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号称“华语首部谍战大片”的《风声》开场戏不过四分多钟,汉奸试图诱降民国大佬,女招待变身刺客,一枪毙命杀汉奸;女刺客被捕受酷刑,不堪针灸高手的折磨,最终招供……整场戏拍法凌厉,颇有几分先声夺人之感,但更夺人眼球的恐怕不止是故事情节,也包括扮演这几个走过场人物的演员:出演汉奸的段奕宏因《士兵突击》而走红,在《我的团长我的团》中更是当之无愧的男一号;女刺客由刘威葳扮演,她虽然之前也演过多部影视剧,但最出彩的还是在《我的团长我的团》这部几乎全是男人戏中塑造的上官戒慈;而针灸高手的扮演者吴刚,一出场即以“笑面虎”的面貌示人,大概没人会想起他是电影《铁人》中的王进喜,只记得这家伙演过电视剧《潜伏》中的陆桥山……一部“大片”用几个热门电视剧的演员“垫场”,似乎稀松平常。按惯例,“电影”历来都被看高一眼,譬如好莱坞的电影明星几乎从不演电视剧,即使那些出身于热门剧集的演员,一旦被好莱坞看中,也就从此鱼跃龙门,不再走回头路了。可是在当代中国,“电影”却未必能做到“赢家通吃”,反而处境颇为尴尬:一方面市场开放,在“进口大片”的虎视眈眈下,国产“类型片”也只能走大投入带来高回报之路,于是,好莱坞的“大片模式”和“奇观电影”成为了另一种“主旋律”;另一方面商业化的院线制度进一步挤压“非类型片”的发展空间,没有票房价值的“艺术电影”越来越“小众化”,惟有靠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才有可能出人头地,和普通观众自然渐行渐远……相比之下,电视机早就进入寻常百姓家,从中央到省市地方台,再加上数十家上星的卫视,上百个频道中相当大的一部分节目时段需要用电视剧来填充,而电视观众除了有时必须忍受过分冗长的广告外,几乎可以不花费什么成本地观看电视剧,由此造成的广阔市场以及和观众的亲近程度,是电影根本无法比拟的。就其潜在的能量而言,“电视剧”完全有可能成为我们这个时代“为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叙事形式和艺术形式。
于是,《风声》以热门剧集的演员“开场”就不是“垫场”那么简单了,除了直白地显示出“电视剧”之于“电影”的强势地位——几乎没有电影演员和导演不是靠拍电视剧来“赚钱”加上“赚人气”的——更微妙地标识了这部电影和电视剧之间不容忽视的关联。电影《风声》改编于麦家的同名长篇小说,而麦家的小说则是“重写”了《暗算》中的一个故事——尽管《暗算》是麦家的另一部小说,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创作《风声》的冲动并非直接来自小说《暗算》,而是更多地源于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暗算》的第三部分《捕风》——无论作为小说还是电影,《风声》既挪用了电视剧的成功,但也不得不置身于成功者的阴影下:麦家获茅盾文学奖,圈内人都认为他的小说从文学的角度看不算完美,却从改编成功的电视剧的轰动效应中得益颇多;电影《风声》以“谍战片”号召,表面上走到是“好莱坞商业大片”的流行模式,但它在国庆档期高调上映,内里自然有“献礼片”的诉求。所以不难理解,《风声》在被当作一部“商业大片”的同时,也可以被解读成一部“革命历史题材”电影,这不仅是它试图行走在“商业”和“政治”边缘的表现,而且根据《暗算》大获成功的经验,“革命历史”本身就是票房的保证,虽然免不了在电影上映之后,被拿来和《暗算》作一较高下吧。
比较就比较吧,这是所有“重写”和“翻拍”必须付出的代价。但问题在于,《风声》作为《暗算》的“重复”,它的命运会不会像马克思那句略显夸张的箴言所云: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其实不止是《风声》,包括《暗算》在内,所有试图“重述”“革命历史”的创作,都面临着成为“笑剧”的可能。因为从广义上讲,今天一切对于“革命历史”的“叙述”都是对之前“叙述”的“重复”,而且这类“重复”基本上是以失败而告终。譬如以往“革命历史题材”的经典电影、戏剧和小说,几乎都被改编成电视剧,甚至有的被改编多次,可是没有一部在故事、人物和表演上具有当年的艺术魅力,这是什么原因?套用本雅明的术语,难道真是随着时代变迁,艺术作品特有的“灵氛”也就随风而逝了吗?
