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文章 > 思潮 > 文艺新生

小说:玉马的故事(原名:玉马传奇)

新无裤汉 · 2010-06-08 · 来源:
收藏( 评论() 字体: / /

  玉马的故事

(原名:玉马传奇)  

   

   

第一章         住虎皮屋的打工妹  

   

一  

   

“不请我到府上坐坐吗?”钱烽嬉皮笑脸地说。  

“不!”采苓笑着摇头,脖子上那块坠子随之摆动,在路灯下一闪一闪,晃得钱烽眼晕。  

“你回回都这样,”钱烽有些气苦地说:“就算我学雷锋送你到家门口,请进去坐坐,是起码的礼节。你倒好,防我跟防贼似的!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  

“谁不相信你了!谁又把你当贼啦!”采苓委屈地说,“你总是强人所难,我不让你去自然有我的道理。”  

钱烽笑道:  

“你家是侯门还是公府,就那么难进?”  

采苓也笑道:“我一个打工妹,哪来什么侯门公府,有的是蓬门荜户还是借的,怕倒了你的胃口呢!”  

“我送你到家门口吧,不进去还不行?”  

采苓轻轻打了个哈欠,又用手理了理揉皱的上衣下摆,神情坚决地说道:  

“好啦,你走吧。”  

钱烽听了,知道这回又没戏。桔黄色路灯下,眼前这个娇小秀气的女孩显得有些朦胧:上穿淡绿色短袖汗衫,下系一条白色短裙,头上戴着工厂发的唯一劳保用品——一条米黄色束发头巾。青春满眼,靓丽动人。她的这身行头,便是曾经流行一时的所谓“小白菜式”装束。许多年过去,现在已经没有人这样穿。时装这玩意儿,别看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仔细观察,也就那几种基本格调,春夏秋冬轮流转。过上几年,老款式略略改头换面,又成新潮。在满大街七分紧裤,吊带背心,短裙韩衫,胸腿竞露的潮流中,蓦然冒出一款“回归”概念的服饰,还真有点标新立异,鹤立鸡群的效应,众目睽睽也就在所难免。钱烽一向以为她穿什么都好看,穿成这样,似乎更美。只是姑娘原本白里透红的脸蛋有些发黄,炯炯有神的眸子也现出些许暗淡,她是真的累了。采苓在他火辣辣的眼神注视下,不觉有些慌乱,怀里那颗心自然加快了跳动的速度,一股灼热之气随之蹿入四肢百骸,脸上便有些火辣辣的。赶忙宁神静气,现出她独有的调皮而不失倔强的微笑,说道:  

“大翠白天在车间晕倒了,正躺在家里呢,半夜三更的,经得住闹!你快走吧。”  

钱烽听得大翠在,遂不再纠缠,跨在摩托车上的身子耸了耸,一足踏地,嘱咐道:  

“路黑,要当心。”  

“知道了。你也注意安全,不要骑那么快。谢谢你送我回来。拜拜。”说罢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拜……”钱烽才说出个“拜”字,却像遭了孙行者定身法似的,动弹不得。眼巴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这才转过身,拧了拧油门,一股青烟从排气管中“突、突、突”地喷出,他冲着黑黢黢的巷子苦笑一声,很为自己性情的变化感到不解。在一个女人面前,在一个农村来的打工妹面前,他的自信,他的强悍,他的傲慢何以荡然无存?他觉得这件事很蹊跷。他经历过不少女人,从来都是逢场作戏,从来都是充当骑手的角色,如今在这个娇小的女人面前,他竟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难道他真的动情了?真地恋爱了?他只觉得脑袋像灌了浆糊似的,越想拨拉出点条理,那浆糊便越发粘稠,脑袋便越发朦胧。他不愿想下去,想这些干什么,头痛!于是一抬腿,摩托车猛地蹿开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二  

   

这条连接和平大道的巷子又窄又长,原本斑驳的沥青路面早已被笨重的混凝土搅拌车碾得稀烂。巷子的一边是建筑工地高高的围墙,墙身经过简单装饰,隔一定距离画着一幅带有广告的风景画,白天看上去还不错。墙内矗立着巨大的塔吊,塔吊上灯火通明,长长的吊臂拎着各种建筑材料不时划过夜空,排山倒海般压过来,让人不由自主产生几分畏惧。报纸上报导过塔吊垮塌的可怕情景,因此她每次从吊臂下经过,总会加快脚步。巷子另一边是拆得乱七八糟的残垣断壁,暂时没拆的也用鲜红的油漆刷上歪歪斜斜的“拆”字,再用圆圈圈上,俨然是死刑的公告,一种无可争辩的权威赫然呈现眼前。  

采苓小心地避开或者越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凼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步子小,几乎在跳跃,远远看去,像一只绿色的小青蛙。  

路灯大多坏了,残存的几盏力不从心地把灯柱底下一小块地方照亮。这样,采苓不得不从一片光明走进另一片光明,或者说从一片黑暗走进另一片黑暗。她的影子投在路上,一会儿拉得很长,一会儿又缩得很短,犹如鬼魅相随。路上难得见到行人,只有一二只流浪狗在瓦砾堆上觅食。她不怕狗,她在乡下就养了一条极大的黑狗,名字叫小黑。每次回去,那狗便老远撒着欢跑过来,绕腿乱转,发出呜呜的低鸣,现出久别重逢的样子。她会俯下身子,抱着它亲一阵,狗便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跑去家里报信。这只狗其实很凶,一旦以为谁对女主人不利,便会不顾性命地狂吠乱咬,外村人吃了几回苦头,多不敢从湾子里经过,这倒令采苓深感不安。刚进城那阵子,见城里不但狗多,而且种杂,一律呆头呆脑,全都不怀好意地盯着从身边走过的人。开始还有点害怕。时间长了,发现这些饱食终日的家伙无不得了中庸之道似的温文尔雅,整日循规蹈矩,跟在大人孩子后面缓缓前行,见了生人不咬不避,警觉之中不忘记挂着讨好的微笑。看到这些瘟头瘟脑的狗,她觉得滑稽,想,若在农村,早就炖了吃了!从此再也不怕城里的狗。  

只是脚下的影子怪模怪样地跟定了她,心里多少有点怵。她知道世上没有鬼,可不知怎地,但凡只身走夜路,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越是害怕,越是忍不住回头看,心里便越是发毛。她不是怕鬼,是怕坏人。想到近来附近接连发生的几起抢夺强奸案,作案对象都是夜行的单身女人。有被劫财的,有被劫色的,有既被劫财又被劫色的,案破没破不知道,告示倒贴了不少,告诫女士们走夜路一定要“小心防范”。怎么小心?怎么防范?告示上没说。她一没有金庸笔下女侠的高超武功,二没有国外女人配备的电击棍喷射枪之类装备,只有两条腿一条命,碰到歹徒,除了被蹂躏和丢性命似乎没有更好的结局。想到这里,一颗心便提到嗓子眼,脚下步子不由得挪得更快,几乎变成一路小跑。  

六月的江风带着些许凉意扑面而来,她一把抹掉束发的头巾,齐肩乌发瀑布似的倾泻下来,随着步履的节奏整齐地抖动,尽显青年女子独有的娇美和活力。她偶尔抬头看看被高楼大厦压缩得只剩下巴掌大的天空,灰蒙蒙,脏兮兮,像塞着一床破旧的棉絮,完全看不到一颗星星!只有半个黄黄的月亮,患了肝病似的挤在楼缝中间,愁眉苦脸地望着人间万家灯火。这就是城市的夜空,这是怎样的夜空啊!老家的夜空却是宁静而洁净的,虽然也被群山压缩成不大的一块,却清泠泠如一口深潭,又大又亮的星星宝石般浮在潭里,忽闪忽闪地眨巴着眼睛,似乎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触到。月亮也不是黄黄的,而是又白又亮,跟脖子上的玉马一样,发出柔柔的,润润的,甚至暖暖的光,很像城里女孩子细嫩白皙的肌肤。静谧的夜空到处散发着花草的芬芳,弥漫着毛竹清新的气息。青蛙在池塘水田间低唤,昆虫在墙角屋缝嘤鸣,田野村庄全都沉浸在天然的温馨之中。歇息,熟睡,夜行的人甚至能感觉到大自然深深的呼吸和喃喃的梦呓。她不禁怀念起那个穷困闭塞却又清新美丽的小山村来。  

   

三  

   

临江的老城区众多小巷依然纵交错,将一大片一大片建于清末民初的低矮民房,杂乱无章地分割开来,如果从天上看,一定很像和尚穿的百衲衣。这些小巷七拐八弯,迷宫似的,不熟悉的人进去,常常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老城区最大的特点就三个字:脏、乱、挤。许多民房是用残砖断瓦加上带树皮的木板搭盖而成,俗称“虎皮屋”。这种房屋低矮、潮湿、阴暗、不通风,六七口人挤住在一二十平米屋子里,吃喝拉撒睡全搅在一起,比狗窝还不如!不幸的是,又脏又乱的老城区偏偏占据着这座城市最为优良的地段,要进行城市现代化改造,就必须痛下决心,大拆大建。近几年房地产业兴起,拆迁了不少,但旧巷子太多,一下子哪里拆得完!于是许多地方高楼大厦与蓬门荜户并存,宝马奔驰与板车麻木同行,西洋文明与东方风俗交织,这些也算是现代城市中的奇观吧。  

采苓住的就是这种虎皮屋,前后二间,统共不过十四五个平方,是一个在城里做生意的远房亲戚无偿借给她住的。那亲戚原来也是村里人,按辈份应该称姑父,其实没什么血缘关系。因出来得早,脑筋灵活,开始做点小生意,摆个地摊什么的。后来搞长途贩运,很快就淘到了——正如人们常说的——第一桶金。有了这些钱,在汉正街租了间门面,做起批发兼零售生意。整天抱着“大哥大”操着生硬的广东话隔着几千里跟人谈生意,谈妥了,对方便一车一车发货过来,他再批发给当地小贩,一块电子手表能净赚二块钱,你说一辆东风大货车一次能拉多少!嗨,那几年,钱真是太好赚!改革初起,当大家都还恪守计划经济时期的道德法制观念裹足观望时,少数鼻子比缉毒犬还灵的家伙便已嗅到金钱无比诱人的气味。有人说最早发财的那批人全是劳改犯,也不尽然。比如采苓姑父——我们且这样称呼——虽然在村里名声不太好,也就是爱占集体小便宜之类,但绝对没坐过牢。俗话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俗话说的总没错。钱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几年下来,居然在这块寸土寸金的地方租下三四间门面,还雇了十几个伙计,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发财后,老二道贩子在蛇山山麓某高档小区买了一套豪华欧式洋房,全家搬进去;汉正街的铺子盘了出去,另外成立一家电器贸易有限公司,自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每日西装革履,小车进小车出,算是以成功人士的资格跻身于上流社会。临江的旧房空出来,因为太破旧,租不出几个钱,又舍不得卖(因为这一带要拆迁),恰好采苓进城打工,乡里乡亲的,就把房子白借给她住,算是个天大个人情,其实是找了个知根知底的人给他看房子。当然,其中还有深层次原因。  

前年,这位亲戚念大学的儿子暑假回乡,见她出落得花儿一样,不由得心旌摇曳,不能自已。他们是一起玩大的伙伴,儿时懵懵懂懂,也就是常言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并未觉得跟小表妹在一起有什么异样。随父母搬到城里这些年,儿时的伙伴渐渐淡漠起来,及至见到长成大姑娘的采苓,竟是那等俏丽,那等光鲜。果真“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再也不是那个拖着鼻涕的野丫头。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在乡下呆了一个月,差不多有三十天泡在采苓家。整日将城里各种各样的绯闻添油加醋讲给她听,听得女孩子面红耳赤,坐立不安,嗔他“尽讲流氓故事”。大学生使出浑身解数,三十七计都用了,却无法搅动女孩子心中一池春水。看看暑假将尽,速胜既不可能,持久又没时间,只得铩羽而归。现在,采苓单身一人来到城里,无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本不存指望的大学生顿时又生出许多不着边际的念头,极力撺掇父母将老房子无偿借给采苓住。自己隔三岔五,溜出学校,在地摊上买些纱巾发卡,镀金项链之类小玩艺儿送给“表妹”。可惜十有九回采苓不是加班就是在姐妹们那里玩,好容易逮着剩下的一回,却又飘飘忽忽如一抹轻云,在眼前飘来飘去,就是抓她不着!想要挨着她坐,她便起身倒茶,或者借口床不牢,自己坐到桌子跟前弄这弄那。发现她头发上沾有绒线,正待伸手去摘,她已经笑着自己抹下。采苓见他心虚气短又爱又怕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她并非看不上这位大学生表哥,也不是因为血缘近得与法律抵触,她和他其实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不过是个抱养的孤儿。小伙子虽说不上帅,却也虎头虎脑,家境又好,采苓潜意识里觉得他不会真的看上一个穷打工妹,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她铁了心不肯做男人的附属物,也不肯耽误大学生的前程,态度上自然敬而远之,虚与委蛇。大学生碰了几回钉子,失去耐心,渐渐来得稀少。不过,出于对“表妹”的关心,他不止一次豪情万丈地叮嘱:遇有为难之事,尽管来找哥哥!  

   

四  

   

拐进一条更加狭小的巷子,离家便不远了。虽然已经很晚,巷子里的竹床还是不少,男人赤膊,女人背心短裤或坐或卧,摇着芭蕉扇在家门口吹牛谈天。采苓早就听说江城人不管男女夏天喜欢在外面乘凉睡觉,竹床一个挨一个,沿马路一字排开,连绵数里,号称“竹床阵”,男女杂沓,不避嫌疑。开始她还不信,及至到了城里,亲眼所见,果不其然。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    

与农村不同的是,城里的气候似乎没有分明的四季,冬天还未过尽,艳阳当头,照上几天,气温便直线上升,羽绒服直截换上超短裙,皮夹克直截换上T恤衫,春天尚未照面,夏天已经站到面前。古诗曰:“春江水暖鸭先知”,江城却是“伏天未至蚊先知”。这些讨厌的小东西不知从哪个旮旯里跑出来,嗡嗡嗡到处飞。最多的时候,成团在你头上盘旋,一抓一把。没法子,只得早早躲进帐子里。但帐子里又闷又热,远不如室外江风习习,凉爽舒适。因此整个夏天,一到傍晚,人们便倾巢而出,在门口泼上水,支起竹床,吃饭乘凉,吹牛谈天,一直到很晚才回屋里。最热的日子,不分男女,公然露宿街头,也是没法子的事。当然,这只是在旧城区,新建小区没有这种场景,新建小区家家有空调,即便一楼住户也不会跑到外面乘凉。  

走到这些乘凉的人中间,采苓悬着的心方才放下。乘凉的人见采苓走过,男的都盯着看,行注目礼似的直到目标消失在暗夜中。女的则一定要叽叽喳喳议论一番,说长道短,品头论足。并非采苓长得俊俏,才获得如此关注,谁走过都一样。这些人大多是纺织厂下岗工人,也有提前退休的,整天无所事事,东家长西家短惯了:老巷子居民全这德性。  

采苓住的房子十分破旧,歪歪斜斜,周围用几根半朽的树干支撑着,依旧摇摇欲坠,感觉随时会要倒塌。如果是白天,你会看到,房顶只铺着几块油毡,用断砖压着,刮大风时,没被压住的地方噼啪乱响,吓得人通宵难眠。门是几块木板钉成的,露着很宽的缝隙,加上四周墙壁到处透光,隔着门缝看进去,屋里所有陈设一览无余。采苓不害怕窃贼入室盗窃——因为正像易中天先生所说,实在没有可偷的东西——放心地把钥匙塞在门楣上方夹缝里,这样就不会因为忘记带钥匙而开不了门。  

走到门口,正要敲门,却见门半掩着,轻轻一推,“吱”的一声开了。  

“这个大翠,门也不闩,坏人溜进来怎么办?”采苓想。进到屋里,把门闩上。淡淡的月光做贼似的从窗棂屋缝间溜进来,照得屋里很亮。她没有扯亮那盏能同时照亮二个房间的十五瓦电灯,轻手轻脚走进卧室,见大翠四脚拉叉躺着,枯黄的头发撒在枕头上,像一堆乱草。一条腿和一只胳膊裸露着,黧黑而且粗壮。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满嘴焦黄的牙齿。松弛的乳房垂在两边,随着鼾声一起一伏。睡得烂熟,不要说轻手轻脚,就是在耳边放爆竹恐怕也醒不了!采苓不禁叹道,她是困极了,不愿中途起来开门耽误磕睡,竟将门半掩着。  

大翠的鼾声很响,采苓非常害怕这种近乎吼叫的噪声,更害怕她睡觉的方式。记得刚来那天,大翠早早睡了,采苓收拾完上床,掀开被子,发觉她竟是全裸的。采苓惊惶地推醒她,说:  

“大翠姐,你怎么不穿衣服睡觉?”  

大翠揉着惺忪的睡眼,诧道:“怎么啦?”  

采苓指指她身上,说:“你怎么……?”大翠见她又羞又怕的样子,开心地笑了,说道:  

“这叫细睡,结了婚都这样睡。跟自己男人睡觉穿衣服算什么?那还叫两口子!再说这还省衣裳哩。”  

采苓听了,自己想像了一回光着身子和一个男人睡在一个被窝里的情景,浑身顿时暴起粟米大小的鸡皮疙瘩。在她再三央求下,大翠终于答应穿一条三角裤,却在被窝里展转反侧,说是不习惯。采苓更不习惯触到她肥大的奶子和坚挺的屁股,只好躲得远远地,像一只可怜的小猫蜷缩在床角。  

大翠与采苓同村,三十五六岁年纪,性格直爽、憨厚。与采苓辈份相同,论起来,还是姨老表,得叫采苓一声姨妹。那时还没有取消农业税,加上村上镇上各种名目的摊派多得数不清,种田几乎没有收益,但凡能动弹的,都争着往外跑!她丈夫跟镇上一个姓钱的包工头来到江城,在建筑工地打工,虽然辛苦,每年总有几个活钱寄回家里。没几年,新房盖了,电器添了,原先紧巴巴的日子得到很大改善。现而今农村,春节将近,打工的农民活像外出觅食的燕子,纷纷飞回梁间泥巢。男的西服领带,皮鞋牛仔;女的高腰皮靴,时尚服装,山里人看见,恨不得眼睛里冒出火来!不光最懒怠的青年动心,连五六十岁的大爹大娘也鼓足勇气潇洒走一回,那阵式,与当年红卫兵大串联极其相像。大翠和采苓都学过缝纫,便在熟人的介绍下,相约到城里一家服装厂打工。这家服装厂全称是“金鑫制衣股份有限公司”。要求工人住在公司提供的集体宿舍里,说是方便工人,其实是便于管理。采苓在外有住处,离工厂也不远,因她技术好,人又水灵,老板不但特许住在厂外,还同意大翠和她作伴,算是特事特办,格外恩典。  

如果说农民工以其廉价劳动支撑着三十年改革开放,那么占全部农民工40%的打工妹便是这根支柱最底层的基石。她们做着最苦最累的活,拿着低得不可思议的工资,螺丝钉似的被老板拧在牢笼般厂房里固定的位置上,整天机械地重复少数几个简单动作,吃喝拉撒都有时间限制,稍有不慎,触犯厂纪厂规,骂个昏天黑地不说,还要扣工钱。不想干,你走啊,大街上找不着活的农民工有的是!在家散漫惯了的农村女孩这才知道什么叫当牛做马!  

厂里工作时间名义上是十小时,从早晨7点到下午五点半,中午半小时吃饭,每月休息二天,在完成定额的情况下,一个月可获基本工资350元。而劳动定额那个苛刻,不是祖宗缺八辈子德决计制定不出来!一个熟练女工拼死拼活挣到的只够一个人勉强糊口!为了多挣钱,加班加点成为家常便饭。一天工作十四至十六小时是打工妹们必须接受的不成文的法规,碰上急件,还得通宵赶工。  

江城的夏天漫长而且严酷,严酷到外地人想都不敢想!从五月开始,一直到九月,有时三十七八度以上高温能持续一个多月!室外如此,室内更不用说。低矮窄逼的车间有如蒸笼,闷热难当,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几部有气无力的壁扇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大家汗流浃背地赶工,时间久了,许多姐妹出现头晕恶心,四肢无力现象,只得在太阳穴抹些清凉油凑合凑合。大翠前几天就不舒服,一盒清凉油全涂在脑门上仍不解决问题,咬牙硬挺了一阵,终于没能挺住,眼前一黑,晕倒在地。采苓冲过去一把抱住,连声叫道:  

“大翠!大翠!”姐妹们有的离开工位围过来,有的只敢站在原地朝这边看。女工长不知从那里冒出来,气势汹汹地驱赶工人:  

“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干活!”  

女工们乖乖地回到工位上,只有采苓不理,冲着女工长叫道:  

“她中暑了,快拿湿毛巾来!”  

女工长正想训斥采苓,却见大翠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口鼻间只剩下些游气,也有些着忙,竟顺从地拧了个湿毛巾。采苓接过敷在大翠额头,又和女工长一起将大翠抬到壁扇底下,灌了些凉水,这才慢慢苏醒过来。  

   

五  

   

采苓出到外间,坐到一张三条腿的八仙桌跟前。这张桌子看上去很有些年头,表漆早已脱落,露出深红本色,是件古董也说不定。只是缺胳膊断腿的,收荒货的也未必肯要。就算是古董,也只好劈了当柴烧!缺腿的一边倚在板壁上,板壁本身不牢,地也不平,那桌子便不停地晃动。只得找些瓦片垫着,这才稳定下来。采苓学过几何,知道三点稳定性好。现在看来这个命题还不完整,譬如这张八仙桌,虽有三条腿却无法实现稳定。她把头仰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她很累,很困,只想收拾了赶快睡觉。她拧亮屋里唯一的奢侈品,一个简易台灯。于是看清了桌上的摆设:一块残缺的镜片斜倚在墙上,一把缺了齿的牛角梳齿间夹着几根黄黄的头发,自然是大翠的。采苓的头发又黑又亮,从来不掉。一盒廉价面霜,一瓶洗发水,两只塑料茶杯,一个暖水瓶,一本书,将桌子摆得满满的。她有些渴,拿起暖水瓶摇了摇,还有一点,底朝天倒出半杯带水垢的冷开水。这个暖水瓶是从乡下带来的,用了二十年,早已不保温。好在是夏天,“总比喝自来水强,”她自我宽慰着,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将杯子里的水喝尽,用手背抹抹嘴,顺手把镜子摆正。就着昏暗的灯光,镜子里模模糊糊映出一张疲惫苍白的脸。  

确切地讲,这是张很耐看的脸。那轮廓,是人们通常称羡的“鸭蛋型”,或如小说中形容的“容长脸儿”。鸭蛋嘛,一头大,一头小,优雅天成,无论哪头朝下都很美。小头朝下略感尖俏,俗称狐狸脸。大头朝下显得丰润、稚气。采苓是大头朝下,配上大眼睛,长睫毛,双眼皮,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娇媚而不失活泼,小巧更添风韵,有些像奥地利的西茜公主,她确有一种天生的魅力,让每个见过的男人都不能不怦然心动。  

她在墙角水缸里舀了半盆凉水,胡乱揩了把脸,抱着《红楼梦》看了几页。然后熄灯上床,轻轻睡到大翠旁边。大翠仍在打鼾,震得床板在身子底下咯吱咯吱乱响。采苓虽然又累又困,此时却睡不着。黄黄的月光照在大翠脸上,那上面的颜色好了许多,明天应该可以上班了吧。看着沉睡中的大翠,她想起进城头一天的情景。  

那天中午,父母把大翠请到家里,先已烂烂地闷了一大盆猪蹄膀,烧了一大碗翘嘴白(一种江鱼),都是大翠爱吃的,加上地里的新鲜蔬菜,满满摆了一桌子。大翠道:  

“姨,姨爹,您家哪这样客气?”  

采苓爹娘请她坐下,给她倒酒,采苓也要喝,娘蜡黄着脸,不停地咳嗽,说:  

“你要到城里去了,还喝酒,让人笑话。”  

采苓便拉了爸爸的手央求道:  

“进了城哪里还能喝酒,以前您是怎么让我喝的?”  

