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筛子村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家顺老汉最近经常磨那张过去杀猪用的大砍刀——就是刀头翘起的用来砍硬骨头的那种。如果转去十年,家顺老汉磨这张刀也无可非议,因为家顺老汉是筛子村的屠户,逢年过节、丧婚嫁娶的猪都是他去杀的。可现在家顺老汉六十多岁了,老了,杀不动猪了,已有好几年没给别人家杀猪了,就连自家每年的年猪也是接替他的一个后生杀的。那么,他现在还经常磨那张刀干什么?而且磨刀时板着一副苦瓜脸,一声不吭,满脸杀气,像磨好了刀立马就要杀人去似的。杀人?杀谁呢?家顺老汉在筛子村没和谁结仇!难道说他要杀他的一双儿女?筛子村的人们都知道,家顺老汉这几年与和他那一双在外打工的儿女关系弄得很僵,以至于一双儿女去年都不愿意回家过年,丢下他一个老人孤零零地过了个有生以来从没过过的凄惶年。但父子(女)之间关系再不好也不至于屠刀相向呀,何况家顺老人素来就很喜爱他那一双儿女呢!那么,家顺老汉为什么经常满脸杀气、一声不吭地磨那张刀呢……
一
筛子村的人们都知道,家顺老汉抚养他的一双儿女大是吃尽千辛万苦的。家顺老汉四十多岁才有了儿子有继,接下来才有了女儿有源。堂客生下女儿后的三个月就因病去逝了,是家顺老汉一泡屎一泡尿将两个孩子抚养大的。堂客死后,许多人给他撮合,让他再娶一个,他都很坚决地拒绝了。他怕后娘轻看他的儿女。他怕他的儿女受委屈。好不容易将两个儿女拉扯大,送他俩读书(儿子高中毕业,女儿初中毕业,这在筛子村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算很了不起了),然后都出外打工。可以说他也算了却心愿了,尽到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了。他自己也被岁月的风霜摧垮了,摧老了。但他心里踏实、欣慰呢。因为他的一双儿女很听他的话,懂规矩、明事理。而且刚出去打工的那几年,儿子和女儿都晓得拼命地挣钱,挣了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除了日常必要的开支外,都把钱悉数给他汇回来,让他存着。他的心里能不踏实、欣慰么?
筛子村这地方,也许是太偏远落后的原因,所以长期以来人们的生活习俗还是沿用很古老很传统的那一套。最明显的是男女有别、 “男女授受不亲”。就连兄妹之间也是不能随便开玩笑的,也不能动手动脚,当然更不能讲一些带荤的笑话。一般没结婚的男孩是严禁开痞话之类的玩笑的。兄弟从来就不准往姐妹的房间去,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姐妹去兄弟房间就更不用说了,甚至兄妹姐弟之间在结婚前或结婚后的一段日子里相互说话还会不由自主的脸红……结婚后男女虽然免不了开玩笑但也要背着姐妹和奶奶、母亲和儿女们的,忌讳让他们听见。
其它方面当然也有讲究。比如女孩子,穿衣服都是要将扣子全扣上的,如有漏扣,不管是上或下漏扣都会受到父母责斥的。也不能卷衣袖,更不能穿短裤,即使是再热。就是干再重再累的活也是这样。吃饭的时候,女孩子是不能嚼得响的,只能闭着嘴皮轻轻地嚼。饭桌上,你只能吃你面前的菜,不能“过河”,更不能在菜碗里翻来覆去地挑。即使再饿,吃饭也不能超过三碗。坐位也只能坐下边。上边是老人家坐的,这是尊重。另一层意思,也好给坐在上边的老人或父母亲或比自己小的弟妹盛饭。毕了,收拾桌面碗筷也方便些。
只要稍微成年,有能力做这些事的女孩子都会肩负起赶早、煮饭、洗衣等家务活,久而久之,一代又一代,这些习惯就像深入到她们还未出世的血液里去了。这些都不用教,都是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使然,局外人千万别认为这是对女人的一种歧视或虐待。绝对不是。这只是习惯,做这些事的人乐意,因为,不做这些事的人,有自己必须要做的比她们更重要的事。说白了也只是分工不同。
在称谓方面,筛子村的人规矩也是很严的,不仅一家人该称哥的称哥该称姐的一定要称姐,外人要求更严,称呼的依据主要是按辈份,即使是别人年龄再小,只要他的辈份比你高,你该喊叔还得喊叔,该喊爷的就一定得喊爷,嫁到筛子村的女人都是以自己的男人辈份被别人确定称呼的,也不论年龄大小,所以该你喊婶娘还得喊婶娘,该喊婆婆(奶奶)仍然还得喊婆婆……
筛子村虽然偏远落后、贫困,但却讲究这些“礼节”和“规矩”,这也难得。
家顺老汉的儿子有继和女儿有源,虽然一个高中毕业,一个初中毕业,因为发蒙的年龄迟早有别,所以却赶在同一年毕业了。毕业后兄妹再不肯继续上学,一致要求出外打工,要替父亲减轻负担。家顺老汉这些年早出晚归也确实为两儿女费尽心力,不说自家每年的年猪舍不得吃,卖了为儿女凑学费,就连每年给村子里杀年猪别人家给他的“刀斧肉”,也大部分卖掉了。日子过得苦极了。现在儿女要去打工挣钱,减轻一下他的负担也好。毕竟他也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
有着高中毕业和初中毕业学历的有继有源,再加上这特殊的地域养成的“礼教”和“规矩”,有继和有源在一个开放城市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工作,并很快地得到了同事的好感和上司的赏识、提拔。自古以来,一个人的收入多少和职位的高低都是与你的付出成正比的。这种付出并不是你在何时做了一桩体面的事(当然也不排除这一类),而是从你各方面综合素质而确定的——包括语言、手势、以及很细微的表情等。这都是财富。不管这种财富(或美德?)是习惯而成还是有心为之。只要这是区别于大众而又对大众有益的东西,别人都会很喜爱的。在别人来说,这就是你所获得的潜意识的付出的回报。尽管这种付出在你来说可以说根本没有付出,而在别人来说也并未意识到你的付出。事实上这种付出已潜移默化地创造了它的价值。
前面说过,有继和有源前几年的收入都悉数汇回来交给家顺老汉存了。存款像温室里的温度表一样在直线上升。有了钱,家顺老汉就把原来那栋四柱三间因无钱装修的架子屋装了个妥妥贴贴、漂漂亮亮,还买了桐油刷了一遍,幽幽地泛着金光,好不气派。又买了水泥将檐前檐后和屋前的晒谷坪也弄得整整齐齐、像模像样,就像一栋小别墅,富丽堂皇,风光极了。家里添置了电视、录音机、冰箱等电器。不仅房子在筛子村是鹤立鸡群,家里的富足在筛子村也是首屈一指。而且儿女又孝顺,隔那么久,有继和有源总要给村里商店打电话,叫商店老板喊家顺老汉接电话。电话里儿子或女儿总是不厌其烦地嘱咐父亲少做点事,吃好点,一定要保重身体。每年回家过年,兄妹俩都要给父亲买大堆穿的吃的,一家人其乐融融,乐得家顺老人合不拢嘴,逢人便夸自己的一双儿女。筛子村的人们也都说家顺老汉有福气,夸有继有源有出息。
二
改变这种状态和让家顺老汉开始和有继有源产生隔阂好像是两兄妹外出打工后的第三年的夏天,或者是第四年的夏天?有继和有源碰巧都放了长假回家休假。就是这段日子里,家顺老汉与有继有源之间产生了裂痕。主要原因其实还在有源,她理了短发,还将头发染成了淡红色,形状像个鸡窝。这些还不算,她还穿着短裤和一件开胸很低的紧身短袖衫。这让家顺老汉很恼火。但家顺老汉素来就很喜欢自己的儿女,尤其是有源,一个女孩子家,从来就没得到过母爱,却又那么地懂事,十五六岁就出去打工,发火责骂好像有些于心不忍。但这里的规矩又实在不容她那样放肆,丢丑呢!于是就在屋里细声细语,用一种有些责备更有些疼爱的语气说:“女孩子家,穿成这个样子,穿上长衣长裤做不得?”
