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国大戏
一九O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农历正月初。
淅淅沥沥下了几场初春的雨,湘乡大平坳连绵起伏的山脉朗润起来了,溪沟里的水涨起来了。落了叶的树枝正吸吮着初春的雨水,攒足劲长芽苞发花蕾;四季常绿的树和草还有小麦蔬菜等庄稼,仿佛在咕咚咕咚喝着雨水,越发滋润得油光碧绿。大平坳四处洋溢着新春的喜气,大人小孩个个脸上漾着笑,穿着簇新的土织布衣裤,有的走亲串友做客,有的呆在家里玩耍,扯谈打讲啦,和麻将打骨牌啦,一到吃饭时分吃着大块的肉,喝着大碗的五谷杂粮酒,这样的舒心好日子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天;田垄里,山野上,青壮男丁组成一串长长的队伍,敲锣打鼓吹唢呐,日里耍龙,夜里舞狮,挨家挨户给人拜年,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迎来送往,遇上富有大方和做喜事的人家还要端着茶盘讨喜钱呢。
特别是棠佳阁七十五六岁的贺老太太一锤定音,包下一个走村串户的木偶戏班子,把棠佳阁附近的人都喜饱了,乐癫了,没得几户人家不关门闭户去看热闹的。春节里唱这样的木偶戏,东家除为图热闹助个兴外,更重要的是祈求神灵驱灾降福,保佑新的一年更加风调雨顺,人兴财旺。一乡一俗,大凡亲朋戚友是要备包封办礼物,响爆竹去做贺的。贺老太太的戏从正月初二开场,来棠佳阁看戏做贺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贺老太太生育两子三女,长子文玉瑞,次子文玉钦,大女嫁给钟家,二女嫁给王家,满女七妹嫁给韶山土地冲毛家。俗话讲:‘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团坊’。正月初一,文玉瑞文玉钦两个儿子清早就率领全家大小,欢天喜地向母亲拜年;正月初二钟家和王家两个郎婿就早早地带着家里人,各自挑来了满满的一担礼物,向丈母娘拜年,为唱戏做贺。三郎婿毛顺生倒是迟迟没来,惹得贺老太太撅起老长的嘴巴,喋喋不休埋怨个不停,“石三伢子,今日是初三哒,你爷老倌还冒来,你到门前的塘墈上去打望一下,好啵?”
“外婆,我打望好几回啦,总冒看见爹来,我懒得去哒。”石三伢子在外婆怀里撒着娇说。
“三伢子,你在行点,莫偷懒,快去。”外婆从大襟衫的衣兜里摸出几颗晶莹剔透的冰糖来,放在了石三伢子的手心里。
石三伢子高高兴兴接了,放一颗冰糖到嘴里吮吸着,甜蜜蜜的,一个鹞子翻身,喜滋滋地离开外婆的怀里,飞也似地走出门外,打望了一阵,又箭一样射进屋里,晃着小脑袋对外婆说:“何解(怎么)搞的啰?我爹还冒来。”
外婆阴沉着脸没做半点声。
吃过晨饭,只听得堂屋里锣鼓“咚咚呛呛”一阵响,第二天的戏又开场了。戏台正搭在堂屋里,过年前这里是贺老太太二儿子文玉钦教书授徒的蒙馆,如今把课桌凳子腾空,在堂屋上头用蓝底印花布围了个人多高的戏台子,台下摆着几排凳子椅子,自然是来文家走亲串友的人坐前排饱眼福。
外婆牵着石三伢子,从茶堂房里出来走到了堂屋里,坐在前头的太师椅上。
一阵扫台锣鼓响过,唢呐笛子一齐奏起,只见印花围布上,生旦净末丑轮番出场,吹拉弹唱耍样样俱全,小小木偶人时而对打杀声震天动地,时而掩面而泣倾诉衷肠……三尺戏台风云变幻,道不尽的人间沧桑,把“三国”大大小小的人物演绎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激起台下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亲朋戚友如此开心,看戏的贺老太太自然是喜在眉头乐在心,满脸的皱纹笑成了菊花瓣,她爱的就是这个热闹劲。
石三伢子不安分地挣脱开外婆抱着他的手,滑出了外婆的怀里,在人堆里挤眉弄眼呼朋引伴,招来了弟弟润莲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小表兄弟,象一条条泥鳅,在戏场子里穿来钻去。他们一会穿到左,左边看戏的人就喊:“三伢子,莫吵啰。”一会钻到右,右边就有人喝:“三伢子,带他们到外头去耍啰。”
“三伢子,到外婆咯(这)里来,莫吵。你看戏台子上面在做么子?”贺老太太一把拉过石三伢子,他就势一头滚在外婆的怀里撒起娇来。
这时,戏台上喊杀声惊天动地,刘备和曹操两军对垒,杀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石三伢子瞪圆了眼,看得如醉如痴,发出呵呵的笑声。两军杀过一阵后,戏台上又是依依呀呀一阵唱,他觉得没什么看头,便从外婆的怀里溜了出来,依旧在戏场子里窜来走去。
这时,一位三十四五岁的妇女,穿一身簇新的蓝底白花的土织布大襟衫,梳着高高的发髻,微胖的脸盘上漾着新春的喜悦,一会提着水壶,给看戏的人倒茶续水,一会端来几盘炒得喷喷香的南瓜子,葵瓜子,落花生,红薯片子,招呼得大家熨熨帖帖。她就是贺老太太的满女七妹子,自过门嫁给韶山冲毛家生下石三伢子后,就带着石三伢子和后来生的润莲住在娘家,一住就是七八年。
客人们吃得满嘴飘香,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三伢子,”七妹一把逮住石三伢子的胳膊说,“莫吵莫吵,好好看戏。
“娘,”润芝回过头甜甜地叫了一声,扑闪着一双黑亮黑亮特别机灵的眼睛,好奇地问,“咯些戏菩萨何解能跑,能唱,能杀架唷?”
“三伢子,莫吵,”七妹笑吟吟地轻声说,“你传神看,就晓得哒。”
娘的话定住了儿子,石三伢子刚安宁了片刻,便带着小表兄弟们走到了戏台后面,一齐趴在后台上,撩开印花布单,好奇地朝里看个究竟。
原来是一块印花布里围了五个演戏的人,一人打锣击鼓,一人敲钹撞木乐,一人拉二胡吹唢呐和笛子,一个五十多岁的戏班头和另外一个人两手不停地操纵着三尺多高的木偶人,依依呀呀唱戏文,五个人忙得不亦乐乎,有意思极了。石三伢子滴溜溜的大眼睛瞄准了盛木偶人的戏箱子,觉得许多有趣的故事和人物都是从这里钻出来的,这真是个百宝箱吔!
一出戏演完,七妹招呼戏子们去吃中饭。他们便把行头放在戏箱里,“嘭”的一声合上箱盖,没经意上锁,就往茶堂房吃饭去了。
石三伢子看得真真切切,他嘴巴挨着十一二岁的表兄文南松的耳朵,小声说:“二十哥,咯些戏菩萨他们耍起来几多带劲唷。你看,它们统统睡在戏箱子里咧,我们……”他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文南松眨巴着眼点了点头,“三伢子,你是想去……偷?万一有人捉住我们哒……我怕打吔。”最后他瞪大了眼,摇了摇头。
“哎呀呀,怕死鬼!你打望,我来拿,我走后门,向屋背后山上走,你们跟着我来就是,”石三伢子把握十足地对小表哥说,“走,去吃了饭,等下子看我的!
接着,他们从戏台的地上爬起身来,象山雀子一般朝在厨房里忙上忙下的七妹蹦去,闹着也要跟大人们一起坐位子吃饭。
七妹搬来一张小方桌几条小凳子,笑说着:“我的小祖宗,好好坐哒,筷子莫到大人桌子上的菜碗里去戳,守点规矩噢,亏不了你们咯些细伢子。”她便端来几样鸡鱼肉的好菜,招呼着,“三伢子,你们慢慢吃。”
这些表兄表弟一坐上去,哪里顾得上什么斯文,几双筷子在菜碗里一顿乱夹,三下五除二,碗里的菜夹了个精精光光。贺老太太看着他们吃抢食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饭还含在嘴里,石三伢子便急急往外走。
在旁的七妹不解地问:“三伢子,你饭还冒吃好,往哪里跑?”
“娘,我吃饱哒,耍去。”石三伢子回头一说,不见了人影。
五十多岁的戏班头酒醉饭饱之后,到戏台里打了个转身,慌慌张张走到贺老太太跟前,小心谨慎地说:“东家,我们唱戏的几件行头找不到啦,等下子我们唱《三顾茅庐》,恐怕唱不成,改另一出戏行不行?”
“何解要得啰?你们刚刚还唱得好好的,何解就变卦哒?我跟客人定好的,点的就是咯出戏,莫改了。要改的话,不怠慢了客人?”老太太的口气象是铁板上钉钉。
戏班头期期艾艾说:“硬要唱,就得辛苦东家帮忙问一问,找一找……”他鼓起了勇气,终于说出了缘由,“好象我的戏箱子有人动过,刘备、诸葛亮、曹操的行头不见哒。”
“何解啰?何解啰?”贺老太太耳朵一时背,没听清戏班头的话。
戏班头只得把手卷成筒放在嘴巴边当喇叭,靠近老太太的耳朵,重述了好几遍。
老太太费了好大劲总算听清了戏班头的话,她睁圆了眼睛瞪着戏班头,不高兴地说:“你讲我家出了贼,是啵?光天白日,你千万莫讲胡话。新年大吉,谁要你那几个木脑壳?”
“东家,不敢不敢,你千万莫咯样讲,我们担待不起的。你们是四世同堂的大富大贵人家。”戏班头是个老江湖,见阵势不对赶紧改口说,“只怪我们冒收捡的好,丢哒丢哒,就算啦,今后回家再置办几个。只是烦请东家改唱一出戏为好。”
七舅赶忙跑到贺老太太跟前耳语了一阵。
七舅的话,贺老太太倒听得真真切切。她脸色一沉,换了语气,“师傅,行头的事,你莫性急。我替你找找试试看,要是万一被我几个戳得天下的孙子和外孙子拿去耍哒,包管你冒事。”
棠佳阁的一个山坡上,石三伢子双手抱来三个木偶人,把“曹操”分发给表兄文南松,把“诸葛亮”分发给自己的弟弟润莲,把“刘备”留给自己,他们好奇地把玩着,还有一大群小伙伴跟着看稀奇。他们总是玩不得法,石三伢子索然寡味地撂下了“刘备”。
九哥王季范也跟父亲王文生,在新年里走亲戚来到了外婆家。这时节,他正随着三伢子上了坡来看热闹,见表弟们不得要领,童心大发,笑着对石三伢子说:“润芝,我来试试看。”
九哥操起“刘备”的行头,玩起来,起先也玩不得路,后来一琢磨,他用左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掌握木偶人的主杆,操作木偶人的躯干;又用拇指和食指捻动左侧杆操作木偶人的左臂;右手掌握右侧杆,操作木偶人的右手,慢慢地玩上了路,便又手把手把窍门教给了表弟们,“看事容易做事难。摸出了门道,就容易多了。”
“九哥,你真行!”石三伢子便按着九哥教的方法,摆弄起木偶人的机关,慢慢动作自如了。润莲和文南松两人也跟着慢慢学会了。
“我们学唱戏师傅的,来开仗,好啵?”石三伢子双手叉腰说。
一群小伙伴一说起“开仗”,都来了精神,“刘备”和“曹操”各自招兵买马起来,“刘备”和“诸葛亮”一起率了一路“人马”——五六个小伙伴,“曹操”也带了一路“人马”——四五个小伙伴,兵对兵,将对将,刀剑相交,胜负难分,不一会功夫,双方都有人受了点皮肉之伤,没一个哭鼻子叫苦,都从自己嘴里吐了一口唾沫敷在伤口处,又继续顽强地投入战斗。大战几个回合,十几个“开仗”的细伢子好象水中捞出来一样汗水淋漓,湿漉漉的头发上冒着团团热气。
石三伢子年纪虽小,但开仗是最勇猛的一个,他一马当先便把“曹操”打得落花流水,“曹操”的戏衣“嗤”的一声就撕开了一条大口子。
石三伢子得意地笑起来,高兴得在草坡上一连栽了几个筋斗。
九哥在旁观战,大战方休,他便摆起谱来:“润芝,木脑壳戏又叫么子戏?”
石三伢子头摇得象拨浪鼓,“不晓得,九哥,你讲讲看。”
九哥毕竟是省城湖南优级师范学堂的洋学生,讲话捏腔拿调慢条斯理的:“木脑壳戏又叫傀儡戏,它们之所以象人一样能动,就是我们人在下面操作。今后,我们为人做事,可不能当傀儡受人摆布,做行尸走肉,凡事要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要多动点脑子。”
“九哥,我不想当咯样的傀儡。”石三伢子眨巴着眼睛说。说话间他眼睛好尖,看见从外婆家屋后的山坡上急匆匆爬上来一个人。“七舅来了,快跑。”三伢子小手一挥,小伙伴们撂下木偶人飞快地走开。
“别跑,绊断了脚手不得了。”七舅连忙喊。
他们躲进了土坡上一些杂草丛生的荆棘蓬里不出来。
七舅走到近前,一边收捡丢在地上的木偶人,一边笑骂着:“我在家里猜想就是你们咯帮细伢子捣的鬼,三天不抽,你们身上的皮子就发痒,咯样子无法无天,下不得地哦!”
石三伢子和伙伴们在荆棘蓬里暗暗发笑。
七舅一回到家里,把三套行头交给了戏班头,难为情地摩挲着手,嘿嘿笑着。
老头一见已撕了条口子的“曹操”行头,一脸不高兴,戏总是拖着不开场,台下看戏的人干坐着难受。
七妹上前道歉说:“师傅,戏你还是接着唱,莫扫了大家的兴……我三伢子弄坏你的行头,由我来赔你就是了。你讲个准数,要赔多少?”
戏班头搓着手,嘿嘿笑着,不吱声。
“一块花边够不够?”七妹带着一脸真诚的神色说。
戏班头仍旧搓着手,嘿嘿笑个不停。
“两块总够了吧?”七妹忙从大襟衫的兜里摸出块折好的小手帕,把手帕打开,把两块光洋递给了戏班头。
“难为你咯样好,我何解好意思收你少奶奶的钱。”戏班头一边嘿嘿笑着,一边伸出手来赶紧把钱接了去,“新年大吉,大发大发,打发打发,就算你打发我们的挂红钱吧。”
石三伢子和小伙伴正象一群麋鹿麂子一样,纵身跃下一条又一条高高的黄土墈,飞快地下了山坡。
这山坡是绵延起伏的龙头山延伸的一段小支脉,活象一条跃跃欲飞的苍龙腹下伸出的一个鳞爪,外婆家四合院的青瓦房正好落在这鳞爪上,屋门前有一方碧水悠悠的池塘,池塘边左侧是一个小山丘,上面长满一片如伞如盖的大树,从塘墈向小山丘脚下伸过一条路,这便是棠佳阁人的出进之道。石三伢子和他的小表兄弟常常在这个土丘上,捉迷藏啦,比赛爬树啦,掏鸟窝啦,双手叉腰指挥开“仗”啦,还从牛栏猪圈楼上拿些稻草织很多草辫子,挂在弯脖子樟树和枫树上荡秋千呢。一到夏天更有意思啦,石三伢子率领一群小表兄弟在外婆家门口的池塘里打浮泅,惊得塘里的鱼“哧溜溜”往水面上跳,他小手托起一个打猪草的竹篮在池塘里当船使,鱼一旦跳入竹篮里,自然是他当天有眼珠子的下饭菜。
这时,石三伢子生怕挨打,不敢进外婆家屋门,领着伙伴们来到了小山丘上,只见好几条草辫子还挂在树上,便一个纵身跃上去揪住草辫子,荡起秋千来。他胆子天大,秋千荡得比外婆家的青瓦屋脊还要高,在旁看热闹的九哥,吓得睁圆了眼,舌子都吐出来。
“九哥,快来玩噢,你长沙城里的学堂哪有咯号把戏耍啰!”石三伢子格格地笑着。
站在秋千下的九哥,脸皮白白净净的,戴着副瓶底一样的眼镜,斯斯文文地直摆手,“润芝,小心。绊断了脚手就不好耍。”
“九哥,你放心,冒事的。你真是个怕死鬼。”石三伢子一使劲,秋千荡得更高,笑得更开心了。
“三伢子,你天不怕地不怕,要把娘吓死唷?快下来,你!”七妹冷不防从树下钻了出来,朝石三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娘在家里一听石三伢子在外头又闯了祸,付了戏班头的“挂红钱”,连忙丢下手边招呼客人的活计,挪着一双缠得象粽子似的小脚,一步高一步低绕着棠佳阁兜圈子寻找他,“三伢子,三伢子!”喉咙快喊哑了,就是不见三伢子应一声,一双小脚走得麻辣辣地痛。石三伢子他们玩得正欢呢,象齐天大圣孙悟空率着一群小毛猴回到了花果山,她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嘴唇发紫,脸色发青。
小伙伴们见了石三伢子他娘,一个个从秋千上蹦了下来,四散而逃。
“三伢子,过来,你们两个!”七妹秀秀气气的脸庞上平添了几许威严。
石三伢子朝润莲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他双手抓住草辫子,凌空翻了一个筋斗,跃下了地。润莲也跟着跳下了地。兄弟俩便低着头,老老实实走到娘跟前,讷讷地说:“娘,何解啦?”
