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骆驼祥子》看老舍批判资本主义的文化意义
林朝霞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当许多人翘首企盼现代文明之时,老舍已经预见了资本主义所将带来的社会问题和灾难,他站在更高的人道主义立场上揭露现代都市的阴暗面、资本主义的社会弊病以及文明进步的负面作用,为沉浸在现代神话中的人们敲响警钟,也为被侮辱被损害者掬一抔同情的泪水。这便是《骆驼祥子》的文化意义。
首先,《骆驼祥子》从物质层面上表现资本主义的雇佣关系、劳资矛盾以及贫富分化,揭示雇佣制度对底层民众的严酷剥削,控诉泯灭人性的金钱法则和弱肉强食的强盗逻辑,同情被侮辱被损害者。
雇佣关系属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将劳动力作为商品的交换关系,看似平等,却隐含着社会剥削。故事主人公祥子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北平城里的一名人力车夫。据民国16年1月之估计,北平共有人力车夫5万人,但据后来之估计则为4万人。人力车夫的从业人数居行当之首,远远超过纺纱业、矿业等。人力车夫身上体现了典型的雇佣关系。他们往往是一无所有的城市贫民,主要靠出卖劳力生存。其一,他们与车行老板之间存在隐性的剥削关系,车行老板以车份的形式掠夺了车夫们的剩余价值。其二,他们与顾客之间存在地道的雇佣关系。他们拉散座是一次性的雇佣关系,而拉包月则是较为固定的雇佣关系。小说以人力车夫作为表现对象揭露资本主义冷酷无情的雇佣关系。
以祥子为例,他在农村破产之后加入了城市雇佣劳动者的行列。“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祥子具有强壮的体魄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堪称车夫里的佼佼者。即便如此,他也摆脱不了作为廉价劳动力被剥削和被压榨的命运。他拉散座时为车份而担忧,拉包月时又备受欺凌。例如,他为杨宅拉包月,不仅要马不停蹄地拉车,而且要挑水、扫地、买东西,甚至还得遭受辱骂。“先生与太太们总以为仆人就是家奴,非把穷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对得起那点工钱。”小说用特写渲染杨太太的吝啬:当她为客人代付一毛车钱时,“祥子看得清清楚楚,递过那一毛钱的时候,太太的手有点哆嗦”。在夸张的漫画笔法之下,这群财大气粗却又吝财如命的人显露出丑恶的本性。祥子之所以怀着买车的狂热梦想,也正因为他急于告别雇佣劳动者的身份,成为一名自由劳动者。
与祥子相比,那些老弱车夫更是备受压榨。在商品社会,劳动力也有贵贱之分。身强体壮者要价高,能够在竞争中胜出;而老弱病残者要价低,甚至愿作奴隶而不可得。倘若遇上刮风下雨,他们的境遇就更加凄惨,不出车意味着饿死;出车也得为车份和生计发愁。他们无法表达自己,只能像虫豸那样寄居在社会的底层,死了才算解脱。“冬天,他们整个的是在地狱里,比鬼多了一口活气,而没有鬼那样清闲自在;鬼没有他们这么多的吃累!象条狗似的死在街头,是他们最大的平安自在;冻死鬼,据说,脸上有些笑容!”老舍在这里运用了黑色幽默来描绘老弱车夫的生活,并通过生死对比来控诉黑暗的社会现实。
老舍还表现其他雇佣劳动者的屈辱人生,小福子便是一个典型。在商品社会里,小福子和祥子本质相同,所不同的是祥子出卖体力,而小福子出卖身体。她被迫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卖身体来维持家庭生计,正如那位深谙世事的老人所说的“咱们卖汗,咱们的女人卖肉,我明白,我知道!”最后,小福子在无奈和绝望中死去,用死亡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和人格。老舍借小福子的悲剧控诉了贫富对立、金钱威压之下的炎凉世态,寄予了自己的深切同情。
其次,《骆驼祥子》从精神层面上表现腐化堕落的资本主义与传统美德之间的冲突,揭示历史和道德的二律背反,揭示资本主义的金钱法则、享乐主义对传统美德和乡村文化的腐蚀力量,指出传统美德必将被摧毁的命运。
祥子进入城市之初,无处不打着中国农民的烙印。首先,祥子有着一副乡下人特有的强壮体魄,“二十来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岁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象个成人了。”其次,祥子保留着农民的本分意识。千百年来,中国农民相信天道酬勤,从不怨天尤人。祥子也是如此,他心中揣着自己的创业梦想,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一条自力更生、锐意进取的道路,希望通过个人努力在偌大的城市里杀出一条生路来。再次,祥子带着农民的善良本性,同情遭遇不幸的人们,甚至对动物也不例外。当他听说自己拼命拉回来的三只骆驼贱卖时,本有些沮丧,随即想到与其把它们卖了屠宰,还不如贱卖了保留它们的活口。最后,祥子对买车的执著信念和对自己的车的超常喜爱,也保留着农民对手中工具的那份纯朴而又深厚的情感。但是,纯朴善良的传统美德在资本主义的蚕食之下逐渐走向没落和瓦解。这个贫富分化、弱肉强食的社会根本没有为祥子这样的小人物留下希望,哪怕是一条艰苦卓绝的创业之路。祥子几经劫难,他越拼命反抗,就越遭受折磨和创伤。最终,要强的祥子被这个污浊的社会完全吞噬了。他彻底沦为一个贪图享乐的市侩,一个唯利是图的拜金主义者,一个泯灭人性的人。“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个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溃烂,预备着到乱死岗子去。”