有源却不当一回事,笑嘻嘻地说:“老爸,这算什么?我们在外边穿得更露呢!”
家顺老汉说:“你这也是在外边吗?没家教!别人看了会说你丢祖宗的丑!”
有源撒娇地说:“这有什么嘛!我只要凉快,管别人怎么讲。这大热的天,穿长衣长裤热死人!”
家顺老汉正色地说:“热死人,你婆婆(奶奶)你娘穿了一辈子的长衣长裤又没热死?轮到你就热死了?”
有源说:“老爸,现在是开放时代啦,还能和那时比吗?”
家顺老人本来就有火,只是克制着,见女儿一味地顶嘴,语气就严厉了:“开放了,开放了就不要穿衣服了!脑壳弄成那样,像个鸡窝!还不赶快换衣服去!”
有源根本不在乎父亲的态度,仍娇声娇气地说:“弄成‘鸡窝’才漂亮呢。外边那些女孩子都这样呢,这才叫美!”
“美,美个屁,像个妖怪!”家顺老汉生气了,将吸着烟的长杆烟斗在地板上重重地一磕,站起身就往门外走。
有源见父亲生气了,忙笑着说:“老爸,你老别生气了,我晚上洗澡换上长衣长裤还不行吗?”
下午,一些女孩子来家里玩,叽叽喳喳地像麻雀打破蛋一样,很是兴奋。家顺老汉听得厌烦,就坐在屋前边沿的树荫下默默地吸烟。他无不担忧地想:这有源硬要把家里这些女孩子带坏的。那些女孩子在屋里吵闹到太阳都要落山了还兴味盎然地不愿离去。家顺老汉忍无可忍了,气冲冲地回到屋里,没好气地说:“你们还不回家做饭去?你们不要吃饭,我还要吃饭呢!”说得那一堆女孩子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了。家顺老汉便提水准备做饭。有源忙上前接过父亲提的水桶,娇声说:“老爸,让我来吧,你歇歇。”
家顺老汉说:“你这么远的路回来,走累了。我来做饭。”
有源说:“出去这么多年了,难得回来服侍老爸一回的。我来。”
家顺老汉只好坐在一旁歇着。
一会儿饭做好了。家顺老汉就坐在桌旁等着女儿上菜盛饭。上菜的时候女儿一勾腰,那对奶子就活灵活现的露在了父亲面前,家顺老汉避免着自己朝女儿看,但不经意又看见了。于是他就有一种犯罪感。俗话说“脱衣见夫,穿衣见父”。哪有父亲看女儿奶子的?罪过呢!而有源却落落大方,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让家顺老人尴尬极了,浑身不自在。
上好菜,有源将盛好的饭和筷送到老爸面前,不知是在酒店里做这几年服务员习惯了,还是有意幽父亲一默,让老爸开心,竟温柔一笑,甜甜地说:“先生,您请!”同时还做了一个很优美的手势。家顺老人一下子面红耳赤。他娘的,老爸成了先生了?!他狠狠地瞪了有源一眼,就闷头吃饭,不理会有源。心里一声迭骂:“没规矩了,太没规矩了!”而有源却无所谓,仍积极地为老爸夹菜,有说有笑。家顺老汉有几次恨不得将碗砸碎,将饭桌掀了,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晚上,有源洗了澡出来,虽换了衣裤,却仍是短衣短裤。家顺老汉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地凶了有源一句:“真是有娘养无娘教!穿上长衣长裤就会要你的命?你看这村子里的女孩子哪个像你!”
有源或许本来也生老爸的气,只是为了尊敬而没有发作,见老爸一而再、再而三的责骂,也就忍不住回敬了,语气明显有些不恭:“哪里有长衣长裤嘛。我又没带长衣长裤回来,这大热的天,哪个带长衣长裤。你看不惯,我明天到镇上买去总行了吧!真是老封建……”
家顺老汉恨不得敲女儿几烟斗脑壳,准备发作,想想又忍住了,独自又坐到树荫下抽烟去了。
过了两天有继也回来了。头发竟染成了红黄白几种颜色。刚进门叫声老爸,后面将要问候的话还没说出,就被家顺老汉一顿臭骂:“别叫我爸,我当你们的爸丢人!好好的一头黑发要染成这个花脑壳!你们是没事做还是活得不耐烦了,要自己折腾自己,你们要折腾个什么样子嘛!”
家顺老汉这几天本来就生有源的气,但父亲对女儿却不好太直截了当的骂,今天见有继又弄成这个样子,所以所有的气都发在有继的身上。
有继毕竟是男人,他才没有源沉得住气。他本是兴致勃勃地回来看望父亲的,却无端地受到父亲的一顿大骂,也就生气了,很不客气地回敬道:“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乎这些,这些算什么嘛,真是没见过世面,老封建!”
