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孬儿小传
------川东人物纪事
魏建林
话说在民国三十年代,达州近郊有个李,名银根,绰号孬儿的传奇人物。
当他还是小崽儿的时候,硬是调皮得很。上学堂,只要老师不把他盯到,要么,他就扯前排妹儿的毛根,要么就和同桌拿粉笔划界河,有时同桌手肘越界便把人家打得眼泪花花的。放学了哈,他总是跑得飞杈杈的,什么耍弹弓子、上树掏麻雀窝子,打架斗不过了哈,就悄悄爬上人家的房顶,拿茅草塞人家的烟囱子…唉,李孬儿种种劣痕不晓得挨了教书先生好多戒尺的打哟!我记得有一次,教书先生的脑壳被他的弹绷子弹起了个疱疱,他崽儿的手板儿被教书先生打得起泡泡。那天晚上,他老爹硬是狠狠地捶了他一顿。
由于他孩儿时的种种劣迹,人们似乎早已忘了他的真名,只记得他的绰号“孬儿”。 “孬儿”本词的解义在当地就是崽儿的意思。
李孬儿妈死得早,老爹又嗜酒嗜赌如命,举债度日,屋里更是穷得叮当响。李孬儿穿的衣服疤疤重疤疤,已分辨不出颜色,一年四季都没有穿过一双鞋子。大巴山的冬天,你晓得哈,冷得剌骨哟。尽管一贫如洗,他老爹还是把他供到高小毕业,便在那一个冬天醉死在沟头,把一生的债传给了可怜的李孬儿。你看他骨瘦鳞鳞,毫无营养的菜青脸,矮小的个子绝不超过一米五。那年头,咯老子,穷人的日子咋叫日子嘛!
记得,一九三五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杜鹃花也开得早。有一天,天刚麻麻亮,李孬儿进山挖药,在垭口遇到了一队人马,灰色土布军装,头戴八角帽,扛着枪正朝他走来。他一下子就愣住了,因为毕竟读了几年书,爱看报纸的李孬儿晓得“赤匪共产共妻” 的宣传,其实他巴不得跟倒他们一起共。
他回过神来跳起来就喊:“红军,红军,欢…”不等他喊完,就被一个战士按倒在地,啃了一嘴青草!战士压低嗓门:“喊啥子,不想要命了嗦!”李孬儿忙解释道:“晓得你们是红军,不要吓我嘛。”这时,一个挎盒子炮的中年人把他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灰,问道:“小崽儿,徐公祠离这儿有好远?”李孬儿精灵地回答道:“报告长官,那是大财主哦,有枪、有钱,仗势欺人,我们老百姓被他整惨了。我晓得有条近路,可直通他的后院,我带你们去。”说活间,这队人马就这样在李孬儿的带领下,直奔徐今祠去了。
结果红军当天晚上就开仓放粮,缴了民团的枪,分了徐公祠的浮财,一个好端端的徐公祠,若大的府第宅院就这样败了。
李孬儿逢人就唱:“李闯王, 李闯王, 闯王来了不纳粮。”
其实,论起关系来,李孬儿与徐公祠还沾点血缘关系呢。
他的妈妈就是徐公祠的第三房长外孙女。
李孬儿的爹爹,原来是当地方圆百里的高大俊郎,在徐公祠里当工头,俩人眉来眼去,最后在闺房偷偷做了风流事,双双被赶出了徐公祠。
一心想高攀金凤凰的孬儿他爹,从此便拿这个丑老婆出气,醉酒,推牌九,嫖婆娘,不到一年就把老婆的私藏花得精光。可怜孬儿他妈,生下他不到一年就被他爹气死了。
自从红军打劫了徐公祠之后,李孬儿遭到了远乡近邻的唾骂,十分孤立。来讨旧债的人也越来越多,都认为他带的红军来,分的浮财肯定比别人多。
其实很冤枉他,他带头砸的东西最多,他把一身的苦命仇恨都发泄在狂疯的打砸抢之中,抢的东西大都给了看热闹的人。
只有一身光鲜的绸缎袍披在瘦弱的躯体上,戴了一顶瓜皮帽,脚蹬一双肥大的皮鞋,一走起路来“哜哜哗”啵啵作响,煞是好看!
最后实在无法在乡里呆下去了,李孬儿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红军,在川东游击队还当过一阵子小文书。可惜骨瘦如柴的他,受不了山里的那一份苦,没捱过半年就偷偷地跑回来了。
虽然离开了队伍,李孬儿还是胸怀革命的种子单打独斗,他常常找些国民党的旧报纸看,以便了解革命的形势,照他的话说:“报纸的内容要反起看,咯老子!”
