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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着手研读赵树理——以《邪不压正》为例

倪文尖 · 2009-12-10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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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5年北大版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这本有意成为全国研究生专业教材的书里,专章讨论“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之外,还有两章“重要作家研究述评”:一章是传统的“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另有一章基本属于1980年代以来越来越热的作家——沈从文、张爱玲、艾青、穆旦、胡适、周作人、胡风[①]。这差不多已然完成的一轮经典化中,赵树理的名字再也看不到了,这是事情的主要方面。另一方面是最近几年来,随着左翼文学传统被重新强调、延安和十七年文学的研究渐趋复兴,赵树理作为代表性乃至方向性作家的重要性,又不时见之于论述;亦不难想见,在当下的学术语境中,“赵树理”和“现代性”之类关键词的连接,也开始诉诸笔端了。在我看来,无论如何评价、定位赵树理,作家赵树理首先是要拿来读的、是在阅读之中存在的;然而,也恰恰在此基础性问题上,赵树理研究已经不那么“自然”,面临着诸多困难,从而有必要提出“如何着手研读赵树理”的问题。也许,只有真正对此了然于心了,高度肯定赵树理的价值、从赵树理那里获得启示,等等,才能比较的牢靠。

   

阅读赵树理小说的主要困难在于,我们一般的阅读图式似乎都不太适用。那几个笼统但有用的“读法”——故事、人物、环境、主题,大体能够说明这一点。先用“读故事”的读法试读《邪不压正》,你会发现它当然是有故事的,但却不像通常所以为的赵树理那样,直接按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来展开,也很难说有什么“曲折”或“奇观”的故事,倒是显得比较缓慢甚至罗嗦。其次,“读人物”,那着实应验了竹内好的看法[②],赵树理和惯常的西洋小说很不相同,小说“第一主人公”有点难找。那些阅读现代小说所形成的习惯与定见:故事为人物服务;人物性格的丰富和成长,越充分、越曲折才越好,等等,假如被你拿来作为阅读尺度的话,那么,这部作品的格格不入是显然的,让你不适应以至不喜欢也很自然。问题是:这些年的研究对于我们的“不适应”、“不喜欢”也已有了一些结论,像瓦特的《小说的兴起》和黄梅的《推敲“自我”》等都颇具说服力地证明,西洋小说的兴起与个人主义的兴起密切相关、相互生产,如果没有资本主义对“私我”的重视,也许笛福的小说就不会产生,而文学在“私我”的生产史上所起的作用怎么估量都不过分,因为人们往往在小说的阅读之中才充分体验到“自我”之重要性[③]。更不用说现代主义小说对于“深度自我”的迷恋,我们1980年代的文学比如“向内转”、“性格组合论”,矛盾、痛苦的“心灵的辩证法”之类,都是由此产生的一系列观念。这意味着,我们习以为常的阅读趣味,是与现代西式小说的阅读经验密切相关的。沿用那些标准来读《邪不压正》里的人物,你就会发现,人物性格是如此地单一,确实很是“扁平人物”。这就是赵树理的小说人物的一个特点,你往往可用一两个绰号似乎就把他们概括掉了。——于是,“人物”,也没什么特别的。

   

还有一个路数的读法,是“读环境”。可是,你很快就会发现《邪不压正》里的小说“环境”、乡村的空间尽管非常重要,却相当缺乏具象式的描写——“风景描写”非常之少,或者说,形象上的具体性太不充分了。既然“故事情节”、“人物”、“环境”都不行,那剩下的看来就是“读主题”了:这是我们阅读文学作品时总要落实的一个环节。而有关赵树理小说的主题,已经有了许多论述和结论,仿佛不需要怎么具体细致地阅读文本就可以抵达。——事实上,无论是多么肯定赵树理的,还是怎样轻视赵树理的,很多人、很多评论,多半是根据已有的、外在于小说文本的东西来推断的,这大概也不妨说是我粗浅阅读赵树理研究史的基本感受。简言之,我们读赵树理,却没有读赵树理的“读法”,这样的状况,实际上已经存在不少年头了;或者,我们有一些“读法”,但是,一般的小说读法在阅读赵树理时意义不大,甚至所起的作用正好相反。这当然不是说赵树理的小说读不懂、读不通,而是:人们总是觉得自己读出来的东西,对于阐明赵树理的价值和贡献而言,效用相当有限。