爸爸慈爱地笑了,代她求情道:  

“让她喝一点吧,就一小杯。”  

弟弟也要喝,爸爸却虎着脸道:  

“你不许喝!”  

“为什么!”弟弟嚷道。  

“不许就不许,没有为什么!”  

随和的爸爸对弟弟格外严厉,采苓知道是为弟弟好,弟弟却觉得委屈,以为爸爸偏心。娘一边给客人夹菜一边不住地唠叨:  

“翠呀,采苓虽是山里伢,我和她爹都凤凰似养着,从没说过一句重话,从没让她受过一点委屈。她人勤快,会读书,心眼好,不是家里穷,怎么也要供她上大学的。她去城里打工我们虽然舍不得,也不好拦阻,村里青年差不多走光了,不放她出去没道理。只是这一去人生地不熟,有个头疼脑热的,谁来照顾她?”说着便抹起眼泪来。  

大翠啃着油亮可鉴的蹄膀,安慰道:  

“姨,没事的,有我呢,再说她哥也在城里,谁敢欺负她!村里这些年出去那么多女伢,还不是好生生都回来了?”  

娘听她这么一说,转悲为喜道:  

“我这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城里复杂,若没有你作伴,我哪里放得心下!翠啊,我可是把苓子托付给你了。”  

采苓娘做的蹄膀又香又烂,大翠放开肚皮,转眼便吃掉一只蹄膀和七八条小鱼,蔬菜却一样没动。大翠走后,娘又把旅行袋里的衣物重新检查一遍,千叮咛万嘱咐,和女儿一直说到深夜。老爸也不睡,拿着一本书歪在椅子上,听她母女二个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因见她娘把一块祖传的玉坠贴身挂在女儿脖子上,便也打开书箱,取出一套用蓝色印花布包着的线装书,对女儿说:  

“爸知道你喜欢看书,这本《石头记》自识字起就看它,只怕都能背下来。你带去吧,闲了没事,不时看看,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这几本不知打哪一辈祖宗传下来的旧书,纸质已经发黄变脆,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全是红色批注,现在通行的名字叫《红楼梦》,因为地处偏远,每日为吃穿忙碌,并不曾留意这些老古董的价值。中国农村究竟散落着多少珍贵文物,恐怕没人说得清。传言有古董贩子下去淘宝,几十块钱便买到价值几十万的青花瓷器!爹说:  

“苓子,我和你娘把家里三件宝贝都让你带走了,你可要珍惜呀!”采苓笑道:  

“一块玉,几本书,分明是二件嘛,哪来三件?”娘眼睛红红地道:  

“苓子,你是爹娘心头的肉,你才是我们的宝啊!”采苓听了,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  

采苓虽然只念到初中毕业,借助一本《新华字典》,竟将竖版繁体没有标点符号的古典名著读得滚瓜烂熟。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她为林黛玉这两句诗不知流过多少眼泪!改革开放以后,有这种心态的女孩子越来越少。在多数人那里,对物质利益的追求取代了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不要说毛泽东时代提倡的共产主义人生观就连传统道德伦理观也被实用主义价值观取代。一些女孩或贪慕虚荣如尤二姐,或追逐钱权如王熙凤,或利用潜规则求名牟利,以至情妇二奶性工之类丑恶现象成为时代汹涌澎湃的潮流,有些人甚至把这种潮流当作时髦追求!为了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人们简直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采苓长期生活在物质匮乏环境艰苦的农村,既不可能获得丰富的物质条件,只得在精神世界里尽可能多地找到补偿。一个农村女孩,如果持这种心态走出山乡,便如同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来到闹市,若没有起码的自我保护能力,只有被捻死的份儿!采苓性格爽朗聪明伶俐,很像《红楼梦》里的史湘云;有文化有主见,又有点像贾探春。不错,采苓的确是一个具有天生自由精神的“农村野丫头”。  

父母在农村生活不宽裕,爹是代课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工资微薄还常常拖欠!娘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医院是不不敢去的,全靠粗通中医的爹上山采点草药对付着度日,家里那点责任田就靠爹业余时间勉强耕种。弟弟刚进初中,和姐姐一样,成绩好得不得了,采苓疼爱弟弟到极点,把他看成自己生活的希望和奋斗的目标。家里穷,供不起二个孩子同时上学,采苓便毅然辍学出来打工。她打定主意,就是把命拼上,也要供弟弟上大学!她平日省吃俭用,一分一文攒起来往家里寄。每次从邮局回来,她的心情便格外舒畅,哼呀唱的,像是打了个大胜仗。然后郑重其事地将汇款回单装进一个旧信封,压在枕头底下。二年下来,旧信封里已是积了厚厚一叠!  

   

六  

   

采苓运气不错,进城后立马有个落脚的地方,虽然逼仄破败些,比起别的打工妹十几人挤住在一间鸽子笼里,好到天上去了!她自幼胆小,断不敢一个人睡在这种破败阴森的小屋里。恰巧有大翠同来,遂邀了作伴。大翠自然是求之不得,二人就在这座华中最大的城市安营扎寨,过起打工生涯。采苓有大翠在身边,便有了安全感,她喊她姐,大翠却只把她当女儿看。采苓生性巧慧,脾气儿又好,在五大三粗的大翠面前正像个乖乖女。两人每日早出晚归,辛苦是辛苦,但能走在宽阔的马路上,进出装有自动电梯的商城,在风景如画的江滩散步,感受城市的繁华,和城里人一样享受改革开放带来的城市建设的成果,她们很兴奋,很满足,再苦再累也算不了什么。  

一般来说,美丽女人越是漠视自己的美丽,那美丽便越是动人。采苓是低调的,因为她对自己的信心不是很足。除了个子偏矮外,她还常常为左边眼睑下那颗菜籽大小的黑痣感到自卑。她想,要是像印度女人生在眉心就好了,或者像主持人曹颖那样生在鼻凹里也行。偏偏生在眼睑下,正像大翠说的,破了像!大翠的话其实信不得。采苓这颗痣叫做滴泪痣,最捡相貌的。中等以下的有它难看,中等以上的有它更美,比如台湾歌手蔡琴,不就得亏这样一颗痣增添多少魅力!在采苓眼里,大翠见多识广,她的话断不会有错。有人告诉她,大医院有办法去掉,是用激光加冷冻。采苓不明白做掉一颗痣为什么要使用温差如此之大的两种技术?山里人崩石头,倒是先架起柴火烧得滚烫了,再浇上凉水,那石头自然崩开。难道做掉脸上的痣和开山崩石是一个道理?管他呢,能做掉总是好事,于是问大翠。大翠说做这种整形兼美容手术,怕不要几千块钱哩!吓得她从此提也不敢再提。  

她的皮肤原本很好,在乡下日晒夜露,变成个黑丫头。进城不到半年,表皮黑色渐渐裉去,一年后,竟像用漂白粉漂过似的,变得水豆腐般又白又嫩,一点不比城里女人差,这要归功于遗传基因的作用。听祖母说,远祖也曾做过官,世代簪缨,绝对的书香之家。后来不知哪一辈祖宗得罪了皇帝,被流放到这个荒僻山村,子孙才做起农民。她父亲以及祖父皮肤都很好,传到她,自然也好。不像大翠,年轻时长相还不错,只是在修理地球的同时,也被地球修了个不亦乐乎:一张大脸油黑粗糙,沟壑纵横,三十出头看上去足有四十好几!又不会打扮,整天大红大绿乱穿,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  

   

七  

   

采苓身上也有乡下人的“特色”,那就是吃相不好。她吃饭时,见哪碗菜合味口,便会不管不顾,扒拉到面前 ,直到把那碗菜吃光为止。等到抬起头,发现大家都在看她,看那碗菜,她这才明白过来,忙把菜推回去,发现只剩下一点汤汁,自己也不禁好笑起来。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心想下次不再这样。到了下次,一端碗,却又外甥打灯笼——照旧。家里人习惯了,也觉得好笑。  

上星期天,厂里放假,钱烽请她到“好再来”餐馆吃饭。钱烽倒是挺慷慨的,点了不少菜,还要了瓶干红。她喜欢吃肥肉,一盘红烧肉被她吃了个底朝天。却嫌那酒甜不甜,酸不酸,味道怪怪的,尝了一口便不肯再喝。因见邻座女孩子个个猫吃食般秀秀气气,自己也不好意思放开肚皮吃。眼睁睁看着半桌子佳肴剩在那里,真有说不出的心痛。提出打包带走,钱烽笑道:  

“打么事包,‘掉底子’!”  

进城也不是一二天了,这里有她喜欢的,也有看不惯的。最令她痛心疾首的是城里人大手大脚。就说吃吧,天一半地一半,扔的全是鸡鸭鱼肉生猛海鲜!鸡鸭鱼肉农村人一年也难吃上几顿,生猛海鲜更是见都没见过。穿也一样,城里人当破烂扔掉的旧衣服旧鞋子,有些比农村人过年穿的还要好!在城里时间越长,她越感觉到城里人与乡下人完全是二个不同的社会阶层。他们住高楼大厦,受到良好的教育,享有浓郁的文化氛围,生下来便注定是繁华和艺术的主人。他们在内心深处瞧不起乡下人,本能地排斥乡下人。他们对乡下人所有的生活习性一律看不惯,包括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们会在不同场合用同样鄙夷的语气斥道:  

“乡里人!”  

不可逾越的鸿沟,无法消除的成见!一句“乡里人”把这种鸿沟和成见勾勒得淋漓尽致。进城谋生的农民心知肚明:无论在城里赚了多少钱,无论穿着打扮多么时髦,无论城里话说得多么纯熟,城里人总能轻而易举地识破他们的本像。他们从农村来到城市,在轻蔑和鄙夷中讨生活。他们干着城里人不愿干的最脏最累的活儿,栖身在条件简陋的出租屋或者工棚里,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工资还被任意拖欠!采苓明白:她们与这座美丽的城市其实是格格不入的,她们与高傲的城里人其实是格格不入的!她们没办法得到城市户口,城市视他们为另类。城市只要她们的廉价劳动力,只要她们的血和汗,却不准她们成为自己一分子!问题是,当她们回到家乡,又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农村人,她们身上处处流露出与乡下人不同的城市气息。她们穿着胸开得很低的衫子以及超短裙去潭里挑水,一边跺掉高跟鞋上的泥巴,一边别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与人交谈。那些一辈子没离开过山旮旯的乡亲盯着她们黄灿灿的头发和白生生的大腿,表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却尽往坏处想,议论自然很不好听。大翠提起这些便气不平:  

“城里人说我们是乡下人,乡下人又说我们是城里人!”  

游离于乡下人和城里人之间,她们的处境不可谓不尴尬。采苓不管这些,她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她不会因为遭受城里人鄙视而心怀憎恨,也不会因为社会地位低下而自暴自弃。她不像有些姐妹那样千方百计从形式上拉近与城里人的距离。她不。直到今天,她仍改不了或者说不愿改掉浓重的乡下口音,改不了狼吞虎咽的进食习惯和看上去有失娴淑的举止。她不染头发,不浓妆艳抹,甚至没有置备一部手机,害得钱烽芝麻大点事也要跑到厂里来找。钱烽说:  

“买部手机吧。”  

“买手机干什么?贵得很,我可没那个闲钱。”  

“我给你买还不行?”  

“我哪能用你的钱!我娘说过: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你想我手短还是想我嘴软?”采苓笑起来。见钱烽有些下不来台,赶忙笑道:  

“有了条件不用你说我自己会买的。”  

   

八  

      

与棚户区隔着一条巷子便是新建的住宅小区。里面极富现代气息的商品房鳞次节比,大部分已经完工。大翠的丈夫就在那个工地打工。从开挖地基到大楼封顶,每一根钢筋,每一块砖石都沾有农民工的血汗。他们白天顶着日头,夜晚披着星星为城里人盖楼,睡的是臭气熏天的工棚,吃的是陈化粮,地沟油,烂菜帮,拼死拼活地挣钱,只为改变贫穷的现状。有天休息,大翠带采苓去工地看她丈夫。她丈夫因工地停工待料,正和工友在工棚里打扑克。工棚里乱七八糟,什么味都有,那个臭啊,采苓只呆了一分钟就逃了出来。大翠男人见她们来了,便和工头说了说,带她们去完工的楼里参观。她们来到正在装修的一户人家,装修工人也是他们村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进到屋里,一股强烈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人透不过气。  

“什么味,这么呛人!”采苓捂着鼻子问。大翠男人说:  

“新装修的屋子都这样,要很长时间才能消散。”  

装修的师傅说:  

“姑娘,不是我吓唬你,这屋子里的空气是有毒的。瓷砖,石膏,花岗岩地板砖,大理石台面都会产生放射性;人造板,墙纸,含甲荃;胶水,油漆,涂料含苯,全都是致癌物质。房子装修好,有的主人半年后才敢住进来。”采苓咋咋舌,指着墙角的铺盖问道:  

“那你们怎么敢住?”老乡们笑了:  

“不住这住哪儿!难道另外花钱租房子?我们住在这里,既省了房钱,工作起来也方便。但凡农村来的装修队,都这样。”  

“你们就不怕得病?”  

“要得也是慢性病,再说我们农村来的,身体好着呢!”说罢,拍了拍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  

采苓头一次看到装修如此豪华的房间,简直惊呆了。这是面积130平米的三房两厅两卫,一前一后两个大阳台,房间里还有大窗台。枣红色实木地板,豪华吊顶,墙壁涂着一种叫做什么“液体壁纸漆”的新型装饰材料,墙上还开有大灶(壁炉),厨房宽敞,厅堂明亮,简直如同宫殿一般!最让她感兴趣的是二个设备齐全的厕所,其中一个还在卧室里!里面配有大理石洗漱台、白瓷浴缸,真是要多方便有多方便,要多舒适有多舒适!她想,农村人既然能为城里人盖现代化大楼,为什么不为自己盖?既然能为城里人修建要多方便有多方便的生活设施为什么不为自己修建?农村人进城打工,长了见识,为什么还会一代又一代守着牛栏猪圈火塘茅厕过日子?也许真的是城里高楼大厦招不来呢喃的燕子,狭窄的过道拴不下狼犺的牯牛吧!  

采苓不嫉妒那些住高楼大厦的城里人,也不羡慕他们现代化的生活。“谁叫他们是城里人自己是乡下人呢?”她有些信命,不愿强求得不到的东西。采苓从小受到的教育培养了她厚道的性格,她总是把人往好的方面想,嫉妒也罢,毁谤也罢,甚至有意无意的伤害也罢,她总是非常大度地站在别人的角度加以体谅,从不耿耿于怀,自己给自己添堵。她这种脾性,使得和她交往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从心底里生出“我见犹怜”的爱惜之情,哪里忍心再去伤害!  

“不那样做该怎样做呢?”她问。从母亲的接人待物,从父亲的为人处事,从泛黄的《石头记》里那些女孩子事迹中她坚信自己是对的。当然,你能提出更好的行为准则,她一定毫不犹豫地照你的做,假如这种准则存在并为她认可的话。  

“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这是娘的口头禅,她相信娘的每一句话,自然也相信这句话。“知足者常乐”,不知从哪一辈传下来的格言,成了她的座右铭。烦恼皆因欲望生,她除了吃饱穿暖,几乎没有更多的欲望,而这,凭着诚实的劳动不难得到。因此,她活得满足,活得轻松。参观完出来,采苓对大翠说:  

“你两口子要用房子,说一声,我可以去宿舍跟姐妹们挤一挤。”  

   

九  

   

大翠翻了个身,蹬掉身上的夹被,采苓忙就着月光为她盖上。大翠似乎得到恢复,鼾声平和了许多。她放下心,很困,却又睡不着。看着屋顶那条填满月光的缝隙,想:  

“我对钱烽是不是太那个了点?”  

她这样想,油然生出几分惆怅。她和钱烽相处时间不是很长,要说十分了解肯定谈不上。从外表看,他这人不论相貌还是气质都挺中女孩子的意,经济条件似乎也不错,特别是在年轻女性面前表现出来的傲慢和专横让那些笃信“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傻丫头兴奋不已。她想,他身边一定不乏漂亮的女孩子,可她并没有发现她们的踪影。要不,他交女朋友也像狗熊掰苞米,掰一个扔一个?有些男人,女孩子越是迁就,就越被作践。采苓不同,她从来不主动巴结男人,在男人面前既表现出温柔可爱的一面,又表现出不卑不亢的一面。她心地善良,对已有的生活很知足(其实,她的生活在许多城里人看来实在不值得称道),因此总是快快乐乐的,总是把灿烂美好的一面呈现于人前。她的清纯足以使每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动心,她的真诚又使得最放肆的男人不敢妄生非分之想。正如恶习甚深的人到了极其洁净的场所不敢随地吐痰扔烟头一样,那种洁净产生的震慑力竟是无法抗拒的。最难得的是,她的处世哲学丝毫没有刻意或者说斧凿的痕迹,而是一种生成于大自然的本色流露。她像一块尚未雕凿的璞玉,人们虽然千方百计想要把她雕凿成自己喜爱的样子,却拿她坚硬的质地没有一点办法。她跟钱烽出去玩,过马路拉拉手或许还能容忍,若要“得陇望蜀”想也别想!钱烽见惯了投怀送抱的女孩子,开始还以为她是故做姿态,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时间久了,才知道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天性如此,不是装得出来的。  

“她在农村受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教育呢?”  

其实,钱烽的疑惑只涉及到问题的一个方面,采苓对异性的戒备,除了严格的家教外,对性的恐惧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种恐惧来源于对性的无知和误解。当她的女性特征随着年龄的增长日趋明显时,她和男性的隔膜也越来越深刻。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启示,她相信男女之间那种事是龌龊的和不道德的。她还相信一旦被男人亲吻,或者被触摸了敏感部位就会怀孕。每次来月经,她都会像做了坏事似的躲躲闪闪,羞愧不已。记得第一次来潮的时候,她害怕得要命,以为得了什么怪病,偷偷躲在房里哭。妈妈知道了,又好气又好笑,搂着女儿,细细地跟她讲女人到了一定年龄都要流出那东西,每个月都会流几天。于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带子,给她系上。采苓问:  

“那男的流不流呢?”  

“男的不流。”  

“唉,做男人多好!”  

她从小性格活泼,遇事敢作敢为,凡是男孩子能做到的事,她也一定要做到。比如上树掏鸟蛋,从很高的坎子上往下跳等等,湾里的男孩子都让她三分。那年夏天她到山上砍黄荆条回来,路过山脚下池塘边,几个男孩子在池塘里打水仗,一个男孩被撵上岸,赤条条地跑,胯下有一团什么东西跟着摆来摆去,采苓连忙扭过头不看。过后她恍然大悟地想,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区别除了梳不梳小辫,穿不穿花衣服,还有娘肚子里带来的不同!她不懂的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不久,村里一独居老头因强奸幼女被公安局抓走,妈妈说,那种事只有结了婚的两口子才可以做。  

“不结婚做那种事,还算个人吗!何况是幼女!”妈妈这样说。她想,这是对的,那还算个人吗!除此之外,“妇女”这个词对她来说竟是无法回避而又万分可怕的深渊,她不想过早地跳进去,最好一辈子也别跳进去。她记得《石头记》里宝玉看到婆子折磨司棋,“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她珍惜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幻想永远停留在那个时代。只要想到与一个男人生活的情景便会害怕得浑身发抖,她想,一旦和男人做了那种脏事,少女就会在一夜之间变成妇女,变成不管不顾,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女人。她见过村里妇女公然在田头小解,在禾场上奶孩子,放肆地和男人打情骂俏。她想,如果真要变成那样,还不如去死!出于这些顾虑,她一次又一次拒绝钱烽的非份要求,牢牢守住自己神圣的领地。  

大翠动了一下,把刚刚盖好的夹被复又掀开,却伸过一条腿压在采苓肚子上。采苓如同被大象踩住,差点窒息过去。费了好大劲,连推带扳,好不容易才从那条又粗又黑的腿下逃出来,赶忙裹住一只被角,远远地躲开。可笑的是,大翠虽经这等折腾却只是不醒,采苓直到下半夜才渐渐入睡。  

   

   

第二章  英雄救美之活用  

   

一  

   

和钱烽的相识是那样偶然,场景又是那样熟悉,后来忆起,总觉得在哪本书上或者电视剧里见过。读者常常不屑于雷同的故事,比如英雄救美啦,双胞胎传奇啦,一见钟情啦,关键时刻出车祸啦,生死关头出奇迹啦等等,说是千篇一律老套子,没劲。其实,生活本身并非日日翻新,人生经历并非绝无雷同。说到底,还是老套子多。就说吃喝拉撒睡,从来如此,要翻新,能翻到哪里去?总不能用鼻子吃饭,用嘴巴听音吧。爱情也一样,男女之间就那么点子事,被人们翻来覆去写得要多滥有多滥,若说没新意,最没新意的就是爱情故事。总而言之,这类滥得不能再滥的故事在采苓身上发生了!  

一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种天气一般适合做贼而不适合恋爱——采苓加完夜班,大翠因去了他男人那里,她便独自回家,刚走到巷子口,突然从暗处窜出一个大个子男人,将她一把抱住。她吓坏了,待要呼救,喉咙眼却像被什么东西塞住,哪里叫得出来!因为那男人随即在她耳边悄悄说道:  

“别出声,后面有坏人追杀我。”  

采苓“啊”地终于叫出声来,待要挣脱,那人的两只胳膊圈起来像一只铁环,虽说抱得不是很紧,要摆脱却也不易。她惊惶地瞟了那人一眼,只见他鼻直口方,眉清目秀,很是英俊。加之目光惶惧,神情恳切,不像坏人。  

“如果真的有人追杀他呢?”她顺着那人的话想。于是不再挣扎,反倒有些惊喜:  

“难道书中描写的浪漫事儿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身子便立刻软软的,瘫在那人怀里,任由他搂着,不再吭声,二人就这样站在行道树下装作一对情侣。不一会儿,跑过来二个人,一个肥头大耳,一个尖嘴猴腮,都戴着墨镜,跟电视剧里黑社会一模一样。二人四下看了看,又瞟了一眼站在树下的他们,瘦子嘟嚷道:  

“妈的,怎么一眨眼功夫就没影了。”  

胖子指着左边一条巷子道:  

“一定往那条巷子里跑了,快追上去!”  

瘦子恨道:“抓住先吹了他的灯,看他还敢坏爷们的好事!”  

胖子道:“别忙,你看树下那一对,这么晚了还在鬼媚!擂点钱用怎样?”  

瘦子道:“算了,这里车多人多,不方便。”  

胖子不理,径直走到他们身边,用手一抬采苓下巴,坏笑道:  

“妞儿好靓啊,”随即恶声道:  

“识相点,把钱拿出来!”  