“你们两个做了么子好事,自己还不晓得?还何解何解来问我,回去好好叫你们吃一顿棍子肉!”七妹忽觉心窝一阵发闷,隐隐作痛,她左手用力按住心窝子,右手拿着细小的楠竹枝,把石三伢子兄弟俩赶回家。
“娘,你哪里不好受?”一路上,石三伢子看着娘一脸难受憔悴的样子,焦急地问。
七妹一声不吭不答不理。
石三伢子兄弟俩畏畏缩缩进了外婆的家门,低着头进了娘的卧室。随着娘有气无力一声喊:“跪下!”他们顺从地双膝跪在地上,把小手乖乖地平伸出来,娘气哼哼地挥着楠竹枝抽打着他们娇嫩的手心,数说着:“一下,两下,三下……你们好样不学,去做贼,做贼偷瓜起,痨病牵花起,看我不打断你们的手把子和脚管子!”
两个细伢子的小手掌心起了道道血痕。娘看着两个儿子既不哭,也不讨饶,便更来气,气得差不多要哭起来,“你们两个是打不死的程咬金。”
贺老太太颤巍巍挪动一双小脚走来了,“七妹子,你打人不看时候,正月初头,莫打人……”连忙心痛地护住两个外甥孙子,“你们两个今后千万莫咯样吵,莫跪哒,起来算了,外婆替你们讨个保。”
“娘,你莫讨保,不打他,屋上头的瓦片子都会戳光去。”七妹气嘟嘟说。
跪在地上的两个外甥孙子拥在外婆怀里,外婆刚一扶起他兄弟俩的身子,三伢子一个鹞子翻身,脚板象抹了油走出门去。
“娘,石三伢子已满八岁吃九岁的饭了,一直在你咯里带,你把他看成是你的心肝尖子,你太惯肆他了,下不得地。我看呀,还是把他送回韶山冲去读书算哒,要他爹和先生才降服得他了。”七妹对贺老太太说。
“养女服家娘,养崽服学堂,读书要得,干脆,石三伢子就到他八舅课馆里去读,好啵?”要石三伢子兄弟俩离开棠佳阁,贺老太太心里象针扎了一下,十二分的不乐意。
“他成天吵吵闹闹的,八舅是个有名的糯米团子,好好先生,何解管得住他?等他爹一来,还是把他接走,回韶山冲好……”七妹一见贺老太太的脸色忽地沉了下来,才舌子打卷停了话。
石三伢子身子挨在窗口下,用小手指头舔了点唾沫,在窗户的亮皮纸上抠了几个小圆洞,睁大着一双眼睛朝里望,尖着耳朵听外婆和娘说话。娘一个劲地说要带他回韶山,他心里竹筒打水七上八下,来到门前的塘沿边逗游,信马由缰走到了小山丘上,双手抓住草鞭子纵身一跃,屁股坐在了秋千的座板上,可没半点心思荡秋千,却又顺势跳下来,倚着一棵弯脖子驼背大枫树,仰着头看着枫树光秃秃正发芽胞的枝头想心事,枝头上有一个黄蜂窠,他老早就寻思着要把它捅下来。平日里,只要有人发现了田墈或溪沟的棘蓬里有黄蜂窠,三五个小伙伴就会邀集起来,攥着根小竹棍,畏畏缩缩去捅,练练胆,看谁不怕黄蜂螫,一旦捅下来了,惊得满窠的黄蜂嗡嗡乱飞,追着抱头鼠窜的小伙伴螫,三伢子从不乱跑,就势匍匐在地,黄蜂螫不到他,有的细伢子螫得鼻青脸肿,还一个劲嘻嘻哈哈笑着,直往头上的肿包抹唾液。捅黄蜂窠数三伢子最里手,有时用“火攻”,捡来一捆干柴放在黄蜂窠边,冷不防点火烧死这些黄蜂,有时用“水攻”,脱下身上的衣褂子,轻悄悄地包住黄蜂窠,往水里一撂,浸泡一阵憋死这些万恶的黄蜂。在外婆家捅黄蜂窠是一件多开心多刺激多来劲的事啊,可现在再没时间和机会捅这个黄蜂窠了,他要随娘回韶山冲了。这时,他晶莹的泪水在眼窝里打转,象不断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掉下来。
“润芝!你娘打了你,冒伤着你吧?”九哥踩着高跷,冷不防来到了石三伢子身旁,关切地问。
后面跟着踩高跷的十六哥文运昌,他是大平坳踩高跷的高手,任何陡峭窄小的山路都能踩着高跷过去,他十七八岁的样子,脸上透着农家孩子的纯朴和机灵,是八舅的二儿子,平日里对石三伢子最好了,他要是在池塘里,水田里,溪沟里,捉个鱼呀虾的,摸个田螺和蚌壳的,自然是石三伢子的下饭菜,石三伢子成天跟着十六哥玩,“十六哥,十六哥”叫得比蜜糖还甜。
“着么子急,到晒谷坪里打地雷公去。”十六哥踩着高跷笑嘻嘻安慰说,他脖子上挂了几个苎麻绳子拴着的“地雷公”(陀螺),衣领口上插了几杆抽“地雷公”的鞭子,活象戏台上的将帅后背身上插的令旗。
“何解不急啰?我娘要赶我回韶山冲。”石三伢子撅着嘴巴说。
“咯戏班头心眼也太歪了,那几个戏菩萨,我们石三伢子也只是好个奇,拿来玩耍一下,搞烂哒,修补一下不就冒事了?他嘴巴上讲得真好听不要赔,可他一心只想着要钱,害得细姨出了两块光洋不算,还害得我石三伢子挨打赚骂。对,我们也想个法子,治治咯帮臭戏子。”十六哥心直口快说。
“我来耍他们个把戏,吓他们一跳,好啵?要他们演戏不成。”石三伢子转忧为喜,眨巴着聪慧的眼,想出了个恶作剧的鬼主意。
“有么子好主意?你讲讲看,”九哥急不可耐地问,“咯帮臭戏子,吓吓也好,害得我也赚了我爷老倌的骂。”
“嗯喽,咯株大枫树的树杈上面,你们看,有个么子?……是个大黄蜂窠,我老早就想把他戳下来了,十六哥,你快去拿个大布袋来。”润芝抬头指了指枫树上的大蜂窠,狡黠地一笑。
大家会意地笑了,“好主意好主意!”十六哥连忙到家里拿来了大布袋,石三伢子象猴子一样三五几下爬了上去,轻手轻脚拿布袋包住了黄蜂窠,顺手摘了下来。在袋里的黄蜂被惊醒,从蜂窠里爬出来,在布袋里嗡嗡飞。
“咯回有比木脑壳戏更好看的戏了。”石三伢子提着这个布袋偷偷溜到了戏台里,十六哥和九哥帮着望风,趁戏班子的人不注意,轻手轻脚把布袋塞进了戏箱里。
当戏班头换行头的时候,他一掀开戏箱盖子,一群黄蜂飞了出来,“我的娘啊!”戏班头来不及躲开,脸上被黄蜂螫了几口,一会就肿起了几个大包。堂屋里群蜂乱舞,看戏的人抱着头四处躲窜。
石三伢子和九哥、十六哥还有其他小伙伴们在屋对面的塘墈上看得真真切切,咧开嘴满足地笑起来。
戏再也唱不下去了,停了一两个时辰,等蜂散尽了,戏才重新开场。
贺老太太一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连忙把大儿子文玉瑞二儿子文玉钦和钟家大郎婿、王家二郎婿召到身边。顺生没来,这时也只得把七妹喊了来。
气得七窍生烟的贺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发了话:“咯些细伢子吵得上天了,你们硬要把咯做孽的头头抓出来,好好教训他一顿,拿根小小的楠竹棍子抽抽他的屁股,长点记性。”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眼睛齐刷刷望着七妹咪咪笑,当着老太太的脸,咬住嘴唇不好笑出声音来,彼此都明白石三伢子是老太太脔心窝里的肉,要教训他一顿,不过是老太太嘴边一句气头话,千万不能当真。
七妹浑身不自在,“你们猜着又是我石三伢子捣的鬼喽?……不会吧?我刚刚骂他一顿出去的。”
七舅说:“咯样的鬼主意只有他想得出来,三伢子,人太聪明了,何解肚里尽是咯样的歪主意?……不过,我不怕细伢子吵,就怕细伢子蠢,细伢子要吵闹才聪明,规规矩矩的不吵不闹象个猪,今后有么子出息喽!”尽管石三伢子爱惹点祸出点麻烦,七舅打心眼里还是很喜欢他这个干儿子。
“我看,只要他进了学堂门,就会谙事不吵闹哒。”贺老太太对二儿子文玉钦说,“玉钦,石三伢子在你手里当了好久的旁听生,几多听话,最聪明哒,依我看,你今天就当着大家的面,正式收他为徒吧。”
“娘,我不是不想正式收三伢子为徒,怕的就是自己家里的师公子冒人捡卦,我冒得威信管住他,我主张把他放到一个厉害点的先生那里去读书更好些。把他关在学堂里,看他还到哪里吵去?”八舅文玉钦抬了抬眼镜斯斯文文说。
“看来你们硬是要把我们两公孙分开,才心甘啰。”贺老太太不满地说。
“娘,你爱外甥孙也别过了头,莫耽误了石三伢子的前程,他也八岁了,该发蒙读书了。还是回他韶山冲读书为好,他爷老倌平日里凶得象个阎罗王,管得住他;他家隔壁南岸私塾的邹先生,也是个出了名的恶先生,再调皮的细伢子压得煞住。”七舅文玉瑞开导娘说。
“你八舅就压煞不住?”贺老太太反问道,“尽讲人家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自家屋里的先生放着自家的细伢子不教,还要去教哪个家的细伢子啰?你们冒鬼碰了脑壳,想不清白吧?”
八舅文玉钦的脸红红的,难为情地嘿嘿笑着。
贺老太太那双混浊的眼睛红了,木雕人一样,再也没说半句话。大家低着头不好做声。
石三伢子在晒谷坪里和十六哥、九哥还有其他小伙伴抽打着“地雷公”。十几个“地雷公”在地上“嗡嗡”旋转,相互碰撞拼杀,谁的“地雷公”碰撞之后还在旋转的,就算赢了,不旋转的就是“死”了输了,输的人要向赢的人鞠一躬,喊声“师傅”。
石三伢子的“地雷公”和九哥的“地雷公”斗架比输赢,石三伢子的“死”过好几回,向九哥鞠了好几个躬,喊了九哥好几声师傅。
兴高采烈的九哥笑嘻嘻收起了“地雷公”,对三伢子说:“你比我不赢,不比了。我难当你咯多师傅。”
“九哥,来,我们再比,还要比不赢,我不到世上为人!”石三伢子缠着九哥,气嗷嗷地发誓说。
九哥和石三伢子抽打着各自的“地雷公”,鞭子“叭叭”脆响,又斗了几个回合,石三伢子的“地雷公”还是不争气“死”了,他双手捂着双眼睛,呜呜哭起来,躬也不鞠了,师傅也不喊了……
“来呀,哭么子,还象不象个男子汉你?”九哥抽打着“地雷公”,在晒谷坪里慢慢悠悠地来来回回划大圆圈。
石三伢子从捂着眼睛的手指间的缝隙中,看到了九哥放松了警觉,他悄悄地擦了眼泪,轻手轻脚把“地雷公”重新旋转起来,漫不经心地抽打着,靠近了九哥的“地雷公”,狠狠地朝自己的“地雷公”抽了几把,最后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再抽一把,他的“地雷公”象离弦的箭,朝九哥的“地雷公”撞去,“嘭”的一声响,九哥的“地雷公”被撞到了晒谷坪的外围里,象麻花一样在地上乱转,不一会就“死”了,可石三伢子的“地雷公”还稳稳当当在“嗡嗡”旋转。
九哥向石三伢子鞠了一躬,喊了声师傅。年龄大的人向年龄小的人行礼节多没面子,九哥红着一张脸。
“赢哒!赢哒!”石三伢子高兴地举起双手,得意地哈哈大笑,捡起“地雷公”鸣金收兵。
“何解不比了?”九哥问。
“最后我赢哒,你输哒,嘿嘿。”石三伢子朝九哥做了个鬼脸,玉石般的小牙齿咬着小手指,咧开嘴一个劲地笑着。
“你赢哒,就不比啦?”九哥笑着问。
“嗯喽。”石三伢子狡黠地眨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点着头。
“你真鬼。”十六哥说,“三伢子,你要回家了,我们要么子时候才一起打地雷公斗架哦?”
“我不回去,我要在外婆家里跟八舅读书。”石三伢子说。
第二章别了,棠佳阁
韶山冲上屋场,坐落着一栋格局象一担柴似的低矮的茅草房。三十岁刚出头壮壮实实的毛顺生,和将近六十岁的父亲毛恩普一起坐在茶堂房的灶塘边烤着柴蔸火,两人默不做声,美滋滋地吧吸着旱烟,矮小的茅房里弥漫着浓烈而呛人的烟雾。顺生吸烟用的是尺把长的旱烟杆,吸完了,把铜烟勺往自己坐着的凳脚一磕,磕干净焦结的烟灰,又装上一撮黄灿灿的烟丝,一个劲地抽;父亲毛恩普佝偻着背,微微闭着一双老眼,松树皮一样粗糙的手端着把亮光光的水烟壶有滋有味地吧嗒着,他两边的腮帮子各鼓起一个一起一伏圆圆的小鼓,铜水烟壶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身旁的大黄狗蜷缩在灶塘灰里,闭着眼睛也烤着火。
顺生跟爹从年头到年尾死做功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难得正月里有空闲耍几天。他堂客七妹子在十几里外的棠佳阁带着两个细伢子打住,一年难得回几趟婆家,他两个妹妹相继嫁出了家门,一年到头也难得到娘家热闹一两回,毛恩普和顺生爷崽俩日子也过得怪冷清。
“顺生,今日是初三了,你何解还不去棠佳阁?我看你老是打喷嚏,肯定是丈母娘在望你咧。你两个妹夫子昨日都来了,歇了一宿,今日一大早赶回去了,你也冒么子牵挂哒,你就去吧。”毛恩普吧嗒着水烟壶说。
“爹,不是我不想去。爹你还不明白?丈母娘年关里早就发信过来,她正月初二家里要唱木脑壳戏。丈母娘办咯号喜事,按理我做郎婿的礼性得去重一点,可眼下家里实在冒么子好东西送给她。我们两爷崽过个年,也只吃了半边猪脑壳肉。”顺生难为情地说。
“顺生,人到情意到,你丈母娘最看重的是情意,她最晓得你家底贫薄点,是不会见外的。七妹三娘崽一直住在娘家,也多亏你丈母娘啊!”毛恩普一个劲地催促着顺生说,“赶紧去,赶紧去。初三了,你还不去,你丈母娘就要骂我们夫家不通情理哒。”
“爹,丈母娘是最通情达理的,我礼性轻点倒是不见外,怕的就是钟家王家两个郎婿家底厚,新年里去拜年,他们都是满满的一担。三郎婿到一坨,我太寒酸哒,面子实在是不好过。爷老倌,我慢点去为好。”
毛恩普脸色一沉,吧嗒着水烟壶,寻思着儿子是个性子犟得象条牛又是个死爱面子的角色,可马瘦毛长人穷气短噢。他安慰儿子说:“你也不用愁哒,旧年子总算还清了账,今年子你轻身快马好生努把力,日子会红火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我不信你争不回咯口气。”
“爹,你讲的对,我就动身去!到棠佳阁打个转身,立马就回来。”不知顺生心里怎么一下子想通了,他敲干尽烟勺里的烟灰,把旱烟杆别在腰带上,搬来架木楼梯,从楼顶上取下唯一的一块腰排腊肉放到小竹篮里,又把几样早备好的土货也一一放进去,便提起小竹篮出了门。他心里在想:娘卖乖,今年子赚了钱,也好好到她娘家去大方一回,风光风光!