   

对此,当然要反省我们的阅读图式。为什么只有西洋小说般对“深度自我”的迷恋,我们才觉得有意义?那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审美感受已经非常西洋化了。所以,和赵树理的小说接不上榫头,也是很自然的事。这样,一种双面性的态度显得尤其必要:一方面,坦承我们“不适应”、自己“不喜欢”,总要比“鸵鸟政策”强;另一方面,不能对“不适应”、“不喜欢”听之任之,需要对我们的“自己”有真切反省。因此,我们要通过赵树理的阅读来测试自己阅读趣味的边界,并由此反省这背后的艺术观和价值观,——为什么今天又激发起重新阅读赵树理的热情?那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今天”不满足、不满意,我们希望从中国革命和左翼文学实践里寻找到一些潜在的可能性。同时,假如左翼文学和中国革命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的话,我们今天还怎么可能有不满呢?所以,这“反省”又不是兜底转的“照单全收”,不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以为赵树理那里什么都有、什么都好,而是在阅读赵树理的过程中,借机发现“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的因素,而且多半可能是零散化的、碎片式的因素。就此而言,阅读其实变成了非常艰难的事情:要拿一个“靠不住”的自己来面对一个“未完成”的对象,这在我看来,既是阅读赵树理的根本困难,也是阅读赵树理的基本态度。在这个意义上,阅读赵树理可能并不很愉快,因为阅读态度和方式很难是欣赏式的,而往往是研究式的。  

   

话说回来,我还是相信,中国的特别是当时的农民还是会喜欢赵树理小说的。日本学者千野拓政曾经撰文指出,《狂人日记》之所以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是因为鲁迅写作《狂人日记》时所预设的阅读氛围发生了重大变化,《狂人日记》想象它的读者是在一个幽闭空间里独自阅读[④]。由此而论,如果说赵树理和现代西式小说又有巨大转变的话,那他对于那种文学的阅读预设不满是头等重要的。赵树理有意识地把小说写成现在这个样子,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小说能进“文摊”[⑤],他对于读者的期待、尤其是阅读方式的期待,确实有重大的调整。按赵树理的说法,他的小说是给农村里识字的人读的;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识字的人读了之后说给那些不识字的人听。因此,赵树理小说和“书面文学”传统是一个若即若离的关系,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口传。所以,语言问题一直是赵树理研究的重要方面。周扬曾经指出,赵树理的语言不仅在对话、而且在叙述中也符合农民的习惯;并且,他并不用标签式的方言,而是用标准的现代汉语,通过某种独特的组合方式来表现出“本色”意味[⑥]。问题是,其一,我们今天的相关论述能比周扬推进多少?其二,赵树理的语言是不是今天文学语言的方向,现在的小说是否需要采用这样的语言?类似的问题都还有待讨论。另一方面,在某种意义上,《邪不压正》似乎还提供了某种反例,文本中还是使用了一些方言的,比如第一章里“顾住顾不住”后马上用一个括号说明“就是说能顾了家不能”[⑦]。这个括号比较明显地看出叙述者的存在了,同时也表明,赵树理的预设读者未必都是他所说的农民。  

这就说到了叙述的层面。我们知道,某种程度上,叙述学的发达是为了现代实验小说提供合法性,当然,从技术角度看,叙述学也为小说的阅读提供了重要手段和方法。不过,赵树理的小说好象就是要打破叙述学所概括的复杂流程:—隐含—叙述者—文本—隐含读者—读者,赵树理的小说简洁明快:他试图把“”和“隐含”、“隐含读者”和“读者”合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小说没有叙述方面的讲究。例如,现代小说关于“故事”和“情节”的区分,在《邪不压正》中还是比较显著的。赵树理自己对于这篇小说有过一个创作谈,为了回应《人民日报》上的六篇批评文章。其中说到,他写《邪不压正》的意图是“想写出当时当地的土改全部过程中的经验教训,使土改中的干部和群众读了知所趋避”[⑧]。这段话非常重要:“土改中的干部和群众”是赵树理的预设读者,并且,他是要写出土改“全部”过程中的“经验教训”,这个野心还是很大的。那么,《邪不压正》的客观效果与主观愿望相差多远?赵树理对此是否自觉?我个人的看法是,他略有所知。赵树理自觉不自觉地以“配合”这样的概念,标明了自己的小说和官方文件之间的关系:他希望他的小说比“文件”更清楚更具体,但他又知道小说无法取代“文件”。也正是对自己作品和文件之间差别的认识,造就了赵树理作为一个叙述者的态度选择:他的主体位置类似于“翻译者”,或者说agent,一方面他很自觉地配合“文件”,另一方面,赵树理又自信自己更容易为农民接受。