家顺老汉见儿子骂他没见过世面,老封建,心里的火“呼”地一下从心里窜到了脑门。他大吼一声:“老子就是没见过世面,老子就是老封建!今天我这没见过世面的老封建打死你这不孝的逆子!”挥起竹烟斗就打,有继只好躲,家顺老汉一边打一边骂,引来了许多人的观望或劝解。家顺老汉只好握着烟斗,坐在木椅上气得直喘粗气。
有继则站在远处呆呆地看着家顺老汉发痴,有人把他往家里推他也不肯。人们散去后,有继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发呆,有源去拖他,他也不动。一副委屈而不服气的样子。有源再拖,有继就哭了。他说:“我回那里去!”说着往屋里走,要拿东西。家顺听见更火了,他恼怒地吼:“你出去吧,再别回这个家!”有继呜咽着说:“不回就不回!”倔强地拿着旅行袋子就走。有源一把拖住袋子,也“哇”地一声哭了。她说:“哥,我们从小就没有妈,是老爸一泡屎一泡尿把我们两兄妹抚养大的,他容易吗……你在外面不是常对我讲,我们一定要报答老爸的养育之恩吗?……”有继这才不挣了,被有源连推带搡地拖进家里坐了。有源又转出来,哭着对家顺老汉说:“老爸,哥其实好孝顺您的,在外边,我们兄妹常常说一定要好好的孝顺您,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哥从几千里远的地方回来看你,一进门还没说上几句话您就这样对他,他好受吗?”说得家顺老汉双手捂住脸也呜呜地哭了。
尽管闹了个不愉快,但心灵深处毕竟有血肉之情的纽带维系。可维系归维系,一家三口却不像原来那般融洽了。以后的几天里尽管相互之间说话论事,但心里总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尽管各自之间都尽力伪装,想彼此之间的行为真挚一些,大度一些,但再真实的伪装仍然只是伪装,很难再达到原来那种尽善尽美的父子(女)之间的轻松与默契了。
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有继和有源说那边忙,要返回去做事了。其实他俩的假期都还没到。家顺心里也知道他两兄妹是在家里呆不习惯要走,也就不勉强去留。事实上,尽管他表面上与他兄妹俩妥协了,其实心里一点也不是滋味,看不顺眼。早走了好,眼不见心不烦。
走的头天晚上,作为父亲又不得不对兄妹俩操心。于是将兄妹俩叫到身前,将一些作为父亲必负责任的事情吩咐他俩。他说,老爸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老了,一个人在家里也挺孤单的。有继二十三了吧,也不小了,有适合的,找一个,虽然爸年纪大了,到时还可以替你们带几年孩子的,人生一世,求个什么呢。人苦一辈子,这么大把年纪了,图的就是儿子能讨个媳妇,想的就是抱抱孙子……有源也二十一了,女孩子家早有个着落,老爸也放心了。
家顺的一番话,让有继和有源很是感动,几天来藏在心里不愉快的阴霾一扫而光。兄妹都说,其实他们两都处了朋友的,因事先没有与老爸商量,所以就没敢带回来。既然老爹说了,今年春节就带回来让老爸瞧瞧。家顺听了很是高兴。沟壑纵横的脸上,一下舒展开了甜蜜的笑容。不过兄妹又说结婚是结婚,但他们都不想要孩子的。
家顺惊愕地问:“不要孩子,那结婚做什么?世界上有这种搞法?”
有继说:“现在兴这个,很多人都这样的。西方国家好多年前都这样的。”
家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呢!怎么能这样呢!”
有继说:“这年代还有什么婚姻可言?今天结婚明天就离婚的人比比皆是。要了孩子假如离婚了不是让孩子活受罪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只是我们中国人的一厢情愿,可以说是‘盲目’而无知的想法。先进的西方国家从来就不在乎这个的。”
听了这番话,家顺老汉差点挥手搧有继几耳光,他娘的,出口就是“什么时代了”、“西方国家”!就算时代进步了,难到就不要传宗接代了!西方国家西方国家,难到你们什么都要跟着他们学么,为什么不让西方国家学我们国家的呢。但家顺又忍住了。明天两个孩子就要外出,算了吧,免得又闹得不愉快,或许他们也是一时冲动说这些话的。哪有结婚不生孩子的呢?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家顺老汉又将头偏向女儿有源。有源知道老爸在征询自己的意见。有源佯装思考了一下,淡淡地说,其实哥说的都是真的。老爸,你抚养我们兄妹俩吃了多少苦呀……不用再听下去,一切都已明白了。家顺老汉说:“你们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车呢。我这就去给你们兄妹俩每人杀只鸡炖好,放在锅里。明早起来你俩先吃点,吃不完路上吃。”
有继和有源都说不用。可家顺老汉都固执地去做了……
三
有继和有源出去打工后的日子里,家顺老汉几乎没睡一个安稳觉。脑壳里出现全是有源那令他恶心的奶子和雪白的大腿。他不知道村里人对这种形象的具体看法,但嗤笑和责骂是毫无疑问的了。原来,他走在村子里,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总是高昂着头,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那是他为自己有一双争气的儿女骄傲。村子里所有人也认同并接受了这种骄傲。所以他无事有事都要与碰上的人聊几句,而且有意无意都要将话题往儿女方面引,好使别人到时赞美儿女几句。从某种意义上讲,赞美他的儿女其实就是赞美他家顺,他心里舒畅。而现在走在村里他主要的就是首先观察别人的表情,并试图从别人的表情和言语中探究别人是否有轻视和嘲讽的意味,有了这种顾虑,所以他觉得和村里人在一起交谈或相见是一桩很累很尴尬的事情,于是他只好选择回避和躲避。人一上了年纪,即使没有外界因素的影响,性格也会显得孤僻,由孤僻而孤独。而家顺老汉有了这样一些外界因素的作祟,因而在他的孤独中就平添了几份惶恐和压抑。因此,有继与有源外出打工前晚上那不要孩子的话就会更加雷霆般击响在他那脆弱的孤独上,使他的孤独之中又增添了难奈的焦灼。不要孩子,那还结什么婚呢?从古以来都没有听说过呀!如果真是那样,他家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辛辛苦苦将他们拖养大还有什么价值呢?他家顺又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堂客和列祖列宗呢?!
