有关。作为电影,首先它必须是很好的故事,吸引观众看,这是个规律问题。电视剧也是如此。
我们的一些导演和编剧,还没有学会不用概念,而是用细节,用艺术的力量去把概念表达出来。我们总是或多或少的概念化,但是一概念化观众就不爱看了。康洪雷的电视剧,让人一直能往下看。现在中国电视剧的水准很高,竞争太充分,每年有很多戏,根本连出来的可能都没有,那就必须逼着你会讲故事。比如《闯关东》,两三集一个新扣,这种编剧能力跟过去已有天壤之别。
电影是短跑,电视剧就是长跑。电视剧占着电影远远也想不到的资源,在这样的时代下,能拍出像《雍正王朝》、《走向共和》这样的作品来,真不是一般的好。
中国电影刚起步,最好政策别拴得太死,让各路人马都有展现空间。韩剧红火了两三年,为什么没有已往火了?迷恋韩剧的人,都在看什么?看身边的戏呢。韩剧的重复度太高,情感和元素,几部戏表达完毕,韩国的魅力就此消失。一个13亿的国家,最宝贵之处,是我们的故事多得讲不完。这方面完全可以非常大气的告诉别人,只要我们自己解放自己,什么韩剧、日剧,都不是对手。就好莱坞来说,世界上八成的故事,大都拍过了,现在只是用新方法拍老故事,而对于中国来说,故事才刚刚讲起。
张西:人到中年,遇到什么样的问题最关键?
白岩松:关键的问题就是在你中年之前,所有的问题全在外面,人到中年之后,所有的问题,全在自己这里。人在年轻时的抱怨全冲外的,一般的不抱怨自己;人到中年之后,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我觉得康洪雷也在面临这个问题,他也在寻找一个答案。他说他愿意用夸奖和赞扬去推动事情。我非常同意他。我曾做过一个公益广告,叫“好孩子是夸出来的。”与康洪雷的观点非常相似。赞扬是一种非常棒的推动力,推动不能只靠说坏,不能一味监督,同时温暖还有建设性,也同样是一种推动。就像你穿一件衣服,别人说难看,即使知道他说的对,你也很反感。如果说,哎,这衣服不错,你要穿另外一种衣服就更漂亮了。你听了肯定问,到哪儿有卖那种衣服的?就会下意识不再穿身上这件衣服,改变之后你的确越来越好。
通过康洪雷这句话,我发现一个道理:每个人其实都是一种工具,都是跟这个世界发生关系,和你希望改变这个世界的一种憧憬。从这个角度来说,康洪雷就不再是电视剧导演,他的某些想法和思考,可能有时比学者更准确,因为他可能更知道老百姓的心声。
所有伟大的音乐、文学作品,即使弄到你最疼的地方,但一定要给你一个希望。但是现在很多东西,不要说希望了,他自己都在那制造绝望。所以两条路,任一条路最后归结都是一个点,就是“精神家园”。
英国的一项幸福调查呈现,一个人衣食无忧解决的速度越快,幸福指数下降的速度越快。有人说,掌握好一辈子的节奏,最好的是永远在前面的东西,得要跳着脚,够一下,才能够着。一路都是这样走的人,当然是最幸福的。毛泽东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他有另外的解读。知道的越多,烦恼越多,小成功小烦恼,大成功大烦恼。所以,就《士兵突击》来说,许三多比成才幸福。现在谈论许三多的太多了,其实我觉得这个社会的主流是成才。这部戏的最后那句话特棒,是袁朗说的――成才,你要走的路比许三多长得多,但是你的迷茫也要多得多。就剧情来说,许三多能干到连长就不错了,但成才干好了,有可能是将军、司令。所以他一路上遇到的挑战也最多。现在人们开始倒着喜欢成才,我周围有好多人是这样子,现在看到演成才的演员陈思成,反而觉得厚重。这也是个有意思的社会心理话题。
康洪雷有一种浑然不觉的力量
【】张 西
张 西:《士兵突击》在我看来是一部传奇,在这个时代有这样一部作品问世,我真的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喜悦,想不到你也看《士兵突击》。
毕飞宇:我儿子在看《士兵突击》时,我瞄了几眼。瞄过去时,我不知道是什么戏,只是觉得镜头特别镇定。现在的电影和电视剧大多有一种焦虑症,那就是快,节奏快,转换快,好像只有速度才能抓住观众。可眼前的这个戏却是笃笃定定的,特别有信心的样子。我太太说,是康洪雷的新戏啊。我当即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请他把影碟给我寄过来。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我用了两天时间把它全部看完,吓了一跳。我没想到康洪雷能拍出这样的戏,牛啊!我还是低估了他的能力。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家伙还能让我吃惊多少次。他一直在进步。
“有意义”现在成了一句流行语,我认为,在当今的文化语境下,《士兵突击》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它“有意义”,这意义是多么地固执、勇敢。康洪雷的身上有一样东西,我把这个东西叫做坚持。他是一个很有韧性的家伙。他一点也不在意周边的目光,一点也不在意这些目光中有可能出现的挖苦和讥讽,他敢坚定不移地把自己内心掏出来。他的身上就是有这种精气神。
你知道,我和康洪雷是同时代的人,我们这一代人有许多相似的精神背景。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有理想,但是,后来,理想这东西被我们抛弃了。我们要成长,成长的代价就是抛弃。可康洪雷是个异类,他也有所抛弃,但是,他有一个基本的东西没有丢,那就是寻求意义。他要寻求,并用他的镜头把他的寻求老老实实地讲出来,这很让我震惊。艺术家如果没有寻求意义的愿望,他还做什么艺术家?