话音未落,采苓飞起一脚兜裆踢个正着,扯开喉咙大叫:  

“抢劫啦!抢劫啦!”声音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采苓的皮鞋头又尖又硬,又是全力,踢得胖子当即捂着下身瘫软下去。瘦子见事不好,连忙搀起胖子落荒而逃,眨眼没了踪影。  

眼看二个家伙消失,大个子这才松开采苓,不住地向她道谢。采苓说谢什么,你不碰到难处了吗?大个子很感动,声音居然有些颤抖,自我介绍说,敝人叫钱烽,是一家医药公司的代理。刚才在车上见这二个家伙掏人钱包,多了句嘴,小偷当时没发作,下车就撵上来。多亏姑娘见义勇为出手相救,不胜感激,日后必定报答等等。采苓听了,不禁红了脸,天黑,大个子男人不一定看得出,但她有数,因为脸在发烧。她有些腼腆地说,报什么答,你能路见不平,我就不能见义勇为?大个子更感动了,轻言细语地询问姑娘怎么称呼,在哪里工作,怎么联系,委婉得像在耳边播放一首轻柔的小夜曲。五分钟之内,采苓完全信赖了这个帅气的男人,便扭扭捏捏地将姓甚名谁何处工作一一相告,却不肯告诉他厂里的电话号码,一是厂里在工作时间不许工人打电话,二是第一次见面就把电话号码告诉人家,显得太轻薄。钱烽见她执意不说,也不便勉强,自己从口袋里掏出本子和笔,写下一串数字,“刷”地撕下,说:“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事只管找我。”见采苓还在犹豫,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将纸片硬塞给她,重又说道:“有事打我电话,啊?”不等采苓回答,转身走了。  

   

二  

   

这段奇遇在姑娘心中确如乍起东风,“吹皱一池春水”,一连几天,她都处在一种不能自已的亢奋之中,当时的情景不断重现于脑海之中,令她甜蜜令她憧憬。这也难怪,她在农村受到的教育相当传统,这里所说的“传统”,不光是祖辈留下的道德传统,还有毛泽东时代留下的革命传统。那时,西方价值观潮水还未侵淫到农舍村寨,浮躁和冷漠也没有笼罩田野山乡。但世外桃源终究敌不过五星宾馆,窝头民谣终究敌不过西餐摇滚,潜移默化的影响逐渐显现出不可抗拒的威力,用“无孔不入”四个字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从生理上讲,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早过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对异性的防范也越来越多地羼杂进好奇心。她不想把这事告诉大翠,大翠说不定会笑话她:我们天天一起回家没事,偏你一个人就碰上了,这么巧!每当夜深人静,她会在黑夜的包裹下,试探着一点点向前摸索,一步步往深里探寻。她小心翼翼,即使在思想领域也不敢掉以轻心,就像穿过一片原始沼泽地,一步走错便会陷入灭顶之灾。这些摸索和探寻犹如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她那年轻却又封闭的心扉上。应该说,这是一种沉重而又愉悦的打击,她有时竟对这种打击生出某种期待。然而,一旦投入繁重的劳动,一旦面对身边的姐妹,她又立刻从玫瑰色的幻觉中回到铅灰色的现实中来,就像打了一个盹或者走了一回神。油然而生的负罪感令她不安,令她自责。她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段奇异的邂逅只是一个梦,一个幻觉,过去了,过去了,已如电光石火般逝去,不会再有下文。奇怪的是,她越想努力忘掉,那天的情景越是像摁入水中的皮球,顽固地浮出水面,并且时间越久,越加清晰。她想,这就是所谓怀春吧。“怀春”,多难听的词!正经女孩子是不应该怀春的。她所受到的家庭教育告诉她:万恶淫为首。竖在村头的贞节牌坊告诉她:女人的贞节是比性命还要紧的事。父亲教书,很有些旧脑筋,母亲虽然不识字,旧脑筋比父亲还多,总说女孩子应该自尊自爱,最不能容忍那些自轻自贱在男人面搔首弄姿的女孩子。父亲给她起名“采苓”,取自《诗经·唐风·采苓》。她记得诗的第一段:   

“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无言,胡得焉。”  

翻译成白话是:  

“采呀采甘草,来到首阳山。那人说谎话,不要相信他。快快忘记他,不要太当真。既然是假话,权当耳旁风。”  

父亲说,社会太复杂,女孩子一定要有主见,要有辩别真假善恶的能力。取名“采苓”就是要时时警惕,擦亮眼睛,不要上那些甜言蜜语男人的当。在一起出来打工的姐妹们眼里,她是个异类:天再热,也要穿戴整齐,断不肯背心短裤跑到外边乘凉,更不会在大众广庭中眉飞色舞地对男人品头论足。她虽然有生理上的冲动,但她更有克制这种冲动的理智。一个星期后,她已胜利冲出玫瑰色的爱情迷雾,渐渐淡忘了那晚的一幕,一切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三  

   

一天午餐时,大翠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注意没有,这几天总有个帅小伙在工厂门口转悠,见我们下班出来,便瞪大了眼一个个看,人都走完了,他还在那儿,好象在等什么人。说着她用手指着姐妹们笑道:  

“快坦白,你们谁在外边招蜂惹蝶了?”  

姐妹们纷纷嚷道:  

“没有啊!”  

“我们怎么没看见?”  

“该不是大翠姐自己想男人想的吧!”  

采苓不经意地问道:  

“大翠姐,那人什么样儿?”  

大翠道:  

“高个儿,方块脸,有模有样,满精神的。”  

采苓便不做声。有人笑道:  

“大翠姐看得真仔细,你是有男人的,可不能动歪心思哟!”  

大翠笑道:  

“我倒想动歪心思,也要人家看得上。就我这模样,做他妈还嫌老呢!”  

在下午的工作中,采苓便有些神不守舍,出了几次差错。下道工序是个胖女孩,手脚本来就慢,采苓这里一出问题,她那里更是手忙脚乱,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恰巧老板过来看见,明知是采苓影响了下道工序,却将下道工序那位胖女孩狠狠训斥了一顿。胖女孩委屈得什么似的,又不敢分辨,眼泪只管在眼眶里打转转。采苓忙说:  

“老板你不要怪她,是我的错,晚上我加班赶出来就是!”  

“没你的事。”老板盯着她高耸的胸脯,色迷迷地说。老板六十出头,因谢顶,脑门亮得跟抹了猪油似的。老板是公司的董事长兼并总经理,人见人怕的老色鬼,苍蝇似的老往漂亮女工跟前凑。采苓来后,他又盯住采苓不入放,没事就粘在工位上,唠三叨四,没一句正经话,变着法儿套近乎,采苓总不理他。  

晚上加班,采苓用最快的速度将下道工序需要的半成品做出来,码在案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刚刚敲过九点,离规定加班结束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走到大翠跟前,低声说了几句。大翠道:  

“我可能要晚一些,你自己要当心。”  

采苓脱去工作服,摘掉头巾,将头使劲一摆,窝了一天的乌发蓦地腾起,又纷纷落下,把一张秀美的小脸遮得严严实实。随即从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和那把缺了几道齿的牛角梳,三下五除二,将头发梳顺。老板不知什么时候踅了过来,冷不丁问道:  

“小黄,要走呀?”  

采苓吓了一跳,见又是他,忙指着案头码得高高的半成品道:  

“喏,活都赶出来了,不会影响下道工序。我今晚有点事,正要跟工长请假呢。”  

老板不说正事,只管色迷迷地看着她,笑道:  

“你这个样子很漂亮啊!”  

采苓也笑道:  

“老板别取笑,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  

老板伸手摸一摸她的秀发,笑道:  

“乡下姑娘怎么啦!我说你好你就好——你比城里姑娘还靓。”  

采苓从坐位上直弹起来,脸上仍带着笑容,道:  

“谢谢老板夸奖。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一把拎起挎包,低头从老板腋下钻过,对前后几位姐妹道声:  

“我先走了!”扭头向外跑去。老板盯着她娇小而又充满活力的背影,咂着嘴赞道:  

“好丫头!”  

采苓跑进厕所简单地化了化妆,娉娉婷婷走到厂门口,停了一会儿,见门房窗口伸出半个脑袋,正盯着自己看,便向看门老头打声招呼:  

“您还值班啦!”  

厂里为了节省开支,请了一位退休师傅担任门卫,这老头六十好几,身体臃肿,行动迟缓,听说和老厂长沾点亲戚。一天几乎二十四小时呆在门房,吃饭睡觉都在这里,真正以厂为家。年纪虽大,兴致不减,每天上班下班,总要从小方窗中探出脑袋,检阅似的死盯着进进出出打工妹看。见采苓走出来,不由大张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采苓走到大门外,飞快地向两边扫视了一下,果然瞥见左边行道树后站着一个穿T恤衫的男子,正在那里探头探脑。是他,是他!她的心顿时欢跳起来,努力克制着激动的心情,缓缓出了厂门,目不斜视地向右走去。果然不出所料,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分明在叫她:  

“采苓!采苓!等等!”  

采苓停住脚,回过头来,见他推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笑容满面地朝自己走来。遂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问道:  

“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钱烽犹豫了一下,道:  

“我从这里路过,正好看见你出来。原来你们厂在这里啊?”  

采苓暗暗好笑,不想当面戳穿他的谎话,心花怒放地说:  

“是不是啊,这么巧!”  

钱烽试探道:  

“还没吃饭吧?出去搓一顿怎样?我请客。”  

采苓笑道:  

“你们男将是不是见面就请女孩子吃饭呀?”  

钱烽也笑道:  

“那要看是谁了。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有被男人请吃饭的福气的。”  

接着补充道:  

“上次的事我还没有谢你呢,给个面子吧!”  

采苓做出认真的样子道:  

“上次的事不要再提了,也用不着道谢。实在对不起,我今天有事,改天吧。”  

钱烽显得很失望,讪讪道:  

“那我送你回去!”  

采苓想答应,却在一瞬间改变主意,正色道:  

“不远,不麻烦你了。”说着,扔下钱烽就走。走了几步,回过头严肃地说:  

“以后不要到厂里找我,姐妹们会议论,影响不好。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钱烽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呆了半晌,回转身讪讪地推着摩托走了好一段,方才骑上突突去了,从此再没来过。  

采苓拒绝了为之心动的男人,一点儿也不后悔。常言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既然是座山,总得费点力气攀登,没有个一追就到手的理,那样的女人岂不是太贱了!过了约摸一个多月,开始,采苓以为他会来,但是没有,心里未免有些惆怅,但并不后悔,时间一长,也就渐渐丢开。  

   

四  

   

这天是月休,厂里放假,采苓大翠和几个姐妹相约去逛江城最繁华的商业街江汉路。姑娘们嘻嘻嘻哈哈上了一辆公交车,有的还找到座位。公交车七弯八拐,走的尽是江城最繁华的路段。采苓透过车窗看外面的街景,和许多农民工一样,她看城市就像看恋人,怎么也看不腻。马路两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商铺银楼扑面而来,牌匾广告五彩缤纷,各种车辆川流不息。特别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千奇百怪的穿着,看得她心驰神往,血脉偾张。公汽驶过几站,车上人渐渐多起来。不久上来一位老大爷,须发皆白,少说也有七十好几。车上没有空座位,跟前几位姑娘小伙不愿让座,别了脸看窗外。采苓赶紧起身,踉跄着过去,笑道:  

“老大爷,我这儿有座位。”说着,一手搀起大爷,一手抓着扶手,带老大爷来到自己的座位,不料却早被一青年男子占住,见他们过来,也假装看窗外。采苓说:  

“起来 ,这是给老大爷的!”那青年只当不知,全不理会。采苓推他一把,提高嗓音道:  

“起来!这座位是给老大爷的!”  

青年被火燎着似的叫起来:  

“干什么,你!”采苓愤怒极了,拼命大喝道:  

“起来!!”全车的人都把脸扭过来,近处的几位乘客也一齐斥责那青年,其中一人甚至站起来,要把自己的座位让给老人。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彪形大汉,走到青年跟前,一把抓住衣领,轻轻一提,竟将那小子提得双脚离地,悬在空中,因衣领勒住脖子,顿时白眼直翻,双脚乱蹬。大汉将他随手扔在过道上,转身把老大爷扶到座位上,乘客们一齐鼓起掌来。车停了,那厚脸皮青年肯定没到,不等车停稳,连滚带爬逃之夭夭,好像身后有鬼追来似的!  

采苓正要谢谢那人,那人却先笑起来。采苓一看,原来是钱烽,也不禁笑起来,一边用拳头捶他一边笑道:  

“怎么是你?这么巧!”  

“这叫无巧不成书,怎么样,我表现还可以吧?”  

车到江汉路,采苓和姐妹们还有钱烽都下了车,采苓说:  

“你也在江汉路下?”钱烽笑道:  

“本来不下的,见这么多美女都下了,也就跟着下了。”采苓笑道:  

“你怎么这么贫!”众姐妹也笑道:  

“跟美女在一起,男士要埋单的!”  

“没问题,你们尽管开口,我钱烽付账!”正说笑着,忽听后面传来一声尖叫。回头一看,只见刚才那位大爷倒在站台边,不住地哼哼,发出尖叫的是他脚边一位女士。周围的行人倒是不少,都围着看,却没有一个上前搀扶。那位大爷挣扎着想自己站起来,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便乞求似的对众人叫道:  

“是我自己跌倒的!是我自己跌倒的!你们那个扶我一把,老头我先谢谢了!”听他这样说,周围的人越发不敢上前。采苓跑上去,拨开众人,将老人搀起,关切地问道:  

“大爷,哪里摔坏了?我送您去医院。”围观的人议论道:  

“这女孩不错!”  

“美丽又善良。”  

“八成是老人的亲戚或者邻居。”  

“不是亲戚熟人谁敢做这种好事!”  

“前不久南京一位小伙子因为好心搀扶跌倒的老太太,被老太太讹上,法院判小伙子赔八万!”  

“有好戏看了!”所谓“好戏”,是说老人一定会讹上女孩,没想到老人却说:  

“姑娘,谢谢你!我没摔坏,只是走不了路了。”采苓道:  

“您住哪里?我送您回去。”老大爷连忙道谢:  

“姑娘,谢谢你,你真是好人。”大翠和几个姐妹挤了过来,说:  

“采苓,莫管闲事,交给警察算了。”采苓道:  

“那怎么行!我答应了,就一定得送他到家。你们先去玩吧,不要等我。”说着,弯下腰去搀老大爷,老大爷大约摔重了,连声喊痛,怎么也挪不开步。正没奈何,钱烽上前,搀起老人另一只胳膊,说道:  

“我来帮你!”采苓道:  

“老人摔得不轻,我们把他送回家好不好?”钱烽点点头,忙拦了一辆的士,将老人架上车,采苓对姐妹们说:  

“你们玩吧,开心点!”钱烽一把带上车门,出租车按老人说的方向急驰而去。  

   

五  

   

第二天晚上,采苓只加了二个多小时班,早早出来,钱烽和他的坐骑早已等在厂门口。钱烽看着她笑道:  

“你蛮自由啊,就不怕老板炒你鱿鱼?”  

采苓道:“我二小时做了四小时的活,凭什么炒我鱿鱼?”  

钱烽笑道:  

“看你能的!坐上来!”采苓想了想,不再拒绝,便坐在车后座上。钱烽把一顶头盔扣在她头上,吩咐道:  

“抱住我的腰!”  

采苓愣了一下,还是照他话做了。钱烽拉下头盔面罩,故意猛拧油门,摩托车往前一蹿,采苓只是轻轻抓着钱烽的衣服,在惯性的作用下身子失去平衡,往后便倒,连忙紧紧抱住钱烽。钱烽“哎哟”一声,刹住车,叫道:  

“什么东西,硌得人好疼!”  

采苓忙松开手,原来是脖子上的玉马正好硌在他脊梁骨上。钱烽扭过脸,拿过那块玉,看了看,乃是一块洁白温润的和田玉雕凿成的骏马,那马四蹄腾空作奔驰状,骨骼肌肉甚至鬃毛无不惟妙惟肖,极其精致。最难得两只炯炯有神的马眼,竟是天然生成的黑色斑点,依势而成,真有画龙点睛之妙用。钱烽虽于玉器古玩是门外汉,也忍不住叫绝道:  

“好一块玉马,难得难得!拿到古玩市场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采苓笑道:  

“对不起,硌着你了吧?这块玉是我们家祖传的,先前没饭吃也没舍得卖。我来江城打工,娘要我带着,说是上辈人讲,这马能护主,我带着它出来,她和爹爹便放心了。”  

钱烽笑道:  

“你们那里还信这个?愚昧!”  

说着扔掉玉马,伸手在采苓脸上摸了一把。采苓吓了一跳,头一歪,本能地用手去挡,脖子上那只玉马甩将起来,撞在车座上又弹开,正好打在钱烽右眼上,顿时金星四射,疼痛难忍。采苓见状,忙道:  

“哎呀,打着哪里了?疼不疼?”  

钱烽暗暗吃惊,心道:  

“乖乖!这么灵!”口里却道:  

“没事。开个玩笑,谁知打着眼睛啦。看看,砸坏没有?”  

采苓看那块玉时,毫发无损。道:  

“没有。你呢?”  

钱烽苦笑道:  

“好一匹护主的玉马!我的血肉之躯可没有你的玉硬,这么蝎虎,谁还敢碰你。走吧!”  

打这以后,每逢厂里休息,钱烽便约采苓出去玩。采苓因工作太累,好容易熬到一天休息,要睡觉,或者和姐妹们聚在一起逛新城,一个月最多陪钱烽出去一天。人就是这样,天天搅在一起,反缺少新鲜感,越是容易到手,越是难得珍惜。钱烽被采苓把胃口吊得跟三年自然灾害肉馋一般,却又猫子掉了爪子——哈(抓)不到手。他喜欢采苓的娇俏,出于本性,见面总想动手动脚,却又捏手捏脚,不敢唐突。像是对着一尊价值连城的元青花,生怕一不小心弄碎,那就什么都没了。内心深处,不敢乱说乱动的缘由竟是因为那匹玉马!大凡恐怖片、悬疑片、鬼神片看多了,迷信也就渐渐形成。就说玉马打中眼睛吧,绝对是偶然,钱烽却认定是必然。“哪有那么巧!”是的,哪有那么巧!所以那匹马一定有名堂。想到这里,脊梁骨便凉嗖嗖直抽冷气。《西游记》中金圣娘娘被妖怪摄去,神仙送给娘娘一件宝衣,穿在身上,遍体生出毒刺,略一沾手便疼痛难当,弄得那大王一点辙没有。《射雕英雄传》里欧阳克瞅着俏黄蓉,因怕她身上的软猬甲,也只有干咽唾沫的份。钱烽的遭遇和他们很像。  

他是讲究的。春秋常穿一套藏青色西服,系一条浅灰斜纹真丝领带;夏天牛仔T恤,或者休闲衫裤,冬天要么棕色皮夹克,要么休闲外套,衬着张轮廓分明的脸,人既挺拨,更显英俊,骑在那辆崭新的“本田”摩托上,整个一现代白马王子。有时在厂门口被那帮疲惫不堪,蓬头垢面女工看见,差点没集体晕死过去。有空就拿采苓开玩笑,吵着要吃“拖糖”。什么是“拖糖”?只有结婚吃“喜糖”,哪里又冒出个“拖糖”?“拖糖”一词为广东东莞一带打工妹发明。谈恋爱俗称拍拖,因庆祝拍拖请吃糖,所以称之为“拖糖”。“拖糖”一词的概括性和科学性绝不亚于精英发明的“中国特色”一词,从寿命讲,很可能要长于后者,因为它极其生动地反映了一个时代悲剧性特征。足见即使是最低层的“屁民”,其智慧或者说智商也绝不比高高在上的精英差。  

打工妹和打工仔不同,打工仔不管进城多久,言谈举止,衣着穿戴总有些不自然的地方,特别是眼神,躲躲闪闪,给人一种怯生生的印象。他们也有爱情,他们可能和同单位的打工妹拍拖,更多的是回到乡下结婚、生孩子。找个城里女孩?想都不敢想!当然,城里姑娘再不济也不会找个农民工结婚。打工妹不同,许多人进城半年或者一年,外表上已经很难辨别她们的身份,其中佼佼者还成为城市青年追逐的对象。打工妹带着玫瑰色梦想走出贫穷的山乡,进城后却饱尝生活的艰辛,离别亲人的痛苦,迫切需要找到避雨的屋檐,歇息的港湾,渴望得到异性的抚慰和呵护。正如英国哲学家培根所说:“当人心最软弱的时候,爱情最容易入侵,最急于跳入爱情的火海。”她们如果从城里人那里找不到爱情,就到打工仔里去找。爱情这玩艺儿既是奢侈品又是必需品,虽贵为九五之尊,或贱如乞儿饿殍,在爱情这玩意上终究是平等的。帝王虽有数量优势但无真爱,百姓两相厮守却又“贫贱夫妻百事哀”,所以自古真爱最难。对于打工妹而言,欲寻真爱更是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她们有些像明朝后宫的宫女,实在熬不住就和太监假扮夫妻,找点人生感觉。打工妹们的爱情是那样靠不住,就像六月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但即使短暂,即使虚幻,对她们也足够了。她们不指望有结果,只求那种感觉,甜蜜的感觉,所以她们要发“拖糖”。她们何尝不知,喜糖十之八九是吃不到的,如果连拖糖也不吃,她们岂不真成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六  

   

钱烽虽然潇洒,却没什么文化,他说他高中毕业,采苓估计最多也就初中水平。小伙子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人也仗义,若论学识,难以恭维。打个比方,他就像,像那个谁?哦,像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市井俚语嘀嘀嗒,九流三教呱呱叫,若要正经说话,立刻洋相百出。比如打针吧,他一定要问护士:打左边殿(臀)部还是右边殿(臀)部?你不认得“臀”字,干脆说“屁股”得了,何必念别字!再如“露出马脚”,本来已经表达很充分,他偏说“露出破腚(绽)”,腚乃臀部,变成露出破屁股,已经不成个话!或许现在读不出这二个字正确发音的大有人在,不然钱烽也不会错到现在。例如小护士,她不笑,多半也以为那个字真念“殿”。采苓和他交往,从没见他看过书!采苓喜欢逛书店,一进书店就钉在书架前,再不挪窝!这可苦了钱烽,不能不进去,进去又不能傻站着,只好随手抄起一本书乱看。他西装革履,戴副变光眼镜,模样文质彬彬,很有些学者风范,谁知竟是个绣花枕头呢?有时试探着谈起《红楼梦》,他对这本家喻户晓的名著竟然一无所知!不过,他也有他的好处。他的好处是,不懂绝不装懂,不会绝不装会,白丁也好,文盲也好,只管痞,他不生气。真有点“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坦诚和大度。你纠正他,他说好,知道了,下次再碰上这些字,还是照错不误。采苓无可奈何,只得随他。在采苓眼里,钱烽的浅正如一汪潴水,好在这汪潴水倒还清澈见底。采苓讲,他就听,既不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也不流露出厌烦的情绪。最难得的是他从不在任何事情上强迫她,包括感情。正是这些优点,采苓渐渐对这个潇洒的男人多了几分信任,生出些许依恋之情。她承认不能说对他已经十分了解,更不能说对他的爱有多深。相反,对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相当粗俗的言谈举止很是反感。她不时诘问自己:难道就这样稀里糊涂上了一艘航向不明的海盗船?不管怎样,坐在钱烽身后的感觉是好的,他宽阔的脊背像一堵厚实的墙,挡住迎面扑来的疾风;他粗壮的腰板像一根结实的梁柱,抱住它便有安全感;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气息更让她如醉如痴,浮想连翩。看着被扔在后面越来越远的姐妹,她感觉天更蓝,云更白,太阳更艳,世界更好。  

   

七  

   

   

采苓要买手机了。她对钱烽说:  

“明天休息,陪我去买手机好吗?”  

钱烽笑道:  

“买手机?你哪来的钱?”  

采苓道:  

“你这是什么话!当然是挣的。我攒了五个月,一共有六百块。”  

钱烽笑道:  

“六百块钱买个么手机?顶多通通话,发个短信什么的。现在的手机能照相、上网、听音乐,至少得二千块钱。”  

采苓咋舌道:  

“娘呀,这么贵!”想了想道:  

“我也不要上什么网,照什么相,只要能通话就成,以后和家里联系就方便了。”  

钱烽说:  

“那我呢?”  

采苓笑道:  

“再要有事,我就打手机给你,免得你抓瞎似的满世界捞我。你可是最大的受益者呀。”  

在商店柜台前,采苓被五花八门各种款式的手机眩得眼花缭乱,价钱从几百块到几千块都有。采苓专门挑六百块以内的看,看来看去总不满意。钱烽说:  

“捡好的买,钱不够我有。”  

采苓头也不抬,说:  

“我知道你有,就不用你的钱!”  

钱烽说:  

“就算我借你的,还不行?一千块钱以内的手机都是被淘汰的电子垃圾!收破烂用的手机都能照相!”  

采苓嘴一撇道:  

“我不是收破烂的!”  

售货员小姐非常耐心地介绍了好几款产品,采苓趴在柜台上挑了半天,脖子上的玉马在柜台玻璃上磕来碰去,发出清脆的声响。钱烽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实在看不下去,干脆跑到墙边椅子上坐着等。玉马敲击玻璃的声音引起一位戴眼镜顾客的注意,此时他正被一位满脸青春痘的女孩紧紧挽着,那架势,似乎一松手,男的就会跑掉!眼镜凑到柜台前,非常礼貌地说:  

“我能看看你这块玉吗?”  

采苓正在专心挑手机,头也不抬,说:  

“你看呗!”  

那人拿起玉马,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见采苓扭头看他,慌忙放下玉马,装作很随便的样子说:  

“倒是块好玉。”  

随即走到墙边,在钱烽旁边坐下。试探着问:  

“先生 和这位 小姐一块儿来的?”  

钱烽警惕地看了看,这人约摸三十来岁,瘦瘦高高,斯斯文文,一副真诚的样子,就说:  

“是啊,怎么啦?”  