二
齐泽克在他的著作中常常喜欢说一个前东德的笑话:一个东德工人在西伯利亚找到一份工作,他注意到所有的信件都会被审查员检查,于是便告诉他的朋友,“我们来订一个暗语,如果你们收到我的信是用一般蓝墨水写的,那信得内容就是真的;如果是用红墨水写的,那就是假的。”一个月后,他的朋友收到他的第一封信,是用蓝墨水写的:“这儿一切都很美好:商品齐全,粮食充沛,公寓很大而且供应暖气,电影院播放西方电影,还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等着和你谈恋爱——不过,在这儿你唯一拿不到的东西就是红墨水。”在齐泽克看来,这个故事当然不是仅止于讽刺“极权主义”体系下的检查制度那么简单,“这个笑话的结构比它表面上看起来的还要细微:虽然工人无法以预设的暗号点明自己所说的是谎话,但他依然成功地传达了他的讯息——他是如何做到的?透过将对于该符码的引用写入已编码的讯息中,作为该讯息的一个要素。当然,这是个典型的自我指涉问题:既然信是用蓝墨水写的的,所以信的内容就一定是真的吗?问题的答案就是在信中提到了缺少红墨水这件事,暗指这封信本来应该以红墨水写的。有一点很值得一提:提到缺乏红墨水这件事制造了独立于其字面意涵的真实效应,即使本来拿得到红墨水,谎称拿不到才是使正确的讯息在这种审查制度的情况下依然能够传递的唯一方法。”在此基础上,齐泽克进一步发挥“拿不到红墨水”的意义,“人们一开始会说我们拥有所有我们想要的自由——然后会加上一句,我们只不过缺少‘红墨水’罢了:我们‘觉得很自由’正是因为我们缺少那些表述不自由的语汇。缺少红墨水所代表的意义是,今日所有用来指称冲突的词汇——‘对恐怖主义开战’、‘民主与自由’、‘人权’以及其他相关词汇——都是错误的,因为这些词汇蒙蔽了我们对情况的感知能力,使我们无法思考。”[1]
很显然,齐泽克是用“找不到红墨水”来批判西方的反恐战争只能在“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和“资本主义民主共识”之间进行非此即彼的选择,根本不去想象和思考在二元对立中之外是否还有别的选项,但我想不妨借用这个颇有解释力的说法,追问一下今天对“革命历史”的“重述”是否同样面临着“找不到红墨水”的困境?除了“解密”的兴趣,那些对“历史”的“重述”最善于做的就是试图把“人性人情”带入到对“革命”的描述中,给革命者增加一点“人情味”甚至是“痞子味”,再来点儿女情长,特别是爱情戏,多角恋也没关系,最好是革命者爱上了敌人,或者敌人爱上了革命者,死去活来,艰难选择,才能显示出人性的“深度”……“革命”从根本上并不排斥“人性人情”,尽管其前提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所以从“人性人情”的角度“重述”革命历史也有合理性。然而,如果把“崇高”的“革命”仅仅限制在“人性人情”的视角中,那么在很大程度上将无法理解“革命历史”中那些可歌可泣的篇章,因为这些篇章中充满了勇敢的奋斗、无私的献身和义无反顾的牺牲……伴随其中的汗水、泪水和血水是难以用平常的“人性”或普通的“人情”来衡量的,超越极限的高峰体验更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庸常之辈难以理解的。尤为重要的是,“人性人情”并非仅仅是时代对“革命”所投射出的“人道主义”式同情,而且更深刻地折射出我们自身的境遇:甘于平庸,精于算计,关注日常生活,推崇个人价值……也许,这些似乎已经成为“常识”甚至在某些人眼中就是“真理”的代名词,“告别革命”和“躲避崇高”自然很有必要。可问题在于,当今天的人们试图“重述”革命历史时,它却成了唯一可供书写的“蓝墨水”:除了这套“人性人情”的叙述,我们再也找不到别的表达。在这种情况下,这套叙述若不能展示出某种深刻的、无法抑制的历史冲动——无论是以多么扭曲的形式——那么就只能“有效”地压抑或转移这段历史,将其转化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无意识”。
在这个意义上,“重复”以“笑剧”的形式出现就势所必然了。马克思曾经指出:“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确实,黑格尔没有明确指出“重复”的喜剧效果,但按照他的“主奴辩证法”,在那场殊死搏斗中,恰恰是不顾生命、勇于献身者获得了胜利,这是一幕具有“崇高感”的英雄“悲剧”,然而,因为勇敢而成为主人者,在坐稳了主人的位置之后,却变得贪生怕死,只想维持现状,如果还想模仿曾经的崇高,自然沦为另一幕“笑剧”的主角了。我们的先烈们不也同样是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他们是真正的英雄,可翻身做了“主人”的我们,接受了日常生活的伦理,再也不懂得什么是牺牲,为什么献身了,即使花样翻新,最多算是拙劣的“重复”,“悲剧”只能演成“笑剧”了。因为“历史”在整体上已经被这个时代氛围所压抑,变成了人们无法感知的“历史无意识”。