顺生在去棠佳阁的山路上,嘴巴一直念念有词:“咯次到文家,硬要扮黑个脸巴子,把七妹仨娘崽接回来。女人唷,只晓得图安逸,不探屋里的背。我和爷老倌做死的搞,一天到晚累得腰驼背直,连个缝补浆洗、烧饭送水的人都冒得。嘿……”他叹了口气,“石三伢子有八九岁了呗,也要接回来读书算哒,今后他为人处事,总要知书识礼才行。养崽不读书,犹如养条猪。三伢子要是当个光眼瞎子何解得了哦。”顺生想起这事,心里恼火得火星子四溅。
顺生是个苦水里泡大的人。他刚八岁时,祖父毛祖人借债买下了土地冲上屋场本家毛正光靠西边的五间半茅草房,树大开杈,人大分家,父亲毛恩普和伯父毛恩农两兄弟吃了分伙饭。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作田人,成天没有几句话讲,在分伙饭上,他一副石磨子都没榨出一个响屁来,闷头闷脑依了哥哥的话,哥哥便顺顺当当得了祖居地东茅塘的家产,自己只得拣了土地冲上屋场五间半茅草房和十五亩屙屎不起蛆的劣等田,扛起分给他名下的一屁股债,从东茅塘迁来上屋场过日子,祖父也跟来上屋场安了身。欠债好比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一家老小日子越过越艰难,父亲只好把几亩薄田典当了出去。顺生刚读了两年私塾,也不得不辍了学下地劳作,到十岁时就和棠佳阁十三岁的七妹子订了婚,十四岁时眼泪汪汪丧了母,十五岁时与十八岁的七妹子圆了房,就当家理事了。
正当生计无望之际,顺生趁着堂客七妹子回娘家打住,便跑到湘军里头,脑壳挂在腰带上当了几年兵,俗话讲“当兵吃粮”,好不容易积攒了几个少得可怜的兵饷回了家;爷崽俩克勤克俭,又从牙缝里省出几粒剩谷余粮挑到银田寺粜了,才把欠债一步一步还清,把典出去的几亩田赎回来。
“嗨唷,总算熬出头了,欠的债全部一清,几亩典当出去的田也兔子回了原窠,共有六十担谷的田产了,要是七妹仨娘崽一回来,今年子一家人还吃不完三十五担谷,还有二十五担的积余,要是把咯二十五担谷,碓成米卖出去做本钱,再把乡亲们的谷贩进来,再碓成米卖出去,既赚差价又赚工钱,何愁不发财?今年子,除做好田里土里的功夫外,把米生意和猪生意做得更大些,还到七妹娘家借点钱回来做本钱,就锦上添花,好上加好哒!”
顺生扳起手指头算来算去,豪气顿生,全身劲鼓鼓的,快步如风,对七妹三娘崽的火气抛到了九霄云外,“七妹娘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借钱的事还得靠七妹在丈母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才借得到手呢。”这时,爱发脾气的顺生警告自己:在丈母娘家里千万动不得半点气。
韶山冲与棠佳阁之间隔着一座大山,叫云盘山,有十几里山路,顺生用不了一个时辰,脚步风快就翻过去了,他从大老远就看到了棠佳阁丈母娘家一栋土砖青瓦的四合院房子。他不由加快了步子,离棠佳阁还有半里地,就听到了棠佳阁锣鼓唢呐笛子二胡合奏的声音,还有戏子们捏腔拿调哼唱的戏文,啧啧,好听死哒。
一走近丈母娘家屋门口对面的塘墈上,他看到了满堂屋看戏的人,确实热闹非凡。坐在太师椅上看戏的丈母娘,被旁边一个眼尖的人扯了一下大襟衫衣角提了个醒,便回转头,一眼望见塘墈上顺生的身影,立马站起身来,挪着一双小脚走到大门口,满心欢喜把他引进了茶堂房。
七妹见了丈夫欢喜不过,连忙张罗着倒茶水端点心,对家里的事问这问那。
顺生打心眼里佩服丈母娘持家有方,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红红火火。文玉瑞和文玉钦两位阿舅过来递烟敬茶,他俩都是些知书识礼的人,家烦事扯了几句,便谈今博古。只有顺生书读得少,插不上嘴,只顾嗑瓜子吃点心。
石三伢子和润莲兄弟俩骑着楠竹枝作的竹马,飞也似地跑回家来,见了爹,兄弟俩笑嘻嘻向他请安问好。父子好久不见,特别亲热。一屋子人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顺生喜孜孜摸着三伢子的头,“你在外婆家好玩啵?你外婆待你好啵?”
“外婆家最好玩哒,外婆对我最好哒。”石三伢子一说完,一头扑在眉开眼笑的外婆怀里。
“回去算哒,好啵?”顺生心直口快冒冒失失说。
站在一旁的贺老太太一听顺生要把石三伢子接回去,满是笑意的脸唰地拉了下来。
石三伢子顽皮地说:“爹,我不回去!咯里天天有好戏看。”
外婆一下笑了起来,笑得合不拢嘴,夸起他来:“三伢子最聪明,最听话哒,在他八舅学堂里读得好书,字也认得蛮多了,背得《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还背得《神童诗》。人只咯么大,就讲大人话,有大人格,一到八舅的学堂里就斯斯文文,不吵不闹只读书。”说着,外婆一把抱住石三伢子,在他脸上打了几个湿湿的响啵,“三伢子,你背个《神童诗》给你爹听听,好啵?”
石三伢子依在外婆的怀里一字一顿背着:
少小须勤学,
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
尽是读书人。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都夸他聪明过人。
“娘,你带石三伢子也费了七八年累,一泡屎一泡尿把他带大,吃苦吃累不少,我们何解报答得了你的大恩大德喽。”顺生真诚地说。
“咦?”外婆眼里立马露出了不满的神色,“顺生你三十多岁哒,尽讲外边人话,变蠢哒,三伢子是我的外甥孙,七妹子是我的贴身棉袄,你是我郎婿,我七老八十岁哒,要你们报答么子?我看着你们毛家近年来慢慢人兴财旺,我打心眼里高兴……石三伢子放我咯里带,好不过哒。”老太太边说着,鼻子一酸,眼里冒出泪花来。
顺生点头应答着,“娘,你待我们最好啦,如今石三伢子也大了,自然最要紧的还是回家读书。”
七妹慢声细气安慰起娘来,“娘,你图的是三伢子放在你咯里好带些,才要我们娘崽俩住过来的,如今三伢子根基稳哒,自然是要回去的。你伤么子心喽?”
贺老太太赶紧擦了眼角边挂的泪花,破涕为笑,“七妹子,顺生,娘高兴,高兴不过哒,石三伢子长大啦,我也放心,死也闭眼哒。”
顺生跟亲戚们吃了酒饭,打着饱嗝就要起身告辞,“回去还有好多的事要做,莫耍哒。”
“新年里,耍下子冒要紧喽。顺生,七妹搭不上你的背,你和你爷老倌一年忙到头,也够难为你们了。”贺老太太说着。
顺生听着岳母娘的贴心话,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心里特别快活,可脸上却摆出副愁苦不堪的样子说:“娘,男子无妻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靠。我冒得个堂客们在身边,日子也真是凄苦难熬啊。娘,我今日一是来向你老人家拜年,二是特意来和娘老子商量,接他们仨娘崽回去住的。”
贺老太太眼睛又红了,眼窝里溢满了混浊的泪水,踌躇良久,嘴巴嗫嚅了一阵才缓缓地说:“顺生,我也晓得你的犟脾气留你不住,我也不留你了。我老糊涂了,刚才我一下子就想通哒。七妹子,你也回去,好好替顺生盘家过日子;石三伢子也回去,好好在家读书;润莲伢子也回去。你们四个我都不留哒。”
“娘,咯就太感谢你哒。”顺生高兴得眼冒泪花,“吃不穷,用不穷,人无算计一世穷,哪个会盘算,哪个就能过好日子;不会盘算的人,你给他金山银山也是空的。咯几年托娘的洪福还清了帐,把典出去的田赎回来哒。咯谷米的小生意我想做大些,只是手头紧巴巴的,还望娘帮衬一把才好。”
贺老太太打心眼里喜欢这位三十岁出头的三女婿,他壮实如牛,长年累月在外奔波,晒得一身黝黑。虽然他家里经济贫薄点,比不上二女婿王家这样的殷实大户,但他舍得花力气,盘家划算过日子是把好手。只是他脾气暴躁点,七妹在他面前没少受气,也算哒,男子汉大丈夫,哪个冒得坏脾气?
“顺生,刚才七妹子替你跟我讲了,我做娘的早就想帮衬你们一把,就借两百块大洋给你们做本钱,好啵?”贺老太太说着从钱箱里拿出个小布兜来,郑重地把它放在顺生手里,转身对七妹说,“七妹子,你们小俩口回家齐心合力持好家,顺生在外头呢,是把抓钱好手,你七妹在家里呢,是个好聚宝盆。”
顺生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颤抖着手接过钱兜,“多谢娘老子的一番深情厚意,你放心,有了娘的咯包银花边,我做生意就靠得稳哒。”
“顺生,生意难做屎难吃,生意场里的钱难赚。我大崽玉瑞他阿舅赵蕊香家里,你要常去走走。俗话讲得好:‘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赵蕊香是我们大坪坳有名的大老板,开了好几间大铺子,”贺老太太拗着手指头数落起来,“中药铺,屠桌铺,南杂百货铺,样样都有,生意红火得不得了。你做米生意和猪生意可以找他帮点忙,他人最好哒。”
“娘的话,小婿记在心里,我只等生意一开张就要去拜访他。”
“记住了就好。顺生,你们四爷崽一路回去,记得路过龙潭坨,叫石三伢子好好拜拜他的石干娘,烧柱香,咯是预办的香烛纸钱。”贺老太太便把香烛纸钱放在顺生提来的竹篮里,把他提来的拜节礼稍微做了点调换,差不多让他原封不动提了回去。
“娘,你也莫嫌小婿的意,我冒好的孝敬你,你可要接受,不要退给我。”顺生十二分真诚地推让着。
“顺生,我也冒好的东西打发你,情意好来水也甜,做娘的心领哒。你日子还紧吧得很,我也心疼你,等你们发了财,日子康裕哒,你一担担地担来,做娘的韩信点兵嫌少不怕多,都要收下,到时候你莫后悔莫心痛哦!”贺老太太满脸春风荡漾,象个老顽童开着玩笑说。
“娘,咯是哪门子话?吃崽吃孙,吃了胡子两边分,咯是天经地义的事。”
“顺生,你真是我的孝顺郎婿,有你咯句话,我就知足哒,”贺老太太笑成菊花似的皱纹里,洋溢着甜蜜满足的情意,“你爷老倌身子骨还健旺吧?”
“托你老人家的洪福,他身子骨还算健旺。”顺生谦恭地说。
“健旺就好,咯是我给你爷老倌的一点心意,玉瑞他阿舅子赵蕊香开药铺子,特意为我送来一点西洋参和一点天麻,都是地道货,我也搞点给你爷老倌好好补补身子。你回家可要代为我向你爷老倌问好哦。”贺老太太当着女婿的面,把一小包药材放在竹篮里。
“咯么贵重的东西,何解担当得起,小婿替我爷老倌感谢你哒。”顺生眼里冒出了感激的泪花。
“亲家亲家,是一家嘛!”贺老太太满脸笑意说。
八舅和八舅母赶过来,八舅把几册线装书《康熙字典》用印花布包裹了,放在顺生的竹篮里,一把抱过石三伢子说:“三伢子,咯字典是我的心爱之物,送给你。你有了咯部字典,就能认得蛮多字;认得蛮多字,就能读得蛮多书;读得蛮多书,就能懂得蛮多道理。”
八舅母把煮熟的几个鸡蛋和花生瓜子塞到两个外甥兜里。
“谢谢八舅和八舅母。”石三伢子扑在八舅怀里泪流满面说。
七舅和七舅母也来了,七舅举了石三伢子一个“高高”,“干爹盼你快长大,前些日子搞点火焙鱼崽子,你最喜欢吃哒,拿给你,带回去下饭,你吃饱哒,快点长大长高噢!”
七舅母递过一包火焙鱼崽子,七妹客气一番接受了。
顺生牵拉着哇哇直哭的石三伢子就要告辞了,七妹和润莲跟在后头走。
“外婆,我不,我不回家嘛,我要在外婆家里,跟八舅读书。”石三伢子哭着滚在外婆的怀里不肯走。
“乖孙子,听爹的话,你回家读书,到了学堂里就要发狠,再莫吵事了,你八舅讲了:把你关到学堂里,看你到哪里吵去?”外婆紧紧抱住石三伢子,那双老眼里溢满了浑浊的泪水,在石三伢子脸上打了一个响啵,笑着说,“等你放假哒,就来外婆家里耍,乖。”
“外婆,学堂里真的关人啵?”石三伢子眨巴着一双泪水汪汪的眼睛问。
“何解不关啰?关!你八舅就只关最闹事最调皮的细伢子。听你爹讲,你家隔壁南岸私塾的邹先生,是最喜欢关不听话的细伢子的。”外婆半真半假笑说着。
“咯样恶的先生,我不到那里去读,换个好点的地方读,行啵?”