是不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太溺爱了他们,娇惯了他们,放纵了他们?使他们产生这些荒谬的想法?家顺老汉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屋前的树下默默抽烟,思考着这些问题,有时晚上一个人竟一呆就到了鸡啼了,而自己并不觉得漫长。他经常想,这次确实他退让了。依他家顺年轻时的脾气,他决不会轻饶这两个孽种的!且不说他兄妹俩后来说的那番话,就凭有继染的那个花脑壳和有源的穿着打扮,他不打断他俩的腿他就不是家顺!是不是他们大了,而自己老了要靠他们养老这种潜在的念头在起作用,使他发不起火来?若是,那就危险了,他兄妹俩的想法就会真的变成现实。太可怕了。家顺老汉想,今年回来过春节时,一定要把事情弄明白,要他们当面表态。他们的穿着打扮他家顺可以不管,但不生孩子,家顺老汉是坚决不同意的,除非他家顺老汉在他们结婚之前突然死掉了。这次回家,一定要来硬的,家顺老汉豁出去了。
转眼临近春节了。因为春节他兄妹俩放假日期差不多,又在同一城市做事,就相邀一天回到了筛子村。两人都带了朋友回来,一路四人,大包小包,满面春光,走在回筛子村的山间小路上,使筛子村的山山水水和村庄都熠熠生辉了。
有继的女朋友就和有源一样的打扮,进了屋,脱去了冬装,就能从领口很底的胸脯上看到那两坨肉;而有源的男朋友就和有继一样,头上刺猪毛一样的花脑壳。进了门都很热情地叫老爸。
老爸?他家顺老汉是他们的爸吗?他什么时候承认是他们的爸啦,他们凭什么就认他这个爸啦?他们是经过哪个媒人说合了吗?他们通过提亲、写“八字”这种千百年来定亲的仪式了吗?呸!一群什么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配叫我爸吗?虽然家顺老汉很气愤,但一看到他们进门后那种旁若无人毫不在乎的气势,家顺老汉蓄谋已久地要和他们来硬的的气势一下子变得软弱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想他们为自己传宗接代呢。自己老了,他们年轻。这个世界永远都是年轻人的天下。因此,家顺老汉在他们面前不仅没有强硬起来,反而不知不觉有些迁就他们了。
他们是农历腊月二十六到家的。那天正下着雪,使山里的气候就更冷了些。有继有源四人回家后,家顺老汉十分殷勤地泡茶,烧水洗手脸,喜滋滋地。让他们梳洗了,忙又替他们炒上花生瓜子(这都是他亲手种的),又用火盆发上木炭火,把他们安排去房里吃花生瓜子,接着就为他们准备晚饭,把家里平素舍不得吃的野猪肉、麂子肉、米粉辣椒悉数找出来,那两位不是山区的孩子,从来就没吃过这名副其实的山珍,一餐晚饭吃得他们心里乐开了花。
家顺老汉养了一头大年猪,只想等他们回来能吃上真正的新鲜猪肉,所以迟迟未杀。今天他们终于回来了,那明天就杀年猪吧。吃过晚饭,家顺老汉就去村子里请屠户和帮忙杀猪的邻朋好友。回来时,时间并不晚,大概9:00来钟,可他们却已经睡了。杀猪应准备的东西早准备齐了,闲着无事,家顺老汉抽了袋烟,洗了就睡了。
家顺老汉睡在堂屋后面那间房,这间房小。两边的房要大一些,当然要让给儿女们。有继和有源各一间。
家顺老汉睡不着,他在盘算着哪天找个机会和儿子、女儿谈谈他们的正事。既然人都带回家了,又这么大年纪了(他已估摸儿子和女儿各自的对象也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了。
就在家顺老汉想入非非的时候,他听到儿子房间里儿子的说话声,接着就是儿子那个女朋友的声音。家顺老汉一个激愣,儿子和他女朋友一起睡?不可能,肯定是他们都还未睡,四人一起聊天。但侧耳一听,女儿却在自己的房里轻声和她男朋友说话。天啦,他们已经成双成对地睡一床了!
真的睡一床?家顺老汉问自己。
真的睡一床了!他肯定地回答。
这成什么事呀,既没提亲,又没结婚,怎么能睡一床呢!他又问自己。
不是已经睡一床了么?明摆着的嘛。他又回答。
有继跟他女朋友睡一床,还讲得过,他是男人嘛!有源你一个女孩子,又是在娘家,亲都没提怎么和一个男人睡呀!你羞不羞呀!你真的是痒不过呀!他想着用什么办法要惩治一下这对儿女们,但实在想不出好办法,又不好声张,别人知道了不羞死人啦!如果能有两条五步蛇就好了,他会毫不犹豫地扔进去,将这四个孽种都咬死算了!但这是不现实的。家顺老汉恨不得将房子放一把火烧干净。就在家顺老汉痛不欲生的时刻,突然儿子那边“咯吱咯吱”地有节奏地响起了一种声音,过来人的家顺老汉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声音起初好像有些胆怯,接下来就有恃无恐了。再接下来就是男女极致的声音,很流畅,很放肆。家顺老汉想,狗日的,你们克制一下不行吧,这是放肆的事吗,我和你娘几十年直到她死也没有这样放肆过呢。
有继这边的声音刚停。女儿那边又“咯吱咯吱”地传来了声音。家顺老汉来不及在心里咒骂女儿一顿,接下来更为刺激的声音便骤雨般袭来,那主要是有源的声音。气得家顺老汉恨不得一头撞死!孽种哎,你就那么快活呀,忍不住呀,你哪像个闺女呀!你又不是不晓得你老爸就睡在隔壁!你老爸的老脸还要不要呀!你以为你们了不起呀,你老爸我又不是没经历过,你娘跟我那么多年从来就没有像你这样轻狂过,你个小杂种,你干脆快活得死了吧……
这哪像一个家呀,简直是妓院呢!
家顺老汉差点冲动得真的一把火烧了这房子。但他最终还是没做蠢事。忍着点。家顺老汉不停的提醒自己。嚷出去丑。何况自己将来要靠他们,要靠他们传宗接代呢!
忍吧。
第二天杀过猪,吃了晚饭后,家顺老汉又炒了花生瓜子,大家围坐在火坑旁边嗑瓜子边说话。四人在家顺老汉面前毫不顾忌地打情骂俏,不时动手动脚。家顺老汉乘机会就说,你们也都不小了,说话做事都要看地方分场合,注意影响。
有继的女朋友娇声说:“老爸,我们这是高兴呢。如今的年轻男女哪个不是疯疯闹闹的!”边说边对有继挤眉弄眼一番,并将嘴唇撮成鸡屁股状在有继的腮上粘了一下。
有源也朝男朋友做了个怪脸,说:“我老爸是传统的男人,你今后可要放规矩点。”
有源的男朋友淫笑着说:“太规矩了,怎么能让你过瘾呢!”说完朝有源挤挤眼,放肆地笑了。
家顺老汉心里的火又上来了,狠狠地瞪了有源和有继的女朋友一眼:“还好意思笑,像母猫叫春一样……”
家顺老汉的话还未说完,有继的女朋友早已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拳头捶有继,一副要背过气去的样子,说:“我说老爸,没,没睡着,你硬,硬说睡着了,这不老爸全,全听见了吧!”又用手指着有源仍笑个不停:“你个骚货,我今天跟你说,昨天老爸肯定听到,你‘叫春’了,你还不信,你,你兄妹俩这对活宝。”说完停住笑,伸手拢了一下鬓角,一本正经地说:“老爸,做爱就不能压制自己,要彻底放松自己才叫爽呢!有个叫什么来着的作家?她不是写了一部叫什么‘快活你就喊’?”
有源说:“是池莉,叫《有了快感你就喊》!”
有继说:“这位作家肯定是做爱高手。她一句话就将整个‘爱’字概括了,其实,爱就是喊,就是叫,连在一起就是喊叫!”
于是四个人开心地笑成了一团。
家顺老汉真拿他们没办法,就硬梆梆地搁下一句“那你们就喊就叫吧”!起身先睡去了。
望着家顺老汉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四人又禁不住笑了。有继的女朋友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有继,我看你要把老爸找个伴呢,不然他也想呢。把他找个伴,今后我们都公平了。不然的话他心里不平衡就会找我们茬的。”有继对女朋友说:“不给老爸找伴也行,到时候你支援一下他噻!”有继的女朋友说:“只要你同意,没问题,就怕他没法!”说完嘻嘻地笑。
有源却是极认真的,她说:“是应该给老爸找个伴,他拖扯我们兄妹俩大,吃了一辈子亏呢!”