在《暗算》中,钱之江有一次和唐一娜谈起“信念”与“寄托”的差别,他的原话大致是:有“信念”意味着你为那个更高的东西献身,有“寄托”意味着某个更高的东西为你服务。刘小枫认为钱之江用这种自我理解把自己与周围的其他人区分开来,并且借一个捷克老汉学家的口加以发挥:“这无异于在区分少数人与多数人:少数人是有信念的,多数人是有寄托的……要多数人有信念,不仅没可能,恐怕也没必要,非让多数人有信念的话,整个社会就发高烧了。但一个社会里的少数人没信念,整个社会就会贫血,虚飘飘得像失去舵手的航船,在大海上一会儿被西风吹向东边、一会儿被东风吹向西边。在我们捷克,过去是要让所有人都有信念,结果使得昆德拉那样的自然德性在现代之后风行起来,多数人没了寄托、少数人没了信念,整个国家被西风吹着一窝蜂追仿美国,而美国实际上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多数人和少数人都不清楚……多数人不清楚倒也自然而然,我们的少数人也不清楚,从而不审慎、不节制,那就惨喽……”[2]虽然刘小枫将“信念”与“寄托”之分引向“少数人”和“多数人”之别,有悖于中国革命以“人民大众”为主体的性质,但至少他充分意识到“绝大多数人”没有“信念”是目前必须面临的现状。还是《人间正道是沧桑》中瞿恩说得更清楚:“理想有两种:一种,我实现了我的理想;另一种:理想通过我而实现,纵然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正是无数人为了理想而献身,革命才具有了无可置疑的崇高品质。难能可贵的是,无论是《暗算》中的“信念”与“寄托”之分,还是《人间正道是沧桑》中的“两种理想”之别,都表明这两部成功的电视剧没有简单地“重复”革命的“崇高”——这样做几乎不可避免地要成为“笑剧”——而是直面“重述”“革命历史”的困境,以及试图走出困境的努力:如果没有“红墨水”,那么是否可以用“蓝墨水”写下“没有红墨水”,来表达真实的“讯息”呢?于是,我们看到杨立青的老师,除了理想主义者瞿恩,还有实用主义者董其昌,共同培养了他的成长(《人间正道是沧桑》);我们发现无论是《听风》的阿炳,还是《看风》的黄依依,作为“安同志”的“他者”,他们的存在和毁灭,别具深意(《暗算》);我们感到《人间正道是沧桑》过分刻意的抒情写意风格、《暗算》对规定情景几乎笨拙的设置,都变成了“有意味的形式”,……这一切汇聚起来,具有某种“寓言”的品格,成为对不可表达的“历史无意识”有意识地“表达”:“因为寓言……代表不断迈向无法企及之源头的运动,这种运动的特性是对于失落有所觉察,却企图以巴洛克式的饱满和零碎记忆的偏执重述,来加以弥补……像是前往神话般家乡的长途旅程中的无数经验。”[3]
三
作为后来者,“重述”历史几乎是我们的宿命。爱德华·萨义德在研究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的“重复”策略时指出,“重复”总是试图在行为和语词上“重述”先辈的“传奇”,但“从词源学上看,legend(传奇或奇谈)—— 与legere(阅读)和logos(逻各斯)相关联的一个词——中的gen,只是同genitor(父辈)或者同genialis(种系)等词具有一种表面上的而且是误导的关系。……因此马克思在自己著述中的所作所为在于表明重写的历史能够被重新重写,表明一种由侄子篡位的重复,只不过是对于子辈关系的一种戏拟的重复而已。就马克思的方法论而言,语言和表征的重要性是至关紧要的。”[4]既然如此,这种对“不可表达”的“表达”——也即没有“红墨水”,也要用“蓝墨水”写下“没有红墨水”——应该成为“电视剧”重述“历史”的一种“方法”。如果各种“重述历史”的创作都能以“电视剧”为“方法”,那就意味着当代中国文化、文学和艺术生产,不仅能生产出有魅力的“作品”,而且在“生产”作品的过程中,也能将生产作品的“生产条件”也一并“生产”出来,于是“表达”的“限制”反而转化为一种“可能”,一种不是回避困境反而将困境充分表达的“可能”。
如果《风声》是在这个意义上“重复”《暗算》,那该多好啊!
改定于2009年10月14日
《艺术评论》2009年11期
[1] 参见齐泽克(Slavoj Zizek):《欢迎光临真实荒漠!》(Welcome to the Desert of the Real!),页31-32,王文姿译,台北,麦田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
[2] 刘小枫:《密……不透风——关于〈暗算〉的一次咖啡吧谈话》,载《南方周末》 2007年4月5日 。
[3] 转引自索雅(Edward Soja):《第三空间》(Third Space)页33,王志弘等译,台北,桂冠图书出版公司,2004年。
[4] 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世界 文本 批评家》(The World, The Text, The Critic)页220,李自修译,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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