那人说:  

“不知 那位 小姐的玉马肯不肯出让,我愿意出好价钱。”  

钱烽一听来了精神,忙道:  

“那可是人家祖传八代的宝贝,你买得起?”  

那人微微一笑,心中暗喜:  

“碰到外行了。”  

他初步判断,这只玉马最晚不迟于唐朝,而且大有来头,只是一时想不起出处而已。钱烽以为发财的机会到了,盘算了一会儿,想,一块玉马顶多值个千儿八百,我给他翻上三番如何!于是将拇指和食指一伸,道:  

“没这个数恐怕不行。”  

那人暗笑,量他撑破天不会超过八万。装作认真的样子问道:  

“多少?”  

钱烽道:  

“说出来吓你一跳,八千块!”  

那人急道:  

“你可作得主?”和他一起的女孩嘴一撇,道:  

“什么破石头,这么贵!”男青年不理她,对钱烽道:  

“我给你凑个整数,一万块,怎么样?”  

钱烽见他来真的,心中大喜:采苓几时见过这么多钱?她一定肯卖。忙叫:  

“采苓,采苓!你过来。”  

采苓已经看中一款,正在咨询使用方法,听见钱烽叫她,便放下手机过来,问道:  

“什么事?”  

“这位先生肯出一万块钱买你的玉马,卖不卖?”  

采苓想也不想,嗔道:  

“钱烽你凭什么作我的主?家里祖传的东西,哪里能卖!别说一万块,八万块也不能卖!”  

青春痘女孩不高兴了,她听出采苓是外地人,非常轻蔑地说道:  

“一个乡里人,能有什么好东西!”采苓反唇相讥道:  

“乡里人是没有好东西,城里人才是好东西。”  

眼镜顾客瞪了青春痘一眼:  

“说什么呢?乡里人城里人!你老爸不是从乡下来的?”因见采苓不为钱财所动,心里倒很佩服,忙道:  

“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不过小姐,这块玉非同小可,最好不要戴在外面,让眼毒的人看见,没的招惹麻烦。”  

说完,站起身,冲二人点点头,说:  

“你们忙,你们忙!”也不招呼女孩,望外便走,女孩撵上去,又将他死死挽住,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掀开门帘去了。  

钱烽埋怨道:  

“你怎么这么苕!一万块钱,哪里找这样好的事情!那人肯定看走了眼,哎,你真苕!”  

采苓道:  

“那就更不能卖!怎么好坑人家呢?一万块钱不是小数目,我们全家辛辛苦苦一年收入才二千块,一万块,就是五年的收入!怎么好坑人家呢?”  

钱烽又好气又好笑,道:  

“你傻呀!好了,好了。我也是为你好。买手机去,买手机去。”  

售货员小姐建议采苓买一款价廉物美的小灵通手机,说资讯费省,很划算。钱锋说,你家在农村,小灵通只能在市内通话,不白买了!采苓一想,对呀!她最终挑选了一款小巧玲珑的手机,虽然功能少点,但能和家里通话,这就足够了。何况还赠送一个月话费,外带一个精美的手机套。采苓将玉马塞进衣领里,将手机挂在脖子上,出了商店就拨钱烽的电话,钱烽的手机立马响起来。她一迭声叫:  

“快,快接。”  

钱烽笑着打开手机,采苓对着手机大喊大叫:  

“喂,钱烽吗?我是采苓!我买手机啦!”嚷得街上行人都好奇地扭头看她,钱烽倒不好意思起来。  

钱烽和她在巷子口分手时,有些心神不定地说:  

“明天去广州进药材,可能要去个十天半月,到了那里就打电话给你。”  

采苓有些意外,说:  

“什么药材?要到广州去买?”  

钱烽说:  

“西洋参,也不是什么蛮贵重的药,南边质量要好一些。哎呀,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这些药我会通过邮局寄过来,你帮忙收一下好吗?邮包千万不要拆开,回了潮,药性就没有了。——你以后也少加点班,别要钱不要命。你们那个色鬼老板可是‘洞庭湖里吹喇叭——名声在外’,他要敢欺侮你,告诉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老子就不姓钱!”采苓笑道:“你怎么这么粗鲁!我自己会小心的,你就放心好了。”  

   

   

第三章         痛并乐之打工生涯  

   

一  

   

中国一向有“三大火炉”之说,分别指长江沿岸三个最热的城市,江城就是其中之一。八月是江城最热的月份,特别是今年,自七月初就持续高温,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大街上,尤其是几座长江大桥桥面,最热时地表温度高达70多度!远远望去,空气像升腾的火苗,舔炙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将那湛蓝的本色烘烤成难看的煞白,整座城市就像扔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非有孙大圣的神通不能捱过要命的七七四十九天!  

金鑫制衣公司坐落在庞杂的老城区,厂房陈旧低矮,通风不好,上百人挤在一起工作,只靠十几台壁扇降温。那些风扇噪声大不说,吹出的全是热风,不仅起不到降温作用,反而将工作台以及地上的绒线沙子吹得到处都是,搅车间空气越发混浊不堪。  

下午二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国营厂时代,气温超过38度上半天班,即早晨7点至中午12点。11点左右,食堂会把冰镇绿豆汤和酸梅汤送到车间,大盆小碗管够。防暑降温之后,将工作台收拾收拾就可以下班了。眼下室内气温高达40度,女工们还在瘟头瘟脑地赶工!绿豆汤和酸梅汤?想也别想!只有墙角一大桶凉白开是唯一的降温饮料。女工们热得实在受不了,便利用上洗手间的空儿,拧一个湿毛巾放在案头,不时擦擦汗水。过不了多久,湿毛巾便风干了,硬撅撅像戈壁滩上的盐壳。车间里不时有工长(监工)幽灵似的游来荡去,发现哪位女工去洗手间次数多或者时间长,逮住便是一顿臭骂,直骂得那女孩涕泗横流方才罢休,末了还要扣工资。姐妹们看见这些同样是女人的工长,就像看见鬼一样,大气也不敢出。  

采苓的工作是用平缝机缝合牛仔裤的前后片。为了使读者对牛仔裤的制作有一个大致了解,需要简单介绍一下牛仔裤生产的基本工序。牛仔裤在生产缝制中一般采用流水作业,整个制作流程包括款式、规格及生产工艺的设计,还包括验料、排料、铺料、裁剪、缝制、水洗、熨烫、烘干和整形等多种生产工艺。采苓她们这一组要完成的是缝制这一道工序。将裁好的衣片分别发送到缝制流水线的指定工位上。前后片的缝制一般同时分别进行,在组装缝合之前,要对半成品进行检验。缝合后还要检验一次才能锁扣眼。一些个别工序,如制穿带袢、清除口袋里的沙子、剪线头、钉铆钉和钉按扣等,可以被灵活安排于制作过程的工艺流程里。这些工序完成后,进行后期整理包装。包括水洗,修剪,整烫,清沙,装吊牌入盒等等工序,经过最终验收后就可以出厂了。  

我国是生产牛仔布和牛仔裤大国。2006年,中国生产牛仔布达30亿米,生产牛仔裤23亿条,均居世界第一。生产牛仔裤的利润是可观的。做一条裤子一般需要1.2-1.5米的牛仔布,成本约25-35元,做工在10多块到20块左右。市面上,一般档次的成品裤成本在35元左右,质量好一点的成本在60元以上下。60元成本的裤子国内售价一般在400-500元,挂上国际名牌,价格会腾升至4位数!当然,享用这只猎物的绝不仅仅是猎物的捕获者,还有经销商,零售商,广告商,税收,环保,卫生,甚至黑社会等等,正如《动物世界》里,狮子捕获一头角马,鬣狗、秃鹫甚至蝼蚁都要赶来分一杯羹。  

采苓打工的这家金鑫制衣股份有限公司以做牛仔裤为主,贴牌生产国外某知名品牌。所谓“贴牌生产”,英文称OEM,是指一家厂商根据另一家厂商的要求,为其生产产品并贴上对方的商标。委托厂商拥有自己的品牌、技术、市场,被委托方则具有规模生产和低成本优势。贴牌生产给被委托方带来的好处是:分摊了固定成本,降低了运营成本,利用过剩的生产能力,安置更多的富余劳动力,绕开贸易壁垒,进入国际市场等。坏处是利润极其微薄,一般来说,贴牌生产利润分成:制造商5-10%,物流商15%,自有品牌销售商70-80%。国外品牌销售商从中国制造商手里几个美元买进的牛仔裤,到了他那里便要翻番甚至翻几番卖出,包括返销到中国。人称这种低成本低利润生产为“苦行僧”式运作模式。由于国内企业竞争激烈,要想接到订单,就得把生产成本降得更低。原料设备都从国外进口,无法可想,剩下的只有在工人身上打主意。降低工资,延长劳动时间,加大劳动强度,克扣工人劳保福利等等所有能榨干工人血汗的招数想得到的都想到了,想不到的也想到了,那股疯狂劲,真的要在一头牛身上剥下二张皮来!所有这些严重违反《劳动法》的劣行之所以肆无忌惮愈演愈烈,成为新时期最具特色的现象,除了企业主挖空心思跟执法者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执法人员接受贿赂与之蛇鼠一窝也是重要原因。国有企业老职工受过几十年社会主义教育,觉悟高,不吃这一套,他们会团结起来进行反抗,比如采苓多次看到他们打着横幅堵马路,在市政府门口静坐请愿等等。在这场斗争中,新生资产阶级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必须找到新的剥削对象,顶替城市产业工人。他们找到了,这意外的救星就是农民工。城乡间巨大的差别,以及摆脱贫困现状的迫切愿望使得亿万农民工不惜以血汗甚至生命为代价换取在城里人看来少得可怜的报酬。暴发户们一觉醒来,惊喜地看到,低眉顺眼等待他们屠宰洗剥的羔羊数量居然那样庞大,庞大到宰之不尽,剥之不完,视死如归,前赴后继的地步!谁能想像,如此悲壮的情景居然延续了二十多年,直到农业税取消后,才稍有好转!  

由于国家取消农业税,反过来给予各种补贴,虽然奸商们乘机哄抬种子化肥农药价格从中大捞一把,但多少给农民留下一点,种田有了收益也就有了积极性。加之第一代农民工以其坚韧不拔的精神换取经济状况好转后,对自己的合法权益逐渐重视起来,要钱不要命的时代已经过去,事实正是如此,第二代农民工便挑剔得多。直接后果,是近几年沿海经济发达地区连续出现“民工荒”。有学者断言:中国低工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当然,这是后话。在采苓那个年代,农民工的的确确是弱势中的弱势,底层中的底层!  

   

二  

   

金鑫制衣股份有限公司厂房被高高的砖墙四面围住,这些墙在国企时代就有了。很正常,过去的国营工厂都会有围墙。当然,变成私有企业,更加需要有围墙。吃力不讨好的国企干部转化为腰缠万贯的私人老板正如毛毛虫通过蛹转化为蝴蝶而展翅高飞。得志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原来的围墙加高加厚,墙头还插满尖锐的碎玻璃碴碴,明显增加了攀援逾越的难度。这样做,是为防止外面的人进来呢?还是防止里面的人出去?只有天晓得!总之,这堵墙便将墙里墙外隔成二个不同的世界。  

与工厂一墙之隔建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共十七八间,原是工厂的库房,经过简单改造,东头二间打通做了伙房,余下的是女工宿舍。每间宿舍约摸三十多平米,两边靠墙各放三张双层单人床,住十二名女工。床铺中间是宽约三米的过道,过道两头一边是门,一边是钉着铁条的窗子,窗子下面放一张条桌,桌上摆满暖水瓶、牙膏、牙刷之类的物品。老板舍不得拨出二间做澡房,就在平房的另一头搭了间偏厦,冲澡时,得到伙房打热水。若是冬天,拎到澡房,水温已经低了不少,没办法,只得胡乱擦擦完事。最热的季节,有的女孩子干脆用自来水冲凉,当时倒是痛快,久而久之,不少人便落下了各种妇科疾病。  

伙食非常简陋或者说相当差劲。食堂承包给个人,那人为了省钱,什么便宜买什么。饭是嚼得出碴的一种糙米,学名叫陈化粮,也就是因储存年头过多而变质的粮食,其中所含黄曲霉素乃强烈致癌物质,毒性是砒霜的六七十倍!经过奸商们抛光上色除味,外观上与新米差不多,且有了一个专用名称:民工粮。为什么放着新粮不吃吃变了质的陈粮?便宜呀,新粮最次等的也得一块五一斤,陈化粮却在一块钱以下。菜也一样,肉、鱼、蛋市场上丰富得很,伙房也做过,可民工吃不起,做多少剩多少!每天萝卜白菜冬瓜南瓜或者咸菜,大块剁,大锅煮,跟乡下煮猪食差不多!正经色拉油是不吃的,吃的全是便宜的地沟油。什么是地沟油?百度百科这样定义:地沟油可分为以下几类:一是将下水道中的油腻漂浮物或者将宾馆、酒楼的剩饭、剩菜(通称泔水)经过简单加工、提炼出的油;二是劣质猪肉、猪内脏、猪皮加工以及提炼后产出的油;三是用于油炸食品的油使用次数超过规定要求后,再被重复使用或往其中添加一些新油后重新使用的油。地沟油含有极强的致癌物质,国家三令五申禁止作为食用油销售。但令归令,申归申,提炼的照样提炼,销售的照样销售,而且规模越来越大,到我写下这些可怕文字的时候,据说每年流入市场的地沟油有几百万吨!提炼技术也越来越成熟,从外表看,色香味跟正宗色拉油不相上下,每公斤价格却要便宜一块多钱。可别小看这一块钱,对于用量大的单位,日积月累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打工妹哪里知道其中奥秘,饥肠辘辘的,吃什么都津津有味。她们不是不想吃肉鱼蛋,想啊,做梦都想,可是不能吃,不敢吃,吃不起!她们那几个可怜的工资要尽可能多地省下来寄回乡下,派大用场。再说,在乡下,也是吃这些,她们习惯了这样的伙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有时实在熬不过,便到厂门口饭摊上买个盒饭来碗馄饨解解馋。  

前面说过,工作是累的,不是一般的累,是很累很累,大翠那样的身体竟然会晕倒便足以说明一切。据报导,有的私营企业还发生过工人累死在车间的事,足以说明这种劳累到了何种程度!如果说中国的私营企业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对农民工敲骨吸髓的剥削到了丧心病狂、失去人性的程度。有人形容农民工工作生活状况:“起得比鸡早,睡得比小姐晚,干活比驴累,伙食比猪差。”这便是他们在城市打工的真实写照。  

   

三  

   

天气越来越热,车间里门窗、墙壁、工作台、凳子、机器全是热的,摸着烫手,坐着不动都汗流浃背,偏偏每年这个时候公司订单特别多,姐妹们每天工作超过十六小时,有时还要通宵赶工。大家个个眼白泛黄,嘴唇起泡,浑身上下生满痱子,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痒得不行就抓,抓狠了就破,姐妹们哪一个不是伤痕累累,看着都害怕!这天下午三点左右,采苓开始感觉不适,头昏、胸闷、恶心、四肢无力、注意力不集中。她知道中暑了,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到墙角打了一杯凉水,咕噜咕噜一气喝下去,又站在风扇下吹了一会儿,略略好受了点。忽听“咕咚”一声,扭头一看,只见做前片的一位女工倒在地上,蜷缩着,浑身上下不住地抽搐。不少女工也都趴在桌上,身子扭动,痛苦不堪。采苓飞也似的跑过去,将地上女工抱在怀里,连声唤道:  

“小梅!小梅!”  

没趴下的女工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大翠是吃过亏的,连忙托起女工的头,搁在自己臂弯里,另一只手狠掐人中。也不知掐了多少下,那位叫小梅的女工终于有了知觉,只见她面色如火,身体滚烫,嘴巴动了动,发出极其虚弱的声音:  

“采……采苓姐,我,我难受。”采苓忙对大翠道:  

“小梅中暑了,我包里有仁丹,快拿来给她服下!”大翠拿了仁丹又打来凉开水,二人掰开小梅的嘴巴,将药灌了下去。又将小梅抬到风扇下面,吹了一阵,只见她双眼紧闭,浑身颤抖,采苓着急:  

“不行,要马上送医院!”大翠说:  

“我背她!”说着,将小梅小心地背到背上,正要走,只听一声尖利的断喝犹如晴天霹雳:  

“都给我站住!”女工们一凛,不由得停住脚步,惴惴地扭过头,见一脸骨头的女工长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站在她们身后,活像一头凶神恶煞的母夜叉。  

“还不快回去做活!”她瞪着一对三角眼拼命嚷嚷。原来,在车间南头,建有几间可以俯瞰整个车间的空中办公室,里面装有空调,是车间管理人员办公的场所。女工长为了更好地监督女工,把办公桌安在靠窗的位置,在不打瞌睡或者不上网斗地主的空闲时间,便贼似的盯着下面看,女工们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这时,那位叫小梅的女工被吓得清醒了许多,挣扎着欲要回到自己的工位。采苓一把抱住,对女工长恳求道:  

“工长,她中暑了,求求你,送她上医院吧!”女工长见又是采苓,冷笑一声,恶狠狠地道:  

“又是你,你蛮岔咧!你凭什么充六根指头!她死她活关你屁事!回去做活!”采苓跟老爸学过一点医药常识,知道小梅病得不轻,只得再求那婆娘:  

“工长,她这是重度中暑,要立刻送医院抢救啊!求求你救救她!”女工长勃然大怒,一把将采苓拉开,老鹰拎小鸡似的抓住小梅一条胳膊,提起来往工作台前一撴,唾沫四溅地嚷道:  

“都给我做活去!想造反啊?不想干的立马到财务科算账走人!”  

“怎么啦?”不知何时,人群中多了一位戴眼镜的青年,那婆娘忙陪笑道:  

“家骐,这么热跑到车间来干什么!”那位叫家骐的青年表情严肃,问工长:  

“发生了什么事?”婆娘笑道:  

“没事。这丫头说她不舒服。三伏天,谁又舒服了!别看乡下姑娘,一个个娇气得很,屁大点事就闹得水响!”又一指采苓,恶狠狠道:  

“就是她挑的头!”青年向采苓看过去,采苓也向青年看过来,四道目光交汇在一起,二人都吃了一惊,原来正是在商店里要买她玉马的年轻人。年轻人也认出采苓,在商店里只顾看玉马,没细看人,这回看清了,不觉眼前一亮。这女孩子娇小玲珑亭亭玉立,白生生脸蛋上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清纯之中分明带着几分倔强。车间里的景物甚至车间窗外的景物都清晰地倒映在她明净的眸子里,像一幅意境深远的油画。她圆润的颧骨为她娇柔的面部划出一道不易察觉的美丽的轮廓,鼻子小巧挺直,鼻尖儿亮得像挂着一颗晶莹的晨露。薄薄的嘴唇微微有些瘪进去,圆圆的下巴显得有点突出。几绺乌黑的秀发从头巾下散落到脸上,长长的鬓角淡淡如一抹乌云,将一张疲惫的脸衬得依旧动人。青年人不由放缓了脸色,看了看有气无力的小梅,俯下身问道:  

“你怎么样?”小梅因听见工长威胁算账走人的话,只得硬撑着回道:  

“行……,我我没事。”采苓道:  

“别听她,她是重度中暑,很危险的!”又对小梅说道:  

“别硬撑啦,赶紧上医院看看吧。”青年人有些拿不定主意,伸手摸了摸小梅额头,哟,热得烫手,回头对采苓和大翠道:  

“要不,你俩先送她回宿舍休息休息?”采苓急道:  

“她病得很重,不是休息可以好的,要赶紧送医院!还有,你看这些姐妹,很多都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青年人看了看工长,工长恶狠狠地道:  

“公司的事,用得着你一个打工妹多嘴!送不送医院是你们的事,有钱你就送。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停工是要扣工钱的。”青年人便说:  

“就这样吧,其他人抓紧时间干活!”说完,看了采苓一眼,和工长一起逃也似的躲离了地狱般的车间。  

   

四  

   

小梅躺在宿舍木板床上,身下铺着一张破旧的灯草席。采苓坐在旁边打扇,大翠不停地换湿毛巾、喂水,躺了一会儿,渐渐清醒过来。小梅很小,还不到十五岁,又黑又瘦,发育非常不好。严格地说,应该算是童工。我国《劳动法》明确规定:禁止使用童工。但童工现象十分普遍,在所谓“黑砖窑”里,甚至强迫失去人身自由的未成年人从事没有任何报酬的繁重劳动,打骂虐待,境遇之悲惨,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疯狂吗?是疯狂。但从哲学的角度看,又不疯狂。对立统一是宇宙的普遍规律,矛盾双方总是在互相依存,互相斗争中成为统一体。禁止,是对那些事实上禁止不了的事物的制约,如果社会上不存在童工,《劳动法》中便不会有那条规定。举个显而易见的例子:不知诸位注意到没有,大街小巷凡是写有“严禁倒垃圾”的地方,总是垃圾成堆,不写反没有。社会正是在矛盾中达成和谐,在斗争中获取进步。  

采苓摸了摸小梅的额头,仍然烫手,很是着急,说:  

“大翠姐,我看还是要送医院!协和医院就在附近。”没等大翠开口,小梅挣扎着说:  

“我我不要紧,不要去医医院,很很贵。采苓姐——,麻烦你,到隔壁,心连心药店,买点药,吃了会没事的。”采苓听了,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姐妹们到城里打工,除了少得可怜的几个血汗钱,其他什么都没有。按照国家《劳动法》规定,所有用人单位必须与工人签定劳动合同,同时为工人办理五险一金,即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工伤保险、生育保险以及住房公积金。(就是常说的“三金五险”)但大多数私营企业并不执行,很多连劳动合同也不签,更莫谈其他。因为市场上劳动力供大于求,老板不愁找不到工人。找有关部门申诉?不是没人试过,甚至官司都打过,结果有关部门有意无意跟你拖,跟你耗,直到猴年马月,工人经济上精神上彻底崩溃不得不自动放弃为止!工人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弱势群体,没有人会为你说话,除非自己!    

农民工最怕害病,大医院好啊,专家学者呱呱叫,可看个感冒都得一二百元!城里人有医保都被宰得哇哇叫,姐妹们一个月拼死拼活才四五百块钱,谁敢去那种地方!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像某个小品中说的——变得拔凉拔凉!只得揩了把眼泪,嘱咐大翠几句,上街给小梅买药。  

买药转来,女工们还未下班。采苓对大翠说:  

“大翠姐,我一路上想,我们出来打工,不是来给人当奴隶,不能任由老板摆布,越是逆来顺受,他们便越是得寸进尺!我看过有关资料,国家明确规定,气温超过36度不准延长工作时间,超过38度要缩短工作时间。这几天连续39℃以上,公司不但不缩短工作时间,还逼着工人加班加点。这样下去,会死人的!不行,我得找公司说说!”大翠说:“要说我去说,反正我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干了!”  