   

赵树理回应《邪不压正》的批评里还有一段重要的话。当时有论者批评说,既然小宝和软英是主要人物,就应该让人物更清晰地“站出来”,而小说中软英的“阶级代表性”却是可疑的。依我个人的观点,“阶级”在赵树理小说里恰恰是一个暧昧的问题,这个下文细说,还是先回到赵树理自己的答辩。他说之所以套进去个恋爱故事,“是因为想在行文上讨一点巧”,防止公式化,用一个恋爱故事把一系列政治事件和土改工作连串起来,“使我预期中的重要读者对象,从读这一恋爱故事中,对那个阶段的土改工作和参加工作的人都给以应有的爱憎”。小宝和软英并非《邪不压正》的主人公,赵树理故意没有给这两个人以“社会代表性”,软英“除与小宝有恋爱关系外,我没有准备叫她代表任何一方面”。

   

事实上,我阅读的一点突破正是从这个任何方面也不代表的软英那里起步的。请注意下面这段:  

软英这时候,已经是二十岁的大闺女,遇事已经有点拿得稳了。她听她舅舅说明小旦的来意之后,就翻来覆去研究。

   

这是在小说的第三节,这里颇为重要的是强调软英“已经是二十岁的大闺女”。绝大多数土改小说有“公式化”倾向,赵树理对此有很大的警惕。因此,赵树理特别以自然年龄的增长作为人物性格变化的基本理由,这非常像贺桂梅在比较《李家庄的变迁》和《红旗谱》所观察到的,“赵树理将农民的革命思想表现为乡村内部的引爆”,而很少是“一种现代思想的‘外来’输入”[⑨]。小说结尾处又写道:

   

软英说:“不用问我舅舅了,这话半句也不差,可惜没有从头说起,让我补一补吧:就是斗争了我爹那天晚上,小旦叔,不,小旦!我再不叫他叔叔了!小旦叫上我舅舅到了我家,先叫我舅舅跟我爹说人家主任要叫你软英嫁给人家孩子。说是要从下还可以要求回几亩地,不从的话,就要说我爹受了人家刘家的金镯子。没收了刘家的金镯子主任拿回去了——后来卖到银行谁不知道?那时候跟我爹要起来,我爹给人家什么?我怕我爹吃亏,才给小旦倒了一盅水,跟他说了那么一大堆诡话,大家说这算不算自愿?他小旦天天哄人啦,也上我一回当吧!”  

比较小说第一节软英和小宝的一处对话,那可真是天壤之别:  

软英说:“我说怎么样!你说怎么样?”小宝没法答应。两个人脸对脸看了一大会,谁也不说什么。忽然软英跟唱歌一样低低唱道:“宝哥呀!还有二十七天呀!”唱着唱着,眼泪骨碌碌就流下来了!小宝一直劝,软英只是哭。就在这时候,金生在外边喊叫“小宝!小宝!”小宝这时才觉着自己脸上也有热热的两道泪,赶紧擦,赶紧擦,可是越擦越流,擦了很大一会,也不知擦干了没有,因为外边叫得紧,也只得往外跑。

   

这个情境很像中国乡村的旧戏中的场景,也是小说中最抒情、最感伤的段落。——顺便一说,赵树理这样写,让人很不“过瘾”,但他认为这样才“真实”。而聚焦于软英,谁都不难发现软英的变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变化?自然年龄的增长以外,小说第四节的标题“这真是个说理的地方”道出了这个秘密。

   

特别关键的一点是,“说理”。而有关于此,小说第一节中并非偶然地有这么一段:  

小昌说:“谁给他住长工还讨得了他的便宜?反正账是由人家算啦!金生你记得吧,那年我给他赶骡,骡子吃了三块钱药,不是还硬扣了我三块工钱?说什么理?势力就是理!”