有时,他心血来潮,还在夜里悄悄在县城贴一些革命标语。第二天躲在看热闹的市民里,瞧反动派怎样撕下标语,心里有一种特别的自豪感,有时又忍不住窃笑几声,细细的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他一边东游西荡靠打短工挣口饭吃,一边发动贫苦娃娃群众,只是势单力薄未发展到一个同志。
他时刻想念在游击队的日日夜夜,还想过重返战场,但只是想,那年他大慨十五六岁多一点。
记得刚刚解放那阵子,李孬儿到县里头说他是红军,是川东游击队的小文书。县里经过查实,他的确当过几天红军游击队员。就因为开小差,李孬儿差点被砍了脑壳,罪名是“革命的叛徒,可耻的逃兵!”后来还是那个挎盒子炮的人刚好调到这里当县委书记,说了句公道话:“李孬儿也是苦出生嘛,那年他还是小崽儿,要不是他带路打徐公祠,我们早被财主的民团打得没得喽。”李孬儿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本来有点墨水的他,应该能够在县里头谋份差事,还有好多人证明他曾在县城贴过革命标语,但“革命的叛徒,可耻的逃兵!”始终都未被抹脱。
划分成分是这样对他定性的,他是流浪无产者,比贫农还贫,但乡里早就没了户籍。最后还是在县委书记的过问下,李孬儿好歹最终落户原乡里,并分得了一亩二分地和一间瓦房。
做庄稼,他从来就不肯下大功夫,直到三十岁出头才结婚。但他仍然念念不忘革命。抗美援朝的时候,一亩二分的甜头他刚刚尝到,还有才娶了老婆说不出的好处,使他错过了几次报名参加自愿军的机会,他兴许心里还害怕部队不要他呢。但这也不妨碍他喜欢斗争呀,开会呀,运动呀。
人民公社化后,他积极参加革命演出,写顺口溜,甚至还学会了打金钱板。方圆百里也渐有了名气。
为了揭露万恶的旧社会和地主的剥削压迫,他把母亲的遭遇,父亲的不幸按照那时的政治要求,写了部《徐公祠的血泪史》长篇快板书,后来经过县里文化人改编,还排成了话剧,在大成都公演过,只不过李孬儿没落得名份。但最后他还是在公社谋了口公家的饭吃。
好境太短,文革就来了。这个李孬儿呀,差点被革命群众打死!原因还是“革命的叛徒,可耻的逃兵!”被游街示众戴高帽子,还被关押了五六年。等他平反出来,头发已经白完了。
李孬儿从不怨天尤人,一辈子乐观好强。用他的话说:“该死鸡儿求朝天,不死鸡儿又过年,咯老子!”从此后,他再也没了革命的热情,把家的事交给了他的婆娘和他的小崽儿,自己跑到县城徐公祠街边边摆摊做生意。
达州的徐公祠街边,是改革开放后恢复的第一个自发集市。这里就象成都的青年路一样那么热闹。李孬儿凭着他的流浪无产者的本性,在这个抽一根烟就转完的街边边硬是苦撑了好几年。他卖过走私表、假羊毛衫、歪皮鞋、家用电器,甚至还自己组装电视机卖。还跑到新疆撞过那里的剪羊毛,狠跳了几次货,血腥的资本就这样积累起来了。以后他生意做大了,在城里买了房子,买了铺子,还买了辆二手小汽车。
李孬儿人也长胖了,肚儿吃得溜圆,还爱穿条背背带的西裤,刁一根过滤嘴香烟,进茶铺喝茶哈,他龟儿子扯起嗓子就喊“张三的茶钱我给了”,“丁棍的茶钱我请了,再送一盘瓜子哈,”就显他财大气粗。他还经常呼明唤友地撒馆子,逛成都。这时,每当回忆起过去,他最爱说的口头禅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咯老子!”
一天,他的跟班屁儿虫,悄悄给他说“那边有个发廊妹,长得不摆了。”李
孬儿这时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当晚硬是没有睡着觉,看看身边的老婆,一张浆糊脸,干瘪的乳房象泄气的皮球趴在那儿,夫妻间的“性”福,早被时光冲跑了。李孬儿的花花肠子,就在那个晚上长绿了。第二天中午,他挺着个大肚子,一摇一摆地朝那个发廊窜去。
那妹儿,确实叫绝色,高高的个子,丰满的乳房,白白的皮肤,会骚人的水灵灵的大眼晴,在达州没得几个女娃子超得她。李孬儿这一来二去硬是和那妹儿有了些瓜葛。当然,票子也就流向了那发廊。平常不太修边打理的他,把头发涂得乌黑透亮,还抹一点男式香水!反常的生活打乱了李孬儿婆娘心里的平静,一个月的招待费就花了几万元,李孬儿还经常打电话说“生意忙,应酬多,晚上回不来” 哄老婆。这年,李孬儿的老大已经在他的公司里头主管电器销售了。
李孬儿有一天又去了发廊。哪晓得这天,他的婆娘和娃儿,铁了心硬是来了盘侦探小说。
李孬儿进去一烟袋功夫的时候,儿子就一脚踢开了暗房,把老爹从鸳鸯床上抓了起来,婆娘上去就把那女子爆打一顿,把那女子打成了熊猫绻在墙角,莫得了骚的风度。
唉,生活呀,李孬儿啊,到老了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裤裆,唉!
李孬儿自那事后,天天给老伴陪着笑脸,还把公司的生意拱手交给了娃儿。天天在家带孙娃子,偶尔搓儿麻将,打儿纸牌敲敲。也讦在家呆久了,李孬儿大病了一场,住了好几个月的医院,老天爷总算没有惩罚他。
出院那天,给医生道谢时他又说了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咯老子!”
那天,儿子、儿媳妇、孙子、老伴都来接他,他说啥子都不坐车子,硬是想到滨河路走一圈,于是全家齐扑扑地来到滨河路。只见沿河两畔高楼林立,柳枝轻扬,原来的老街残墙不见了,那个想起就来精神的发廊也没有了,宽阔的马路笔直通天,望着滚滚的江河水,李孬儿感慨地说“原来达州这么爽嗦,咯老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天,西装革履银丝满头的他刚满七十岁。
就在李孬儿过完七十大寿一个礼拜不久的一个晚上,李孬儿失踪了。
这一巨大事件惊动了整个达州城!
电视报刊和街道所有的电线杆上都有寻人启示的招贴消息,天南地北凡是李孬儿有过联系的地方都翻遍了,硬是闻不到他一丁点消息。那一年他老伴伤心欲绝地魂归了西天。
一年以后,有人说在杭州看见过他在那边儿当讨口子,还有人从拉萨旅游回来说,看见他在八角街丐讨度日,喊他一起回来,一身藏式妆扮的他丢下一句话就跑了,跑得比风还快“身无牵挂自由身,流浪生活是本真!”
2006.5.12.- 200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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