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一家人(短篇小说)
狗子家住底楼,在我们家楼下。
这一带叫革新村,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修建的八层楼房,整个社区三十余幢上千户人家,除少量的农转非,全是一个厂的职工。这一二十年,有权有势会捞钱的富庶人家陆续挪窝别墅或者其它什么物管小区“现代新人居”去了,多数没钱买房的平民百姓死守老巢,谁不认识谁呢?
狗子爸的衣裳都是深色的茄克衫,好像给人时髦的感觉,其实真相很简单,这玩意耐穿又经脏不必时常洗涤——按他的说法,可以给老婆减轻点劳苦。从这点说狗子爸可算有心计也算个实在人。人们都清楚,他平常不多言语,偶尔张嘴不过是嘀嘀咕咕像个包谷猪,以至于别人时常不清楚他说的啥玩意。工友们形容他“三脚踢不出个屁”,邻里们则说他是个闷声。他每天就爱喝茶,天天晚上或者礼拜天,人们便看到他和几个“臭味相投者”在社区花园的石桌前一起品茗。他们不像那些打牌下棋“斗地主”的家伙,一个个吵得乌嘘喧喧。他们偶然地嘀咕几句,更多的则是静静地、无声无息地跷着腿,显出一副默契的很悠闲的样份,让人们几乎难以感觉到他们的存在,都戏谑他们“懂生活!”
狗子妈很漂亮,是那种看去纤巧而精致的小女子,脸蛋永远是红朴朴的。这些年老了,但是人们仍然可以透过她那红润的面庞和修条的身段,窥测到她年轻时的风姿卓韵。听说当年追她的小伙子不计其数,怎么就嫁给狗子爸了?据她自己说主要是看上了狗子爸很老实,和这种人过日子心里踏实。事实也如此,守着漂亮贤惠勤劳吃苦的媳妇,狗子爸很知足,无论日子多么清苦,儿子多么不争气,他似乎早已看破红尘,整日里都显得很平淡,长年地就养成“三脚踢不出个屁”的“稳重”性格了。
狗子很调皮,不仅常常在社区打架惹出事端,更严重的是经常逃学,老被家访,社区的许多同窗都爱说起他。但是不管狗子多么调皮,狗子爸从来不打骂他,都是狗子妈管教。狗子妈惹毛了就打狗子,毫不留情,操着扫帚疙瘩或者竹头杈棍什么的,打得狗子常常抱头鼠蹿,东家躲西家藏,狗子妈撵着一边数叨一边骂,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邻里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她,很长时间才能让她平息下来。看着狗子妈打骂狗子,狗子爸在一旁连哼也不哼一声,自个儿吞云吐雾地嘀咕说,老子不打狗子是不想打,但支持他妈打;“子不教,父之过”,有当妈的教育,他才没有“过也”。所以在社区里,这一家老少妇孺皆知,几乎所有偏爱“婆婆妈妈”之类闲事的人,没有谁不清楚狗子家的事。
说起来狗子真不应该这样,读高中了,不管那大学考得上考不上,总该尽心尽力才是,这社会不多学点知识将来咋个混饭吃?比如狗子爸,一辈子几十年,就在厂里干个搬运工,多没出息呀。还有狗子妈,也是个初中生,一九七五年在一家大中型国企参加工作,一九九七年厂子倒闭,四十挂零下岗了,当时的下岗简直成风啊!哪里没有这种悲剧发生呢?哪里还有工人阶级的保障领地呢?狗子妈从此不停地打临工,保姆、清洁工,冰糕厂做冰糕,皮鞋厂做皮鞋,累死累活找几个子儿,到头来没有一样干得稳当。这几年,她换了活法,每日起早探黑,披星戴月,天晴落雨,一付箩筐扁担,徒步二十里到批发市场打菜来卖,也不过仅仅挣得两三百块如低保线的收入而已。
记得有次落暴雨,天不见亮,狗子给妈妈送雨衣,一路赶到蔬菜批发市场却见妈妈卷曲身子在屋檐下躲着,全身如落汤鸡的模样。以后回来一病不起,住院一个礼拜,脸色从此变得苍白而又憔悴。那两筐打回来的菜,全家人吃了十来天也没吃完,大部份都烂得稀糟糟的了。狗子爸劝狗子妈说,以后下雨就不去打菜了,好好休息吧;少挣多挣无关紧要,将就自己这点工资一家子兑付着过,身体要紧哩。狗子妈说,这种事你就不要管了,待狗子以后找个工作了再好好休息不迟。
但是,日子进入新千年第二个年头,厂里效益下滑,及至亏损,职工们再无分文奖金,狗子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狗子高考落榜后又去整了个高技来读,爸妈说这样读出来以后就是高级技工,时下企业最缺乏这种人才,肯定能找个铁饭碗,从此大人也就放心了。放心倒是放心了,可是因为狗子的学费和狗子妈一场胆结石切除,突然就花去了近万元,落下好几千的债务,一家子的生活哗地跌入贫困境地,甚至一月半月也吃不上一顿肉了。
狗子爸和我同一个单位,狗子是我女儿的同窗,经常性地,就在我们家吃肉的时候,女儿就给狗子端一小碗去,狗子非常高兴,说我们家弄的肉比他妈妈弄的肉好吃。
这些日子厂里搞裁员,按总公司规定,全厂裁员百分之二十,不分男女,凡四十五岁以上者都是裁减对象,消息传来,全厂震动,许多人忧心忡忡,特别是下面车间的工人,人人自危,个个怔忡。裁下来的人叫回家“居休”,没有奖金是肯定的,关键是工资也减了,只拿70%,谁能承受这种低收入的苦日子状态?