“你要好好听话,发狠读书,先生就待你不恶哒。”外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在场的人也跟着笑了。
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的眼睛里,满含着恋恋不舍的神情望着石三伢子,二十哥文南松还哭了鼻子,石三伢子还是被他爹强拽着胳膊走了。
十六哥踩着高跷而来,把他自己斗架最狠的一个“地雷公”送给了石三伢子。石三伢子双手把“地雷公”捧在手心里,爹要他放到竹篮里去,他就是不肯松手。
九哥挽着石三伢子的手,说:“润芝,你要用心读书,把书读好了,跟我到长沙城里去读洋学堂,长沙城可是个大口岸,好地方。”
“最好哒,最好哒。九哥,长沙城是个么子样的大口岸好地方唷?离我们咯里远不远啊?”石三伢子睁大着一双好奇的眼睛问。
“长沙城里可大呐,可好呐!好多好多的街道里好多好多的人,比外婆家里过年还热闹;店铺里好多好多的货,用船装、用车拖都运不完;还有洋学堂,比外婆家和韶山冲所有的学堂高级得多,好多有学问的先生在那里教书……”
“九哥九哥,你们长沙城里的先生拿竹篾片打读书的细伢子啵?还关细伢子啵?”没等九哥的话说完,石三伢子连忙插嘴道。
“洋学堂哪里还兴咯号名堂。我们高等优级师范学堂的读书人不拜孔夫子,先生也从来不乱打人乱骂人,先生和学生都斯斯文文,彬彬有礼。”
“哦──”石三伢子惊奇地叫起来,“咯号学堂真要得,比八舅的学堂好多哒。”
“那当然,咯还用讲?”九哥不无得意地说。
“长沙城里真是最好哒,我也要去,跟九哥一起到长沙城里读书,爹,你答应送我去吗?”石三伢子望着爹说。
顺生黑着一张包公脸不做声。
“莫性急,你先在家里发好蒙,好生把家里的书读好,再到长沙城里来考咯号洋学堂。假若你家里的书冒读好,考不上,心里想读也还是空的噢……我拿给你几个银毫子,你好去买笔墨纸砚。”九哥说着从兜里摸出几个银钱来。
石三伢子高兴地接了,“谢谢九哥。”
“三伢子,九哥对你咯样好,你要传神记住九哥的话,千万莫把九哥的话从左边耳朵里听进去,右边的耳朵里弄出来。”顺生感激地说。
“季范,运昌,你们三表兄弟最合得来,你们两个以后要多多开导他读书为好。”七妹满含期盼地说。
“好的,细姨,润芝进了学堂,认得字哒,我会常向他写信的。”九哥应承着说。
九哥和十六哥送了他们四人好远好远……
他们来到龙潭坨山脚下一块大石头前,停了下来,这石头象一尊观音菩萨屹立着,高两丈八,宽一丈多,顶上有一座小小的“雨龙庙”,内塑雨龙菩萨,石头下一股清泉四季常流。这地方石三伢子不知来过多少次,是娘和外婆带着他来烧香跪拜的。
“三伢子,咯就是你干娘,好好拜拜。”七妹一把拉过儿子在石头下一起跪下来,石三伢子顺从地跟着娘懵懵懂懂磕头做揖。
“娘,咯是块大石头,何解是我干娘唷?我有你做娘,还有七舅母做干娘,还要咯石头干娘做么子嘛?”石三伢子慢吞吞地一字一句一本正经问。
“蠢宝吔,咯块石头好有灵气的唷!咯一带地方好久好久以前出了一个妖怪,到处兴风作浪,每晚要捉一个细伢子到山洞里吃,害苦了黎民百姓,后来来了一个神仙为民除害,用咯块大石头把咯妖怪压在下面呢。咯石头做你的干娘实在是最好不过哒,能保佑你一生一世逢凶化吉,平平安安的。”
“娘,是当真的吗?”石三伢子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问。
“是当真的呢,你刚生下来病病恹恹的,全靠了外婆抱你到咯里,拜它为干娘,它才保佑你,你才根基稳固呢。”
“娘,妖怪还在里头吗?”
“那当然还在。神仙用锁链子把他捆住了,又用咯块石头压住他,使他一万年都动弹不得呢。”
“娘,我长大后,也要当神仙,专门捉害人的妖怪。”
“哥,我也要象你一样,也要当神仙捉妖怪。”在旁的润莲附和着哥哥说。
石三伢子格格笑了,润莲和娘也跟着笑了。
对求神拜佛素来看不顺眼的顺生,远远地蹲在路边不理也不睬,只顾吸着旱烟,这时也跟着他们嘿嘿笑起来,赞赏地说:“好,我们家里有两个儿子要当神仙,捉妖怪。”
七妹笑过一阵之后,一股酸楚不知不觉涌上心来,她长跪不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眼里噙满了泪水,“唉……”叹了声气,要不是她祖母活到八十八岁无病而终,娘家人看中了十几里山路外的韶山冲龙眼塘那块“风水宝地”,花大价钱买下葬了祖母,每年清明节去扫墓想在当地结门亲戚做个歇脚的地方,她会嫁到韶山冲这个山旮旯来吗?七妹在文家当姑娘时,虽不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但也生活安逸,衣食无忧,只做点轻微活,从来没有下地劳作,可一嫁到毛家,里里外外什么活都要做,天天要伺候老祖父和公婆,还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妹妹。老祖父毛祖人一死,婆婆也病故,家里更是冷冷清清的。当姑娘时和兄弟姐妹是几多热热闹闹,她好多次跑回娘家诉苦流泪,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得认命啊!七妹常自己安慰自己。最不幸的是她先后生下两个男孩也没有养活,她更是怨恨自己罪孽深重,到她二十六岁、顺生二十三岁时才生下了三伢子,她就从那时起铁了心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三伢子一生平安,保佑毛家再添后代。
多亏了外婆呢,在石三伢子的曾太公毛祖人驾鹤归西五十多天后,七妹生下了石三伢子,外婆那高兴劲啊!带了好多鸡呀蛋啦、衣服鞋帽来打三周。顺生也认为生了个带‘把’的,喜饱了,乐癫了,被人涂了个包公一样的大黑脸,大摆筵席宴请亲朋,还请来了个饱学的先生给儿子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名“泽东”,字“润芝”。刚满月,外婆就催七妹抱回娘家带,娘家妯娌多,可以帮她带孩子;再加上毛家人气不旺,文家却是四世同堂,人丁旺盛福气大,外婆希望一生下来就病病恹恹的润芝能够托他们的福,借他们的光,平平安安养大。一天,外婆请来了个算命先生,他给润芝掐指一算,一顿胡诌,外婆和七妹听得脸色都发白了,自此以后,外婆更加把这个根基不稳的外甥孙看成她的心肝宝贝,依了算命先生的说法,她和七妹一起抱了润芝来到龙潭坨,拜了这块石头为石干娘;外婆还叫润芝另认七舅父七舅母为干爹干妈,按文家子侄的排行为二十三子,润莲排为二十四子。
七妹低头跪拜了好久,心里一直在默念着:“石观音啊,你可要好生保佑我崽伢子一生一世不得病痛,平平安安的啊!我们毛家永世不忘你的大恩大德的……”她慢慢站起身来,身边不见了石三伢子,赶紧大声地喊叫着:“三伢子,三伢子!往哪里去哒?”
不见石三伢子半个人影半点回音,七妹嗓音里带着哭声。
顺生一时懵了神,他也没注意儿子呀。
“爹,哥又跑回外婆家去哒。”润莲急声急气对爹说。
“蠢宝,你刚才何解不告诉爹?”顺生埋怨润莲说。
“哥要跑时,朝我扬着手,叫我莫做声。”润莲和盘托出了哥走时的情形。
“三伢子他爹,茄子不开虚花,细伢子不讲假话,你快去追。”七妹慌慌张张说。
顺生打起飞脚往回走。
一点没错。在不远处的山道上,看到了往外婆家方向走的正是自己的儿子。“三伢子,我的崽!”顺生从后面一把逮着石三伢子的肩膀。
石三伢子哭起来了,“爹,我要到外婆家去。外婆比你对我好些。我怕学堂里的先生打我,关我。”
“你细伢子咯样调皮,先生打打你的手板心,关一关你也好!三伢子,我的崽吔,不管你外婆好,还是我好,你要读书才行唷,你要成了个睁眼瞎子,会害你一世的。”顺生左哄右劝把石三伢子牵回了往韶山冲的路。
他们翻过云盘山,走到了上屋场。家里的大黄狗从老远的地方摇头摆尾欢跳过来,在润芝和润莲的裤脚边不停地“汪汪汪”叫着撒着娇,润芝笑嘻嘻一把抱住狗的头。
刚一进屋,毛恩普高兴得眉开眼笑,抱住两个孙子不停地亲,眼里闪着异常怜爱的光。七妹便把娘给的西洋参和天麻递给了他,他满心欢喜接过来,“亲家母意思真是太好哒,何解顶当得起哦!”
文七妹仨娘崽一回来,为上屋场平添了不少热闹的气氛。
夜里全家人围着灶塘里的柴蔸火,烤得全身暖烘烘的,老人边捧着水烟壶抽旱烟,边翻古讲故事,《封神榜》啦,《西游记》啦,《三国演义》啦,《水浒传》啦……阿公肚里有那么多有趣的故事,石三伢子兄弟俩一到晚上就缠着阿公讲,他们似懂非懂,听得津津有味。
一袋烟抽完,一个故事也就讲完了,石三伢子将水烟壶接过来,抽出那根装烟的活动空心铜杆,一双小手灵泛地将铜嘴子里的烟灰倒去,用竹签子剔干净,将一口黄灿灿的细烟丝搓成一粒烟丸子装在铜嘴里,递给阿公,小嘴对着正在焖烧着的纸媒子吹了吹,燃起明火来,给阿公的水烟壶点上火,阿公一手端着水烟壶吧嗒着,一手摩挲着石三伢子的头,接着讲另一个故事:“从前,孙大圣和唐僧、猪八戒、沙和尚到西天取经,来到火焰山……”
“咯个故事你讲了好几遍,听得耳朵起茧哒,讲下一个吧。”润芝脑袋摇得象拨郎鼓。
“好,讲下一个。阿公冒读书,全凭脑壳记,脑壳里的故事全讲完哒,石三伢子,你要发狠读书,认得蛮多字哒,你就能看好多书,看了好多书就比阿公更会讲故事。”
“阿公,我会发狠读书的,以后比你更会讲故事。”石三伢子天真地说。
“三伢子,你读了书,不光晓得讲故事,还懂好多好多道理,会干好多好多大事,赚好多好多钱呢。”老人笑眯眯说,“你东茅塘的堂伯伯毛麓钟,读了好多书,考了个府学秀才,在外头做官干大事,几多体面威风啊。”
“阿公,堂伯伯是那一个唷?”石三伢子天真地问。
“明天,要你爷老倌带你去东茅塘一趟,认认堂伯伯。”阿公转身对顺生说,“麓钟那里你去拜访冒?要是还冒去,你就把三伢子带了去,让他在发蒙前,见识见识堂伯伯也好。”
“爷老倌,我还冒去呢。”顺生每年最想去拜访的是五服之内共一个高祖的堂兄毛麓钟。每逢年关,在官衙做幕僚谋士的毛麓钟便会衣锦回乡。
第二天早上,毛顺生便按爹的吩咐,带着石三伢子到了门庭张灯结彩的毛麓钟家,润芝躲在爹身后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位身穿长袍马褂,颇有威仪的伯父。
毛麓钟喜不自禁,双手把润芝举到半空中,“发蒙了吗?好好读书。伯伯拿给你压岁钱,买笔墨纸砚。”毛麓钟掏出了一个红包给润芝。
“三伢子,快谢谢伯伯,”顺生笑嘻嘻说,“麓钟哥,我打算今年子过了元宵就送他到南岸私塾去读。”
石三伢子接了红包,嘴巴甜蜜蜜说:“谢谢伯伯。”
“三伢子,好好学你伯伯的样,要读书就要象你伯伯一样读出个名堂,你伯伯是韶山冲毛家的府学秀才。”
“哪里哪里哦,我们润芝长大哒,肯定比我强。你看润芝那长相不同一般,定有出息的。”毛麓钟仔细端详石三伢子聪颖灵秀的脸说。
元宵节一过,毛顺生和毛恩普清早起来就架势开场,在碓屋里抬谷过秤,碾谷舂米。真是吃了元宵酒,功夫就上手。老人眼睛不好,辛劳一世背也驼了,吭哧吭哧喘粗气,只得帮顺生打下手。
“爹,你去歇歇吧。”七妹劝慰着父亲。
“冒事,我做咯点事还吃得消。你去好生招呼三伢子,今天他要去拜先生呢。”
石三伢子吃了早饭,七妹给他换上了一套土织布新衣裤,并把他脑袋前半部分剃得干干净净,后脑勺的小辫子梳得油光水滑。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咯俗话一点不假,三伢子是个好标致的读书郎。”七妹在儿子的衣裤上这里抻抻,那里扯扯,一个劲地夸儿子。
在旁的润莲一个食指头含在嘴里吮吸着,看着一脸欢笑的哥哥穿着崭新的衣裤要上学去,眼热死了,撒着娇说:“爹,娘,我也要跟哥哥读书去。”
“莲伢子,乖,哥哥比你大,先去读,你莫性急,书,明年有你读。”娘哄着润莲说。
顺生在提篮里放了一块腊肉、几个鸡蛋和几串铜钱,另外把几本线装书和笔墨纸砚放入一个红漆小书箱里,准备停当之后,顺生提了提篮,石三伢子提了小书箱开始出门了。
顺生软中带硬说:“三伢子,你今天到南岸私塾去拜邹先生。以后读书哒,千万莫调皮,莫闹事。你要是不听话,小心我楠竹棍子不认人,抽你的屁股。”
“阿公,邹先生在学堂里是最喜欢关细伢子啵?”石三伢子仰着脸天真地问,在阿公的脸上找答案。
“你小小年纪,何解咯多名堂!”顺生不耐烦地骂道。
“听外婆讲的,他恶死哒。”润芝说。
“你要是发狠读书,他就会喜欢你。三伢子,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你要好好读哦,阿公每夜为你讲一个好听的故事。”毛恩普爱怜地摸着他的头。
这时,太阳从韶山冲连绵起伏的群山里露出了半边脸,万道霞光给山脊镶上了一道金边,七妹牵着五岁的润莲倚在门槛边,目送着顺生和润芝父子俩去南岸私塾的身影。
大黄狗也来凑热闹,甩着尾巴跟在他们身后……
第三章难不倒的读书郎
从上屋场到南岸私塾,中间只隔几块菜地和几小丘田,还不到抽一筒旱烟的功夫,父子俩就到了。
南岸私塾是一栋青砖青瓦白灰粉墙的古建筑,屋角上高高的风火垛子,很有气派,大门前一片宽阔的草坪,草坪边的土墈上长着一排枝繁叶茂如巨伞一般的参天大树。土墈下便是一上一下两口春水荡漾的池塘,上面的一口正好在上屋场脚下,栽种着莲藕,正是初春时节还没长出嫩绿的荷叶来,水面上漂浮着残败干枯的荷叶;下面的一口比上一口水面要宽阔多了,正好在私塾草坪的土墈下,塘沿边的垂柳长出了鹅黄的嫩芽,在池水里飘拂着。
润芝跟在父亲身后,进了大门,是两进厅屋,中间一个长方形的天井,经过昏暗的走道,便上了一个咯吱咯吱作响的木楼梯,他们来到了二楼课堂门边。
一位五十多岁的先生端坐在方桌上方,他左手翻看着一本线装书,右手捏着一柄两指宽、两尺长的竹篾片,身穿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已褪色的蓝粗布长衫,鼻子尖架副铜框老花眼镜,眼镜的一只脚也没有了,用一根细细的黑黑的油渍渍的绳子系好绕到脑后,头上戴顶黑不溜秋的满是油污的脏兮兮的瓜皮帽,后脑勺拖着一条灰白的大辫子,两撇麻灰色的八字胡在先生一板一眼念书的嘴皮上一起一伏,更增添了先生的迂腐和尊严。
课堂里,有些学童咿咿呀呀念书,懒洋洋地描红练字,也有见了他们父子俩交头接耳看新鲜的。
先生见顺生父子俩进来,忙起身迎上来,顺生便把竹篮里的拜师礼物恭敬地递过去,先生一一接了,他便引润芝来到楼下东墙“大成至圣文宣王先师孔子之位”的神龛边,“咯是孔圣人的牌位,从今往后,你每天早晨一进学堂门,就要对神龛上的孔圣人叩拜,保管你日后文思发达,连中三元。”
孔子的神位上挂了一副彩绘的孔子画像,两边还挂了副木刻墨底金字对联:
学而不思则罔,
思而不学则殆。
润芝看着先生一脸虔诚严肃的表情,听着这似懂非懂的话,心里记起在八舅家的蒙馆里,跟着表兄表弟旁听时,也见他们天天早晨跪跪拜拜呢。
润芝把红漆书箱放下,对着孔夫子的神位郑重地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先生双手扶起了润芝。
润芝又要向先生下跪时,先生连忙扶住他,笑嘻嘻说:“好哒,好哒,鞠一躬就行哒。”
润芝便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
先生会心地一笑,对顺生说:“令郎才资聪颖过人,有朝一日会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
顺生听了老先生的奉承话,心里好比吃了蜜糖,嘴里却谦虚地说:“邹先生,种田人家的崽,不求功名利禄,只要算得几笔数,记得几笔帐,写得来往信札,就要得哒。邹先生,我崽伢子要是在你手里调皮闹事,你就帮我放肆管,管严些,只要不打断脚管子和手把子,你的戒尺只管放肆打就是,我还要好好谢谢你,请你到我屋里呷烧酒……”
“你只管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管教好贵子,‘教不严,师之惰’也,‘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古人韩昌黎先生讲得好。”先生一个劲摇头晃脑,酸溜溜地咬文嚼字。
“先生,对不起,我家里有点事要做,少陪你哒。”顺生性子急,生怕先生要“之夫者也”讲一通耽搁手边的功夫,就赶紧“噔噔噔”下楼,快步如风往上屋场走。他算计好了时间,还要到湘乡大坪坳去购进一批谷子。有了七妹娘家的帮衬,顺生做生意的底气比以前足多了。原来只是把余粮剩米挑到银田寺去卖,用碾碎的米糠喂架子猪出售,现在他成批地购进稻谷,做起了大买卖。
润芝在课堂里捡了个空位置坐下来,寻思着爹讲的“只管放肆打”的话,心里就着慌发麻。
刚落坐不久,只见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汉子牵着儿子牛伢子进来了。这中年汉子就是铁匠毛恩春,黑黑的四方脸,浓眉大眼,墩墩实实的个子,他提了块棕叶串起来的腊肉,牛伢子提了只八面威风的大公鸡,走到先生跟前。
先生没起身,冷冷地说:“你来哒?”