有源的男朋友说:“给老爸找个伴好,到时我们三对才好比赛!”
家顺老汉在门外听到这些话,恨不得一头就撞死,来到床上他一点睡意都没有。太没规矩了,简直是太没规矩了。他觉得自己的头脑里是一团捞不起的稀粥。这几个小崽子,说又说不过他们,气又气不了他们,真是煮不熟熬不烂的几个东西,你难道能把他们杀了不成?真是气死他了。
一会儿,四个人也各自进了房,这边有源的男朋友与那边的有继高声说着话,好像商量着什么事。说是看准时间,什么比赛开始……接着,就传来那令人心里发慌,身体发软的声音……狗日的,他们真是在搞比赛呢!家顺老汉将头捂进被子里,用手塞住耳孔。他觉得自己的头马上要炸了。忙穿衣起床往外边逃,边走边气哼哼地骂:畜牲畜牲,硬是些畜牲!不知道这帮畜牲明天还会做出些什么更见不得人的事来!可以说,家顺老汉早已是忍无可忍了,但他为什么又忍下来了呢?无非抱着一丝希望,能让他们替他生个孙子或孙女!对,明天一定要当面问个明白,如果他们答应这个条件,他家顺就继续忍下去,不然的话,坚决赶他们走,他家顺永远也不想再见到这样的人……
但家顺老汉一连几天都未能如愿。直到大年三十年饭准备好后,家顺老汉敬了祖宗,大家坐在饭桌上准备吃饭时,家顺老汉发话了,他坐在桌子上首,主要是对着有继和他女朋友:“别急着吃饭,今天当着祖宗当着我的面,你说你们到底生不生孩子?!”
有继嬉皮笑脸地说:“老爸,别急啰。我们俩都还年轻得很呢!生不生孩子以后再说吧,真要孩子还不容易?”有继拍拍胸脯,“真要孩子的话,你儿子最多一个晚上就搞定了!”
家顺老汉说:“不行,今天一定给我一个说法。到底生还是不生?!”
有继和他女朋友都嘻嘻地笑,不表态。
家顺老汉浑身就慢慢地颤抖起来,那张老脸也充血似地越来越黑,样子吓得死人……
有源发现老爸今天太认真了,大年三十的,真闹起来多不吉利,忙向有继和他女朋友眨眼睛,又站起身来到家顺身旁,一边拧开酒瓶替老爸斟酒,一边细声对家顺说:“哪个讲哥和嫂子不生孩子了,那是玩笑话,嫂子你说是吧?到时我和嫂子一人给您生一个,您要孙子就给您生孙子,要孙女就给您生孙女!”
有继和女朋友马上站起来应和:“对对,老爸您真生气了?不要孩子是开玩笑的。我俩结婚马上就给您生个胖乎乎的大孙子!”
“生这么大,这么大,一生下来就会叫爷爷!”有继女朋友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比划,样子憨态可掬,逗得有顺老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四
家顺老汉是在他们四个正月初四出去打工后大概四五个月的样子开始磨刀的。他们四个自从家顺老汉家出去后就再也没给他打过电话,也没汇过钱。这帮狗日的骗了他。年三十的饭桌上答应结婚生孩子的诺言,纯粹是怕他家顺发火赶他们走而有意敷衍他的。家顺老汉开始磨刀了。
有继有源不给他打电话,他家顺就不知给你们打?
你们想骗老子,没那么容易。于是,家顺老汉忍住气破天荒地主动给有继打电话,但打了几次,通了却就是不接,不接他就给有源打,但有源也不接。他娘的,不接,不接也要打。有继不接就打有源,有源不接就打有继。毕竟女孩子心软些,有源先接了。家顺老汉说:“打了这么多电话怎么不接呢?”
有源说:“上班时间不准接电话。”
家顺老汉说:“你一天到晚都在上班吗,我白天打了晚上打,你就是不接,老爸哪点对不起你们了,这样恨你老爸?连电话也不接了?!”
家顺发了一通火,那边就不出声了。
家顺老汉说:“怎么不说话?”
有源说:“我在听你讲呢。”
家顺老汉说:“出去这么久了,电话不打一个回来。”
有源说:“忙呢。”
家顺老汉说:“忙,未必就现在忙?前几年就不忙?那时你们隔那么久都打电话回来!”
有源不吭声了。
家顺老汉说:“有继那小兔崽子,我电话打烂他都不接,你们现在翅膀硬了,能飞了,可以不要老爸了?”说到这里都有些伤感了。
有源说:“老爸,不是我们不想给你打电话……我们每次回家都搞得你不高兴,所以……”
家顺听出了有源的弦外之音。什么弄得老子不高兴,是老子让你们不高兴,所以就不理老子了。“你捎信让有继接我电话,我有事要与他商量。”
有源嗯一声,挂了。
可能有源说服了有继,家顺老汉再打有继的手机,有继接了,很高兴的样子,说:“老爸呀,身体还好吧!早想给你老打电话了,只是太忙。你有么子事吗?”
家顺老汉一听就知道有继在假装热情,于是说:“你小兔崽子有种,你老爸不顺你意,你连电话都也不打了,老爸打你手机你也不接!”
有继说:“老爸您怎么尽往一边想,你的电话我怎么敢不接,这不接了?”
家顺老汉说:“不和你磨嘴皮子了。说正经话,我今年养了一头大个子猪,今年冬天回来把亲事办了吧!”
有继说:“办亲事,和哪个办亲事哟。”
家顺老汉说:“和你媳妇办亲事,还和哪个哟。”
有继说:“我哪有媳妇哟,没媳妇呢。”
家顺老汉说:“去年来家的那个媳妇呢?”
有继说:“从老家一出来就拜拜啰。”
家顺老汉问:“怎么拜拜了?”
有继说:“人家说你老人家管得太严,又凶,还逼着她生孩子,不拜拜才怪呢。好啦,老爸,我还有事,过几天我给你老打电话吧。”说完就挂了。
家顺老汉呆在那里。
有继说过几天就打电话来,家顺老汉那几天就哪里也不敢去,一心一意呆在家里或商店旁等电话。一个星期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半个月又个去了。有继根本就没打电话来。于是,等得心慌的家顺老汉就打过去,但通了却无人接,或通了又被按了。于是家顺老汉就打有源的,也一样,不是通了不接,就是按掉了……
以后的几个月都这样,令家顺老汉丧气透了。
于是,家顺老汉就经常磨那张弃之多年的大砍刀。
磨刀干什么呢?他问自己。
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磨它干什么?
真的不知道,可我就是要磨!
不磨不行么?