所以我要说,康洪雷为当今中国的许多人的成长作出了贡献。他给出了他的力量。
张 西:你的孩子今年有多大?
毕飞宇:10岁。
张 西:我们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以老一辈的目光去看80后、90后的孩子,会认为他们面目模糊,缺乏有价值的世界观,而康洪雷的《士兵突击》似乎成了集合和凝聚各个年龄段世界观的直通车,可我还是无法理解90后的孩子怎能承载成人世界的内容?具体到你10岁的孩子,该怎么解读他呢?
毕飞宇:事实上我儿子很喜欢《士兵突击》这部戏。你要知道,当今的孩子从智力结构、成长条件来讲,都非常好,聪明,机灵。但是现在这些孩子也有他们的问题,太现实,太欠缺精神上的目标感。我当然不赞成拿一部艺术品作为教育孩子们的教材,但是,如果孩子因为喜欢,想在一条很好的道路上找到自己的模仿对象,这又有什么不好?这是好的。在我们家的饭桌上,我和孩子以及孩子他妈妈多次讨论许三多。我对孩子说,你看看,许三多的资质多差,可他也有他的快乐,是“坚持”让他快乐起来了,是想做“有意义的事”让他快乐起来了。所以,“坚持”也是一种资质,想做“有意义的事”也是一种资质,也许还是更重要的资质。千万别只相信脑子好使。
作为一个小说家,我赞赏康洪雷的有一点,他用他浑然不觉的力量影响了他人,这才是艺术的魅力。这是一种很高级的吸引,我一直在说,我低估了康洪雷,正是低估了他那种浑然不觉的力量。
张 西:我注意到喜欢《士兵突击》的女性观众特别多,您怎么解释这个现象?
毕飞宇:其实这是很正常的。首先我不能同意你的说法,你要把戏拍好,你要把人物塑造好,只有这样,你的戏才可能有观众。既然有了观众,当然也有女观众。在这个问题上是没有性别的。当然,《士兵突击》是一部男人戏,有更多的女性观众也是顺理成章的,合情合理的。再说,许三多令人疼爱啊,我也心疼他。他是女性心中的一个突破口,女性就是这样,她一旦疼上了,就很难让她放下来。
张 西:恰恰相反,我对女性“突迷”的分析和观察结果是,班长、连长和中队长,而非许三多是女性“突迷”的观剧偶像。
毕飞宇:不对,这只是个表面现象。我不想否认那几个角色的价值,可是,有一点你不能忘了,他们是被许三多“照亮”了的。如果没有许三多做前提,那些人物会不会那样吸引人,这是有疑问的。我们可以做一个无聊的假设,把许三多拿掉,许多人物就将黯然失色。当然,那些人物也照亮了许三多。艺术作品中的人物就是这样,他们是彼此相照应的,你照亮了我,我又照亮了你。但是,魂在哪里?支撑点在哪里?这个我们不能糊涂。
张 西:《激情燃烧的岁月》和《士兵突击》成全了康洪雷的军人情结,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在里面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诠释。但我在《青衣》里读到的是康洪雷的另一面:自恋、幻灭,苦苦等待施力点,最终以凌厉的、飞蛾扑火般的悲壮定格为一帧永恒的舞台人生创伤剧照。
我不清楚康洪雷的另一面是怎么被调动起来的?他看起来就是个聪明过人喜欢说大实话的顽皮男孩啊,他心里怎么会蛰伏着那样的东西?
毕飞宇:投资方买下《青衣》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康洪雷,后来老板告诉我,是一个叫康洪雷的年轻导演让投资方买的。见了面之后我也奇怪,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青衣》呢?不像啊。
我和康洪雷的见面是在《激情燃烧的岁月》的摄影棚里,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房间里有一个足球,所以我们见面后没有谈戏,也没谈《青衣》,我们只是谈足球。他的身体很棒,热情洋溢,稍稍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害羞。说实话,这次见面他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的印象。后来,投资方想挑一个名气更大的导演来拍《青衣》时,我没说什么,可以说是默许了吧,那时侯谁也不了解谁嘛。《激情燃烧的岁月》一播出,我只看了两集,立刻给投资方打了一个电话,立即把康洪雷签下来。这家伙厉害。
张 西:这位有眼光的投资方是谁?