“多谢先生,你昨日答应我的,我把崽伢子的学费东挪西借,凑得差不多哒。”毛铁匠讷讷地说。
先生数了数钱,瞪了毛铁匠一眼,“何解还差咯多?”
毛铁匠不好意思地抱歉说:“先生,少咯一点子你能不能通融一下?开个恩吧,宽限我半个月,我人穷志不短,保证替你送来好啵?”
先生显出一副很不耐烦要生气的样子,懒洋洋地问:“细伢子叫么子名字?”
“先生,我叫牛伢子。”牛伢子嘴巴好快插言道。
“何解?牛伢子就是你名字?”先生眼睛的视线始终没离开翻卷的线装书,冷冷地说,“我咯里是读书授徒的地方,大家都牛伢子猪伢子狗伢子地大呼小叫,岂不斯文扫地,学堂成了看牛伢子的草坪?”
“邹先生,穷人家的崽伢子命贱,还冒取名字,劳烦您先生赐个名吧。”毛恩春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那就取名为毛富贵吧,既然家里穷,读书总得有个盼头,读好了书图以后富贵。”邹先生似乎不经意有点揶揄地说。
“先生,好名字,谢谢邹先生。”父子俩鞠了一躬说。
“莫谢哒,”先生懒洋洋地扬着手,对毛恩春说,“好,好,你崽伢子毛富贵暂时去坐哒。半个月的期限,你可要讲话算数!”
“谢谢了,先生,我崽伢子要不要去拜拜孔夫子?”毛铁匠用征询的口气结结巴巴说。
“算哒,算哒,就免哒。”邹先生不耐烦地摇着手。
牛伢子就坐在了润芝旁的空座位上。润芝和牛伢子交换了一个友好的眼色。
自此以后,白天,润芝除了读书,还要在早晨上学前和下午放学后看牛、打柴,帮助父亲下地做农活,晚上也没半点空闲,他刚认几个字,顺生便要他在光如豆大的油灯下帮助父亲记账。
韶峰刚露出晨曦,群山还沉浸在乳白色的浓雾里。顺生走到了润芝和润莲同睡的床前,见他们还在呼呼大睡,顺生狠狠抓了他们一把鼻子,掀开他们盖的被子,大叫:“三伢子,快起床,带你弟弟一起去看牛,再回来读书。”
“哎哟!”兄弟俩痛叫了一声,摸了摸疼痛的鼻梁,睡眼惺忪起了床,揉了揉眼睛,伸了伸懒腰,匆匆跑进茅厕撒了泡早尿,来到牛栏边,把一头膘肥体壮的大水牛牵出来,和其他看牛的孩子会合在一起。猪伢子、牛伢子、亨二哥等十几个小伙伴个个骑着自家的牛,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山,有的嘴边还横吹着小竹笛,韶山土地冲的山谷里便响起了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笛声。
家里的大黄狗也领着一群狗在山野里窜东走西。
润芝坐在一棵大枞树下,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线装书《水浒传》。润莲和猪伢子、牛伢子等伙伴像猴子一样在树上摘野果子。
“石三伢子,你在学堂里要是读咯号耍书子,被我爹碰上了,保准你要挨顿饱骂,你怕吗?”亨二哥凑上来对润芝说。他是邹先生的儿子,跟润芝是同学,他家就住在南岸私塾后边的一栋青砖瓦房里。
“我怕么子,骂就骂呗,你爷老倌又不是个老虫(老虎),”润芝抬起头说,“他点的书再多我也背得,他奈我不何。”
“你咯样会读书,我好羡慕你,”亨二哥讨好地塞给润芝一块干盐姜,附在他耳边说,“石三伢子,为我们讲个好听的故事吧?”
“嗯啰,好吃,真的好吃,”润芝吃着盐姜,咂吧着嘴笑说着,“亨二哥,讲故事倒是我的拿手好戏,不过,我每讲一个故事可要换你一块盐姜,行啵?”
“我手里头也恰好一块,我都舍不得吃,刚才给你了,我现在哪里还有啊?冒得盐姜哒,你也讲个嘛。”亨二哥双手一摊,显出一副空空如也难为情的样子。
“你到自家屋里去拿嘛。”润芝把那块盐姜撕成指甲大小的小片,分给在旁的小伙伴,“来,尝个味,个人吃了烂嘴窝,大家吃了喷喷香。”
小伙伴咂吧着嘴,说:“真好吃,石三哥真好。”
“哎哟,石三伢子,我娭毑做了好多好多最好吃的盐姜,她就是怕我偷,把一大盘箕盐姜搭个楼梯晒到屋顶上。我哪里还偷得到手哦。真是气死我哒,气死我哒!我今早晨好不容易背着我娭毑偷了两块,一块我自己吃了,一块给你吃。”
“亨二哥,你也算得上梁山泊里的好汉,好讲义气。行!故事我马上开讲,你们可要传神听啰。”润芝清了清嗓子,架势讲起故事来。
伙伴们赶紧在润芝身旁围成一个小圈子,个个显出副饶有兴趣的样子,眼巴巴地望着润芝准备听故事。大黄狗和其他一些狗也围拢来,尖起耳朵蹲立在一旁,仿佛也要听故事。
忽地,亨二哥眼睛一亮,打断润芝的话头,急急地说:“哎,石三伢子,我们约定哪天中午放了学,去偷我娭毑的盐姜吃,好啵?”
“你娭毑跟你爹一样好恶的,我们去偷,她要晓得了,不打我们个半死?”润芝津津有味吃着盐姜笑着说。
“你想个法子嘛,你脑壳跟孙悟空一样,有七十二变化。只要我娭毑不晓得,冒事的。我就是要偷光娭毑的盐姜,气死她,她不给我吃,我偏要偷了吃。”
“当真的吗?”润芝和伙伴们嘻嘻哈哈笑起来。
“嗯。”亨二哥点着头,憨厚地一笑,“伙计要得紧,你们爱吃,我何解舍不得呢?”
笑过一阵之后,润芝正式开讲《水浒传》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故事,那曲折动人的情节,润芝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地讲了出来,伙伴们听得眼睛里发出夺目的光芒。
渐渐地,太阳出来了。雾淡了,淡得象一层轻纱;晶莹的露珠在草尖上滚动,在太阳的映照下,象珍珠般闪烁。牛吃饱了,不时抬起头“哞,哞——”引颈长鸣。
润芝的故事也告一段落,伙伴们赶着牛回了家。
润芝吃了早饭来到了课堂。
邹先生挨个对每位学童点书。
润芝恭恭敬敬地坐在桌子上,双手捂着耳朵,一句一句默念着。其他同学叽哩哇啦扯起喉管读书,那震天的声音仿佛要把课堂上空屋顶的瓦片掀翻。
邹先生来到了润芝身旁,准备给润芝点书。
“阿公,你老人家不用点我的书哒。”润芝说。
“润芝,你花钱到我咯里特意来读书,我不点书何理要得呢?你爹不怪我先生偷懒不用心教书吗?”先生不解地问。
“你老人家只要我们死记硬背,又不解书,你莫费呱嗒(了)空力。”润芝斯斯文文说。
“润芝,你你你……何解咯样冒礼貌?先生为你点书你都不爱听。”先生沉下脸来责备道。
在润芝上桌的亨二哥回过头,快嘴地插言:“爹,石三伢子他八舅送给他一套《康熙字典》,他晓得查,不认得的字,不晓得的意思,他就翻字典。”
“蠢崽子,你少多嘴,莫打岔!润芝咯样聪明,冒看见你学他的样,把自己的书念好。你读书拿锤子都捶不进。”邹先生瞪了亨二哥一眼,对润芝说,“润芝,今天要背的书,你背得?”
“背得,我只要用字典把意思搞懂哒,默读两遍就背得啦。”
“你咯样狠?”邹先生摆出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态,“那好,今日就石板上考瓷坛,试试你的钢火看。”
润芝滔滔不绝地把今天先生要点的书提前背了出来。
“哦,哦……”邹先生不住地点头,惊奇地睁大着眼睛发呆,嘴巴也合不拢,心里感喟不已:“顺生咯崽伢子,真鬼精鬼怪,真聪明啊!你看他那长相多特别,多象他娘啊,额上的天庭几多高,手掌厚厚的一团肉,软绵绵的,十根指头尖尖细细象葱一样,多象一双女人的手,平时讲话慢声细气,嗓音尖细得也象个女人,男人女相,主大贵啊。要是好生调教,今后定有出息,必成大器。”
先生又转念一想:“自己教了一世的书,被一个细伢子如此造次,而又无可奈何,倘若今后一旦传出去,自己的脸面往哪里搁,往后教书还教得成器?”他忽地觉得额上的青筋有点发胀,脖根有些发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喉咙口象吃了个绿头苍蝇一样怪难受,但又不好发作。
“唉……”他步履沉重地踱回了方桌旁坐下,根本没心思把手里的线装书看下去。不过人到老年容易疲乏,不一会儿,不知不觉打起瞌睡,发出阵阵的鼾声。
课堂里秩序大乱,有人折纸菩萨,有人掷纸团,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画王八,画完后贴到坐在前面的学童后背上。
润芝规规矩矩坐着写字,他不习惯描红,喜欢信手写,但写好的字却跟印版一样,写过一阵,他细心地套好笔筒,把写好的毛边纸整齐地叠放在桌子角上,从抽屉里翻出本《西游记》放在桌子上,上头压一本“正经书”《论语》,神情专注地看了起来。
旁边的牛伢子没钱买笔墨纸砚,看着后头坐着的田少爷写字直发呆。这个细皮嫩肉的田少爷是韶山冲族长毛鸿财的相公,绰号叫“田螺”,他从小娇生惯养,平日里穿罗着缎,爱惹是非。这时,他脑袋一晃一晃,身子一摇一摇,狭长的眼皮夹着两粒小绿豆似的眼珠一眨一眨,写出的字像鸡婆爪子扒出来的一样东倒西歪,嘴里颠三倒四地哼着:“人之初,捉泥鳅,性本善,捉黄鳝,性相近,习相远……三圈子,有光洋,有锁匙,有姑娘……”
课堂里一阵哄堂大笑,先生被惊醒过来,火冒三丈操起竹篾片在桌子上“噼噼啪啪”猛抽了几下,全堂一片肃静,所有的学童眼睁睁盯着先生。
“你咯个猪变的!圣贤之书和捉泥鳅黄鳝混到一起,当谣歌子唱,你读的么子鬼书,乱七八糟的。”先生手指着田少爷声色俱厉说,又指了指润芝,“润芝,你背背看,《三字经》是何解写的?。
“先生,头前两句随便么子人都晓得,我不背哒,后几句是‘三传者,有《公羊》,有《左氏》,有《谷梁》’。”润芝一点不笑,认真地作答。
课堂里笑声更大了,田少爷一点也不脸红,还洋洋得意地晃脑袋。要是换了别人,先生是绝对要用竹篾皮打手板心的,因为他是族长的儿子就只好作罢,先生唾沫星子四溅,只得臭骂他一顿了事。
下课了,田少爷双手插腰,两腿叉开,站在门槛上,挡住润芝和牛伢子的去路。
“你要做么子?你是个读书不成器只晓得捉泥鳅黄鳝的蠢宝!”润芝厉声呵斥。
“你比我聪明?嘿嘿,我来出道题给你做,你答不上来,你们两个都只得从我胯下过。”田少爷挑衅着把左腿搭在门框上,想挽回刚才上课失去的面子。
“要是答上来了呢?你从我胯下过啵?”润芝毫不示弱。
“要得。一言为定。”田少爷心里底气分明不足,却硬充好汉。
“好,爽快,可不许反悔。反悔的不是人养的!你出题吧!哪个怕哪个!”润芝答应得好爽快。
“《百家姓》里‘赵钱孙李’分开何理解,合起来何理解?”田少爷洋洋得意地摇晃着脑壳说。
“咯样的题目,有么子难?”润芝眼球在眼窝里打了个转,脱口说道,“咯四个字分开来讲是赵匡胤的‘赵’,有钱无钱的‘钱’,龟孙子的‘孙’,有理无理的‘理’(李),合起来讲就是:大宋皇帝赵匡胤讲过哒,有钱的龟孙子不讲理。”
田少爷被润芝骂了个狗血淋头,窘了半天没做声,只得乖乖地让开道,狡辩说:“有理无理的‘理’字与‘李’同音不同字,不算你赢。”
“龟孙子,有钱不讲理的龟孙子,你又蠢又耍赖皮!”同学们笑骂着,一哄而散。
休息一阵,先生摇着铃铛又要上课了,学童们鱼贯走入课堂,先生吩咐他们仍旧习字,学童们“哎”地叹声气,不约而同地说:“先生,还要写字啊!”
先生眼睛一瞪,手里的竹篾片一拍,嘴唇上麻灰色的胡子一翘,气呼呼一吼:“哪个鬼崽子不听话敢斗霸!不习字,你们来读书做么子?”
课堂里顿时静得鸦雀无声,有的学童吐着舌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相互做鬼脸,只得硬着头皮枯燥乏味写起字来。先生看着学童们乖乖地动了笔,嘴里的气也慢慢匀了,坐了下来,戴上断了一只脚的老花眼镜,手里卷起一本线装书,对着窗户射过来的光线看起书来,慢慢地来了兴致,便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读出声音来,像唱歌一般,惹得学童们隐隐发笑。
先生不免有点发火,“笑么子笑!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你们往后读书就要像我一样。”
学童们只得咬着嘴巴止住笑,埋着头写字。
不知什么时候,先生的头无力地耷拉在椅子靠背上,手里的线装书也落在桌子上,嘴里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田少爷一见,胆子大了起来,停下了手中的笔,折起了纸菩萨。
“田少爷,田少爷……”牛伢子眼巴巴望着他的笔,意思是求田少爷借给他写一写。
田少爷眼珠一横,绸缎袖子一捋,露出鸡腿般的胳膊,绿豆大的眼珠一眨,冷森森笑了两声,拿起笔在砚池里饱醮了一笔墨,在牛伢子脸上乱涂。
牛伢子气得要哭,用手背擦着脸,反弄得脸更黑了,伸手夺田少爷的笔,田少爷左躲右闪,总抢不着。
“田螺,你咯个龟孙子!”润芝回转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田少爷怪笑了两声,“哼哼,关你屁事!”