   

“势力就是理”这最后一句,怎么重读都不过分:你可以衍生出诸如正义、政治的合法性、统治和治理的问题,等等。可惜这里无法展开这些主题。我想说的是,类似的段落,比如下面的:

   

二姨说:“我早就想问又不好开口。我左思右想,大姐为甚么给软英找下刘忠那么个男人?人家前房的孩子已经十二三了,可该叫咱软英个甚么?难道光攀好家就不论人?听大姐夫这么一说,原来是强逼成的,那还说甚么?”

   

在小说文本中还真是很不少。贺桂梅认为,“空间”是赵树理小说的主体;而我读赵树理的《邪不压正》有一个直感,那就是人物在不断地说话,仿佛小说叙述者所起的最大作用就是把人物的话给串起来:通过人物的一系列言谈,小说叙述了下河村时间跨度长达三、四年的土改运动,也是在许多人的许多话里,软英的变化及其场景、语境实实在在地呈现出来了。我觉得,这正是赵树理小说有意无意的深刻主题,并且与丁玲的小说作品如《夜》等有着惊人的对应性:中国革命的介入使得乡土中很多人的精神面貌、尤其是对自己未来的预期,都发生了巨大改变——从怨命、得过且过,转变到去“说理的地方”伸张自己的权利。在这个意义上,赵树理试图正面处理的问题与小说实际效果之间的差距,恰恰就是“文件”与“文学”之间的差距:“文件”要把土改搞好,侧重的是经济、制度等层面问题的解决,而赵树理看起来是要配合“文件”,意图也是为了写出经验教训,但是反对“公式化”的自觉,实际上使他有意无意地更多偏向于群众精神状态的关注,而这正是“文学”大显身手的着力点。

   

回到赵树理的创作谈,比较有意思的一点是,他说这个恋爱故事是“当作一条绳子来用”,把“要说明的事情挂在它身上,可又不把它作为主要部分”。看来作家技术性、工具性的考量,在文本实际中所起的效用,往往是作家无法意料更无法掌控的。《邪不压正》的特别之处在于,赵树理并不希望“软英”这个形象非常突出,而削弱了人们对小说人物“群像”的注意力。竹内好对此有很多精当的论述:赵树理小说强调的是一种氛围,一方面可以表现人物的成长,另一方面又不能让人物脱离他生长的环境。事实上,在当代中国主流作品中,正面主人公如何避免个人英雄主义,一直是相当困难的问题,既要让主人公成为“英雄”,又要使之成为“群众”之一员。赵树理这里的方式很彻底:不以核心人物的塑造为着力点;他的操作方式是以故事为核心;而其作品的效果则是,故事之外更有“环境”的存在;“环境”,在赵树理手里既是“空”的,又是“实”的。所谓“空”,是指赵树理的小说很少直接描写环境。柄谷行人告诉我们,农民是不会感觉到自己家乡有“风景”的,同样,赵树理笔下的“自然村”里也很少有西洋小说中的“肖像描写”。但是,小说中的“话”却使得环境“实”起来:通过这些话语,带出村庄的每一个时刻的“情境”;“话”的背后又总是存在着说话人,这样,“人”的存在也通过言说被揭示出来了。因此我要说,是“话”,是言谈,构成了赵树理小说的主体,是赵树理小说的“主角”。这也就不难理解,赵树理的小说存在着一种舞台感——这与他所受的旧戏的影响和传统小说的影响,分不开。  

   

现在,就要读到赵树理的小说中“阶级”等问题了。一方面,如前所述,赵树理显然站在中国革命一边,因为革命不仅进行了让底层百姓获得土地的改革,而且带来了他们精神面貌的变化。同时,阶级话语带来的是对“为非作歹”者的惩治,这一点也是赵树理非常认同的。然而,赵树理的作品又隐约让我们感觉到其乡土社会的理解和逻辑,同“阶级”话语之间又并不完全重合。这里牵涉到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简单地说,阶级话语是发动革命的核心话语。但是,革命成功了之后,后果却是两方面的:一是“恶人”倒霉,二是“老实人”仍然吃亏。在这个意义上,赵树理的立场带着“乡土本分人”的色彩,这一立场恰恰是中国农民的绝大多数。然而,还是有个问题没有解决:革命靠这批老实本分人又还很难搞起来。因此,赵树理的小说并没有避讳“暴力”的问题:

   

二姨说:“我这三个多月没有来,下河变成个什么样子了?”大家都说“好多了”。安发说:“总不受鬼子的气了!”金生说:“刘锡元也再不得厉害了!”二姨的丈夫接着说:“你舅舅也不住窟窿房子了!”二姨问:“刘锡元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大家把他打死了?”金生说:“打倒没人打他,区上高工作员不叫打,倒是气死了的!”

   

根据后面的文本,终究也还是“打”了的:

   

“那老家伙发了急,说‘不凭账本就是不说理!’一个‘不说理’把大家顶火了,不知道谁说了声打,大家一轰就把老家伙拖倒。小昌给他抹了一嘴屎,高工作员上去抱住他不让打,大家才算拉倒。会场又稳下来,小昌指着老家伙的鼻子说:‘刘锡元!这理非叫你说清不可!你逼着人家大家卖了房、卖了地、饿死了人、卖了孩子……如今跟你算算账,你还说大家不说理。到底是谁不说理?’……没想到开了斗争会以后,第三天他就死了!有人说是气死的,有人说是喝土死的。”安发说:“不论是怎么死的吧,反正是死了,再不得厉害了!”

   

这里,起码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邪不压正》虽不讳言暴力,但与《暴风骤雨》的正面渲染不同,赵树理是有意无意地在众人“话”来“话”去之间涉及的,而党的领导“不叫打”、“不让打”,是小昌这样的人(颇值得讨论,下详)“给他抹了一嘴屎”,况且最关键的,刘锡元怎么死的?众说纷纭,却肯定不是直接被打死。第二,逼着大家卖房卖孩子的刘锡元死了,“再不得厉害了!”让安分守己的老实人重复着、兴奋着,这表明,即使有暴力,也是“以革命的暴力对抗反革命的暴力”,暴力的正当性很有铺垫、无可置疑。第三,即使有暴力,暴力也不是革命的主角,刘锡元恰恰因为一句“不说理”才招致了暴力,那是咎由自取,由此也足以表明,土改整个还是一“说理”的事:首先要有“理”,关键还得“说”。请看这一段:

   

安发说:“那老家伙真有两下子!要不是元孩跟小昌,我看谁也说不住他。”……金生说:“……刘锡元那老家伙,谁也说不过他,有五六个先发言都叫他说得没有话说。后来元孩急了,就说:‘说我的吧?’刘锡元说:‘说你的就说你的,我只凭良心说话!你是我二十年的老伙计,你使钱我让利,你借粮我让价,年年的工钱只有长支没有短欠!翻开账叫大家看,看看是谁沾谁的光?我跟你有什么问题?……’元孩说:‘我也不懂良心,我也认不得账本,我是个雇汉,只会说个老直理:这二十年我没有下过工,我每天做是甚?你每天做是甚?我吃是甚?你吃是甚?我落了些甚?你落些甚?我给你打下粮食叫你吃,叫你吃上算我的账,年年把我算光!这就是我沾你的光!凭你的良心!我给你当这二十年老牛,就该落一笔祖祖辈辈还不起的账?呸!把你的良心收起!照你那样说我还得补你……’他这么一说,才给大家点开路,……”

   

地主、资本家也是“说理”的,算“小账”你还算不过他们。元孩们的厉害在于,从“结果”算起,不纠缠于细枝末节,算“大账”。麻烦的是,听完了这番话,二姨却还是执著于“小账”地问“那账怎么算?”——没有阶级意识啊!与老实本份的二姨们不同,小昌这些乡土社会中的“能干人”,能说会道,是革命发起阶段的积极参与者,我们不能简单地说他们“混进”了革命,相反,“阶级”意识最先能够询唤的正是他们。赵树理对此有深刻的认识。中国乡土原本有“礼”,尽管只是形式上的伦理,所以刘锡元才敢说“理”;但是,中国革命之所以会在乡土发生,乃是由于传统的乡土伦理已经是表面文章。问题在于,革命发动尤其是成功了之后,也还是小昌这些人获利最多,如果他们私心大、流氓气重、人数多的话,那么就形成了既得利益集团,构成革命后的新的压迫。这虽然是中国历代乡土变革的自然结果和逻辑事实,但是,这显然违背了中国革命的庄严承诺,也是赵树理当然不能接受的。一句话,这就是赵树理问题小说的核心问题:他承认学徒环境的变化和农民精神面貌的擢升,然而,他更纠结于新的局面。