采苓说:“算了。你有家有口,不比我,一个人。你还是留下照看小梅。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采苓回到车间,见姐妹们还在挣扎着干活,一些人面色蜡黄,虚汗不止,看看熬不住了,却不敢歇息。她们知道,女工长正在楼上空调室里瞪着三角眼看着呢,稍有不慎,就会受罚甚至被开除。采苓鼓起勇气来到楼上办公室,里面只有女工长一人在电脑前斗地主。见采苓进来,没好气地说道:  

“上来干什么?下去干活去!”采苓道:  

“这里这么凉快,下面都快烤熟了!今天气象台报39度,根据国家规定,应该缩短工作时间。姐妹们都受不了!”她说“国家”二字,特地加重了语气。女工长“嘿、嘿”冷笑几声,道:  

“看不出来,你个丫头片子还是工人代表!缩短时间?我还巴不得通宵赶工呢!你知道这批活有多急吗?什么国家规定,这是金鑫公司,公司有公司的规定,不想服从就立马滚蛋!黄采苓我警告你,少管闲事,老老实实做好你自己的本职工作。你是个明白人,‘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不会不知道吧,领头闹事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采苓见这婆娘蛮不讲理,不再跟她废话,回到车间,对女工们说道:  

“姐妹们,这样下去会死人的!厂里不管我们死活,我们自己要珍惜生命!一个一个往下传,都停下来,别做了,有什么事,我担着。”采苓的话很快电波似的传遍整个车间,姐妹们都相信采苓,于是一齐停下手里的活,车间顿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壁扇有气无力地在那里哼哼。楼上办公室里,女工长斗了几盘地主,伸伸懒腰,看了看下面,发觉有些不对劲。打开窗子探出脑袋,不由得愣住了。只见所有的缝纫机都停止了转动,女工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这婆娘大怒,发疯似的冲进车间,声嘶力竭地吼叫:  

“谁叫你们停下的?都给我干活!都给我干活!”见没有人理她,越发暴跳如雷,随手抓住身边一个又瘦又小的女工,叫道:  

“你也敢跟着闹,马上给我滚!”那女工吓得哭了起来。采苓“腾”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不关她的事,是我叫她们停工的!”婆娘丢开瘦小女工,转向采苓:  

“你胆子不小啊,竟敢煽动罢工!你知道罢工是犯法的吗?”采苓道:  

“我不知道犯不犯法,我只知道姐妹们都不行了,再干下去会死人的!”婆娘恨道:  

“死不死人关你屁事!你就不怕我开除你?”采苓道:  

“开除也罢,我们总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婆娘在车间横行霸道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径直冲了过去,就要动手。大翠恰巧进来,见状连忙拦在前面,大声嚷道:  

“你敢打她,我跟你拼了!”那婆娘一愣,大翠又道:  

“都是我的主意,要开除就开除我吧!”这时,车间所有女工都站起来,齐声喊道:  

“把我们都开除了吧!”那婆娘明知不是大翠对手,又无权开除所有工人,竟一下子怔住了。双方正僵持,戴眼镜的青年又出现了,他厉声喝止女工长,对女工们说:  

“误会,误会!我正跟董事长商量更改高温作息时间,我们工作没做好,还请各位原谅。现在是下午4点,你们可以下班了,晚上也不用加班。凡气温在38度以上,都照此规定执行。”说完,带着女工长匆匆离去。女工们呆呆地站在那里,半晌出声不得。她们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突然,不知是谁首先打破沉寂,欢叫道:  

“下班了,下班了!”女工立刻同声欢呼:  

“胜利了!胜利了!”所有人都兴奋不已。采苓和大翠看到这般情景,不知是悲是喜,忍不住流下泪来。  

   

五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这天,大翠和采苓上班走到工厂附近十字路口,明明亮着绿灯,谁知刚到马路中间,一辆运泥巴的翻斗车闯红灯疾驰而来,眼看就要撞上了,危急关头,大翠护着采苓急闪时,头已经被车尾狠狠刮了一下,当即倒在地上不醒人事。采苓抱起大翠,边哭边喊:  

“大翠!大翠!醒醒!你醒醒!”  

路人都围过来,有人拨打了110,再看那辆肇事车,早已不知去向。警察来了,大翠已经醒过来,头上还在流血,采苓用了整整一包餐巾纸仍然止不住。警察仔细询问了事故的过程,问有没有记下车牌号?结果很不幸,没人知道,只知道是辆桔红色翻斗车。警察见问不出什么,在采苓催促下,只得先用警车将大翠送往附近医院。在急诊科,值班医生给她做了各方面检查,见伤口创面较大,又造成轻微脑震荡,赶紧进行创面处理,说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要家属去办住院手续。在缴费窗口,被告知先交一千块钱押金。采苓身上只有几十块钱,加上大翠的,十分之一还不够!只好抱着一线希望打电话给公司。不久,公司派人来到医院,问明情况,先行垫付了押金。大翠在医院只住了一天,偷偷问明每天住院费用,心痛得跟割去身上肉似的,死活闹着出了院。结算费用,一千块钱没用完,还剩下一百多块。  

因为工厂没有和工人签定了劳动合同,大翠又是在厂外出的事,公司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公司能垫付了一千元押金,真可谓是破天荒!不过,这笔费用终究要从大翠工资里扣除。  

下班后,前来探视的姐妹们将虎皮屋挤得满满的,坐的地方都没有,都站着。有安慰大翠的,有愤愤不平的,有诅咒司机的。采苓说:  

“姐妹们,听我说,根据国家相关法律,用人单位必须与职工签订劳动合同。签了劳动合同,公司就得给我们办医疗保险,以后看病就不用全部自费了。我想就这个问题找公司交涉,你们支持不支持?”女工们异口同声回答:  

“支持!当然支持!”大翠见采苓又要出头,又急又痛,只叫:  

“采苓,采苓,你过来!”采苓过去,问道:  

“大翠姐,怎么啦,伤口疼?”  

“我是心里疼!”大翠一把拉住采苓,恳求道:  

“采苓,我答应你爹妈照顾你,可你总爱事事出头,为姐妹们说话办事我不怪你,得罪了公司怎么办?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向你爹妈交待!他们爱扣就让他扣,将来多加点班就是。听姐一句,算了好不好?”又对众女工道:  

“你们也不要总是把她一个推到前面,一旦闹翻,公司对付她还不像捏死一只小鸡!要不你们选几个代表,一起去?”女工们听了,觉得有理,便当场选出四位代表连同采苓共五位,代表公司一百五十多名女工跟厂方谈判,采苓则被公推为首席代表。代表们连夜议定向公司提出哪些条件,公司可能会有怎样反应,女工们应该如何应对等等。有的代表担心条件太多,采苓也说,条件多了反而不易解决,干脆,这次只提一个要求:立即签定劳动合同。这是有法律依据的,我们站在理上,他们不好拒绝。代表们想想有道理,于是一致赞成。  

   

六  

   

第二天下班后,五位代表一齐来到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秘书见来了这么多女工,拦在门口不让进。女工们说,我们要见董事长。秘书说,董事长正忙,要见也得一个一个见。一位女工说,我们是工人选出的代表,来和公司谈判的。话一出口,不仅把温文尔雅的秘书小姐吓了一跳,女工们自己也觉得过于庄严。“谈判”,这个高不可攀的词只是书中或者影视中与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联系在一起,制衣厂芝麻绿豆般大小的女工也配用“谈判”这个词么!双方正在争执,办公室门开了,戴眼镜的青年出现在门口,问:  

“什么事?”秘书嘴一撇道:  

“这几个丫头说要找董事长谈什么判!”青年人心头一凛,忙问:  

“出了什么事?哦,来,来,来,都进来,进来说!”大家见是好心的青年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顺从地进去,却又不敢坐,都呆呆地站在那儿。坐在老板桌后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微微一笑,道:  

“都坐啊!要不要喝点什么?”叫秘书:  

“拿几听饮料来。”秘书答应着去了,不一会,端来用几只一次性纸杯盛的粗茶。青年人看了,嗔道:  

“姐妹们来了,怎么可以喝这个!拿几听健力宝!”健力宝拿来了,一位女工一听,青年人说,喝点饮料,有什么事慢慢说。女工们见他这样殷勤,反不好意思开口,都看着采苓。采苓先看了看青年人,然后鼓起勇气对董事长说:  

“董事长,我们受全厂一百五十名姐妹委托,来和公司商谈签定劳动合同的事。据国家最近颁布的《劳动法》,用人单位必须与劳动者签定劳动合同,是这样吗?”年青人这才明白女工们的意思。他当然知道这个新颁布的法律,但整个江城私营企业多数不遵照执行,有的为了逃避,甚至玩起试用期的把戏,试用期一满,不论优劣,一律以不合格为由加以辞退。不但省去签劳动合同的麻烦,还节省了大笔开支,因为试用期只给少量生活费,而那些熟练工作什么人都可以干,根本不需要培训。工人们白干了想找个地方说理都找不着门!说实在的,改革开放带给私营企业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关部门对企业各种各样违法行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美其名曰“优化投资环境”。而私营企业赚的就是这种昧心钱。在这种大环境里,大家都违法,守法的就难以生存。想到这里,他看了看稳坐钓鱼台的董事长,老家伙悠闲地品着香茶,摇头晃脑,似乎没听见采苓的话。他怎么会没听到?他全听到了。他的心犹如滚油里倒进凉水,顿时炸开了锅!罢工?工人代表?谈判?工人运动?这都哪跟哪呀!共产党靠工运起的家,是工运的祖宗,难不成工运运到共产党头上!一旦与工人签定劳动合同,公司就必须承担相应的义务,势必大幅度增加成本开支,不仅影响公司的生产经营,更重要的会影响股东们的收入,股东们能同意吗?江城90%的私营企业都不跟员工签合同,他凭什么签!于是装出很为难的样子说:  

“你们知道,我虽然是董事长,但是公司重要决定还要通过董事会,由股东大会决定。这样好不好,大家先回去,我一定把大家的意见转达给董事会,有了答复我再通知你们。”采苓说:  

“你不能让我们等到猴年马月,总得有个期限。”老家伙忙说:  

“我们一定尽快答复你们,一定尽快答复你们。”大家见他说得有理,竟也无话,只得起身,怏怏地去了。  

办公室里,董事长说:  

“这丫头天生犟种。”  

年轻人道:  

“我倒蛮喜欢她这股犟劲。”  

“也是,在所有女工中,她最聪明,活做得最漂亮,人缘又好。要是在国有企业里,怕要年年评先进呢。”  

年轻人忽然想起国外一句名言:没有个性的女人,就像没有盐的面包。这个女人可是一块有滋有味的面包啊!  

   

七  

   

    董事长打采苓的主意不是一天二天,眼看自己“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可连个中意的打工妹也没搞定,真真心有不甘!一向老谋深算的他经不住焦躁起来。这家服装厂还是国营企业的时候,他就是厂长。起先还勤勤恳恳,秉公办事。后来实行厂长责任制,大权独揽,什么事一个人说了算,胆子越来越大。先是给自己开高薪,发巨额年终奖,接着便争分夺秒地贪污受贿,化公为私,几年下来,捞了个盆满钵满。那年上面派人下来清产核资,工厂已是严重资不抵债。于是申请破产改制,遣散职工,拍卖企业。厂长和另外几个领导集资以标的价的十分之一将工厂买下,成立金鑫制衣股份有限公司。所谓“买”,实际还是银行贷款,个人并没有掏一分钱。公有企业一夜间变为私有企业,国家干部摇身一变成了私人老板。如同毛毛虫化为蝴蝶,老厂长也钻出茧壳化为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个人股份占到公司总股本一半以上,真个是一夜暴富,人称“空手套白狼”。现而今,靠这种绝世武功先富起来“红顶商人”比比皆是!上级领导照例很高兴,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人买,总比个体户买去好。他哪里知道,这些国有企业的蛀虫比辛苦打拼发家的个体户要坏上一千倍!  

改制后,工厂从社会上招来大批廉价劳动力,逼着工人没日没夜生产,不到二年,老厂长个人资产已过千万!有了钱干什么?当然要花天酒地,尽情享受,吃喝嫖赌一样也不能少。大凡从旧体制过来的人,多半患有性饥渴症。记得改革开放初期,放映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村里一位小伙子专程跑到县城一连看了八遍,就为看船长和那女人亲嘴。老厂长也就是后来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本来性功能就强,加之近几年这方面新药特药层出不穷,太监吃了都会发狂,何况他老兄!自然老当益壮,勇不可挡。厂里女工略平头正脸,再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自然,也有个别鲜廉寡耻的,为要巴结或者为蝇头小利不惜以身相许。只有采苓是不可侵犯的,她看上去柔顺得像一块顶级银狐皮,谁都渴望亲手摸一摸,感受那种温软和细腻。但在她的机智勇敢面前,伸出去的手,又不得不乖乖缩回来。在老色鬼眼里,采苓简直就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和她比起来,别的女工不过是河滩上的鹅卵石!他在她身上下过很多功夫,也曾以加薪和解雇利诱威胁,不料却如拳头打在空气里,一点反应也没有。像他这类伟哥不离身,眼看就要下乔的老倭瓜,越是弄不到手的女人,越能激发强烈的占有欲。他毕竟多吃过几斤咸盐,不像年轻人那般孟浪,怕逼急了采苓会撕破脸皮大闹一场,或者干脆一走了之,岂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所以反倒去将就她。采苓一向与人为善,你对她好一分,她对你好十分。对老色鬼的关照她不仅不往坏处想,相反,认定年龄可以做她爸爸的董事长是一个好人,一个和善的长辈。  

董事长已经过了退休年龄,常言道:年龄不饶人。太多的应酬和诸多不良嗜好,严重影响了他的身心健康,工作起来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股东们看在眼里,喜在眉梢,他们早就对这位不仅以分红形式明拿,而且滥用手中的权力暗偷的董事长心怀不满。当面免不了歌功颂德,说他:“思维敏捷,老当益壮,市场骄子,杰出人才。”背转身则一口一个“老不死的”,“老东西”,巴不得立刻患上爱滋病或者狂犬病死掉!  

“这个老东西,钱都叫他一个人赚了!”私下里,他们如是说。  

哪知董事长精得像鬼,早就看穿了这帮人的心思,打死也不肯把公司大权交到他们手里。就在他因健康原因快要绝望的时候,曙光终于出现了。侄儿在美国留学,学的是工商管理硕士,也就是人们常说的MBA,已经毕业二年,在美国有一份挺不错的工作。他打定主意把公司交给侄儿管理,好让那些觊觎权力的家伙死心塌地。侄儿自然高兴,立马辞掉那头工作,回到国内。老家伙大喜,把颗不良之心实实在在放到了肚子里。肩头一松,便有些无所事事起来。所谓“地闲生草,人闲生事”,再次将注意力转到采苓身上——中烧的欲火让他失去理智。  

这天,采苓正在做活,工长鬼似地溜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  

“小黄,董事长要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采苓说:  

“我这正做活哩。”  

那婆子道:  

“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采苓只得放下活来到董事长办公室,敲了门,里面说:  

“进来!”  

采苓推门进去,老色鬼缩在带轮子的真皮圈椅上,说:  

“把门带上。”  

采苓只当没听见,微笑着不理。他又说:  

“把门带上!”  

采苓还是不理。老色鬼只得亲自过来把门关上。指着墙边一个长沙发说:  

“坐啊!喝点什么?”  

采苓道:  

“我什么也不想喝,有什么话你快说,我还做活呢。”  

老色鬼笑道:  

“什么鬼活,还没做够!小黄,我真替你可惜呢!”采苓诧异道:  

“可惜,我有什么可惜的!”老色鬼道:  

“车间里环境恶劣,工作辛苦,不该是你这样的女孩子做的。”采苓笑道:  

“那该谁做呢?”老色鬼道:  

“年轻的姑娘一朵花。漂亮是女孩子天生的资本,不趁早拿去投资,赚回利润,等到人老珠黄,后悔就来不及了。”采苓诧道:  

“相貌也是资本?也能用来投资?”老色鬼以为他的一篇鬼话起了作用,忙说:  

“是啊是啊!你爹妈给你一个美人胎,是老天对你最大的关照,你不能不领老天的情,一定要非常珍惜。姑娘的美貌就像春天的花朵,开放的时间非常有限,如果不争分夺秒加以利用,就会像常言说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采苓察觉老色鬼没安好心,故意说:  

“依你的意思,我应该怎样用好我的资本?”老色鬼心中暗喜,觉得一番思想工作没白做,这丫头虽然精明,却也抵挡不住思想工作的强大威力。因笑道:  

“我也不收着说,咱们巷子里赶猪——直去直来,采苓,跟了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采苓见老东西居然恬不知耻把话挑明,心里那个气呀!表面上仍带着微笑,说:  

“跟你?跟你做什么?打工?我不是在给你打工吗?”老色鬼说:  

“跟我不是给我打工,是——采苓,做我的情况吧,我给你买别墅,买汽车,保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情况是什么?什么是情况?”采苓装糊涂。  

老色鬼哭笑不得,心想,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歪掰。只得说道:  

“情况就是情人。”  

“情人是什么?”  

“情人就是二奶……哎,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怎么尽跟我捣蛋!这样跟你说吧,只要跟我,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采苓冷笑道:  

“我跟你,你老婆怎么办?”  

“她吃的住的用的都是我给的,她敢放个屁?”  

采苓想了想道:  

“我提三个条件,你能做到其中一件,我就依你。”  

老色鬼喜得忙说:  

“你讲,你讲!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三百件我也依你。”  

采苓道:  

“第一件,你看上去比我爸还老,我是叫你老公呢,还是叫你老伯?你必须回转去四十年才行。  

第二件,听说你女儿和我差不多大,你能说服你女儿做你的情人,我便没话说。  

第三件,你的品行还不如我们农村的畜牲,你如果能重新变回人,我也依你。”  

老色鬼听了,一股无名火蹿起八丈高,心道,臭丫头,敢绕弯子骂人!老子今天就在这里把你强奸了,看你还嘴硬!因笑道:  

“别开玩笑,你跟了我,是你的福气,别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嘴上说着,人已经蹿到跟前,不由分说,一把抱住采苓按在沙发上就要用强。采苓见老东西不顾廉耻,无视法纪,光天化日之下欲行不轨,惊得目瞪口呆,只得拼命撑拒。抵挡了一阵,终不敌色胆包天的老东西力大,被他压在身下,一张臭嘴跟着贴了上来。采苓急了,抓起胸前玉马,囫囵塞到他嘴里。那玉马乃是昆仑山万年宝玉所造,温软圆润,旷世无俦,老色鬼误当作采苓的舌头,用力往里一吸,顿时吸入气管,一下卡住。面色看看紫涨起来,两眼乱翻,喉管里发出“嗬,嗬”之声,两手一松,往后便倒。那块玉的穗子还挂在采苓脖子上,就在倒地的一刹那,已将玉扯了出来。只听“嘭”的一声,老色鬼重重摔在地板上,脑袋撞出鸡蛋大一个疙瘩,痛得哼哼唧唧乱叫。采苓返身打开门大喊:  

“快来人哪,董事长中邪啦!董事长中邪啦!”  

在家睡了一个星期后,老色鬼像是变了一个人,耸肩缩背,步履蹒跚,眼窝深陷,神情恍惚,起码老了十岁。晚上大翠问:  

“那天办公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板怎么像是死过一回似的?”  

采苓笑道:  

“不是告诉过你,中邪嘛!中邪的人都这样。”  

   

   

第四章  海龟派的宏图大业  

   

一  

   

公司会议室气氛有些紧张。红木老板桌后面坐着脸拉得比苦瓜还长的董事长,气鼓鼓地,活像一只叫春的蛤蟆,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的债赖着不还!八位股东分坐在两边沙发上,有的抽烟,有的喝茶,不抽烟不喝茶便闷了头修指甲,各怀了鬼胎,只等老头子发话。这些人原来都是金鑫制衣公司的前身国营红旗服装厂的领导:有着肉球脑袋的胖子是原党委书记,工厂改制时调到市改革委做了调研员,同时兼着几家公司的顾问。调研并顾问了几年,于年前退休,银行里已经有了近百万元存款,加上金鑫服装厂的股份,不光自己可以安度晚年,儿孙们也将衣食无忧。额头长着一对绿豆眼的瘦子是原生产厂长,由于懂技术,还在厂里管生产。他是老厂长的心腹,明拿暗贪,银行里存款比党委书记还多。不笑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的秃头是前工会主席,慈眉善目,人称阿弥佗佛,小九九打得比谁都精。工厂改制,他预先在区工会里谋到了副主席的位置,由企业干部一跃而成为国家公务员!国家虽有公职人员不许经商办企业规定,但并没有禁止家属经商办企业,他只需将股份写到老婆名下即可。他有本事说服工人把少得可怜的几个经济补偿金拿出来入股,到得工人急需用钱,想要抽回股金时,他便以半价购回工人手里的股份,工人吃了亏还得感谢他!他在公司的股份仅次于老厂长。长相很像《沙家浜》中刁德一的男人是原经营厂长,在主管工厂经营的几年里,勾结厂长,吃里爬外,损公肥私,捞足了油水,现在伙同老厂长背着股东在市郊某地另开着一家服装厂,也做牛仔裤,在金鑫公司的滋养下,不断发展壮大,生意做得比城里还大。他在江城有五处房产,同时和五个女人保持暧昧关系,加上原配黄脸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马不停蹄,疲于奔命,神经绷得比富士康跳楼员工还要紧!有着一张三角脸的高个女人原是厂里人事科长,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著称,在位时,几乎把厂里上上下下得罪光了!人送外号:铁寡妇。可她再铁,也不敢铁到上司头上。事实上,厂里最关键最舒适最有油水的岗位,都被她当作礼物送给厂领导的亲朋好友。工厂改制,自然少不了她的好处。其他几位就不一一介绍了,总之,能在国有企业尸体上咬下一块肉的主儿,决非等闲之辈。  

今天,董事长召集股东开会,是有要事相商:聘用公司新领导。自打被那丫头玉马惊吓,老色鬼肉体和精神都受到极大摧残,体质每况愈下,干什么都力不从心,加上郊区工厂需人打理,考虑再三,决心见好就收,急流勇退。他侄子在美国读工商管理硕士,即人们常说的MBA。不说“工商管理硕士”而说“MBA”,除了省事节能低碳外,还有炫耀的意思,精英嘛,中文里不可不夹点洋文,汉语中不可不带点英语,否则能叫精英?毕业后进入当地一家大公司,听说干得不坏。既是洋专家,又是准亲家(老色鬼有一女儿,长相一般,大专毕业在社会上混了几年,跳槽跟交男朋友一样频繁,后来烦了,便赌气窝在家里当起宅女。父女俩都相中这位洋硕士,老的蓄谋招赘,小的惦着乘龙,以为这门亲事十拿九稳。)如此“双佳”人才怕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他打定主意让侄子担任公司总经理,代替自己管理这家公司。因担心股东们不服,便事先跟原经营厂长、生产厂长、女人事科长还有另一位股东串通好,支持他的提名。这样他手里就有五票,五票对四票,可以通过了。  

他端起桌上的细瓷盖碗,学着电视剧里王爷们喝茶的样子,先用碗盖拨去茶面的泡沫,再凑到嘴边,用力一吸,早已吸去大半碗。这种喝法早是没被妙玉看见,否则连“牛饮”一词也不够形容,得用“虹吸”、“鲸吞”一类了。董事长喝下许多酽茶,顿时清醒了不少。放下茶碗,假意咳嗽几声,二眼上翻,望定天花板,慢慢说道:  

“老伙计们,今天把大家找来,不为别的,是要商量公司领导层变动问题。这个,这个,你们也看到,我老了,无论体力还是精力都大不如前,继续占着毛坑不拉屎,对公司,对大家都没有好处。这个这个这个什么——时代在进步,竞争也越来越激烈,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跟不上形势了。我们我们咳咳,工厂这几年生产经营一年不如一年,再不想办法,破产是早晚的事!老伙计们,我们就这点家当,还指着它先富起来呢,万一有个闪失,可就沦落为弱势群体了!”随即打住,狼狗一样的眼睛向两边扫了扫,似乎在问:怎么样?伙计们!大家不知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不吱声。其中一位不过窍,以为老头子来真的,忙讨好道:  

“董事长可不能撂挑子,你是公司的主心骨,你不干,谁接得了这个班!”老家伙听了老大不高兴,心道:谁说我要撂挑子!你他妈马屁也不会拍!因慢慢说道:  

“董事长和总经理这二付挑子压在我一个身上,确实吃不消。我想,总经理就不兼了吧,这只是我个人想法,还要听听你们的意见。”  

说完,将仰向天花板的脑袋摇了二三摇,一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样子。那位以为董事长要撂挑子的股东听了这番话,方才明白老领导不过想找个人帮自己做事,公司大权仍捏在自己手里,不禁红了脸,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自从国有企业实行厂长负责制后,党委书记就变成无所事事的二三流角色,除了像狗一样跟在厂长身后拣几根骨头,几乎就是一个闲人。服装厂改制能分到一点股份,已经是喜出望外的事,哪里敢多说一句话。因此一声不吭。  

原工会主席手里的股份仅次于董事长,对董事长吃独食怀恨已久,因笑道:  

“董事长是不是已经有了总经理的人选?不妨说出来听听。”另二位股东早憋了一肚子气,见前工会主席打头炮,胆子顿时大了起来,齐声说道:  

“董事长既然执意让贤,那么就在社会上公开招聘,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这么大棵树不信招不来金凤凰!”董事长终于把眼睛从天花板上挪下,直直地望着二位心怀异志的部下,笑道:  

“眼前就有一位金凤凰,不知大家想不想见见?”事先串通好的几位股东连忙附合道:  

“董事长眼光不会错,快请来见见!”董事长遂向外面喊了一嗓子:  

“家骐,进来吧!”  