“呸!你欺侮冒得的,就关我的事!”润芝顺手端起田少爷那口盛满墨汁的砚池朝他脸上泼去,“来,牛伢子,我借给你。”顺手把自己的纸和笔递到牛伢子桌子上。
田少爷一脸乌黑,哇哇直叫,牙齿舌尖全是墨汁,鼻孔里搡出两条象黑蚯蚓的长鼻涕。
“呸,呷了墨汁,黑了心肝。”润芝啐道。
课堂里一片嗤嗤的笑声。胆小的同学吓得直吐舌头。亨二哥敬佩地望着润芝,朝他竖起大拇指,朝田少爷伸小指头。邹先生听见笑声和哭声被惊醒了,耸了耸鼻梁上的铜边眼镜,张望了一阵,才发现了两张黑脸,立马凶神恶煞般攥起竹篾片走下讲台。
“呜,呜……石三伢子打我,呜呜……先生,他在看孙猴子的书,呜呜……”田少爷嚎啕大哭直告状。
牛伢子急着想分辨,润芝使了他个眼色。
“么子书啊?……哪里有么子孙猴子的书?……润芝,你有吗?”邹先生如坠入五里云雾中,镜片后那双混浊的眼威严地逼住润芝,他一眼瞟见了润芝桌上的一本《西游记》,冷不防拿起书,在田少爷面前扬了扬,“是咯本杂书子吗?”
田少爷泪眼婆娑,哽咽着点了点头。
“黑猪!蠢猪!害得我半天都冒明白过来,咯是《西游记》,写孙悟空、唐僧、猪八戒和沙和尚去西天佛国取经的书!”邹先生对田少爷一阵训斥。
润芝噗嗤一声笑起来,其他学童也跟着一阵哈哈大笑。
“笑么子!”邹先生强忍住笑,厉声说,“润芝,你呀,
看咯号杂书子,还打人!阿公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他高高扬起竹篾片朝润芝头顶上抽去,但没落下,停在半空中。
“先生,你莫打我,是他先惹祸打了牛伢子,”润芝语气平和地说,“我才来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好一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在我学堂里闹事,你还一本正经有理?!润芝呀润芝,你小小年纪,调皮捣蛋戳得天下,我一生教书教了几十年,教过的细伢子不少哒,才碰到你咯号斗霸角色。”邹先生的竹篾片最终还是息事宁人收在他的腋下,哗啦啦翻了几下《西游记》,露出一脸不屑的神色,“润芝,咯号杂书子,你喜欢读?……要想当圣贤之徒,就得读圣贤之书,不要读咯号杂书子!”
“先生,咯号孙猴子的书比你的正经书有味得多呢。”润芝扬起一张怪模怪样的脸,滑稽地一笑。
“你还回嘴斗霸?!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先生骂润芝是绝对不骂猪啊狗的,他毕竟对聪明过人的润芝有些许喜欢,“润芝,你要想省了阿公咯餐打,我出个对子给你对对,试试你的钢火,要是对不出啊,就别怪我阿公的竹篾片打手心。”
“那我试试看。”润芝狡黠地一笑。
“你传神听哒,”先生清了清嗓子,捏腔拿调说,“出边是:‘濯——足’。”
润芝聪慧的眼珠一闭,默了默神,睁开眼,脱口而出:“对边是:修——身。”
先生古板的脸没有半点认可的神色,刁钻地另说了一个出边,“牛——皮——菜。”
“……”润芝沉思着,不停地摸着脑壳。
“润芝,你想不出来了吧?”先生摆出一副嘲弄的神态。
同学们的眼一会看着润芝,一会看着先生,田少爷抽泣了一阵后也幸灾乐祸傻笑了一声。
润芝清澈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想起了韶山冲象牛伢子一样的穷人家里用来充饥填肚的一种野菜,脱口而出:“对边是:马——屎——苋。”
“好!”课堂里一阵掌声,是牛伢子起先鼓的掌。
先生铁青的脸还是没半点赞许的神色,“好是好,润芝,你今天读的书背得?”
“先生,大家背书是今日背昨日的书,明日背今日的书,咯是你先生定的规矩,只有我不相同些,要提早背是啵?……不过,我今日的书还是今日能背。”
“背得就好,背得就好。……润芝,上来背。”
“先生,背倒可以,”润芝顽皮地说,“我要坐着背。”
“放肆!”先生的脸陡地严厉了几分,“大家背书都是到我桌子边,背对着我规规矩矩站着背的,咯是孔圣人留下的规矩,你何解不站着背呢?你发狠斗霸就是!”
“先生,你何解不站着听呢?你坐得我也坐得,我冒斗霸!”
先生的脸气成了猪肝色,额上条条青筋蚯蚓般暴起,他尽量克制着,盘算着为自己找台阶,“好,算你狠,咯回只要……只要你背得也……也破个例……嗯,嗯,好,好,你背吧。”
润芝背诵如流,先生镜片后浑浊的眼睛看到的是润芝一张翕动迅疾的嘴,还有田少爷一张气歪了的脸。
“润芝,今日你背书背得好,阿公就放你一马,原谅你算哒,今后再莫闹事哒!”先生说着,走到自己的卧房里,取了块罗布手巾,打了盆清水,洗了田少爷和牛伢子两张黑脸,先生又骂开了,“你们两个猪变的,想当黑面雷公啊!”
到了午饭时分,南岸私塾附近的学童一窝峰拥挤着下楼往家跑,离家远的学童纷纷把早晨上学时带的饭菜端上课桌来就餐。
田少爷家的丫鬟在放中午学之前,早早地提来了饭菜,在课堂外边逗游,直惹得田少爷毫无心思读书,绿豆大的眼珠老是往门外丫鬟身上滴溜溜过不停。一等先生宣布放中饭学,他朝润芝、牛伢子撇撇嘴,挑衅地扬了扬拳头,从丫鬟手里接过了饭篮子。
润芝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右手也扬了扬拳头,露出一副比试比试的神态,左手拉牛伢子离开课桌。
“石三哥,你走吧。”牛伢子苍白的脸虚汗淋漓,伏在桌子上不动。
润芝关切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牛伢子,你何解啦?是病了啵?”
“冒呢,冒呢。”牛伢子伏在桌子上晃脑壳。
“牛伢子,回家吃饭呀你。”润芝一脸疑惑的神色,关切地说。
“他屋里冒饭吃,饿晕哒。”旁边一位同学快嘴地插言。
“是吗?”润芝身子一震,鼻子一酸,转身慢慢离开了课堂。
第四章饭篮里的秘密
润芝闷闷不乐回到了家里,阿公正躬着腰吃力地推着碾子碾谷,汗水湿透了全身,衣衫没一根干纱,一见润芝回来了,老远就打招呼,“我的孙崽子回来哒,哎唷,你何解不高兴喽?”
润芝始终不开笑脸,皱着眉毛说:“阿公,咯世道何解穷的咯么穷,饭都冒得吃;富的咯么富,餐鱼餐肉,要人抬扶,还要欺侮冒得的?”
“三伢子,你看见哪个冒饭吃?”
“牛伢子呗。”
“哦,”阿公又问,“你在哪里看见的?”
“他家里冒饭吃,屋里三天冒开火哒,饿着肚子来读书,在课堂里饿晕啦,出冷汗,阿公,他好造孽啊。”
“哦,”阿公略一沉吟,“哪个又是餐鱼餐肉要人抬扶,还要欺侮冒得的?”
“是族长的崽,田少爷呗。”
“哦……你还小,莫去管咯号闲事。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一个人来到世上有吃冒得吃,有穿冒得穿,都是命中注定的。”
“当真的吗?阿公,我不信。”润芝摇了摇头。
“你不信算哒,反正阿公信,阿公就是个劳碌命,象牛一样背了一世的犁,吃了一世的苦,冒过几天舒心日子。”阿公愁苦地说,“来,阿公有个好东西,你要猜得出来,我就给你吃。”阿公笑着,攥着拳头在润芝面前扬了扬。
“是桔子?”
阿公摇摇头。
“是梨子?”
阿公仍旧摇摇头。
“是糖。”
“是么子糖?……猜不出来了吧?”阿公神秘兮兮说。
润芝搔着脑袋,摇了摇头。
“三伢子,你呀也猜对了一半,咯是湘潭街上中路铺做的药糕糖,好有名气的,”阿公拳头一松,手心里真有块药糕糖,“你也算半个神仙了。”他笑嘻嘻把一块药糕糖塞到了润芝口袋里,“你姑妈回来看我哒,是她送给我的糖包公,我舍不得吃,给你吃。”
“阿公,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润芝从口袋里把药糕糖掏出来,望着这糖直吞口水,只用嘴巴舔了舔糖,就把糖直往阿公嘴里塞,“阿公,爹跟我讲,细伢子有吃在后呢。”
“三伢子,人看从小,马看蹄走,阿公料定你今后硬有大出息。啧啧,你真是疼阿公的孝顺孙子。我最喜欢你哒。”
“阿公你莫乱夸我,丑死个人。湘潭街上是个么子地方唷?”润芝好奇地眨巴着眼睛问。
“那可是个好地方,大地方唷!我一生一世都只去过两回,你爷佬倌做米生意倒是经常去,那里有几条好长好大的街呀,货物堆积如山,应有尽有,好多做官的,有钱的,有学问的,有本事的人都在那里住。三伢子,你发狠读书,等你有学问有本事哒,离开韶山冲,就到湘潭城里去办大事,赚大钱。”
“阿公,那我要去!”润芝眼里闪着神往的光来,“我长大后,到湘潭城里做大事了,我可要接阿公去快快活活享清福,赚好多好多钱给阿公用。”
阿公露出几粒稀疏的被旱烟熏得墨黑的牙齿,嘿儿嘿儿笑着,“阿公就百岁不死,长生不老,等着享你三伢子的清福噢……饿了啵,你?快去吃饭,你妈在堂屋里敬菩萨。”
这天正是阴历十五,七妹正对着神龛上的观音佛祖菩萨及列祖列宗神位双膝跪着,虔诚地念念有词。
“娘,吃饭哒,我要吃饭哒。”润芝一进堂屋门就喊。
“石三伢子,乖,菩萨先吃了,我们再吃。来,跟润莲一起拜拜年,菩萨慈悲,保佑你们兄弟俩读书文思发达,一生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润芝跟着母亲和弟弟一起作揖磕头。
三个面黄肌瘦的妇女正坐在茶堂房里,缠着顺生要借两升米,其中一位是顺生的堂弟毛菊生的堂客。顺生正阴沉着脸抽旱烟,很不耐烦地有一句没一句扯东拉西打讲,极想打发她们走,三个堂客们好象屁股挨着板凳粘了胶,就是赖着不走。顺生心里叫苦不迭,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在茶堂房来来回回打转转。
“顺生大阿公,你就行行好,每人借给两升米吧。”年纪大的妇女说。
“顺生哥,我家里三四天揭不开锅哒,大人饿肚子还不打紧,就是几个细伢子实在饿得直哭,你行行好,借点米给我,我回家拌点菜叶子熬锅粥,给他们喝喝……”说着,菊生堂弟媳嘤嘤哭泣起来。
顺生紧吧了口旱烟,喷出股呛人的烟雾,心里恼恨地骂着这堂弟媳:蠢猪婆,真不争气,自己要借不上算,还要带别人来借;借米也不看场合,早不借,迟不借,偏偏吃饭时候来借;一人借两升要六升,哪能借咯多?
“我又不是不晓得,灾荒岁月的,只要我有,我做么子舍不得?”顺生瓮声瓮气对菊生堂弟媳说,“听你菊生讲,你家的七亩田是要卖啵?咯是祖人公在世时留下的祖业,上等的好田,你屋里菊生要卖,先还是要问问自家屋里的亲房亲戚哪个愿意买,我是祖人公嫡亲的孙子,要先问过我。回去告诉菊生好啵?”
菊生的堂客一张苦瓜脸泪水涟涟,哭丧似地说:“我和菊生哪个舍得卖?去年他大病一场,为诊他的病,借了毛鸿财利滚利的印子钱,他逼得我们差点吐血,要是还不上的话,就要喊菊生去县衙里吃官司,坐班房。实在是冒得办法啊,饿急了吃五毒!顺生哥,我们要卖田时,我一定先向你透个准信,问问你要不要买,好啵?”
“要得,要得。”顺生动身向堂屋走去,怒气冲冲对七妹喊,“三伢子他娘,敬么子鬼菩萨!”
“老倌子,你千万莫咯样乱讲,你一心只想做生意发财,菩萨不保佑,发得财起啵?”七妹见顺生在菩萨面前粗言乱语,惊慌得直发抖,赶紧跪拜在神佛面前,“菩萨慈悲,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莫记心上。”
“行时不要菩萨保,菩萨不保背时人!”顺生越发粗脖子红脸大喊大叫。
“爹,你也太对菩萨不礼貌哒。”润芝责备着说。
七妹伤心得流出眼泪来,“你老倌子平时一不烧香,二不拜佛,要吃点亏才晓得细舅是外婆的崽,看得真功夫出。”
七妹和润芝兄弟俩把敬神的酒菜收拾好,端进茶堂房放在桌子上,七妹对借米的妇女说:“你们几个吃了饭冒?”
“吃哒,吃哒。”三个妇女实在是饿得直发慌,肚子咕噜咕噜响,真想从喉咙里伸出只手来抓饭吃。
“冒吃吧?来,吃碗冒菜饭。”七妹到灶台边,准备给她们每人装碗饭。
顺生狠狠地斜了她一眼,七妹不得不收敛,放下了端饭的碗。
“爹!”润芝狠狠地挖了父亲一眼。
“石三她娘,你就去看一下米桶,看还有米冒?”顺生招呼妻子,狠狠地对借米的妇女说,“借给你们每人一升,到扮禾时节你们得还给我,免得我不客气!”
顺生领着长工长命叔,还有一个短工来到饭桌前坐下。顺生接过七妹敬完神端来的四个盐蛋,分发给长工和短工一人一个,给父亲毛恩普一个,自己留一个放在旁边的一个空碗里。顺生便盛了三碗白米饭,摆在父亲、长命叔和短工三个人的桌子跟前,长命叔和短工小心翼翼地剥开蛋壳吃起盐蛋来下饭。顺生他自己呢,便到另一口饭锅里盛了碗拌了红薯米的杂粮饭,他的盐蛋却一直没有动手去剥开吃。父亲毛恩普的盐蛋也没去动,搁在碗里的一边做风景。
润芝和润莲眼巴巴望着长命叔和短工吃盐蛋,直吞口水。
这时七妹领着润芝和润莲到煮杂粮饭的锅边,给两个儿子每人盛了一碗杂粮饭,夹了点蔬菜在他们碗里,并叫他们到另一个屋子吃。
毛恩普躬着腰来到两个孙子身旁,把盐蛋小心翼翼地剥了壳,用筷子凿开做两瓣,一一给润芝和润莲每人碗里夹一瓣。润芝和润莲摇着脑袋象拨浪鼓,都推开了阿公夹来的半边盐蛋。
润芝说:“阿公,我不吃。”
“阿公拿给你吃的,何解不吃?你只管放肆吃。”阿公笑眯眯说。
顺生在隔壁房里听着润芝的话,半开玩笑地说:“好崽,真懂事,细伢子有吃在后。”
七妹端着装杂粮饭的饭碗,领着三个借米的妇女去了米仓房,润芝和润莲放下饭碗尾随其后。
“娘卖乖,做事也不看场合,到吃饭时节来借米,哼!”顺生恶声恶气朝他们离去的背影骂。
七妹满满地给她们每人一个打满补丁的布兜里倒了四升米。她们呆滞的脸上立马有了点活色,眼里闪着异常感激的泪花。
“唉,真造孽啊!”七妹也在旁陪着流眼泪,叹着气,轻声叮嘱她们说,“另外我给的三升米,你们千万莫跟三伢子他爹讲哒,我也不记你们的帐哒。”
七妹朝润芝努了努嘴,润芝会意地开了侧门,机警地朝四周望了一望,看爹是不是躲在暗处防着他们仨娘崽,见四周无人,便蹑手蹑脚领着她们从侧门小道往晒谷坪方向走了。
润芝回到米仓房来,七妹对润芝柔声细气地说道:“三伢子,为人在世,就要多替人家做好事,不做恶事;做恶事的人,菩萨容不得的,把恶事记在帐簿上,要算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冒到。你们两个记住了吗?”
润芝兄弟俩懂事地点了点头。
润芝不解地问,“娘,菩萨管得天下咯么多人的事啵?”