我在厂劳人科工作,一般科员,专事劳动调配。车间把名单报上来审核,我一一过目看到有狗子爸的名字,一时间心里凉了大半截,这一家子要是没有他这个主心骨挣钱,岂不要了他们的命?于情于理我都应当帮助他们才对。不要说老邻居,面对已有一口子下岗的现实,再叫一口子下岗我也于心不忍不啊!下个星期就要宣布名单,这两天我如果不把此事纠正过来事情就无可救药了。
正在我琢磨着这事如何下手之际,狗子妈来了。我比狗子爸小两岁,一贯称她为嫂子,很热情地为她倒上一杯开水。她很讲理,拿我当好人,心平气和地与我交谈,说今天生意特不好,半下午才把菜卖完,想起男人的事千个万个不放心就找厂里来了;先找劳人科,科里不解决就找厂长。我连连安慰她,并一再强调这事包在我身上,一定要解决,马上就解决。接着我把她安顿下来,赶忙下车间去见狗子爸的车间主任,说狗子家两口子已经有一个下岗了,再把狗子爸整下岗,这一家子就没法活了,你一定要换个名额,把狗子爸留下来。主任说今天狗子爸找过他,但他没答应。他摊着双手气恼地说:“谁来换?你说谁来换?”固执己见,叽里哇啦向我解释了好半天,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
主任四季豆不进油盐,我又去找厂长,如此这般那般诉说一番,特别告诉他狗子妈已经找到厂里来了。厂长倒是明理,说声下不为例,给车间主任打了电话,命令他必须解决,当即便搁平了。据我所知,在所有两百多个下岗工人中,似乎再没有一个是两口子双双都下岗的情况,厂长的决定应该是站得住脚的。
正好下班,我和狗子妈一路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回家,刚刚走到楼前转拐处,身子儿面对自己家门的时候,突地就看到天上飞下来一个人影,但听一声沉闷的“咚”像巨石砸地,仿佛大地一记抖动,就见一个人如一摊烂泥似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我和狗子妈大惊失色。没待我认出是谁,狗子妈却认出是自己的男人,箭一样冲上去扑在男人身上呼天抢地,嚎啕大哭起来。
啊,狗子爸,可怜的狗子爸啊,你该是刚刚下班回家不久吧?咋个这么快竟干出这种傻事了哇!?
狗子妈悲恸欲绝的哭声刹那间传遍楼宇,叫人感受的凄惨之状犹如撕胆裂肺呵!
你看狗子爸那个样子:七孔冒烟,一只眼睛翻着白,充着血,凸突出来掉在眼眶子外面,像个污浊的玻璃弹子;整个白的红的血肉模糊的脸,完全就是一付狰狞的魔鬼面容!我赶紧掏出纸巾为他盖上,倾刻间泪水止不住哗哗涌出来,我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只一忽儿,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的邻居们,男女老少都赶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围来黑压压好几百人,唏嘘嗟叹,怒骂谴责之声不绝于耳,都说厂里千不该万不该搞成如今这个样子,五十几年历史的国营大公司,十来个分厂,每个厂一两千人,从来都干得好好的,什么时候亏损过啊,怎么这两年说亏就亏了,该不是下层的工人们搞亏的吧?怎么就要叫咱工人下岗呢?!怎么就偏要咱工人买单呢?!
一群人围住一位老者听他发高论,只见他摇晃着满头银发的脑袋瓜子,对大伙儿叹息说:“你们晓得不,在全国范围,自九十年代到现在二十一世纪,有多少下岗工人死于类似的非命?我们已经出现了下岗女工为了生活卖淫的事,下岗职工为生不起病上不起学自杀的事,我还听说过一家下岗职工为吃一顿肉老少三口人寻短见的事。唉,建国五十多年了,这二十几年来,我们美其名‘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以人为本’的社会主义,竟然搞得毛泽东时代的主人翁,工人阶级的地位江河日下,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你们明白啥原因吗?”