   

二  

   

会议室门开了,走进一位身着T恤牛仔的青年。只见他绅士派头,气宇轩昂,炯炯有神的目光透过眼镜片激光波束似的直射前方。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微笑或者说冷笑,似乎有些腼腆但决不怯场。他大步走到董事长身边,道声:  

“董事长!”又转过脸对着大家:  

“各位好!”董事长笑命:  

“家骐,自我介绍一下!”叫家骐的青年这时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用手扶了扶眼镜,面带微笑,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我叫宋家骐,美国WY大学工商管理硕士,在该国工商界工作五年,业绩尚佳。如果大家给我一个报效祖国人民的机会,我一定竭智尽力,不负众望。”多数股东听了青年的这番表白,都禁不住在肚子里暗笑:  

“不就是打工赚钱吗?怎么扯到祖国人民上去了!看来也是个虚多实少的家伙。”一位以脑筋灵光著称的股东问道:  

“请问阁下在国外从事过服装行业吗?”  

“没有。”  

“请问阁下在国外担任过企业一把手吗?”  

“国外叫CEO,也就是首席执行官,我没有担任过。”  

“请问你一点经验没有,怎么领导这么大个公司?”青年微微一笑,道:  

“如果一二百人也算大公司,我在国外领导的部门还不止二百人。作为单位的主要领导,应该具备全面的管理知识,而不是专门的技术知识。我想我是能够管理好这样一个大公司的。”在最后一句话里,特意将“大”字加重语气。董事长不耐烦起来,板着脸道:  

“我这个侄儿可是块好料,不光知识渊博,人品也出类拔萃,可说是百里挑一。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前工会主席有位毕业于北京光华学院的公子,长期找不到工作,一气之下,弄了个汽油桶在街头卖起烧饼,把个老爸气得差点脑溢血一命归西!如果公司在社会上招聘总经理,儿子说不定有希望。现在老家伙把他侄子弄了来,儿子的烧饼看来还得卖下去,他真的一百个不甘心!于是说道:  

“我也有一个人选,不知当说不当说?”  

“谁?”董事长问,众人也都起哄道:  

“说出来听听!市场经济,讲的就是竞争。”前工会主席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儿子毕业于北京光华学院,学的也是董事长侄子那个专业。我想,儿子总比侄子亲近,应该更加靠得住。古人云‘内举不避亲’实在是我这孩子特别优秀,好几家大公司上门请他,他都婉言谢绝,说要找一个能充分发挥才能的地方。我想,金鑫制衣公司应该能够充分发挥这孩子全部智慧和力量。”董事长心里很不高兴,你跟我争?岂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因笑道:  

“光华学院?就是大门口摆了两个光屁股男人雕像的那所大学?”众人听了,一起哈哈大笑。前工会主席气得脸色发青,为着孩子前途着想,只得勉强答道:  

“那可不是光屁股,是艺术!裸体艺术,懂吗?就说诸位,谁个从娘肚子里出来是穿着衣服的?从根本上讲,穿衣服是假艺术,不穿衣服才是真艺术!”铁寡妇笑道:  

“你儿子好像在街上卖烧饼,一位长得挺不错的姑娘给他帮忙,生意很不错啊!”众股东见铁寡妇当场出他的挺,一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们不是对前工会主席有意见,而是觉得好玩,在他们看来,天底下没有比幸灾乐祸更开心的事了!前工会主席这个气呀,心想如不奋起反击一定会被活活憋死,遂“嘿嘿”冷笑二声道:  

“大学生卖烧饼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还有大学生扫街舀粪呢!你女儿好像在夜总会上班,那里收入一定很高吧?”众人听他说得刻薄,不禁莞尔而笑。铁寡妇哪里受得了这个,顿时勃然大怒,叫道:  

“什么夜总会!我女儿在那里当会计,可不是坐台小姐!”众人听了,越发忍不住哄笑起来。董事长见他们越扯越远,忙道: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还是讨论总经理人选问题。该问的都问了,该查的都查了,现在表决。同意聘请宋家骐先生为金鑫制衣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的请举手!”话音刚落,沙发上四只手,加上老板桌后面一只齐齐举起。老家伙笑道:  

“五票对四票,通过!”前工会主席似乎胸有成竹,阴阴地道:  

“据我所知,《公司法》规定,凡有重大决定,必须有三分之二股东赞成。照这样说,应该六票对三票才行啊。”这位股东并未仔细研读《公司法》,《公司法》中是否有这样的规定他也拿不准,也许有吧。他料定在场没一个人看过《公司法》,便搬出连自己也拿不准的条文蒙一蒙。董事长一伙果然被唬住了。三分之二!记得联合国接纳新会员国时,是有这么个规定。莫非……。  

青年见出现僵局,便道:  

“我不知道《公司法》有没有你说的规定,有时间可以找出来看看。但根据国际惯例,控股方对企业主要领导的任免有最后决定权。刚才五张赞成票拥有的股份占全部股份的70%,你们说听谁的?”青年虽然轻言细语,却分量十足,掷地有声。其实,他也是信口开河,有没有这类国际惯例,鬼才晓得!因为他是海归,头上罩着工商硕士的光环,老朽们不得不信。前工会主席听说要找来《公司法》核对条文的真伪,顿时泄了气,缩在沙发里,不敢吱声。董事长先是听见《公司法》有明文规定,一时没了主意,末后听了侄儿一番话,满心欢喜,赶紧宣布:  

“不要争了!我宣布,江城金鑫制衣股份有限公司特聘请留美工商硕士宋家骐先生为总经理,赋予全部生产、经营、人事、财务大权,聘用期三年,即日起上任。即日……吉日,对,吉日!要挑个吉日,那就八月八号,要得发,不离八嘛。我们奥运会也是8月8日,好,好,大家发财,大家发财!散会!”  

   

三  

   

新任总经理很敬业,从上任那天起,有空就下车间转悠。其时已是八月天气,正是火炉烧得最旺的季节,天空整日看不到一丝云彩,火辣辣的太阳好像贴着头皮燃烧,浩浩荡荡的长江也像开了锅似的浊浪翻滚。白天有风,可那是裹着热浪的南洋风,不仅没带来凉爽,反而像太上老君的芭蕉扇,把座滚烫的江城扇得火焰冲天。他邀董事长一起下去,董事长不停地拿毛巾揩着额头渗出的汗珠,哼哼着说:  

“下面热得要死,空气又坏,我是不去的。叫工长陪你去吧。”  

女工长讨好地说:  

“下面也没什么好看的,要不我给您汇报汇报?”新任总经理笑道:  

“你们两个年龄都比我大,在下面跑了这么多年,我怎么就不行?要不,我自己下去?”女工长忙道:  

“看您说的,那我这个工长算什么?好,我带您去。”于是叫上另外几名工长,簇拥着青年人走进车间。车间里果然热浪滚滚,空气污浊,大家不由得皱起眉头。女工长道:  

“我说的没错吧,要不先回去,改日再来?”青年人听着刺耳,冷冷道:  

“工人在这里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她们不是人?”女工长见青年人语气不对,方不敢再言语。正干得汗流浃背的女工见工长们簇拥着那位戴眼镜的青年走过来,不知就里,越发头也不敢抬,缝纫机“哒、哒、哒跳得更欢。走到采苓身边,青年人停了下来,静静地看她做活。采苓穿着黑色短袖衬衫,灰色条纹短裤,白色运动鞋,头上扎着黄头巾,背上满是白生生盐渍。工作台边放着一块毛巾,边缘高高翘起。宋经理拿过那条毛巾,捏了捏,早已被电扇吹得硬梆梆。采苓似乎没有发现身边聚了许多人,自顾埋头做活,全不理会。只见她动作熟练,手脚麻利,布片从缝纫机头下行云流水般滑出,出来的半成品针脚整齐,线缝美观,案头已是码了高高一摞。宋经理看了高兴,他没有夸奖眼前这位能干的女工,而是拿着毛巾向卫生间走去。女工长忙赶上去,说:  

“宋总,我去吧!”宋经理笑笑:  

“没事!”  

不一会儿,青年经理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毛巾回来,将毛巾轻轻放在案头。采苓这才抬起头,看了看毛巾,又看了看青年经理,微微一笑,那微笑里分明说着“谢谢!”二字。青年经理眼睛潮湿了,他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弱点,慌忙带着人继续巡视。  

回到办公室,宋经理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  

他在美国接受高端教育,又在当地企业工作五年,美国企业的运作模式以及劳资关系在他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他认为,真正的现代企业就应该是那个样子。而中国企业,至少他们这家企业离真正的现代企业至少还有十万八千里距离!他所亲见的车间生产环境,不说是人间地狱,比人间地狱也强不了多少!这些来自农村的女孩子,为了少得可怜的一点工资付出健康甚至生命的代价!在利欲熏心的老板们眼里,农民工不是和他们一样享有宪法规定的各项民主权利的共和国公民而是任由他们宰割的牛马猪羊!当人类大步走向现代文明的时候,东方这块辽阔的土地上却不可思议地再现野蛮的奴隶时代!资本家追求利润是天经地义的,否则就不叫资本家,追求方式却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事实上,由当初资本主义原始积累到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模式,资本走过了一条从野蛮剥削到理性剥削的漫长道路,其目的,就是要把劳资冲突限制在可控范围内,以免两大对立阶级在斗争中同归于尽。回国之前,他也从最坏方面作好思想准备,但没想到中国的老板竟会野蛮残酷到如此地步!  

那天,宋家骐听说车间闹起来,慌忙赶到现场,见小梅中暑昏倒,许多女工也有中暑症状,如果不让她们喘口气,很多人会像小梅那样倒下。特别看到工人以罢工抗议,让他感到事态严重,担心局面失控,不得不擅自作主,让工人提前下班。之后来到董事长办公室,见女工长先已在那里,气呼呼地,大约已经告过状了。董事长一脸恼怒,缩在椅子里不哼不哈。家骐笑道:  

“你们怎么啦,像斗败了的公鸡?”女工长说道:  

“黄采苓就是个刁民,总是她挑头闹事,带着工人和我们对着干。有她在,厂里就没有安宁的一天!这丫头一定不能再留!”家骐道:  

“董事长的意思?”老色鬼对采苓完全死心,咬牙切齿地说道:  

“她就是个工人领袖,存心和我们作对!我出钱雇这些农村丫头是来干活的,不是让她们捣蛋的!我是企业家,不是慈善家,我要的是利润,不是烦恼。明天结账,叫她滚蛋!”  

宋家骐听他说出这番狠话,十分诧异,很难相信眼前这个跟工人势不两立的老头其实是一名号称工人阶级先锋队的共产党员、曾经担任过社会主义公有制企业的领导!怎地一觉醒来竟变成穷凶极恶的资本家,与自己代表的那个阶级形同水火!简直是阴阳二隔,人鬼殊途呀!震骇之余,不得不拿出耐心,对共产主义的变节分子开导道:  

“对工人还要讲究策略,光来硬的不行。现代意义上的企业管理学问很深,过去地主老财那种半夜鸡叫原始野蛮的剥削方式早已过时。要实现利润最大化,除了新技术新工艺新材料这些物的因素外,最重要的是要协调好劳资关系。劳资关系协调好了,上下一条心,劲往一处使,企业便进入良性循环;劳资关系协调不好,矛盾激化,企业便陷入被动困境。工人对付厂主的办法真是太多了,比如罢一次工,会给企业带来多大损失!即便不罢工,给你磨磨洋工,弄出点故障,甚至暗地里搞坏设备,日积月累,你吃得消?欲要发掘劳动者智力和体力的巨大潜能,不能仅仅依靠大棒,甚至主要不是依靠大棒而是更多依靠胡萝卜。”老色鬼云里雾里听了半天,嘟囔道:  

“什么胡萝卜,什么大棒,我不懂!”侄儿笑道:  

“鸡和蛋的关系你懂吧。有的人要得到蛋,杀了鸡去掏。有的人把鸡养起来,天天下蛋。你说哪个划算?”老色鬼笑道:  

“你这样说我就懂了,其实过去国有企业就是这样做的。”侄儿道:  

“那可不一样。社会主义国有企业属公有制性质,一个人、一个组、一个车间、一个厂下的蛋全社会都有份。调动工人的积极性靠的是觉悟,觉悟不高,很容易出懒汉。改制后变成私有制性质,调动工人的积极性靠的是钞票和皮鞭,人们对钞票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而皮鞭打出来的只能是仇恨。表面上看,私营企业里不管工人还是老板,都在为自己干活,但干得多不一定多得,或者说,干得多肯定不能多得。因为在私有制下,社会财富是按资分配的,谁拥有资本,蛋就归谁所有,没有资本,你就蛋毛也休想捞到一根!当然,在特色制度下,权力也加入到社会财富分配中来,并且成为最大的赢家。工人由原来的领导阶级变成雇佣劳动者,他们除了劳动力外,其他一切权利被剥夺得一干二净,再逼就只有上梁山造反了。”见伯父歪着头懒洋洋缩在老板椅中,哈欠连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赶忙停住不说。老色鬼见他不说了,好似从阎罗殿放回来似的,顿时有了精神,用手抹抹嘴角,笑道:  

“说得好!不愧是美国硕士!又像共产党的干部,马克思主义懂得比我这个老党员还多!明日找个时间,把那些老家伙叫来,也给他们上上课。他们成天舞场下,牌桌上,吃伟哥跟吃蛋豆似的,白拿钱还要嘀嘀咕咕,以为吃了天大个亏!若是让他们来经营,公司早就破产了!你这一回来,我这颗心算是放到肚子里。你当了总经理,这家公司就交给你,一切你说了算。我们这些老家伙真的过时了!”侄儿见伯父被自己一套理论镇住,很是得意,笑道:  

“那采苓的事……?”老色鬼不怀好意地望了望他,也笑道:  

“你是总经理,你决定吧。”  

   

四  

   

这天下午,冲凉洗衣吃饭后,姐妹们有的邀了去江滩乘凉,有的去逛夜市,几位工人代表和部分积极分子聚到采苓家里,见大翠慢慢好起来,都很高兴。一位短发女工说:  

“想不到新来的总经理那么年轻!”  

一位模样秀气的女工说:  

“而且通情达理。”  

一位浓眉大眼的女工说:  

“提前下班,还不加班,真好!就是收入少了。”  

秀气女工笑道:  

“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一位瘦高女工不以为然地说:  

“我看未必,天下老鸹一般黑,他只是狡猾一些罢了。”  

采苓笑道:  

“此话怎讲?”  

“你看啊,我们要求签劳动合同,依董事长那脾气,还不把我们骂个狗血淋头?这回倒好,不和你吵,不和你闹,最后不给你签,你还要感谢他。我猜都是新来的总经理使的坏!”采苓说:  

“也不见得。资本家也不是个个都坏得流油,只要他们尊重我们的权益,我们也犯不着处处跟他们对着干。”接着她说:  

“姐妹们,如果单个跟他们斗,吃亏的肯定是咱们。如果团结起来,他们就会怕我们。”躺在床上的大翠也说:  

“就是。柿子赶软的捏,他们就是欺软怕硬。大家不要怕,团结起来跟他们斗,他们就没辙了!”采苓说:  

“听说国外工人都有自己的组织,叫工会。工会为工人说话,代表工人跟厂方交涉谈判,维护工人的合法权益。我们也成立工会好不好?”她听钱烽说过,广东那边不少私营企业工人自发成立工会,在维护工人合法权益方面起到很好的作用。  

有的姐妹担心地说:  

“要是他们不让成立怎么办?”  

采苓说: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会法规定,私营企业可以成立工会。其中第三条是这样说的(掏出一个小本,念):  
‘在中国境内的企业、事业单位、机关中以工资收入为主要生活来源的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不分民族、种族、性别、职业、宗教信仰、教育程度,都有依法参加和组织工会的权利。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阻挠和限制。’你们听,‘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阻挠和限制’,我们成立工会是完全合法的。他们越是怕我们团结,我们就越要团结起来,我们不能任人宰割!大家说是不是?”  
经过一番讨论,大多数姐妹都同意成立工会,个别胆小的虽然心存疑虑,见大家赞同,也只好随大流。采苓道:  

“既然大家都赞成,我们何不现在就成立起来?大家推举三五个热心为大伙办事的姐妹牵头,有什么事找她们就行。”大家听了都说好。商量了一阵,选出采苓、大翠和另外三名女工组成金鑫制衣公司第一届工会主席副主席以及干事。采苓又说:  

“既然有了自己的工会,以后就要在工会领导下统一行动,不能我行我素,更不能当叛徒。大家能不能做到?”大家齐声回答:  

“能!”采苓说:  

“工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督促公司尽快与全体女工签定劳动合同。”  

   

五  

   

姐妹们走后,夜已经很深了。长江从脚下流过,白天的炎热却丝毫没有减弱。加上周围密如森林的高楼大厦遮挡,多如蜂巢的空调整日咆哮,风也停了,空气更加混浊而且沉闷,住在老房子里的人就像扣在蒸笼里,感觉骨头都热酥了。采苓此时却感觉不到酷暑的威严,坐在大翠床头,叽叽呱呱说个没完——她还在为成立工会的事兴奋呢。大翠道:  

“大家选你当工会主席,算是选对了,你在学校就是学生会干部,胆大心细,敢替工人出头!”采苓笑道:  

“这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们有钱有势,我们未必斗得赢他们。”大翠也笑道:  

“不怕,我们跟城里工人不一样,他们没了工作就什么都没了。我们乡下好歹还有几亩地,实在不行,就回家种地!”又说:  

“那戴眼镜的青年还不错,不像董事长和女工头,恨不得连骨头吃了我们!”采苓笑道:  

“戴眼镜的青年我认识的。”  

“你认识?”大翠诧道。于是采苓便把那日在商场买手机,青年看中她玉马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大翠笑道:  

“怪道他对你手下留情,原来你们打过交道!”停了一会儿,笑道:  

“他不会是打你那块玉的主意吧?”采苓也笑道:  

“怎么可能!一块玉值什么,人家可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  

两人睡下后,大翠叹道:  

“如果老板都像那个年轻人,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采苓也有同感:  

“听说年轻人是董事长的侄子,从国外回来接班当公司总经理。我们出来打工图什么?还不是凭劳动赚几个辛苦钱。他们把我们当人,我们自然知恩图报,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公司业绩不就上去了!”大翠叹道:  

“人心换人心,公司把我们当人,我们凭什么跟他们作对。”采苓道:  

“要斗,我们也不怕他们。听钱烽说,广东东莞那边闹得可厉害了,几千上万人的厂,说罢工就罢工,老板还是外国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乖乖答应工人的条件。一有事,工会出面,大家团结一心,老板怕得很。我们也要向他们学习,团结起来,维护自己的权利。”大翠担心地说:  

“工长说罢工是违法的。罢工真的违法的吗?”采苓说:  

“我看过宪法的,里面没有提罢工的事,倒是以前的宪法明确规定“工人有罢工的权利”。大翠叫道:  

“以前的宪法是谁定的?真是说到我们心里去了。我们工人一无权二无钱,除了不把自己卖给老板,还有什么权利?如果连这点权利都没有,那跟等着宰杀的猪呀羊的有什么二样!”采苓道:  

“大道理我也说不清。但听说国外工人是可以罢工的,我们不是天天讲跟国际接轨吗,为什么罢工就不能接轨?”大翠说:  

“对他们有利他们就接轨,对他们不利他们就不接轨,这些年我算是看透了,我们工人就是任人宰割的贱命,没有人会帮我们。”采苓知道她心情不好,前二天她丈夫工地又摔死一民工,老板说是自己不小心,死了还影响工程进度,加上没和公司签合同,本来一分钱也拿不到,因看他家里实在穷,可怜,才大发慈悲给了五千块钱。那家嫂子拿了钱,趴在地上给老板磕了好几个头,谢谢老板大恩大德。采苓想,跟这些没心肝的资本家斗,光有勇气还不行,还得有智慧。就是说,一切都要有法律依据,让他们钻不到空子。她想好了,对大翠说:  

“我们第一个要求就是公司立刻和全体工人签定劳动合同。有了合同,我们的利益就有了保障。他们不答应,我们就罢工。”见大翠没吱声,再看时,已经睡着了。于是掏出手机给钱烽发短信,把白天发生的事简略讲了一下。不久,钱烽发短信过来,说,挣钱的办法多得很,打工是最累最没出息的。再说,凭什么要你出头,你完全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在当官眼里,民营企业家是块宝,农民工就是根草,跟他们斗,吃亏的肯定是自己。采苓不高兴听这些话,关了手机不再理他。她想起前几天大翠说的:“钱烽这人好像不那么简单,我看他两只眼珠子贼溜溜地,不晓得想些什么,你可要多长个心眼,别上了城里人当。”不禁沉思起来。  

采苓一向把人往好处想,但农村人对城里人的戒心还是有的,她觉得大翠姐的提醒有道理,与城里人打交道是得多长个心眼。不过她看不出钱烽心有多深,人有多复杂。钱烽对她应该是真心的,这一点,用城里人话说,她信得足。大翠说,你信得足什么?就凭他几句甜言蜜语?招呼我可是跟你打过了,到时候别怨我没提醒你。采苓想到大翠说过的话,心里小鼓“咚咚咚”敲了小半夜,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了才睡着。  

   

六  

   

宋经理看出来,采苓在女工中很有威望,他想跟这位倔强的“工人领袖”好好谈谈,了解工人们究竟想些什么,对公司有些什么要求,这对公司今后的决策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于是让女工长把她叫到总经理办公室。一进来便忙让座,亲自给她倒茶,又示意女工长出去。采苓不知道宋经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从地坐在沙发上,喝着清洌醇厚的香茶等候总经理发话。  

“采苓”,宋经理说:  

“我是公司新聘的总经理,上任伊始,头一件就是把你请来,想听听工人们对公司有些什么意见和建议。你呢,放开说,有什么说什么,我决不会为难你。”采苓心想,说就说,怕什么,了不起开除我。顾虑一打消,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她说:  

“我们从农村来到城市,每个人都怀揣着美好的理想,一是想改变家里贫穷现状,二是想为自己开辟新的人生道路。但几年打工生涯,却把我们的梦想打得粉碎!我们给老板打工,用自己的血汗为老板创造财富,可我们又得到什么呢?我们远离故土,远离亲人,为不相干的陌生老板没日没夜拼命干活,拿着最低标准工资,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不得不忍受难以想象的摧残。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我们是低人一等的贱民,谁都可以瞧不起我们,谁都可以侮辱我们。因为急于出卖自己劳动力的农民工太多,他们相互竞争,相互残杀,用人单位利用对他们有利的买方市场,总是开出最苛刻的条件强迫我们就范。就说工资吧,每月三四百块钱,能做什么?只能靠无休止的加班增加收入。城里生活贵,姐妹们只好吃最便宜的陈化粮和卖剩下的落脚菜,炒菜用的是地沟油,还舍不得多放。有人说吃这些会得癌症,可是不吃这些吃什么呢?小白菜都卖到一二块钱一斤,谁吃得起!就是吃这些,每月伙食费也要一百五到二百块。加上其他开支,包括厂里名目繁多的扣款,一个月下来所剩无几。没办法,只有“自愿”加班加点。我们一天工作超过十四个小时,没年没节,国家法律规定八小时工作制,每周休息二天,对我们姐妹们来说,可望而不可及,比天边的云彩还难以捉摸!很多姐妹都累病了!因为没有医保,不敢上医院,现在医院看病贵得吓人,动不动几百上千,谁敢去,只好硬撑着。你明儿过细看看姐妹们的脸,哪个不是蜡黄蜡黄,生了黄疸病似的!”采苓抬头看见宋经理脸色变得十分严肃,便止住不说。  

“说呀,接着说。”宋经理等了一下,催促道。  

采苓喝了口水,望着宋经理:  

“你真不生气?”  