“蠢宝。天老爷生着一双老大的眼睛,盯着世上所有的人呢。”母亲和善地笑了,回到了茶堂房。
顺生边扒饭边追问刚落座的七妹,“嘿!借米不看时辰,搞得我吃饭都吃不成。石三伢子她娘,你借给她们好多米啦?”
“我看着量的,还有多的吗?每人刚好一升。”润芝生怕娘露出马脚,赶紧在旁为娘开脱。
润莲撒娇地一字一顿说,“爹,哥哥看见哒,我也看见哒,恰好每人借一升。”
“要得,要得,家里千万莫出败家子就好!”饭吃完了,顺生一边收拾桌上刚用过的碗筷,一边招呼着润芝,“石三伢子,你吃完了饭,就赶快把他们借米的账记到簿子上去。”
顺生留着的那只盐蛋,仍旧完好无损躺在一只饭碗里,他把这个盐蛋连同那只饭碗轻轻地放回碗柜里,留着下次待客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两天,长工和短工及父亲毛恩普均安排有盐蛋吃,但顺生名份下的盐蛋是不轻易吃的,仅仅作作摆相而已。
“爹,好啰。我去拿簿子来,一定好好把刚才借去的米记哒!”润芝一边伶牙俐齿应答着,一边便按着爹的吩咐去做。
爹欢喜不过了,笑眯眯对润芝说:“细伢子还是要读书,三伢子刚进了学堂门,就懂事多哒。”
“爹,”润芝撒着娇说,“从明天开始,我中午就不回来吃饭哒,我早晨带饭去吃。”
七妹不解地问:“到学堂咯几脚路,你带么子饭?”
润芝不满地撅着嘴,“娘,中午带饭当然好些,一放下碗就读书写字,一点也耽误不了工夫。”
“读书要咯样用功就好哒。三伢子他娘,盛碗饭给他带去。”顺生满意地笑着说,“三伢子,你发狠读书噢,长大哒,好接我的脚,跟我做生意!”
“娘,爹都愿意我带饭哒,”润芝高兴得直跳,“爹,做生意好吃苦费累的,我长大后愿不愿意做生意,现在还搞不清白,到时再讲吧。”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不吃苦,赚得钱到手?你不发狠读书,以后有么子出息?”顺生那双生意人狡黠的眼眨巴了两下,“记着,别和人家比阔气,不要带么子好菜,只带些坛子里的酸菜就是。”
第二天早晨,润芝提着娘准备好的竹篮向南岸私塾飞快地走去。路边树上的鸟雀戏闹着,叽叽喳喳叫。润芝高兴地学着鸟语,心想牛伢子往后就不会饿肚子了。中午时分,润芝把牛伢子叫来,同坐在一条凳子上,把饭端上桌,一人一口轮流地扒着吃。
田少爷也端着丫环送来的饭,在课堂里东游西荡,油腻腻的嘴里衔着口大饭,把饭团和大块肉向空中抛。
润芝鄙夷地瞟了田少爷一眼,“作践粮食,雷公老子会打人的。”扒开碗底露出了几块油渍渍香喷喷的干鱼,他会心地笑了,“娘对我真好。”两人为干鱼互相推让着,润芝执拗地夹着鱼往牛伢子嘴边送。
“石三哥,你吃。”牛伢子闭紧嘴。
“唷,牛伢子,你脱了几颗牙齿?”
牛伢子不知是计,“三个呢。”他张开了嘴给润芝看,润芝把一块干鱼塞进了他的嘴里,“呵呵”地笑了。
“多吃点。你回家连蕨根粑粑都吃不上,我嘛,晚上可以补。”润芝真诚地说。
“莫啰,莫啰。”牛伢子拍拍自己的肚子,“我吃饱哒。”
“不信,你得让我摸一摸。”
“不行。你的饭给我吃哒,待会,你少了,是要饿肚子的。”牛伢子抱住自己的肚子,不让摸。
润芝使劲地把手伸到牛伢子肚皮上,“嘻嘻,肚子还是瘪的。”
两人打闹着,不住地格格发笑。
晚上,顺生一家人在吃饭。七妹盛了碗饭,特意给毛恩普做了点好菜,恭恭敬敬地端到他面前。
顺生见桐油灯火苗稍大点,一边动手把灯挑得豆子般小,一边说:“盘家过日子,就要处处省俭,粒米聚成箩。”
润莲叫嚷着:“爹,墨黑的,我看不见吃饭。”
“蠢崽子,你怕饭塞到鼻头眼里去?好样不学,就学当败家子。”顺生恶里恶气说。
润芝坐在一个黑角落里闷不作声,只顾狼吞虎咽,一碗接一碗。
顺生不满意地乜了他几眼,瓮声瓮气说,“石三伢子,你今日何解吃得咯多?冒得病吧?”
润芝心一慌,好久没吱声,后微微一笑,“爹,我多吃点饭何解就会得病啰?多吃点,快点长大长高,也好早点帮爹象长命叔一样做事噢。”
一句话把爹给噎住了。长命叔“嘿嘿”地在旁笑。
“顺生,细伢子能多吃饭就是件大好事。”毛恩普说。
“哎呀,粒饭也不想让孩子吃饱,你也太、太……”七妹一连几个“太”唠叨着,到灶台边给润芝添了两勺饭。
一连几天,润芝晚上吃饭饭量大增。
七妹一直心里很纳闷。
晚上在润芝的书房兼卧室里,七妹来到儿子身旁,问道:“三伢子,你是不是真的有病?”
“娘,我好好的,何解有病啰。”润芝格格笑了起来。
“三伢子,你可要跟娘讲真话,娘也好帮你啊。”
“娘,你可千万莫跟爹去讲。”润芝咬着娘的耳朵说,“牛伢子家里冒得饭吃,中午我的饭给他吃了一大半。”
“哦,三伢子……你不该瞒着娘,早该跟娘讲哒。”七妹眼里噙着泪花,脸上漾着笑意,“好崽好崽!从明天起,我就替你装两碗饭带去,免得两个人都吃不饱饿肚子……你可不能让你爹晓得哦。”母亲爱怜地在润芝的脸上打了个响啵,“三伢子,我的好伢子。”
早晨,七妹早就给润芝准备好了饭菜,润芝看完牛一回家,就吃饭去读书。
顺生冷不防揭开了石三伢子盖饭篮子的罩布,七妹已给儿子准备两碗饭菜放在里头,他大惑不解地说:“石三伢子,你中饭何解要带两碗饭,吃得了?”
润芝红着脸,提起竹篮就走,忙掩饰着回头格格一笑:“爹,我有两个肚子呢,每一个肚子装一碗。”
七妹忙来打着圆场,“三伢子,正是长个头的年纪,要多吃点。老倌子,你莫疑神疑鬼。”
“我担心的就是家里出败家子,他吃不完的饭随便往地上一撂,作践哒,”顺生阴沉着脸说,“三伢子,你千万莫作践爷老倌辛辛苦苦打下来的粮食。雷公老子会打作践人的。有首诗你要好好记到脑壳里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爹,咯首诗我早就记住哒,在八舅的蒙馆里学的。爹,你放心,我不会作践粮食的,我的两个肚子装得下咯两碗饭。”润芝拍着自己的肚皮,顽皮地一笑拎着饭篮走了。
黄狗一时在前一时在后跟着他走。
“三伢子,你又不是条牛,何解有两个肚子?”阿公也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从碓屋里粘了一身谷糠灰,捧着水烟壶走出来,他一边吧嗒着水烟壶,一边望着润芝远去的身影,咧开嘴,露出两颗黑西瓜子似的门牙呵呵地笑了。
第五章南岸风波
一天,临近中午,邹先生严厉地交待说:“我的一个亲戚家里添了个崽,今日抓周,我要去作客喝酒,我也许回来得晏点,你们下午好生在课堂里读昨日我已点给你们的书,另外还写两页大楷字。昨日点的书,今天个个要过背,背不出的,小心我的板子,你们听到冒?”
“听到哒!——”学童们拖长着音调,象唱歌般回答。先生就宣布散中午学了。
润芝和牛伢子两人在私塾旁的一块草地上席地而坐,润芝从竹篮里端出两只鲜花碗,递一碗给牛伢子,白花花的米饭冒了尖。
“石三哥,我不吃咯多。”牛伢子直摆手。
润芝佯装恼怒,“讲么子客气!快接哒。”
牛伢子端起碗,泪水从他眼窝里涌出来流到嘴边,他和着泪水香甜甜地吃呀吃……
润芝甜甜地笑着,那样天真,那样憨厚。
草地上,零星地点缀着些野花,三两只蝴蝶在翩翩起舞,是那样欢快。
“石三伢子,我爹去做客哒,天赐良机唷。”亨二哥从家里吃了中饭兴冲冲跑过来,在润芝耳朵边神秘兮兮地说了几句。
润芝和牛伢子风卷残云般扒光了饭碗,跟着亨二哥朝邹先生家屋后跑去。先生的家是一担柴式的低矮小瓦房,屋后边的房顶上晒着一大盘箕盐姜,还有一些腌苦瓜干子。他们来到屋后边,眼巴巴望着盘箕里的东西,咕咕直吞口水。
“石三哥,我们要想个办法才好。”牛伢子说。
“我回屋去搬架楼梯来试试看,我娭毑就是怕人偷,架个楼梯搞上去的。”亨二哥说。
“嘘——轻点声,不要惊动你娭毑,她在家里做家务事呢,她要晓得哒,不打我们个半死?再加之,你爷老倌的竹篾片不认人,会把我们的手板打肿去。”润芝急摸着脑壳想主意。
忽地一只蚱蜢在润芝身旁一跃而起,倏地窜入草丛。
“快捉。”润芝招呼着他们两人,蹑手蹑脚扒开草丛,手猛一扑,“哈,捉住哒。”他用手指头在蚱蜢长满小钩钩的如锯齿般的腿上摩挲着,“哈,有哒,锦囊妙计!每人都去捉几个来。”
亨二哥和牛伢子好生奇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一会,他们按润芝的吩咐捉了好几只蚱蜢来,润芝用线把蚱蜢拴住,“飞!飞!”他把几只蚱蜢抛向盘箕,蚱蜢带着长长的线落在盘箕里,蚱蜢长满小钩钩的腿钩住了腌苦瓜干和盐姜,润芝轻轻一拉,腌苦瓜干和盐姜纷纷落下。
“石三伢子,你真有办法。”亨二哥啧啧称赞。
“妙哉妙哉!”润芝吃着,“亨二哥你娭毑做咯号菜真里手,真好吃,酸甜甜,麻辣辣,香喷喷。”
不一会,盘箕里的东西空了几小块,润芝他们每人装满了一口袋腌苦瓜干和盐姜,“亨二哥,你娭毑要是晓得哒,就讲不是我们偷的,是蚱蜢偷的,好啵?”
“石三伢子,你看我家的柚子树上,有好多又大又黄的红心柚子呢,想不想吃,你?”
亨二哥一提醒,润芝一拍脑门,“想,想吃!”地叫着,便和牛伢子随着亨二哥来到了一棵柚子树旁。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柚子树吊满了又大又黄的柚子,他们抬头望着这些柚子,嘴里咕咕地直吞口水,“上!”润芝领着牛伢子和亨二哥猴子一般爬上了树,每人脱下件汗褂子做成个包袱挽在左手臂上,右手摘着柚子往包袱里装。“叭”地一声闷响,牛伢子一失手,一个大柚子掉在了草地上。
这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颤巍巍挪动着一双小脚,冷不防从屋里钻出来,挥着一根长竹竿,抹了抹常流泪水爱起眼屎的眼眶,围着柚子树打了几个圈,眯缝着双眼才看清了树上茂密的枝叶间藏着的三个人,“好啊,石三伢子,你不好好读书,来偷娭毑的柚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亨二你个冒用的败家子,还带别个来偷自家的柚子!我要好好告诉你爹,叫你吃顿棍子肉,松松你的皮子!”
润芝他们三人“嗖”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嘣,嘣,嘣!”接连三声闷响,三个小身影稳稳地落在黄土墈下,纵身一跃,提起褂子做的包袱,飞快地向南岸私塾跑去。娭毑迈着三寸金莲跌跌撞撞追来时,他们三把两把爬上了南岸私塾边的两棵大枞树上,高居树枝上,笑的笑,喘气的喘气,做鬼脸的做鬼脸。
润芝逗皮地歪着头,剥开柚子,把几块柚子皮故意丢到娭毑的小脚跟前,吧唧吧唧吃着柚子瓤。吃完后,他们炫耀地咂吧咂吧嘴,拍拍鼓鼓囊囊的口袋说:“嗯喽——,柚子酸酸甜甜真好吃!娭毑,你上来啊!嗯喽,我们还有盐姜和腌苦瓜干子吃呢。”他们接着开心地吃起盐姜和腌苦瓜干来。
“好啊!你们偷我的柚子还不上算,还偷我的盐姜和腌苦瓜干子。”娭毑更气了,挥着根长竹竿,气急败坏地打在枞树的树干上,拍拍作响。
“娭毑,你咯就要搞清白呢,你莫冤枉好人呢,不是我们偷你的盐姜和腌苦瓜干子呢。你要不信就去问你的孙子亨二哥。”润芝对爬在另一棵枞树上的亨二哥努了一下嘴说。
“亨二你个败家子,你快讲,到底是哪个偷的盐姜和腌苦瓜干子?不是你们咯帮鬼崽子偷的,就是你一个人偷的。”
亨二哥只顾笑,不知怎样回答为好。
“娭毑,是蚱蜢子晓得你的盐姜和腌苦瓜干子最好吃,它们也嘴巴子馋,用爪子帮我们拖下来的。娭毑,你讲讲看,蚱蜢子是不是贼啊?”润芝替亨二哥开脱说。
娭毑一头雾水,不知润芝的话是真是假,寻思着说:“真是出哒鬼!盐姜和腌苦瓜干子总不会自己生了脚板从屋顶上走下来吧?”
润芝噗嗤一声笑,他们三个人在树上齐声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三伢子,你咯鬼崽子,把娭毑当猴耍!”娭毑又气又恼,上气不接下气说,“等我崽回来哒,不打肿你们的手板心才怪呢!”
“小气鬼!背时婆!”润芝故意气她一把说,“你崽是哪一个啊?何解我们不认得?”
“你们不认得?就是你们先生唷。”娭毑骄傲地说。
“先生回来哒,我们也不怕。”润芝吐出长长的舌头,做了个鬼脸。
娭毑哭笑不得,气哼哼地说:“要得,要得啰,我奈你们不何,等先生回来哒,再来收拾你们几个上得天的鬼崽子。”她拿着长竹竿,无可奈何回家了。田少爷在草坪里远远地看着,也一阵傻笑。
一等娭毑走,他们就从大枞树上趖下来,绕着南岸兜了好几个圈子,甩脱了一些读书伢子的视线,最后蹑手蹑脚来到私塾后边的草丛里,三人一齐动手,拿棍子戳,用手扒,刨了个黄土凼,把褂子里的柚子全放进去,覆上一层松软的黄土,再盖上茅草和枯树叶。润芝觉得这样藏起来万无一失,开心地笑了,伸出小手指拉了牛伢子和亨二哥的钩,神秘兮兮地说:“哪个要讲出去,他就是我家的大黄狗。过几天,我们再来平摊分,好啵?”
他们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南岸私塾课堂里。
亨二哥在课堂里习大楷字,润芝默读了一阵子书,也认真地习起字来,写了一阵子,手腕子写得酸酸的,有些倦怠了,他甩了甩手,环顾四周,不见了牛伢子。
忽听得私塾楼下一阵嘈杂的声音,润芝和亨二哥下得楼去,看个究竟,只见私塾大门口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心,牛伢子趴在地上,四肢着地,气喘吁吁地驮着田少爷爬着。田少爷一手紧扯着牛伢子的后脑勺上的小辫子,骑在他背上,一手拍着他的屁股蛋子,“驾!哧——”厉声呵斥着。田少爷从牛伢子的衣兜里,掏出大把盐姜和腌苦瓜干来,放在嘴里大嚼着,“好吃好吃真好吃。娘卖乖的,你何解不给老子吃?”绿豆般大小的眼珠不停地眨巴着,朝周围的人一阵阵傻笑。
人丛里,有人愤怒地撇着嘴,有人无动于衷痴呆呆地看着,有人幸灾乐祸地笑着。一个平日爱惹点是非的同学在帮腔:“田少爷,你骑的不是匹好马,慢吞吞象个乌龟。”
“还嫌他慢,老子给你看看!”田少爷使劲揪着牛伢子乱蓬蓬的头发,猛地朝地上一砸,“驾!驾!”