祥子甚至不惜为金钱而出卖灵魂。“钱会把人引进恶劣的社会中去,把高尚的理想撇开,而甘心走入地狱中去。”“一切可以换作金钱的都早晚必被卖出去。”祥子可以为了金钱去送殡,也可以为了金钱接受思想,甚至可以为了金钱而出卖人格。当他拿着因出卖阮明而获得的那一摞钞票,“他的心完全为那点钱而活动着:怎样花费了它,怎样不教别人知道,怎样既能享受而又安全。他已不是为自己思索,他已成为钱的附属物,一切要听它的支配。”
祥子既是被同情的对象,又是被批判的对象。老舍没有站在历史主义的立场上歌颂时代的前进,为刚刚崛起的资本主义文明大唱赞歌,而是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批判文明的负面影响,为渐渐远去的传统美德唱一曲挽歌。老舍通过祥子的堕落揭露资本主义对纯朴人性和传统美德的破坏作用,控诉资本主义的金钱法则和享乐主义。这比单纯揭露资本主义的经济剥削和贫富分化更发人深省。
老舍不仅从祥子身上揭露资本主义的金钱法则,而且揭示出整个社会普遍滋生的金钱观念。祥子懂得“钱这个东西象戒指,总是在自己手上好。”虎妞更是深谙金钱的价值,“钱在自己的手中,势力才也在自己身上,她不肯都掏出来。”就连曹家的高妈也十分熟悉城市的生财之道,懂得通过放贷来理财,“搁在兜儿里,一个子永远是一个子!放出去呢,钱就会下钱!”
更重要的是,老舍善于揭露金钱法则对人际关系潜移默化的影响。祥子和阮明是出卖和被出卖的关系,但老舍没有做出简单的善恶评价,而是揭露他们的共性:金钱的奴隶,所不同的是阮明把思想变成金钱,而祥子把阮明变成金钱。“阮明为钱,出卖思想;祥子为钱,接受思想。”
祥子和小福子的关系也不例外。祥子和小福子相互爱恋,但他们的爱恋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利益冲突。虎妞死后,小福子愿和祥子一起生活,希望他能帮衬她。而祥子也真心喜欢小福子。“在他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子,美在骨头里,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依然很美。”但是,他一想到小福子一家子的生计,就畏惧了,非逃不可。
在金钱面前,祥子变得异常现实。他不爱虎妞,却可以和她生活在一起。他爱小福子,却毅然选择离开。生活多么无奈,金钱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祥子。当然,此时祥子的利已思想区别于后期的绝对利己主义。祥子之所以放弃爱情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况且,他的意识深处时刻交织着利己与报恩的复杂感情。直到小福子死后,祥子才最终失去生活的信心,走向了利己主义。
进一步说,小福子和二强子、虎妞和刘四爷的亲情关系又何尝没被金钱所污染。二强子是小福子的父亲,非但不能庇护她,反而将她推入火坑。他先把小福子卖了两百块钱;再又怂恿小福子出卖肉体;最后干脆将她卖入“白房子”。因为贫穷,二强子与小福子的父女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女儿成了父亲的商品,而亲情更成了他自私的理由,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金钱法则对家庭伦理的瓦解作用。
如果说小福子和二强子的利益冲突可以归罪于困顿的生活,那么虎妞和刘四爷的关系变化则更显出了无处不在的金钱法则。刘四爷和虎妞相依为命多年,他打心眼里把粗野却又能干的虎妞当成自己事业的帮手,因此不愿她出嫁。虎妞爱上祥子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他却认为是大逆不道,原因不在于思想守旧抑或门户之见,而是害怕家财外流。“把我气死,你好去倒贴儿?甭打算,我还得活些年呢!”……“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不能都便宜了个臭拉车的!”他最担心的莫过于“倒贴”、“便宜了个臭拉车的”,因此他绝不容许资本外流,哪怕牺牲父女亲情也不顾惜。可见,金钱法则对亲情伦理的解构力量是多么可怕!
总之,《骆驼祥子》是现代文学史上一部超前的现实主义大作,它不仅从物质层面上批判资本主义的雇佣关系、劳资矛盾和贫富分化问题;而且从精神层面上挖掘资本主义对纯朴人性和传统美德的戕害,彰显了老舍批判资本主义的文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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