“不生气,有什么你尽管说,我很高兴听。”  

“好,我说。再就是工厂对工人管理太严,那几个女工头太可恶,上厕所都掐时间,稍微蹲久一点就破口大骂,还要扣工资。姐妹们只好憋着,有时竟拉在裤子里!中午吃饭时间太短,前后才半小时,等到收拾完,碗端到手里只剩下刻把钟,狼吞虎咽吃完,水也来不及喝一口又得干活。你想想,吃不好,睡不好,干活哪来的劲?更别说发挥主观能动性了。”  

她一直垂着头说,偶尔抬头看一眼宋经理,见他在认真听,便接着讲道:  

“工厂防工人就像防贼似的,自从上回抓住一个偷布料的女工后,每天下班都要搜身。你们不能一人做贼就把所有的人都当贼,这是对女工人格的侮辱,是违法的。”  

“还有什么?”宋经理声音低沉地问。  

采苓见他脸色转成铁青,忙说:  

“先说到这里,以后想到了再说。”  

“你说吧,我想听。”宋经理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真的?你想听,那我就接着说。”  

“其实,工厂这样管理不科学。”  

“怎么个不科学?”  

“你是洋博士,学的是工商管理专业,本没有我一个打工妹说话的份。但我只认一个死理,活是姐妹们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你本意要她们做得又多又好,可她们一个个被累得筋疲力尽,浑身病痛,叫她们怎么去保证产量和质量?我们乡下很多活靠牛去做,比如耕田,拉车,推碾子什么的。我娘对我们家那头牛照顾得可好了,从不让它饿着累着,夏天牵它到池塘里洗澡,冬天用稻草把牛栏铺得厚厚的,怕它冻着。牛最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干活就肯卖力气,这些年,它为我们家做了多少事,简直就是家里的大功臣。人总比牛聪明,比牛懂事,你对他好,他又怎么会不尽职尽责呢?姐妹们看出来,你和董事长不一样,和那些凶神恶煞的工长不一样,你比他们通情达理,只是实质性的东西少了点。”  

宋经理脸色渐渐变得温和,笑道:  

“什么是实质性的东西呢?”  

采苓道:  

“姐妹们在这里打工,公司不仅不为她们办理医疗保险,连劳动合同也不签,出了工伤事故,全由工人自己兜着,最多给几个小钱,立刻让人家卷铺盖回家。公司针对工人的制度有上百条,细到连上厕所都要限制时间和次数!稍有不慎,违反条例,不是扣钱就是炒鱿鱼,臭骂一顿是最轻的!公司炒工人的鱿鱼比往外扔垃圾还随便,我知道现在不愁找不到工人,但是你想想,做什么活都有一个从不熟练到熟练的过程,姐妹们几年熬下来,技术熟练了,你们却不给人家增加工资,工人的贡献怎么得到体现?工人有话不敢说,有牢骚不敢发,更不敢找你们理论,只有跳槽到待遇好些的企业,你们也只有再到社会上招新工人,以为新工人工资低,好管理,占了天大个便宜似的。但是你想过没有,厂里熟练工人少了,生产必然受到影响,最终吃亏的还是企业。”  

宋经理长听了采苓一番话,大受启发,他火辣辣地盯着眼前这个漂亮的打工妹,心想,在美国这几年MBA算是白读了,一 车 教授专家写的书还不如人家打工妹一席话!是啊,什么事都得靠人去做,你不把工人当人,工人也不会把工作当回事,你有再多再严格的制度又有什么用!  

   

七  

   

采苓说:  

“宋总经理,还有一件事通知你,我们女工经过民主协商,成立了自己的工会,选出工会负责人,将来女工们将通过工会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宋家骐听了,很是意外,心想,这些农村丫头可了不得,怎么就想到成立工会呢?因笑道:  

“好啊,工人成立工会是有法律依据的,我衷心祝贺你们!”话锋一转,笑道:  

“根据国家法律,公民成立社团组织,必须到有关部门申请备案,在中国,所有基层工会组织都必须隶属于上一级工会组织,不知你们办了这些手续没有?”  

采苓一听,犹如头顶响了个炸雷,懵了。她哪里知道这些,又何尝办过什么手续!宋总经理见她这样,微微一笑,道:  

“这些手续相当麻烦,有的部门还需要打点。你们选了几位负责人?”采苓一一说了。宋经理笑道:  

“以后我得叫你黄主席啦!”采苓红了脸,道:  

“你还取笑,我都急死了!”宋总经理道:  

“别急别急!——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各处跑跑,争取一天之内把所有手续办妥。你觉得怎样?”采苓听,高兴得从沙发上跳起来:  

“真的!”宋经理笑道:  

“当然真的。”  

顷刻间,采苓对这位年青的总经理简直感激到骨髓,她想,有了他的帮助,姐妹们就要有属于自己的工会了!  

宋经理自然有他的考虑。工人在和资本家的斗争中逐渐意识到团结的力量,组织工会维护自己的利益,是必然趋势,这在西方国家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中国也有工会,但这种官办工会与其说是工人的代言人不如说是新生资本家的御用工具。工人想要在私营企业成立工会,比二万五千长征还要困难。首先得过企业主这一关,一旦得知工人打算成立工会,为首的工人会立刻被开除,余下的工人只有签定不参加工会的保证书才能继续工作。这种情况二十世纪初西方也曾发生过,被称为“黄狗协议”。这种早已被西方世界唾弃的东西,在今天中国千万个私营企业中却大行其道!他知道,这种状况是不会长久的,与其在工会问题上跟工人搞得水火不融,不如先发制人,主动协调双方关系,力争把工会置于公司的“关怀”之下,把主动权牢牢掌握在公司方面,那么,一切自然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也看出来,采苓性格倔强,不易笼络,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一个女孩子,只要肯下功夫,没有搞不定的。  

第二天,宋总经理开着他的别克轿车带着采苓跑了一整天。有关单位见总经理亲自出马,心领神会,一路绿灯,到下午四点钟,手续已经全部办好。金鑫制衣公司工会隶属于汉江区工会,宋经理缴纳了一应费用之后,采苓拿到了会员证、会费登记册等等相关证件薄册文件。区工会负责人深情地对采苓说:  

“你们能有宋总这样关心职工的老板是很幸运的,一定要支持他的工作,为公司兴旺发达贡献自己的力量。我相信,公司发展了,你的生活也会跟着蒸蒸日上。”采苓本来想询问关于劳动合同的事,见他们这样热情,不好意思再问,反有些激动地说:  

“会的,我们一定会支持宋总的工作!”  

   

八  

   

接下来,宋家骐对公司各个环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先将几位既不懂技术,又不懂管理仅凭股东亲戚身份便在车间作威作福的女工长“礼送回家”,从公司管理人员中挑选出工作负责,办事公道的老员工接替。规章制度也作了较大修改,只要不影响产品进度,尽量为工人打造相对宽松的工作环境。成立新产品研发室,一边为国外公司贴牌生产,一边开发自己的产品,最终目的是以自有品牌代替国外名牌,大幅提升公司赢利空间和在行业中的地位。经济效益上去了,不但可以扩大生产规模,增加新产品研发的投入,加大新产品推广的力度,还可以改善工人收入,调动其生产积极性,使企业逐渐走上良性循环的道路。  

他命人在车间装上数台风机,使车间空气质量大为好转;气温超过35度供应冰镇酸梅汤;发放高温劳保物品,包括毛巾香皂清凉油等等;合理调整定额,使工人劳动强度有所下降,收入有所提高。工作时间由原来十二小时减少到十小时,每周休息一天。虽然不能完全遵照《劳动法》实行八小时工作制,比起先前还是有了很大改善。加班加点本着自愿原则,工厂并不强迫。这样一来,工人体力精力都得到基本保障,极大调动了她们的积极性,公司虽然为此增加了开支,得到的回报却是不可估量的。  

他不惜重金请来专家学者,分批对工人进行业务培训。他不怕工人学到技术跑了,他坚信,工人一旦在他这里找到感觉,拿棍子也是赶不走的。对采苓的关心又与众不同。采苓只念到初中,那是因为家里穷,念不起,不得已缀学,但她从来没有停止学习。宋经理鼓励她拿文凭,常常单独为她辅导。采苓也争气,不久就参加成人高考并考取某某大学企业管理专业。姐妹们都说,总经理爱上了采苓,灰姑娘马上就要变成高贵的公主啦!宋总经理常常放下架子和工人聊天,甚至到食堂和工人一起进餐,和女工们拉家常,了解工人的思想动态。又听取采苓的意见,将职工宿舍加以扩大改造,每间由原来住十二人减少为八人,一张床腾出来堆放杂物。在开水房旁边新建一所有四十个淋浴头的浴室,解决了长期困扰女工的洗澡问题。董事长和股东们见他这样折腾,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董事长终于忍不住来到总经理办公室,皱眉道:  

“家骐,你搞得比国营厂还国营厂,投入是不是太大,不怕走国营厂破产的老路?”年轻人笑道:  

“国营厂有国营厂的优越性,这点您应该最清楚。我们虽是私营企业,也不妨借鉴其长处弥补自己之不足。只要于公司生产经营有利,都应该采取拿来主义态度,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并不是最重要的。”  

董事长说:  

“你说的当然有道理,我好歹还挂着共产党员的牌子,我也希望劳资和谐,公私两利,但在目前这样一种大环境下,现实吗?”  

宋家骐问道:  

“您所说的大环境是指什么?”  

董事长道:  

“我们这里和西方尤其是美国不一样,他们的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成熟阶段,各种法律法规都能得到较好贯彻执行。我们是特色社会,法律法规虽然也很完备,但执行起来是要大打折扣的。比如劳动法,还有合同法,哪家私营企业拿它当回事?在他们眼里,这些法律法规根本没有任何约束力,比解手纸都不如!大家都靠违法违规降低成本,你不随这个大流,你的成本怎么下来?一单生意几十家争抢,多一分钱就拿不到!我们是来料加工,降低成本除了在工费上做文章别无他途。市场不认良心,只认实力,有实力就成功,没实力就完蛋!你是学这个的,不会不明白吧。”宋家骐见老头子为了钱什么都不顾,不禁百感交集,只得耐心地再加开导:  

“您是共产党员,一定读过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这本书吧。”见老头子不吭声,以为他不屑于回答这种不是问题的问题。他哪里知道,绝大多数共产党员尤其领导干部是不读或者说读不懂这些高深理论的,他们入党与其说是为了革命不如说是为了当官,当官的最终目的则是为了发财。中国有句古话:“千里做官只为财”,到今天,这句名言不仅没有过时反而成为官场信奉的唯一准则,被实践一再检验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宋总经理传统文化根基不深,习惯了西方人的思维方式,也学会了西方人的一根筋,他说:  

“书中提到一个叫欧文的英国人,他在自己领导的工厂做试验,把工人工作生活的地方变成一个完善的模范移民区。书中写道:‘在这里,酗酒、警察、刑事法庭、诉讼、贫困救济和慈善事业都绝迹了。而他之所以做到这点,只是由于他使人生活在比较合乎人的尊严的环境中。欧文的竞争者迫使工人每天劳动十三至十四小时,而在新拉纳克只劳动十小时半。当棉纺织业危机使工厂不得不停工四个月的时候,歇工的工人还领取全部工资。虽然如此,这个企业的价值还是增加了一倍多,而且直到最后都给企业主们带来大量利润。’你看,既然能心平气和让工人有尊严地工作生活,心甘情愿为工厂创造利润,又何必借助于棍棒和皮鞭,人为造成工人与环境的对立,工人与老板的对立,并在这种对立中耗尽双方宝贵的精力呢?”董事长不喜欢听这些大道理,也压根儿听不懂。他说:  

“农民工跑到城里来找到工作赚到钱已经谢天谢地了,你不用可怜他们的。我当过知青,你知道农村在城里人眼里是什么吗?简直就不是人呆的地方!那时的知青,为了回城做过多少不知羞耻伤天害理的事!他们说,只要能回城,干什么都不在乎!这个不在乎既包括为了回城付出的代价,也包括回到城里干什么都行。城乡间巨大的差别造就了农民工这一群体,而农村过剩的劳动力就像水库里蓄的水,一旦闸门打开,那股洪流是谁也阻挡不住的。我们办公司,就是要以最小的代价让这股洪流推动我们的机器运转,不断创造新的更多的财富。这种大环境下,讲人性,讲尊严,都是最愚蠢的。我告诉你,农民工要的是工作,是钱,不是什么尊严,你用不着可怜他们。”说着说着,那呵欠便一个接一个,如同鸦片瘾上来一般。年轻人见他这样,知道说也白说,到时候给他钱就行,于是微笑着向老东西保证:  

“您就放宽心,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九  

   

   这天下班后,宋经理将采苓请到办公室。采苓还戴着米黄色头巾,衣服也没换。宋经理笑道:  

“衣服不换,头不梳就跑到我这儿来啦,我没说有多急呀?”采苓也笑道:  

“宋总呼唤,怎敢怠慢。听完您的指示再换不迟。”宋经理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听饮料,采苓接过来,拉开盖就喝,她真的又累又渴,一口气喝去大半。然后笑眯眯看着经理,等他发话。由于宋经理的一系列措施让女工们终于能够喘上一口气,大家对这位温文尔雅的经理都有了好感。采苓想,吃苦受累不可怕,怕的是没人理解,没有做人的尊严。农村来的孩子,淳朴善良,你对她好一分,她回报你十分!宋经理的小恩小惠果然大见成效,女工们生产积极性眼瞅着调动起来,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公司生产经营呈现一派红红火火大好局面。所有这些,都与采苓的努力分不开。宋经理用欣赏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女工,好一会儿才说:  

“采苓,经过这段时间整改,下面工人有什么反映?”采苓忙道:  

“很好啊!以前做不了多久,就想着跳槽,像我这样超过二年的算老工人。你不来,我也走了。”  

“那现在呢?”  

“现在稳定多了,特别是工作时间缩短和解决了洗澡问题,你为我们工人做了二件大好事。”宋经理暗自好笑,心道:  

“和西方工人的条件比起来,还差得远呢!”但他不会将这些告诉采苓,工人们若知道自己还有许多法定权利被老板贪污,便会得寸进尺,劳资矛盾就会没完没了。他谦虚地笑道:  

“这些都是有素质的企业管理者应该做的。其实,企业是一个整体,老板和工人谁也少不了谁。没有老板就没有工人,没有工人也没有老板。所以嘛,劳资双方一定要互相理解,和谐相处。”采苓通过学习,懂得了一些现代管理理论,思想逐渐开窍,觉得宋经理说得很对。可不是,人家不投资,不建厂,你到哪里找事做?这样说来,老板们真的为农民工做了件好事哩!因说道:  

你说得很对,工人毕竟不是机器,不是牛马,不把她们当人,她们也不会好好干活,到头来大家都不落好。”宋经理笑了,笑得很真诚:  

“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通情达理,事情就好办多了。”采苓突然想起,问道:  

“公司什么时候跟工人签劳动合同?姐妹们都盼着呢!”宋经理就这个问题跟董事长及股东们商讨过几次,无奈这帮家伙总推脱说看看再看看。看什么呢?就是看周边的私营企业,大家签就跟着签,大家不签,何必着急。他只得敷衍道:  

“这个问题董事会已经讨论过多次,我也总在催促,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女工们的工作还靠你来做,做到相互理解,理解万岁嘛。”随又一脸正经地说:  

“采苓,我想过了,你技术好,工作认真负责,上来做质量检验工吧!对你来说,轻松一些不说,收入还高些。”采苓听了,不禁心花怒放,由工人到质量检验工,虽然还是工人,但离开了该死的工作台,无异于囚徒获得释放,鸟兽逃出樊笼。兴奋中,突然想到大翠,想到大翠每天晚上因疲劳而酣睡的样子,心里很难受,因说道:  

“大翠年纪大了,做活有些力不从心,还是让她上来吧,她很负责的。”宋经理被采苓的真诚感动了:这种好事,不论落在哪个女工头上,怕不要高兴得跳起来,怎么会把机会让给他人!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心想着别人的姑娘,做了一天活,那张脸虽然有些苍白,嘴角浮现的一抹微笑却使这种苍白显出别样的妩媚。胸前的玉马则在窗外夕阳照射下洋溢着柔和的晕光。真诚让这个姑娘更美,更可爱,他愣愣地望着她,不禁发起呆来。采苓见他这样,有些不知所措,笑道:  

“宋经理,我是不是说得不对?”  

“哦,不,不!你说得很好。一个只关心自己的人不会受到别人的尊重。你就不要谦让了,大翠的事以后再说。质量检验虽然不用上机干活,但责任更大,担子更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采苓想了想,回答道:  

“明白。”  

“明白就好,明天就到质检科报到,先跟着实习一段时间,然后独立工作。”  

   

   

第五章 陷阱有时专逮羔羊  

   

一  

   

钱烽从广州打来电话,说货已办齐,不日便可回到江城,叫她不要挂记。采苓忙说,谁挂记了,才不呢!钱烽在电话那头笑了。又提到取邮包的事,说先放在她那儿,等他回来再做处理。采苓见他小心翼翼的,倒觉得过意不去,笑道:  

“就这点小事,神秘兮兮的,又不是要我帮忙贩毒!”  

那头钱烽笑嘻嘻地道:  

“真要贩毒,你帮不帮忙?”  

“帮!怎么不帮。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过不是帮你贩毒,而是带你去公安局自首!”二人都在电话里笑了。  

几天后,果然收到钱烽寄来的包裹单,收件人一栏写着采苓的名字。采苓带了身份证去邮局,邮局的人见这么大个包裹却没多少分量,好奇地问道:  

“里面是什么?”  

采苓指着单子说:  

“西洋参。”  

大翠见她抱着个大包裹回来,问道:  

   “都是些什么呀?这老远寄来。”  

采苓说:  

“西洋参,补药。”  

大翠说:  

“什么样儿?还没见过哩,打开看看。”  

采苓忙说:  

“不行!钱烽说了,拆开走了药性就没用了。”  

大翠笑道:  

“有那么严重吗?别是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哟。”  

采苓不高兴了,撅着嘴道:  

“你不相信钱烽,还不相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大翠忙说:  

“采苓妹妹快别这么说,没事大家都好,你妈可是把你托付给我的。”  

几天后,钱烽从广州回来,打电话给采苓说要到她那儿取邮包,乘机说:  

“这回我可以到府上坐坐了吧!”  

采苓在电话那头笑道:  

“现在还不行,什么时候行了,我会告诉你。下了班我去拿包裹,你在路口等我。”  

钱烽早早去了,一直等到快天黑,才见采苓抱着个大包裹从巷子里出来,亲亲热热叫声:  

“钱哥!”  

钱烽假装生气道:  

“你怎么老是拿我当外人!”  

采苓笑道:  

“没有啊。”  

“没有!都到家门口了居然拦在门外不让进,你什么意思嘛!好了,坐上吧,我要不高兴了,把你扔到马路当中去!”  

“只要你高兴,扔哪儿都行。”采苓倒是真心的。  

摩托车驶进小区,在一个急转弯处,车子失去平衡,歪倒在地,将坐在后座的采苓摔出去老远。钱烽扔下车子跑过去,见她紧紧抱着邮包,皱着眉头挣扎着要爬起来,脱口问道:  

“邮包摔坏没有?”发觉不妥,忙改口道:“摔着哪里没有?”发现她胳膊肘擦破了皮,渗出血来,又痛又急,道:  

“还真把你摔了,看我这张乌鸦嘴!”  

采苓忍着痛,把邮包递给钱烽,说:  

“邮包一点都没摔坏。”  

   

二  

   

到了钱烽住所下面,采苓执意不肯上去。钱烽说,你胳膊摔破了,上去包扎一下嘛!采苓笑道,这点伤算什么,我有那么娇气吗?好了,你上去吧,我还要上街买点东西。钱烽虽然强悍,却拿这位倔强的妞儿没辙,只好由她去。  

在姐妹们眼里,采苓是幸运的:有自己的住处,有大翠的呵护,有总经理的关照,身后还有一个白马王子穷追不舍。她们将这些幸运都归结于采苓长得好:  

“这年月,女人有一张漂亮脸蛋就是最大的本钱。”她们不无嫉妒地想。好在现在科学技术发达,能使女人变得漂亮起来的方法越来越多,传统的如涂脂抹粉,现代的如定期护肤、局部整容以至于换张脸成为人造美女等等。她们只看到美女一时的风光,却不知“以色事人”的害处,不知道一张过于漂亮的脸蛋对女人来说往往弊大于利。为什么?花太美了采摘的人多,人太美了追逐的人多,面对无数诱惑、陷阱乃至暴力,有几个美女能够幸免?以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为例,竟没有一个得了好下场的!西施原是苎萝山卖柴人的女儿,被越王拿来献给吴王,吴国被越国灭亡后,西施反被越人当作祸水处死。 王昭 君远嫁大漠,丈夫呼韩邪死后又被迫嫁给呼韩邪前妻的儿子,如此乱伦之事,带给她的是终身痛苦。貂婵为王允行反间计,舍身侍奉董卓,董卓死后归吕布,吕布死后归曹操,一生颠沛流离,仍然不得善终。杨玉环被她公公唐玄宗霸占,虽然得势于一时,终不免马嵬之祸,九族被诛,作了个孤魂野鬼。所谓“红颜薄命”,简直可以视作漂亮女人的定理。当然,长得太差也不行,俗话说得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除非有孟光或黄氏般贤慧,能嫁梁鸿或诸葛亮那般德行的男人,否则哪个男人愿意成天守着个丑八怪过日子!女人的最佳长相应该是不美也不丑,大街上一抓一大把那种,不出众即无是非,无是非则获平安,在保证平安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得到幸福。  

自从宋经理上任实行改革,姐妹们业余时间多出不少,她们也有更多时间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逛街,去风景区游玩,有时晚上不加班还相约跑去吉庆街吃鸭脖子。商店里漂亮衣服多得令人眼花缭乱,价格也贵得令女工们咋舌:动辄几百上千,不要说买,想都不敢想,但准你看,准你摸,甚至准你试穿。有的女孩子就一家家试穿,在镜子前扭过来扭过去,过过干瘾。采苓单独和钱烽也逛过几回,钱烽见她在时装店流连徘徊,说,看中那件,咱们买!采苓说,太贵,算啦!钱烽说,我有钱,多贵也付得起!采苓总是笑笑,十回有十回空着手离开。  

   

三  

   

采苓对自己有信心,她不发“拖糖”,要发就发“喜糖”。她跟钱烽交往,或者说拍拖,除了偶尔出去玩玩,三不知吃顿饭,并没有什么实质性交往,比如找个没人角落吻吻,找个偏僻地方抱抱,随随便便到男朋友家里过夜之类,这些在城里女孩子看来稀松平常的事,她却想想便要脸红。她从来不向钱烽要东西,更不找他要钱,即使在她妈妈生病住院急需用钱的时候也不!就说吃饭吧,也坚持AA制,弄得钱烽不敢带她到稍微高档一点的餐馆就餐。在钱烽看来,她简直就是一个怪物,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外星人。采苓却非常满足,她和钱烽交往,从来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她要的是对她人格的尊重,要的是超出金钱之外的纯洁感情。这些,钱烽都尽其所能给她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她既不以自己的美貌为美貌,就不会拿来当作放债的本钱,让男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服役。  

“那不是真正的爱情而是在糟蹋爱情。”  

她这样想。因此,宁愿在厂里没日没夜地做工,挣几个可怜的辛苦钱养活自己,也决不要钱烽的施舍。钱烽对她的固执有时恨得牙痒痒,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志气。  

“这颗漂亮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和采苓在一起,他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因而也就缩手缩脚。他有一种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被这个女人捏在手里,不停地揉搓,欲要重塑成一种别的什么样子。想到这里,整个人像是嵌入钢模般不自在。令他欣慰的是,难受之后却是说不出的畅快,正如戒除毒瘾的人忍过那一阵不可名状的痛苦之后四肢百骸竟是意外的舒适。在采苓面前,就像病人在医生面前,他会变得格外听话格外温存,这让采苓特别感动。  

这天在班上,采苓正做着活,手机响了。她急忙从手袋里拿了几张卫生纸跑进洗手间里。__钱烽的电话,说在哪儿呢,不会又在厕所里吧,我这边都闻到臭味了。采苓说,别油嘴滑舌好不好,车间里能接电话吗?工头看见要扣工资的。问他有什么事?钱烽说过几天又要去广州,要她别加班了,出来聚聚。  

“去‘好再来’餐馆吃烤虾如何?”江城人这几年流行吃烤虾,就是将小龙虾剥成一个个虾球,用签子串了,抹上佐料放到炭火上翻烤。浓烟滚滚,香气四溢,味道十分鲜美。这些餐馆大多地处僻静街巷,吃客却闻香而至,开着车从各处赶来,将原本狭窄的小巷塞得水泄不通。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围坐在室外大排档前,在烤炉冒出的烟雾中,大吃大喝,直至深夜。第二天再看,整条巷子虾壳满地,手纸成堆,环卫工人一个上午才能打扫干净。这家餐馆离采苓工厂不远,钱烽带她吃过,确实不错。采苓嗔道:  

“说什么呢,我在厕所里呢!今天不行,太累,明天吧,明天厂里设备维修,放假。”钱烽道:  

“那就明天。明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神神鬼鬼的。”钱烽笑道:  

“暂时保密,明天早晨我去接你。”说完挂断电话。  

晚上回到家,采苓对大翠说:  

“大翠姐,明天钱烽请客,你和我一起去吧。”大翠笑道:  

“你们年青人约会,我去干什么?当电灯泡?”采苓央道:  

“钱烽说去一个好地方玩,你整天除干活就是睡觉,烦不烦哪!陪我去吧。”大翠打着呵欠道:  

“明天还真不能去,我家老头子前几天就说了,要去他那儿一趟,有事商量呢。”采苓撅嘴嘟哝道:  

“你两口子哪一天缠得清,我的死活就没人管了!”大翠不再作声,她又幸福地打起了呼噜。  

   

四  

   

初秋时节,肆虐了几个月的暑魔渐渐收敛了威风,它也要休息不是!清晨,残月淡淡,江风习习,蓝天湛湛,白云生生。对岸江汉关大钟刚敲过九点,采苓来到巷子口,钱烽已经等在那里。他T恤牛仔运动鞋,人模狗样,正朝巷子里探头探脑。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恋人迎面走来,忙笑嘻嘻迎上去,伸出手搂住她的肩膀。采苓小声嗔道:  

“别这样!”  