牛伢子顿觉眼前一片昏黑,眼睛使劲睁也睁不开,费了好一阵力才把眼睛睁开,却见眼前的天空一片血红,金星直冒,他灰糊糊的鼻子和嘴巴鲜血淋漓,鲜血和灰尘掺和在一起,抹成一张惨不忍睹的脸。
“松开!”润芝拔开人丛,一个纵步跃到田少爷跟前。
“好啊!你专门和我作对,今天你想来讨死!”田少爷身子一跃而起,松开了牛伢子,攥着拳头气势汹汹朝润芝扑来。
“来啊,来,来……”润芝嘲笑着,伸出食指和中指朝田少爷勾了三四下,自己却连连后退了几步。田少爷见润芝后退,越发地放肆,向润芝连连进攻,直朝润芝当胸就是一拳。润芝侧身一闪,田少爷拳头扑了空,润芝冷不防抓住田少爷的胳膊,猛力一搡,同时飞起一脚来了一个扫堂腿,田少爷摔出一丈多远,象狗啃屎一样倒翻在地,身子动弹不得,爬也爬不起。
“喔嗬!喔嗬!”亨二哥带头使劲鼓起掌来。
人丛里一阵哈哈大笑。
田少爷挣扎着爬起来,嘴巴和鼻子流着血,象一只斗败的公鸡,朝润芝张牙舞爪扑来,润芝迎头一击,他仰面八叉倒地。润芝走上前去,揪住他的耳朵,狠狠地一扯,他杀猪般痛叫着站立起来。
“向他跪下!”润芝一声怒喝,象晴天一声霹雳,吓得田少爷身子象筛糠,颤抖个不停。
田少爷不想跪,挣扎着挺直身子,润芝将他的耳朵一卷,一扯,朝他的脚弯子一踩,痛得他嗷嗷直叫:“我的娘呀,我跪,我跪……”
“我何解是你的娘呀!发么子宝气你,快向他磕头!”润芝嘲弄地说。
田少爷不得不迟迟疑疑地低下头去,服服贴贴地磕着地.
“磕响点!”润芝又是一厉声呵斥,把田少爷的头使劲一按,“嘭”的一声响,田少爷眼前金星直冒,额上肿起了一个大包。接着,田少爷不得不如捣蒜般接二连三磕下去。
润芝飞起一脚,又把田少爷打翻在地,“牛伢子,你也骑上去,让他也尝尝为你做牛做马的滋味。”
牛伢子不敢坐上去,在旁搓着手,样子好尴尬。
“牛伢子,石三伢子要你骑,你就骑吧,田螺做初一,你做不得十五?有么子怕的。”亨二哥挥着拳头怂恿说。
“对,怕么子!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理所当然!”润芝把牛伢子拽了过来,让他骑在了田少爷穿着绸缎衣褂的身上。
田少爷象一只癞皮狗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嚎啕大哭。
这时,亨二哥开怀大笑起来,又带头鼓起掌来,周围也有人附和着拍起了手掌。
润芝发出了解恨的笑,挽着牛伢子的胳膊,来到了私塾下面的池塘边。两人蹲在塘沿边,润芝用水洗去了牛伢子脸上的血迹和泥土,说:“牛伢子,咯狗崽子何解要打你?”
“石三哥,田少爷看见我袋里有盐姜和腌苦瓜干,我不拿给他吃,他就追着打我,霸蛮要抢我的吃,我们就打起架来哒。”牛伢子泪水婆娑说。
“哦,你也生了双手,何解不还手打他呢?你不打我,我不打你;你若打我,我硬要打你!逢恶就莫怕,逢善就莫欺啊!”润芝理直气壮说。
“他是族长的崽,我怕……”牛伢子惊慌地说。
“嗨哟,你真是个木木公(呆头呆脑)!人善逗人欺,马善逗人骑。以后你千万莫怕他。咯号欺善怕恶的狗崽子就是要好好捶他一顿!我替你撑腰就是!”润芝攥着拳头说。
牛伢子眼里闪着感激的泪光,咬着下嘴唇不住地点头。
已过中午,天气闷热得很,灼人的太阳光透过伸手可及的瓦缝射进课堂里,课堂热得像个蒸笼,汗水像一条条小虫子,顺着润芝的脊背往下爬,把他的白粗布短衫湿透了。先生还没有回到课堂里来,课堂里的秩序乱糟糟的。
田少爷座位是空着的,润芝已打听他哭哭啼啼回家搬救兵去了,心里虽有些忐忑不安,但仍然镇静自若。
“今日,我爹出去了,大家到山里捉斑鸠子去,好啵?”亨二哥提议说。
“斑鸠子很难捉到手,我看不如到田里摸泥鳅,到河沟里去翻螃蟹,捉小鱼小虾,准备今日的夜饭菜,几多带劲。”有人立马反对。
“今天热得人死,大家冒得心思读书,干脆到池塘里去洗个冷水澡,凉快凉快,再来读书,好不好啊?”润芝站起来说。
“好!好!”“润芝咯主意最好哒!”大家叽里呱啦叫喊起来,走出了私塾的大门,来到了私塾旁的一口池塘边。
绿绸般的池水被阵阵微风吹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塘边的杨柳,随风依依飘拂,蘸吻着水面,煞是赏心悦目。
他们赶紧把衣服脱了,“扑通扑通”,赤条条地跳到了池水里,把先生的吩咐丢到了九霄云外。会水性的人一会打着浮泅,一会吸足一口气一个汆子扎进水底,在池塘的另一头钻出来,露出湿漉漉的小脑袋;不会水性的人双手扯着塘岸边的茅草、柳条,或在浅水滩扳住水里的石头,学着打浮泅。他们像一群欢乐的小鸭子,击起一簇簇水花,惊吓得池塘里的鱼纷纷“嗤溜溜”跃出水面,有的鱼还跳到了塘墈边的草地里。
有两个细伢子捉住了两条鱼,润芝忙不迭制止道:“快放生,千万莫把鱼捂死哒!”
他们只得恋恋不舍地把鱼放回了水里。
润芝的水性最好,在池塘里游了几圈后,小小身子一会仰睡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一会在水中“坐凳子”。
亨二哥啧啧赞叹:“石三伢子,咯套本事真了不得,也教我们两手啊!”
“好啊!来啊!”润芝大声回答着。
小伙伴围住了润芝,润芝手把手教“仰卧”和“坐凳子”这两套看家本事。
“先生回来哒!快,快出来!”牛伢子眼尖,大声喊叫起来,原来是他看见不远处的关公桥上邹先生摇着一把油纸扇,带着几分醉意,摇摇晃晃飘飘荡荡往南岸私塾这边走过来了。
小伙伴一个个从水里钻出来,抱起塘沿上放着的衣衫裤子,光着身子往课堂里走。润芝左手搂着衣裤,右手捂着胯里的小鸡鸡,跑得象射箭一般飞快。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喃——”先生看着这番光景,抬了抬铜边眼镜,醉意全消,气不打一处来,“读么子圣贤之书,当么子圣贤之徒!我不好好教训他们几个鬼崽子,我不是人!‘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也。”
先生急匆匆走进课堂,见到一个个湿漉漉的直往下滴水的小脑袋和来不及穿短褂子的光溜溜的上身,气得两眼喷火,七窃生烟,“今天洗澡是哪个带的头?”
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是哪个,快讲!”先生把竹篾片在桌子上狠狠抽了两下,几声脆响,惊得读书的细伢子目瞪口呆。
“咦,冒人认账哦?咯个洗冷水澡的头子,还是老实站出来为好!我要是把他抓出来哒,我就要加倍处罚的。”先生一个劲讲着狠话。
“先生,洗冷水澡是我带的头,你要打人,就先打我吧!”润芝神情自若,伸出手板说。
“润芝,好啊!十处干塘九次在场,又是你啊,你咯样斗霸,当得么子圣贤之徒!”先生一把竹篾片朝润芝手板挥下去,润芝手一闪,竹篾片扑空了,打在桌子上,震得先生的手心发麻。
“先生,孔夫子都赞成他的弟子下河洗澡,你何解反对我们洗澡呢?”润芝理直气壮慢条斯理说。
“是吗?”先生疑惑不解。
“先生,你不信吗?”
“那你就把那孔夫子赞成洗冷水澡的话,背出来试试看。”
“要我背倒可以。不过,要是背出来哒,你可要免我一顿打,莫打我的手板心,好啵?”润芝涨红着脸说。
“少啰嗦,快背,我教了一世书,才碰到你咯号斗霸角色。你真要背出来哒,邹阿公不会扯谈,免就是。”
“那要得,你上次点读的《先进篇》里,就有孔夫子赞成洗冷水澡的话。”
“《先进篇》里就有孔夫子赞成洗冷水澡的话?”老先生一时懵了头,真记不清《先进篇》里有番这样的话,他睁大眼睛问,“么子话?快背出来!你小小年纪,就学会油嘴滑舌,话到口中留半句,到邹阿公面前卖关子耍滑头?”
“不敢不敢,”润芝学讲着老先生平日里表示谦恭的口头禅,摆出副文绉绉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说:“孔夫子有一天,叫了四个弟子来谈自己的抱负,一个叫曾点的弟子讲:‘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先生,咯最后一句话不就是孔夫子很赞成曾点洗冷水澡吗?”
“哦……”先生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涨得脖根发粗,嗫嚅了一阵,“你,你,你……真会抓理啊,石三伢子,我还请你解解咯段话的意思。”
“先生,你教书从来不解,只叫我们死记硬背,何解要我来解咯段话的意思啰?”润芝反问道。
“润芝,上次不是亨二在讲你会翻康熙字典啵?既然会翻,何解不晓得解咯段话呢?快讲,我倒要特意试试你的钢火,你读书到底有多大本事?”先生摆出一副较真的神态。
“好呢,我就来解解,意思是暮春三月的时节,曾点穿上春天的衣服,带着五六个成年人,还有六七个细伢子,在沂水河里洗冷水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唱着歌走回来,孔子很赞赏他。”润芝不慌不忙说。
先生摸着灰白的胡须不住地点头,“润芝,今日阿公讲话就兑现,不打你哒,不过以后你千万莫带头下塘洗澡。塘里有水獭子,还有落水鬼,我们大人子都怕,你个细伢子就不怕?碰上了水獭子,就下不得地,它死劲咬住洗冷水澡人的脚管子往深水里拖,等到人咕噜咕噜被水呛死,它就在水底里有滋有味吮人的血;要是碰到落水鬼更不得了,逮住伢子要他去做男人,逮住妹子要她去做堂客。”先生心里暗暗发笑,是有意吓唬弟子们禁住他们下塘洗冷水澡的。
有些细伢子吓得睁圆了眼,不住地吐舌头。
“邹阿公,你碰到过水獭子和落水鬼吗?”润芝好奇地问。
“我碰是冒碰到过,倒担心的就是你们咯号戳得天下的细伢子,万一碰上了不好耍。”
“邹阿公,你莫吓我们。你碰不到,我们更碰不到。”润芝格格笑起来,“我们天不怕,地不怕,还怕水獭子和落水鬼咬鸡巴!”
大家噗嗤一声笑起来。
邹先生撇过脸去,也忍俊不禁一个劲地笑。
这时,亨二哥的娭毑颤巍巍挪着一双小脚,来到课堂门外,邹先生到门外跟娘打了一声招呼,“娘,有么子事啰?你一把咯大的年纪,费咯大的劲,爬到楼上来,小心别绊倒。”
娭毑气呼呼地把石三伢子、亨二哥和牛伢子偷吃柚子和盐姜腌苦瓜干子的事向邹先生一五一十数说了一通,想不到先生脸上却显出了宽容平和的笑意,劝慰娘说:“娘,咯几样开口物,细伢子嘴巴子馋,爱尝个新鲜,你也就算哒,算哒,娘,你也莫舍命去追细伢子,绊断了脚手,圆不得场。”
娭毑见儿子说这番息事宁人的话,不免有些气馁,一边挪着一双小脚往回走,一边悻悻地嘟囔着:“你不好好教训他们几个细伢子,只怕家里的几个柚子都会戳光去。”
润芝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石三伢子,柚子还冒熟,你莫去偷,等柚子成熟哒,我来请你们几个到娭毑家去做客,让你们几个人吃个饱,好啵?”
邹先生的话讲得在理,润芝脸上象泼了一盆血,绯红的。
忽地,门哐啷一声踢开了,进来了毛鸿财族长的太太和田少爷。这妇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手叉腰,一手用香绢擦抹着粉脸上的汗珠,手指戳到了先生的鼻尖,“老娘白拿给你几石谷子!”
先生赔着笑脸,咬文嚼字迭声说:“有何贵事,有劳尊驾,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学童们看着先生谦卑迂腐的样子,不禁咬住嘴唇暗暗发笑。
“你教么子鬼书?!我的崽伢子,被顺生胡子咯崽打成咯个样子,你看看……”这妇人扯着可怜的先生,查看着儿子青肿的脸,嚎啕大哭,雨打桃花泪纷纷。
润芝憎恶地瞪了一眼这妇人和田少爷,火上浇油说:“赚打呢!”
“咯细伢子在讲么子!?”这妇人柳眉倒竖,手指戳着先生的鼻梁问。
“太太,我也听不懂他讲的话,你莫性急,歇口气,等气顺了再讲。”先生心里一阵哆嗦颤抖着声音说。
“好啊,你装糊涂做假懵子!”这妇人横蛮地把先生一搡,指着润芝,“你不当着我老娘的面,教训了他,我老爷叫你小心点。”
先生弱不禁风,一个趔趄身子撞着了方桌,“啪”的一声,那副断了一只脚的眼镜落了地。他象瞎子一样在地上乱摸着。
妇人用脚尖把眼镜踢到了先生的手边,先生如获至宝,摸起眼镜架到鼻梁上,迭声说:“是,是,愚人没教好书,贵子受惊,受惊……”转身对润芝凶神恶煞地说,“你,你,你,‘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说完,“噔噔噔”地下楼,慌慌张张地冲到顺生家里,上气不接下气战战兢兢说:“你细伢子润芝……”
“三伢子何解哒?”顺生在碓屋里用碾子碾糙米,他忙放下手中的碾把子,睁圆了眼,耐心地等待着先生把话说完。
七妹一头雾水,递给先生一杯茶,“莫性急,先生你慢慢讲。”
先生“咕咚咕咚”急急喝了一口茶,擦了一下汗淋淋的额头,喘气说:“你三伢子……我教不下地哒!”
“么子教不下地?你教得好好的。”顺生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带头下塘洗澡,还用孔夫子的话来回敬我,咯还不上算,捶了族长的儿子一顿!”
“么子?他捶了族长的儿子一顿?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慈悲。”七妹吓得脸如土色。
“咯还了得,咯还了得!”顺生眼珠一鼓,八字胡一翘,一同先生走出了家门,顺便在路边捡了根楠竹枝条,往南岸私塾走。
私塾大门口,润芝迎面走了出来,顺生扬起楠竹枝,一顿乱抽。
润芝夺门而逃。
顺生紧追不舍……
天上的云象小马驹飞走,九曲十八弯的韶水象小鹿欢快跳跃。
顺生停下步来喘气,润芝也停下步来顽皮地朝顺生扮鬼脸;顺生追,润芝也跑。
顺生被石头绊了一下,扑地一跤,好不容易直起身来,撩开裤腿,膝盖鲜血直流,“你走,看你走到哪里去,除非你一世莫回来!”
不远处的草地上,润芝心痒痒地感到一种满足,嗤嗤地笑。
顺生侧过脸狠狠瞪了他一眼。
润芝更乐了,在地上打滚,栽筋斗……
茫茫旷野,润芝身影渐渐远去,变成黑点,最后连黑点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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