就是要磨。
那就磨吧。
家顺老汉哭丧着脸,一声不吭地磨着刀,磨一会儿,用大拇指试试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的刃口,又继续磨。其实,那刀刃早已被他磨得锋利无比了。磨完刀,有顺老汉就坐在树下抽烟,看周围的山,看溪里的水,看蓝天,看白云。看得痴呆。他很孤独。
仍然时不时地给有继和有源打电话。仍是不接或按掉了。
日子就像磨刀。磨着磨着不经意间又到了腊月。这几天家顺老汉再打有继有源的手机,却都关机了。因此,家顺老汉磨刀的次数就更多了。人也一下老多了。
家顺老汉初一打,不通。初二打仍不通。初三初四还是不通。初五那天终于打通了有源的电话。电话一通,家顺老汉就忍不住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说一声:“我的儿哎……”说不下去。哭了一阵,家顺老汉稳住情绪,问有源:“你在哪里过的年?”
有源说:“在厂里。”声音低低的。
“有继呢?”
“听说和几个老乡在一起过的年。”
“你们还有几天假?”
“还有几天呢。”
“那你和有继说说,你们回来一趟,我还给你们兄妹留了好多腊精肉呢!”
“……”
“还有你最爱吃的糯米酒!”
“……”
“你和你哥回来吧。你们兄妹俩的事老爸再也不管(干涉)了。”
“……”
“你们愿意结婚就结婚,愿生孩子就生孩子,老爸再也不逼你们了。”
“……”
“不晓得怎么的,老爸这些日子脑海里总是你兄妹俩小时候的样子,好可爱的。晚上做梦梦见你娘骂我,说我没待好你们。老爸老了呢,老爸天天想着你们两兄妹呢……”
“爸……呜呜……您老别讲了,我和哥今天就动身回家看您老人家!”
五
大山里的雪天一遍银装素裹,空气清新而湿润。不时的鞭炮声使雪天里的春节平添了些许喜气与韵味。由于有继有源的回家,使日见苍老的家顺老汉一夜之间又奇迹般地年轻了几岁。心里愉快精神爽,家顺老汉一早就起床了,烧水洗了,就将那煮热的猪头肉搬来,选精的切了一大海碗,将腊猪肝,腊肚子等好吃的东西,每样选一小碗炒好,便放在火坑上的锅里热着,等着有继有源起床后吃饭。有继有源是前一天晚上回来的,这时家顺老汉才知道不仅有继的女朋友和他拜拜了,有源的男朋友也和她吹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家顺老汉太古板,逼他们生孩子造成的。家顺老汉为此自责了一个晚上。
有继有源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地在外打工,也确实累了,就睡了个懒觉。家顺老汉就耐心地等。大概十点多钟了,兄妹俩才相继起床,洗刷了,一家三口就围着火坑旁的小桌子上吃饭。有继将带回来的一瓶好酒开了,于是父子两都斟了酒。有源说,今天高兴她也要喝点。有源原来只喝甜酒,白酒从来不沾,后来在酒店里当服务员久了,也就能喝点。于是三人都开始喝酒,气氛当然比往年在一起时要融洽得多。
酒过三巡,家顺老汉说:“今天高兴,和你们兄妹俩谈件很重要的事。”
有继有源说:“什么事这么重要,看老爸那么庄重的样子?”
家顺老汉说:“真的很重要。”盯着有继,“有继,你讲实话,这些年你在外面一共谈了几个女朋友了?”
有继说:“一共怕也有七八个吧。老爸你问这个做什么?”
家顺老汉说:“这七八个有比得上你妹妹的吧?”
有继一怔,忙说:“没一个比得上有源的。这世界上有几个女孩子比得上有源?有源是天仙下凡呢。”
有源确实漂亮,不是有继讲奉承话。不论五官、身材、身高、皮肤绝对都是一等的。
家顺老汉饮了口酒,连说,那就好,那就好。又将脸转向有源:“有源,你讲你这几年谈了几个?有比你哥英俊的吗?”
有源说:“怕也有七八个吧,可追我的人可不少,起码一个连。但没一个比得上我哥英俊的。小时候我哥就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呢!”
家顺连连点头,好好。将一大杯酒一口饮了,抹抹嘴。有继有源被老爸的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疑惑地问:“老爸,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什么意思?这还不明白?”家顺老汉说,“你们是新时代长大的人,思想也开放,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我的想法是,既然你们什么都不在乎,看得开。干脆你俩兄妹结婚算了。不然你哥要娶进来,你妹要嫁出去,怪麻烦的。主要是嫁的娶的又比不上你哥你妹。人才难得呢。”
“老爸,您是让我嫁给我哥吗?呀嗬,我愿意!”有源高兴得在饭桌旁一蹦起身,跳过去一把搂住有继,在有继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两口,“哥,你听见了吗?老爸让我嫁给你,我愿意!”有继也站起身高兴地亲了有源一口,说:“你以为我不愿意?你若不是我亲妹,我早就强奸了你,就是坐牢我也心甘!”
有继有源坐下后,高兴得手忙脚乱地把家顺老汉的杯子里斟满酒,再各自满一杯,站起身来:“老爸,谢谢您!”
有继说:“老爸,你怎么就想到了这些呢?”
有源说:“老爸你要早讲就好了,我一个男朋友也不会谈的!”
家顺老汉说:“我可是电话里就答应的,再不管(干涉)你兄妹俩的事的。这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想法,愿不愿意是你俩兄妹的事,别到时候又埋怨我多事!”
有继说:“我一百个愿意!”
有源说:“我一千个愿意!”
不过有继担心地说:“不知道能不能结到婚?婚姻法明文规定近亲不能结婚!何况是兄妹呢。”
有源用筷子点了一下有继的额头,说:“你是高兴傻了吧?近亲结婚的坏处在哪里?是怕生的孩子不行,我们又不准备要孩子,他们有什么理由卡住我们呢,只要我们愿意!”
家顺老汉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又都不想要孩子,我估计他们也不会卡你们的。最多别人讲讲闲话,反正你们不在乎。”
我们当然不在乎的!
活我们自己的,管别人怎么说!
谁爱说由他说去,只要我们自己过得好就行!
……
于是有继和有源就开始在饭桌上眉目传情了。
家顺老汉说:“你俩有这样的决心老爸就放心了。”
过了一会儿,家顺老汉说:“如果你们同意了,就抓紧时间把婚事办了。正月十四是个好日子,我看就定在这天,你俩看怎么样?”
有继有源知道老爸经常看一些易经方面的的书,肯定能择出好日子的,于是都齐声说,要得。
家顺老汉又说:“做喜事的其他东西都有,一头200多斤的猪,两头羊,鸡,还有一头牛。小菜方面的,萝卜白菜,自家园里有的是。只是有源,你看有继要给你置些什么?钱家里也有,今后这钱,这屋,这屋子里的东西全是你们的了。”
有源说:“我只要有我哥就够了,其他什么都不要了。”
有继说:“今后家里的钱全交给我妹保管,想买什么都行。”
家顺老汉说:“要得。又不是嫁给别人,今后需要什么,两人商量着置办就是。”
有继有源异口同声地说:“要得要得。”
家顺老汉说:“你们原来嫌老爸封建、落后,老爸现在思想开放了吧!”