毕飞宇:辽宁华艺有限公司的张颖。
张 西:康洪雷外表随和,呈现出来的样子非常本我,但我能感到他内心挥之不去的孤单的壮士般的气质。我想过要去拍摄现场看看康洪雷,我想要对这位导演有一种相对完整的感受。他在谈剧本的时候是怎样的?
毕飞宇:康洪雷是一个比较低调的人,对编剧很尊敬。《青衣》的编剧是陈枰,应当说,陈枰对《青衣》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在谈剧本的时候,他很敏感。毕竟演过戏,说着说着,他就演,演着演着,他的人来疯就上来了,很可爱的。你不知道这家伙有多生动。
《青衣》在沈阳拍戏时,我曾经去探过一次班,这使我有机会看到了现场的康导。一次在拍醉酒的那场戏时,我就躲在一个角落里,叼了一根烟在现场看康洪雷拍戏。我发现康洪雷在现场的驾驭能力真是了不得,我从许多好的导演身上发现了一个特别好的东西,那就是娓娓道来。不管戏进入一个什么样的僵局,不管场地上是怎样的,他们都不着急,康洪雷也是这样。我喜欢娓娓道来的风格,那是一种控制力。任何人,做任何事,控制力总是重要的。
张 西:你对康洪雷导演的《青衣》还满意吗?
毕飞宇:那当然。《青衣》这部戏拍得非常好。从《青衣》的题材来说,这样的戏不可能具有特别多的观众,要说有特别高的收视率,这也是不现实的。但以这样的题材这样的限制,康洪雷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张 西:你是否关注过康洪雷的另一部作品《民工》,我认为它很棒。
毕飞宇:没有看过。但《民工》这个戏是我推荐给投资方的。当时拍完《青衣》之后,我正好看到这个小说,是我朋友写的。许多人认为拍民工可能画面不好看,不华丽,故事也不是特别多,从市场角度看可能不一定好,但是我始终认为许多人的市场分析是有问题的。他们总是假定观众可能会喜欢什么,可能会不喜欢什么。我认为,只要坚定不移地抓住人物命运的,进入人物内心的戏永远是受欢迎的。
张 西:你还关注过康洪雷的其他作品吗?
毕飞宇:康洪雷的戏我就看过三部:《激情燃烧的岁月》《青衣》和《士兵突击》。
张 西:你怎么评价这三部戏?
毕飞宇:《激情燃烧的岁月》是一部好戏,但不是我心目中的戏。我不喜欢战争狂人,骨子里我不喜欢。当然,艺术上是另一码事,这部戏拍得是好的。
《青衣》当然我也非常喜爱,但因为原著是我自己的,由我来夸不合适。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说说,那就是一个导演的反差。你能信么?《青衣》《激情燃烧的岁月》和《士兵突击》是一个人拍的。不过有一点我想说,在处理人物关系这一点上,《青衣》是康洪雷的一个标志。这部戏之后,他成熟了。
《士兵突击》非同寻常。我认为在中国的电视剧导演里,康洪雷完成了一部大作品。请注意,这个大不是场面大,不是群众演员多,不是投资成本高,不是我们经常说到的“大片”的意思。我指的大就是大作品。我至今都心存疑惑,他是怎么做到的,这是一个奇迹。
张 西:在现行体制内,用人似乎更注重学历的高低,受教育程度与一个人的能力和收入自然挂钩。而康洪雷只是一个中专毕业生,你怎么解释这位低学历的导演与他的大作品之间的关系?
毕飞宇: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这是因为你自己有问题。在我这里,这不是问题。当然,如果康洪雷做的是一个技术活,那就另说了。学历对艺术家来说永远不重要。
张 西:你认为一个导演和好导演的区别在哪里?
毕飞宇:特别简单。谁把戏拍好了,谁就是好导演。
张 西:戏好的标准是什么?
毕飞宇:我不知道社会通行的标准是什么,但在我这里特别简单:就是吸引我的戏。吸引我,他就是好导演;不吸引我他就不是。
张 西:对于他的下一部戏《我的团长我的团》,你有所耳闻吗?
毕飞宇:他告诉我了,我想他能拍好。
张 西:理由呢?
毕飞宇:他拍戏拍到现在,不管是《激情燃烧的岁月》还是《士兵突击》其实都没有真正进入战争。康洪雷一直有个梦想,他特别渴望在战争里把人铺开,把人际关系铺开。他特别渴望战争这样一个外壳,我想在他的这个《我的团长我的团》里头,他会很陶醉。还有一点,他渴望呈现他个人眼中的一段历史,这是很重要的。他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以我的经验来看,一个艺术家想对自己有所交代的时候,离好作品往往就不远了,也许就是叹了口气,也许就是一个转身。
【原载】 《文艺报》20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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