   

另一方面,赵树理在《邪不压正》里并没有把“本分人”理想化。赵树理选择王聚财这个中农作为视角的出发点,而不是典型的“本分人”:聚财也有一个小算盘,总想“看看再说”——就如软英说的,前怕狼后怕虎,不忍心失去苦心得来的田地。在这个意义上,赵树理还是认同毛泽东的那句名言,重要的还是教育农民。在这个关键的问题上,即使农民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需要加强自我教育。  

   

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乡村民主”。可能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一段:

   

第二天开了群众大会,是小昌的主席。开会以后,先讲了一遍挤封建和填平补齐的话,接着就叫大家提户。村里群众早有经验,知道已经是布置好了的,来大会上提出不过是个样子,因此都等着积极分子提,自己都不说话。

   

而且据此准备批判所谓的“假民主”。这当然也不无道理,但是,我的读法是还得继续看赵树理接着怎么写,尤其不能忘记第四节的标题:“这真是个说理的地方”。

   

小宝还没有坐下,小昌就又站起来抢着说:“明明是‘自愿’,怎么能说我是‘强迫’?”元孩指着小昌说:“你怎么一直不守规矩?该你说啦?等软英说了你再说!坐下!”小昌又坐下了。聚财悄悄跟安发说:“这个会倒有点规矩!”安发点了点头。……他(聚财)说:“我活了五十四岁了,才算见小旦说过这么一回老实话!这真是个说理的地方!”他说了这么两句话,一肚子闷气都散了,就舒舒服服坐下去休息,也再没有想到怕他们报复。

   

在这里,连聚财这样的人“也再没有想到怕他们报复”,赵树理略带揶揄的善意是非常明白的,而且由王聚财的嘴说出了“这真是个说理的地方”!我觉得,聚财的变化和软英等的成长叠加在一起,极大地深化了中国乡土新的主体诞生的主题;你与其忙着去甄别民主的真假,还不如看赵树理从土改的乡村民主中发现了些什么。  

   

固然,这些个“什么”,如我前文所述,既有“可能性”,也有“不可能性”,而且都是零散化的、碎片式的存在。如果说本文选择《邪不压正》为例作为起始,多半是出于偶然,那么这一番研读之后,自己的收获却还颇为实在:

   

如何着手研读赵树理?——拿“靠不住”的自己真实地面对“未完成”的赵树理,一句句、一篇篇,认真地、扎实地读;为什么研读出来的既是些“大问题”又是些“小碎片”?这是赵树理写法的问题?还是我们的读法的问题?——答案,在继续不断地认真扎实地研读之中。  

   



[①] 温儒敏等著《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②] 参见竹内好《新颖的赵树理文学》,晓洁译,收入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编《赵树理研究文集(下)——外国学者论赵树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  

[③] 参见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高原等译,三联书店1992年版;黄梅《推敲“自我”》,三联书店2003年版。  

[④] 千野拓政《文学感受现代的瞬间——现代文学在中国的诞生》,收入陈子善等编选《丽娃河畔论文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年版。  

[⑤] 参见李普《赵树理印象记》,《长江文艺》第1卷第1期,1949年6月。

[⑥] 参见周扬《论赵树理的创作》,《解放日报》, 1946年8月26日 。

[⑦] 《邪不压正》,原载于《人民日报》1948年10月13、16、19、22日,同年由冀南和太岳新华书店出版单行本。本文引用版本为《赵树理全集》第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以下皆不注。

[⑧] 赵树理《关于〈邪不压正〉》,收入洪子诚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 第五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⑨] 贺桂梅《赵树理文学的现代性问题》,收入唐小兵编《再解读 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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