有继感激地说:“感谢老爸成全,我和老妹没齿不忘。我们一定会好好孝顺你老人家的。”
有源欣喜若狂地说:“老爸,您的思想进步多了,这才叫跟得上时代,或许已经是超越时代了吧。我和哥说的一样,我们一定会好好孝顺您老人家的。”
家顺老汉说:“我不是要你们的孝顺,只要你们过得高兴就好。”
吃好收拾了,家顺老汉说:“你们常年在外打工累了,好好在家歇歇,我这就去村会计那里开证明,等乡政府初八上班就去把婚结了,办了喜事还要出去打工。”说着进房拿了一瓶酒和一包饼干用布袋子装了,就出门了。
家顺老汉刚出门,有继有源就把门拴上了,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激动得流下了热泪。有继一把将有源拦腰抱起就进了房……
家顺老汉来到村会计的家将事情说了。也许是会计做梦都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种事,于是很武断,不,几乎是很生气地拒绝开证明。
家顺老汉不服气地问:“凭什么不开证明?”
会计说:“婚姻法明文规定近亲不准结婚,何况是亲兄妹?!”
家顺老汉说:“不准近亲结婚的原因是什么?”
会计说:“后代会有问题!后代,你懂不懂?!”
家顺老汉说:“我不是讲了吗?他们不要孩子,不要后代!”
会计说:“不要孩子也不行!这是不讲‘道德’,是‘乱伦’!”
家顺老汉说:“道德?你拿一截或者拿一片‘道德’出来让我看看?他俩两厢情愿,而你却拆散他们,你才不讲‘道德’!乱伦,这是‘乱伦’吗?我来你这里开证明,再去乡政府领结婚证,是要通过法律程序的,这叫什么乱伦?说起道德,我比你更讲‘道德’,这方圆几十里哪个不晓得我家顺是个老老实实、规规距距的人?一年之前,莫说是兄妹结婚,就是看到年轻人染个花脑壳也不习惯……可却弄得我差点失去一双儿女!你不开证明我也没办法,反正我已经到你这里要求开证明了,有继有源也早已到了结婚的法定年龄。不管你们同意不同意,有继有源的婚事是要照常举行的!”
家顺老汉发了一通牢骚,提起准备送给会计的礼物,回家了。
腊月十四这天,有继有源的婚礼如期举行。家顺老汉后来到底到村会计那里开到了证明没有?有继有源到底去了乡政府没有,如果去了能领到结婚证吗?局外人都不知晓。反正这天家顺老汉为有继有源的亲事在家里请了客。
除了没有男方来女方家进行必要的送礼外,其它内容和以往结婚基本上差不多,略有不同的是婚宴要比以往哪一家红白喜事都丰盛得多。因为,家顺老汉不仅杀了一头200多斤的肥猪,杀了家里那两头羊及鸡鸭等以往别家基本上都要具备的禽畜外,还杀了家里那头耕田的大水牛,这是别人家婚宴很难达到的。牛头、牛身、牛腿、牛杂一齐上桌,使本来就较为丰厚的席面因牛肉的出现而锦上添花。
其实在婚宴这天杀牛,有继有源兄妹俩曾提出异议。因为家里那两三亩田和地都需要牛耕,重新买头牛,也不是那么容易,不仅花为数不少的钱,而且再买一条好牛的过程也很繁杂麻烦,还不一定有这头牛优秀,即使是有这头牛优秀,也没有这条牛用得熟。更何况不杀牛婚宴的菜肴已经过得去了。可家顺老汉说:“牛是一定要杀的。我和你娘养了你兄妹俩,而且就一趟喜事。你娘又不在,人一世为了什么?说白了就为争脸,图热闹。只要你兄妹俩高兴,杀头牛算得了什么?牛,再置一头就是。”
有继有源见家顺老汉态度坚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也是为了他兄妹俩,也就不再坚持。本来,有继有源,不仅不想杀牛,就是连结婚的仪式也不准备举行的。兄妹俩都知道别人对自己的事不认同。哪只是有看法!简直是责骂和怒斥,那气势如果是旧社会,他们肯定会动用“族规”和“家法”,将他们“沉潭”处死的。既然这样那又何必浪费佳肴供他们肆意糟蹋呢?!但家顺老汉与他兄妹俩的看法却截然不同,正因为这样,所以婚宴就要更丰盛些。俗语说:“拿别人的手短,吃别人的嘴软。”既然家顺老汉一家人的举动得罪了他们,这样做就有一层赔礼道歉的意思在里面,另一层意思,是不能讲出来的,就是乡下人其实是没有什么原则的,即使有时讲一些所谓的原则,只要吃得好就会使他们改变“原则”和立场,或认同放弃。至少反对的态度要松缓些。其中奥秘,像家顺老汉这种经历过人世沧桑的人才懂得。这也是为他兄妹俩好。
话说回来,像这种可以说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没遇到过的事,也难免邻里乡亲有看法,要骂。有继有源兄妹俩年轻不懂,可你家顺老汉是六七十岁的人了,怎么能做出这种违背天理的令人不齿的事来呢。难道家顺老汉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苦衷?有什么苦衷?再有苦衷也不能这样嘛!