老者挨边八张,人称白老头,是厂里的第一代老工人,高级枝师,人们很敬重他,但谁也不回答他提的问题,大家面面相觑没一个开腔。其实,明白不明白又怎样?面对经济精英们和主流媒体一致导向的“中国特色”,老前辈斗胆提出这类敏感的话题,谁又好正面回答呢?
人们并不知道狗子爸被列入下岗名单后已经被我请示厂长改正过来的内情,悲痛欲绝的狗子妈无法诉说什么,她现在除了放开喉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呼小叫还能惦记个啥呀?我于是就向人们反复解释,因此,也正因如此,人们越见地感觉到,狗子爸真不该走,也就越见地感觉到老天爷不公了……
狗子爸是从顶楼即八楼上面跳下来的,要是选择二三楼,结果肯定不一样,看来他的选择是高明的,从此一了百了,去到另一个没有人吃人的天堂,应该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幸运吧!?
后来听狗子妈说,狗子爸事前听说他被弄下岗了,昨晚上翻来覆去折腾一宿,说是这些年工人已经没有主人翁的味了,越干越不像工人阶级了,当官的把国家的厂当自己的厂一个劲为自己捞钱,香车美女洋楼,富了又富,而工人整天累死累活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除了背后骂娘没有说话的份,啥话也没地方说。现在当官的把企业搞垮了却弄工人下岗,他越想越没有意思。狗子妈叫他一定要找领导说说,就说老婆已经下岗几年了,厂里无论如何也要考虑他们家的生活,狗子爸嗯嗯啊啊地说如果厂里解决就算了,不解决他就要做个样子出来给当官的看看。想不到他真的“做个样子出来”了!
第二天,在自家门外的大坝上,在为狗子爸设灵堂悼念的时候,厂里大大小小的头儿们都来凭悼慰问。面对当前厂子陷入亏损时兴减员增效,导致一位老工人“因为下岗”而跳楼,这些住在高档别墅和漂亮小区房的满脑肥肠的官宦们,平日里吃喝嫖赌,小车去小车来的家伙,今天居然没有一个是炫耀着自驾车来的。据说是厂长事先打了招呼,大概知道群众在这种时候会产生什么逆反心理,他们碍于情面而来,不能叫人抓住把柄说他们是小工伙的对立面,甚至是把工人阶级作为剥削搜刮对象的官僚资产阶级吧?
头儿们,包括车间主任,一个个脸色凝重,显得很同情很惋惜的样子。厂长亦兼厂党委书记,理所当然是最权威的代表。他握着狗子妈的手说,如今厂里很困难,但是再大的困难,他也要想办法照国家的规定,给予狗子妈应该享受的抚恤。他当即还拿出一个白纸包,说是先给狗子妈一千元慰问金,以表示厂里的心意。我在机关当差近三十年了,一切都很清楚,厂长大人这一千元“厂里的心意”,不过就是厂里三天两头“谈业务”时的一席酒钱而已,或者就等于他老兄在夜总会和小姐玩儿一晚上的开销罢,小小意思却可以大大地收买这个平民妇人感恩载德的心,绝对非常有价值。
不是么?狗子妈接过钱包禁不住热泪长流,全身不住地抖缩,像打摆子似连连说:“感谢……感谢……感谢厂里记得我们……孤儿寡母!感谢……厂长关心!感谢……党组织关怀!”
后来不过两年吧,时任厂长十年的厂长大人,因为受贿贪污九百多万东窗事发被逮捕法办了,而他犯罪的时间,正是厂里亏损那两年。就是说,他把厂子搞亏了,把工人搞下岗了,自己却搞肥了。
这年总公司遵照市府指示精神,制订了一条规定:“不是万不得已,不能让工人下岗;夫妻双方已经有一人下岗,绝不能让另一人再下岗”。可惜大好的规矩姗姗来迟的,纵然是春天,可以唤起万物复苏,却不能唤回狗子爸那条鲜活的生命了。
也是这年,狗子娘儿俩从革新村社区消失了。听人们说,狗子妈嫁给了郊区一个做家俱的老板,是个百万富翁,说是他老婆死了很多年一直没找到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狗子妈正中下怀。又听女儿说,狗子毕业后到处打工,现在沿海一家大企业稳定下来,月薪五千。
人们记得狗子一家人。我更是忘不了狗子爸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它像映电影一样总要不时闪现在脑海,让我心悸而悲悯。今天记下《狗子一家人》,一则算是对狗子爸的缅怀,二则就为忘却这悲剧的记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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