方圆几十里,凡是知道了这件事的人,除了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和经事太多的老人之外,没有一个人不对此事有看法的,他们群情激动,几乎拍案怒骂,假如是在旧社会,他们真的会群起而动,动用“家法”和“族规”将他们一起沉潭处死的。但这是讲人权,讲人人平等的新社会。所以骂归骂,骂过后也没有其它办法,要说有办法,就是他们家的事,大家都不参与,以冷漠和讥笑来打击、惩罚他们了。但这种概念也只在一两天内就不攻自破了。一部分人是怕得罪人,一部分人是经受不住佳肴的诱惑(尤其是族人,这样的场合他们是无需任何礼物都能去饱餐几顿的)。还有一部分人就是自己家经历了不少丧婚嫁娶的事,家顺老汉都携礼而来了,他家就这桩大事,假如不回送点礼,不仅怕别人说自己不仁义,而且也于心不忍。另有不可告人的一点就是,乘机去看看热闹,这种千古少有的事不参加看看是一种遗憾,岂止是遗憾,简直是天大的损失!所以这天到场的人不仅没比其它类似场面的人少,反而增加了一倍。气势显得庞大而恢弘,和以往其它办喜事的步骤一样,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该贴的对联贴了,该请的乐班请了。那些帮忙的人前一天都进了场,他们杀猪杀羊杀牛杀鸡杀鸭,他们挑水洗菜磨豆腐,他们借板凳扛桌子清场子,女孩子相邀来陪“新娘”。主事的依然是屡次在村里主事的有威望的人。
毕竟是新生事物,肯定会遇上前所未有的一些难题,不叫难题,叫问题。比如婚礼什么时候举行,怎么举行?晚上闹不闹新房?可不可以逗新娘子(平素是一定要乘此机会调戏一番新娘子的)……等等。于是一些在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在酒肉饭饱之后,高桌子矮板凳地坐在家顺老汉的堂屋里和家顺老汉商议。最后商定:因为婚宴只明天一天,肯定紧张些,所以要早点开席,明天肯定不会下雨,建议堂屋开四桌,屋前的坪场上开四桌,八桌席一开。先让客人们吃了饭,才好举行婚礼。明天下午申时是吉时,建议这个时分举行婚礼。这些都容易定。只是在讨论婚礼的程序时,大家(包括家顺老汉在内)都颇费了一番脑筋,都觉得新娘新郎简单地去堂屋举行一下婚礼仪式过程太简单,欠热闹,不这样吧,同在一个屋里又想不出其它办法。有人说,将新娘子先送到一个亲戚家,但送到哪个亲戚家呢?算不算是亲戚家也在做喜事呢?要不要请客?就不请客,一个新娘子过去,肯定家里也要做做样子,肯定也要一定的开销吧,这多麻烦。但若不走一下形式,又确实太简单了,没味道。后来有人想出一个办法:可以让新娘子绕屋打一圈,这样出嫁的仪式就不会少了,就会和平常娶媳嫁女一个样,不单调了。同一个场合嫁娶会更刺激。这主意不错,于是参与议事的人一下来了兴趣,纷纷出谋献策。他们说,到时可以先“出嫁”:即一帮人和乐班先装成男方“娶亲”的到堂屋迎娶,陪有源的这帮女孩子将新娘送到堂屋,在堂屋举行仪式后,一起随“迎娶”的队伍送到屋那头,然后折回来到屋这头接亲,再请新郎出来,将新娘接回堂屋拜堂成亲……议了一会,觉得好是好,总觉得时间仓促,欠完美。不知谁突然说,既然能绕房子打个小圈为什么不能绕村子打个大圈?这样时间上不是从容一些?众人如醍醐灌顶,齐声说妙。于是议定:先让乐队和迎亲的人“妆成”男方的人,从“男方”出发后绕村子打一个圈,这个圈可以小一点,再来到“女方”家,将“女方”家的“嫁妆”,比如家里的电视,热水瓶,花瓶,被子,小木椅等东西,随便弄一些做个样子都行,然而将新娘“娶”走,从村东出发,绕一个大圈然后从村西转回来……一帮人觉得这个办法好极了,只是婚礼的时间到底是安排在早上还是下午?平常别人都是早上迎娶的。但后来还是定在下午原来的时间。只是晚上闹新房就免了。
于是,一切按既定方针办。
第二天,一切都显得从容而有条不紊。早上八点准时开席,乐器声、锣鼓声、鞭炮声、管事的吆喝声,猜拳行令声,小孩的喊叫声……将喜事的欢乐演绎得尽善尽美、淋漓尽致。一直到下午三点客人才陆续吃完饭,一共开了八趟席,八八六十四桌,打破了筛子村有史以来喜事请客的记录。
因为时间关系,吃完饭后,管事马上吩咐收拾场面,将乐队和迎娶的人——主要是女孩子和年轻的妇女及几个年轻男人,安排到堂屋,在神龛前烧了香纸,敬了酒,然后一帮人在乐器和鼓锣的欢乐声中出发了。
这边刚一出发,管事的马上安排将一些“陪嫁”的东西抬出来,大东西就放在屋前的坪里。小东西就放在屋里的桌子上。一阵手忙脚乱后,那“迎亲”的队伍就已绕圈回到了堂屋。于是,管事的吆喝声和鞭炮声又一阵爆响,迎亲队伍进了堂屋,管事让人上一些香烟、瓜子之类的东西,迎亲的这帮人装模作样的待一阵,管事的人又开始吆喝,于是“女方”家安排两个女孩子将“新娘”从房间里搀出来,来到堂屋行礼。迎娶的人除了乐队在堂屋敲锣打鼓吹唢呐外,其余的人就七手八脚地准备搬运“嫁妆”。一阵鞭炮响器声,出嫁的仪式完成了,于是鞭炮声、响器声再次大作,一路人拥着新娘浩浩荡荡地从堂屋大门出来,热热闹闹地朝村东路口涌去……绕了一个大圈回来,众人将新郎让进堂屋,于是新郎新娘一拜天地,二拜家顺老汉……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这种隆重场面是前所未有的。
婚礼完成后,众人又开始调席吃饭。直吃喝到晚上转钟众人才慢慢散去……
这一夜,家顺老汉做了这个奇怪的“梦”。其实这又不完全像梦,真正的梦是要一个人完全睡着了才做的。这一夜家顺老汉总是翻来复去地怎么也睡不着,你说睡着了吧又像清醒着,你说清醒吧又分明像睡着了,家顺老汉就在这似梦非梦的状态下“梦见”了上面发生的这一切。
“梦”做到这里,家顺老汉突然一个激愣,意识似乎一下彻底清醒了!家顺老汉发现自己浑身热汗淋漓,脑壳剧疼难忍,胸口一阵阵发紧,似乎连呼吸也十分困难。于是就硬撑着在床上坐起来,极力回忆刚才梦中的情景,越想越觉得可怕。他十分恼火地想,自己怎么做了这样一个梦呢?!这是自己做的梦么,自己会做这种梦么?太丢人了!梦中的自己成了什么人了!这肯定不是自己做的梦!自己肯定不会做这种梦!但分明就是自己做的梦!真是这样,你怎么对得起有继有源,怎么对得起这些亲朋好友,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怎么对得起有继有源死去的娘,怎么对得起自己呀?!这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家顺老汉在心里一连串狂叫,不是我做的!乌龟王八蛋才做这样的梦呢!不知怎的,家顺老汉突然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来,想起自己苦难的童年,想起自己与有继有源他娘相濡以沫的日子,想起他娘死后他一人含辛茹苦地将儿女哺养大的时光,想起自己给有继有源打电话他们不接的那种思念与等待,想起自己的孤独与对后代的期盼,想起自己的苦与乐、爱与恨,想起梦中的世界!家顺老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家顺老汉爬起床,来到屋前的大树下,在漆黑的夜里又开始磨那张刀了。
尾 声
有继有源真的回来看自己的老爸了,他们是在大年初六深夜回到筛子村的。他俩做梦也没有料到家顺老汉会死,而且是那样地死法。
家顺老汉赤身裸体地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口微张着,右手还握着那张锋利带血的大砍刀,叉开的双腿间,被他砍掉的生殖器,蜷缩着,像一只死青蛙,鲜血浸染的根部,远远看去就像一朵盛开的玖瑰,死者的面部表情和整个姿态是一个终于到达目的地可以彻底松一口气的松驰与安祥!
有继有源伏在老爸身上嚎啕大哭。
(该小说2008年收入《当代中国少数民族作家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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