钱烽招招手,一辆出租车滑到跟前,上车后,钱烽对司机说:  

“呼伦贝尔!”  

司机应声向右一打方向盘,车子掉过头,沿着宽阔的公路向前驶去。采苓问道:  

“什么‘呼伦贝尔’,你要带我去哪里?”钱烽笑道:  

“呼伦贝尔”都不知道,亏你在江城这么多年!告诉你吧,‘呼伦贝尔是本市著名旅游景点,坐落在江心天兴洲上,吃喝玩乐什么都有,视野开阔,空气新鲜,可算是都市里的世外桃源。”采苓见他说得天花乱坠,勉强笑道:  

“那好吧,只是别太晚。”钱烽见采苓无精打采的样子,关切地问道:  

“累了?”采苓怕他担心,只说:  

“还好。”  

身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做检验工本来是总经理对她的提拔和照顾,没想到她竟顶了真,发现产品质量问题不是像别的检验工打回返工完事,而是不厌其烦地告诉工人问题出在哪儿,应该怎样避免问题重复出现等等,见有的女工接受能力差,只得亲自动手,上机示范,那女工站在旁边看着,自己意思倒不好意思起来。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姐妹们,从不吝啬自己的力气和经验,虽说不用成天坐在工位上,但前前后后走马灯似的转,就是男人也吃不消,何况一个娇小的女人!她真是“一根筋”,只想要对得起总经理的提拔,把工作做到无可挑剔。  

钱烽哪里知道这些,将胳膊从她脑后穿过去,搂着她柔软的肩头,抱怨道:  

“累成这样,还说没什么。别干了,那种活是人干的吗?”  

“不干活,你养我呀?”  

“养你又怎么了,我养不起你吗?”  

“你是养得起,可我为什么要你养?我是你老婆还是情妇?”  

钱烽笑了:  

“你这张嘴呀,我算是领教了。”又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那帮姐妹们知道不知道你帮我取包裹的事?”  

“你都说过不让告诉别人,我会到处打锣去呀!”  

“你看药材还行吧?”  

“我又没打开过,怎么知道好不好。”  

“采苓!”  

钱烽心里一阵激动,突然将她紧紧搂住。  

采苓在他怀里狠劲挣扎,嗔道:  

“别这样,我累了。”  

钱烽不知哪根邪筋绊动了,突然兴奋起来,纠缠不休。正不可开交时,胸前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疼得他“嗷”的一声,慌忙松开。情知是那块玉马作祟,拿眼睛往采苓胸前一扫,却没看见她戴。一边揉着肋骨,一边问她:  

“你那块玉马呢?”  

“戴着呀。”  

采苓从衣裳底下拿出给他看。钱烽傻了,心道:  

“真他妈蝎虎!硌得我差点没晕过去,她竟一点感觉也没有!说不准真是块护主的宝贝哩!”  

越想心里越怕,连忙正襟危坐,嘴里念念有词,默默祷告:  

“玉马有灵,原谅小的对你主人无礼,以后再也不敢了。”  

采苓见他自言自语,笑道:  

“念什么呢?”又问他:  

“这次去几天?”  

“个把月。”  

“什么事,去这么久?早点回来,别让人惦记着。”  

   

五  

   

长江中下游江面有许多沙洲,著名的如江城的鹦鹉洲,南京的白鹭洲。可惜这二座洲子早已消失,人们只有从前人诗歌中体味其旖旎风光。崔颢的《登黄鹤楼》写道: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还有李白模仿此诗所作《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一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不见使人愁。”  

采苓喜欢这二首诗,很小就能背诵。有人戏称农村村干部孩子为“高干子女”,我们也不妨戏称农村代课老师府上为书香之家。这些人平日蓬头垢面,衣衫简朴,和农民并无二致,但他们肚子里有墨水,是与农民距离最近的知识分子,理所当然获得农民的尊敬。不管采苓身上有多少难以磨灭的乡村野性,但骨子里翰墨留香总会在不经意间散发出来。  

长江中的沙洲如同鲜活的生命,生生息息永无止境。比如江城下游的天兴洲,不知何年何月淤积而成,现在已是长二十多里,宽四五里的大岛。此洲极像一艘超级巨轮,溯流而上,船头如锋利犁头,将浩瀚大江从中劈开,沿船舷一分为二,至船尾则二江合一,雪浪翻腾,滚滚东去。洲上银沙细细,绿草青青,更兼黄芦摇曳,百鸟争鸣,别是一番风情。所谓“呼伦贝尔草滩”,乃是开发商利用洲上空地修建的一处游乐休闲场所,开发商看中这块人间福地,投入巨资,回报丰厚,江城人也多了一处游乐场所。  

乘轮渡来到岛上,踏上柔软的沙滩,心情骤然不同。那时还没有天兴洲大铁桥,只见水天一色,海阔天空,呼吸之间,心旷神怡。远远看去,沙滩上错错落落散布着几十个花花绿绿的蒙古包,专供情侣租用,周围娱乐场所密布,吃喝玩乐一应俱全。采苓哪里见过这般场景,一时间,新鲜、好奇、浪漫、温馨诸多感触如潮水般涌来,所有的疲乏劳累霎时抛到九霄云外。一进园子,便如同笼子里放出的小鹿,在宽广的草地上撒着欢儿奔跑,不时兴奋得大喊大叫,头发和裙子随风飞舞,像河面上泛起的一朵浪花,又像是夕照中飞扬的一片彩霞。引得摊点上的老板忘了手里的活计,蒙古包里的情侣探出脑袋。钱烽笑眯眯地看着忘情于碧水蓝天、绮丽风光之中的采苓,如同欣赏一幅绝妙的画作。她上身穿一件粉色无袖短衫,下穿一条淡蓝色齐膝丝裙,一双锃亮的棕色皮鞋娇小得恨不能拿过来捧在手心里。看着看着,不经意间,一股不可名状的潜流进入他的胸膛,那是一种力量,一种使恶人向善的引导力,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这种久违了的情感几乎让他难以自持。  

正想着,忽觉肩膀被拍了一下,他蓦地一惊,下意识地记起儿时奶奶讲的故事:狼悄没声地走到身后,将前爪搭在你肩膀上,你以为是熟人,回头看时,它便乘势咬断你的喉咙。但这里是游乐园,不可能有狼,他回过头,一个沙哑的声音笑道:  

“钱老弟,艳福不浅哪。”  

钱锋见是吴胖子,也笑道:  

“来啦!随便玩玩,哪里谈得上什么艳福。”  

吴胖子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一脸横肉,眯缝眼,嘴角上翘,加上油亮可鉴的秃脑门儿,极像庙里大肚子弥勒佛。那弥勒佛道:  

“别尽顾了玩,误了正事。我问你,几时去广州?”  

“过二天吧。”  

“不行!明天就过去!”  

“还让不让人活了?总得休息几天吧!”  

“休息什么!眼下货源紧缺,价格飞涨,正是赚钱的好机会,你回去准备一下,赶紧过去。”  

钱烽犹豫了一下,道:  

“那就坐明天下午的火车吧。”  

“坐什么火车?飞过去算了。”  

“你晓得我生来怕坐飞机,那玩艺儿一旦掉下来,没得救!”  

“你他妈还挺怕死!包裹还是让这丫头去取?”  

“我看算了。她不知内情,万一露馅,咱们可就完了。”  

“那就告诉她实情,把她拖下水!舍不得?舍不得就和她断绝一切关系。”  

“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我来做!”  

“别,别!还是他妈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我让她取就是。”  

“这还差不多。你这次去多久?”  

“个把月吧。”  

“不行!我不能等那么长时间。”  

“那边风声很紧,弄不好人财两空。这样吧,我叫采苓__就是那女孩__收到包裹立刻给你送过去。”  

“让她送?”  

“没问题。这妞单纯得像个中学生,等会儿我给你介绍介绍。”  

正说着,采苓已经跑了回来,娇喘吁吁,叫道:  

“钱烽,带我骑马去!”  

看见跟钱烽说话的胖男人正笑嘻嘻盯着她看,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冲那人点点头。她在草滩上跑了一阵,胸脯一起一伏,娇嫩的脸蛋浮着二朵红云,愈显得出水芙蓉般俏丽。吴胖子哪里见过这个,恨不得一口水吞了她,急忙定了定神。钱烽介绍说:  

“这位是 吴德吴 先生,我的朋友,也是做药材生意的,你就叫他吴胖子吧。”  

又对吴胖子说:  

“我的女朋友,黄采苓。”  

采苓不好意思地嗔道:  

“别听他的,谁是他的女朋友。”  

吴胖子哈哈大笑,脸上的赘肉跟着一阵乱颤,显得十分滑稽。  

钱烽租了一座蒙古包并让小吃店老板将食物送到包里,吴胖子说有事要先走,又打趣道:  

“我这个灯泡太亮,照得你们什么也做不成。”  

一句话说得采苓满面通红,低头不语。钱烽给了他一拳:  

“说什么呢!今天倒要你这盏灯泡照照。”  

吴胖子连连拱手:  

“不敢,不敢,告辞,告辞。”  

钱烽想起什么,赶上去拉下脸说:  

“可不许对她动什么歪脑筋,你若敢打她的主意,老子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说着伸出榔头般大小的拳头在胖子眼前晃了晃。胖子笑道:  

“你老兄的人,借个胆子也不敢哪!”说罢笑嘻嘻地去了。   

钱烽进来,采苓挽着钱烽的胳膊,笑道:  

“这人真有意思。”  

钱烽道:  

“这家伙,就会讨女人喜欢。采苓,可别上他的当呵。”  

采苓道:  

“我才不会呢。我讨厌他那副模样。”  

   

六  

   

    钱烽第二天便去了广州。半个月后,收到邮局送来的包裹单。去邮局取包裹时,邮局的人验过包裹单,随手将包裹扔在柜台上,包内滚出一根干萝卜条似的东西,那人拿起来看了看,问道:  

“这是什么?”  

采苓道:  

“西洋参呀。是一种中药。咦,这袋子怎么破了?”  

那位工作人员将那支西洋参交给采苓,说道:  

“也许是运输途中摔坏的吧。”  

采苓将西洋参塞进袋里,回来后找出针线缝好,第二天抽个空按照钱烽留的地址给吴胖子送去。  

吴胖子真不是个东西。收到包裹先是翻来复去检查,好象谁在包裹上做了什么手脚似的。特别在采苓补过的地方反复看了半天,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黄,最后又回转到红色。他将包裹放好,随即从冰箱里搬出一大堆零食,什么牛肉干,鱼片干,薯片,薯条,提子什么的,还有采苓最喜欢吃的开心果,堆了满满一茶几。吃零食是女孩子共同的嗜好,采苓也不例外,见了这许多好吃的东西,如何不馋?她嘴里说:  

“别客气,别客气,厂里还有事,我要回去了。”  

却又坐着不动,并动手剥开心果吃。吴胖子不怀好意地笑着,又搬出几听啤酒饮料。采苓一边吃一边说:  

“喝饮料吧。”  

吴胖子连忙打开一听“健力宝”递到她手里,笑嘻嘻地问道:  

“ 黄 小姐老家是哪里?”  

“某某县秀镇秀溪村。”  

“这么好听的名字,难怪会出你这样的大美人。”吴胖子奉承道。  

“我们那里天是蓝的,水是清的,空气吸进去是甜的。除了穷一点,哪里不比城里强!”说起家乡,采苓掩饰不住骄傲和自豪。  

“你爹妈都是做什么的?”  

“爸爸教书,妈妈务农。还有个弟弟读初中。”  

“你一个人出来打工,他们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都这么大了,又有大翠姐在一起,再说这个世界上总是好人多吧。比如钱烽。”  

“如果钱烽是好人,我就是圣人。”吴胖子有些醋意,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采苓没听清。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还有好吃的东西呢。”说着起身又从冰箱里拿出几包卤菜,放在微波炉里转了转,都盛在一个大盘子里,采苓看时,有酱牛肉、脱骨凤爪、鸭脖子等等。吴胖子口里说:  

“吃啊, 黄 小姐,别客气!”自己不管好歹,用手一顿乱抓,呼赤呼赤,吃得脑门、鼻尖油晃晃的,渗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边吃边大口大口喝啤酒。采苓暗暗好笑:  

“这样吃法,能不胖么。”  

采苓喜欢啃鸭脖子。鸭脖子上肉不多,本来如鸡肋般无多大用处。但经“好吃佬”武汉人用特殊工艺制作出来,那味道竟是格外鲜美。卤好的鸭脖子一根根堆在柜台上,呈酱红色,老远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啃一口卤得结结实实的颈肉,开始感觉麻不麻,辣不辣,咸不咸,甜不甜的。咀嚼一回,其中的味道便慢慢渗了出来,时间越久,那味道越出来得透彻,食欲便越发旺盛。直到数日之后,那种特殊的味道还会让你难以忘怀,忍不住又想要吃。采苓只顾低头啃鸭脖子,胸前那块玉坠悬在空中钟摆似的来回晃动。吴胖子笑道:  

“你脖子上挂的什么?我看看。”说着一只油腻腻的手伸了过来。  

采苓吓得慌忙取下放在茶几上,道:  

“一个玉马,有什么好看的。”  

吴胖子拿起来,对着亮光看了半天,又取出放大镜细细研究。采苓也起身参观吴胖子装修豪华的房间:三室一厅,宽敞明亮。卧室门半掩着,里面有张紫红色大床,床上被褥零乱,靠墙乳白色真皮沙发上堆满了杂物。客厅很大,悬着一盏很大的水晶吊灯,墙上挂着几幅粗俗的西洋油画,清一色全是女人裸体,看得采苓面红耳赤。正面是一台大屏幕平板电视,电视前摆放着沙发椅、茶几,顺墙是花架、佛龛,窗边是咖啡桌、高背椅等等,所有家具全是紫红色的,就连佛龛里供奉的财神也是紫红色木头做的。另一间屋子房门虚掩着,推开一看,里面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古董,有的锈迹斑斑,有的残缺不全,更多是制作精美、光彩夺目的珍品。采苓看这些东西,觉得隐隐中散发出一股腐烂尸体的气味,阴森森的,好不瘆人,连忙退了出来。吴胖子总算鉴赏完那块玉马,因为手抖得厉害,放大镜竟然掉到地板上,发出很响的声音。采苓问:  

“你怎么啦?”  

吴胖子弯腰捡起放大镜,訕笑道:  

“你看我这手,放大镜也拿不住!”  

他抖抖地将玉马交还给采苓,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这玉马哪里来的?”  

“我妈给的。”  

“你妈又是哪里来的?”  

“自然是我爷爷给的。你该不会问我爷爷是哪里来的吧?我告诉你,是我爷爷的爷爷给的。”  

吴胖子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个女孩子可爱极了,甚至比那个价值连城的玉马还要可爱。当下越看越爱,放胆在她头上摸了一把,笑道:  

“好吃吧?不是吹牛,我这里零食比超市还全.....”  

采苓头一扭:  

“哎呀,看你一手的油!别这样,吴......老伯。”  

吴胖子火燎着似的缩回手,呆了半晌,笑道:  

“你叫我什么?老伯?我有那么老吗?”  

见采苓不吱声,又涎着脸笑道:  

“我天南海北哪里没去过,还是头一回看见你这样标准的美女,钱烽好有福气哟。”  

采苓自顾吃,不理他。他就将巴斗大的屁股往采苓与沙发扶手之间狭小空间里硬挤进去,采苓连忙站起身,却被吴胖子一把抓住摁下。吴胖子说:  

“我在文艺界有很多朋友,本事大得很,几天就能包装出一个明星来。像你这样天生丽质,埋没了岂不可惜!想不想我给你引见引见?”  

采苓只听说有一个姓张的导演最会包装女孩子,凡被他瞧中的,一个角色演下来,百分百一炮走红。就问:  

“你说的是张某某吗?”  

吴胖子笑道:  

“张某某倒还高攀不上。我那些朋友却也神通广大,不敢说把你捧成世界级天皇巨星,捧出个把国家级明星绝对没有问题。”  

他欺侮采苓孤陋寡闻,便没边地海吹起来:  

“你知道现在大腕明星是个什么身价?身价你懂吗?就是一个人能卖多少钱的意思。什么?人也可以卖?你这就跟不上形势了。只要卖得出去,现在什么不能卖?大腕们个个明码标价,跟商店里商品一模一样。大腕,大腕你懂吗?就是名气大的演员。大腕拍一部电影起码这个数。”  

说着伸出五个手指。  

“五千?”  

采苓心想往多里说没错。  

“五千?开玩笑!五千那是‘北漂’的价钱。北漂你懂吗?全国各地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都赶趟儿似的跑到北京,成天蹲在片厂门口。蹲在片厂门口干什么?就为了在电影里头捞个群众演员当当,一天下来,二个盒饭就打发了。五千,那是北漂中漂出名堂人的价码哩!”  

采苓哪里知道这些,不敢乱猜,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好奇地盯着吴胖子。吴胖子见一通海吹便镇住了这妞儿,得意起来,索性再吓一吓她,因笑道:  

“告诉你吧,腕儿们拍部电影片酬绝对不少于五百万!”  

采苓吃了一惊,一时也闹不明白五百万与五千究竟有多大差别,只是下意识地伸了伸舌头道:  

“这么多!”  

“这算什么,”  

吴胖子索性拉开架势吹起来:  

“只要出了名,找你的人就会挤破门槛。拍一部广告就给一千万,在台上露露脸也有十万八万。你看国内那些明星,哪个不是‘可敌富国’?”  

他原想在采苓面前卖弄斯文,哪里知道人家是读繁体《红楼梦》长大的,却不懂什么叫“可敌富国”。笑道:  

“是‘富可敌国’吧。”  

吴胖子脸上一红,强辩道:  

“我怎么不知道‘富可敌国’?只是我一向以为‘富可敌国’这个成语有些语病。你想啊,国家有大有小有贫有富,有的国家穷得叮当响,你就敌了,又能富到哪里去?还不如改成‘可敌富国’更为妥当。”  

采苓见他“鸭子死了嘴巴硬”,不想和他争,听得一个个巨额数字从他嘴里说出就像吹出一个个肥皂泡似的轻易,不由得呆了。她记得在乡下,一张十元的纸币已经被视为巨款,进了城才见过百元大钞。长这么大,对财富的概念仅达到千元级。她想象不出五百万一千万是个什么概念?多,多到什么程度?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吴胖子见她呆呆地,便放肆地将左手圈住她的纤腰,涎着脸将一张臭哄哄的鲇鱼嘴凑过来,嘻嘻地说道:  

“你知道你有多美吗?自从上次见到你,这半个月我天天失眠,我......”  

采苓感到一只多肉的手臂牛蚂蟥似的缠在腰间,同时一股沤熟的大粪臭气扑面而来,熏得她差点窒息过去。这一惊非同小可,“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直跳起来,指着那根酒糟鼻骂道:  

“吴胖子我告诉你,你别跟我嘻皮笑脸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别说我是你朋友的女朋友,就不是,你也不能见面就动手动脚!难怪钱烽说你专一骗女孩子呢!”  

“哎哟!”  

吴胖子惨叫一声,原来那块玉马随着采苓这一跳直甩起来,正好砸在他左眼上,痛得捂着眼睛蹲下身去。  

采苓不管,绕过沙发,气咻咻地向外跑去,顺手将门狠劲地一带,径自走了。剩下吴胖子歪在沙发椅里,半天动弹不得。   

回家路上,采苓看见一个没有双腿的男子匍匐在路边乞讨,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裤管里露出两根嶙峋的断腿,和肉案上剔得精光的筒子骨没什么两样。他对着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行人磕头,给钱的却很少,因为碗里只有二三枚硬币。采苓早就听说许多残疾人被人强迫乞讨牟利,心里却实在不忍。于是走过去,在碗里放了一张十元的钞票,那残疾乞丐眼睛里立刻放射出惊喜的光芒,朝着出手大方的恩人鸡子啄米似的磕起头来。采苓不敢看他,赶紧快步离开,心里感到舒坦了许多。  

   

七  

   

一天晚上,大翠问:  

“采苓,你没事吧?”  

采苓诧异道:  

“没事啊,怎么了?”  

大翠说:  

“看你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别是有什么心事?”  

采苓肯定地说:  

“没事!”  

“没事就好。哎,我问你,你那个白马王子究竟是个什么人,你了解过吗?”  

采苓红着脸说:  

“怎么了?”  

大翠说:  

“我俩可是一块从秀溪出来的,你妈还托我照顾你。你跟我说实话,钱烽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在一家中药材商店做事。”  

“你去过他的店?”  

“没有。”  

“你到他家里去过?”  

 “哎呀,翠!你怎么像审我似的。好,我全告诉你,钱烽这人很好,不光人长得英俊,性格也好,会疼人,我爱他。这你放心了吧。”  

大翠笑了起来,在采苓脸上轻轻拧了一把:  

“爱、爱、爱,大姑娘家也不怕羞。我看你是琼瑶电视剧看多了,受害太深,别把什么事都想得那么好,电视上是编出来哄你的!你还拿棒槌当针(真)呢。多长个心眼,别到时候后悔!”  

采苓觉得大翠过于小心,甚至还有些嘀哆。她相信自己的眼力,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凡看准的路,她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敢作敢为,正是山妹子的性格。她也察觉出与钱烽交往的那个吴胖子有些不大对劲,但她相信钱烽,相信他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做生意嘛,什么样的人都得接触,社交方面自然复杂一些。她尊重大翠,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就算钱烽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她也有信心把他拉到正道上来。何况钱烽在她面前不像是假装出来的,她深信这一点。  

   

八  

   

钱烽从广州回来,脸色就很难看。他将采苓径直带到自己家里,采苓这次没有拒绝。没容采苓对自己堆得乱七八糟的两室一厅发表意见,钱烽就拿出那只邮包放在她面前,指着用蓝线缝过的地方问道:  

“这是你缝的?”  

采苓见钱烽脸色铁青,说话冷冰冰的,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正心里打鼓呢,见问邮包的事,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便将邮包破了,西洋参掉出来,自己怎样塞进去,怎样用线缝好破处等等说了一遍。钱烽问道:  

“真不是你拆的?”连问数声。  

“真的不是。”  

采苓恨不得赌咒发誓,委屈得只想掉眼泪。钱烽松了一口气,道:  

“也许是在运输途中损坏的。对不起,错怪你了。”  

说着,小心地拉起采苓的手,他这时虽然冲动,却不敢抱她,只好伸过嘴去吻她的眼睛、额头。采苓一把推开,恨恨地说道:  

“你们这些男人就爱欺侮女人,幸好不是我拆开的,真要是我拆的,你还不定怎么样呢。”  

钱烽笑道:  

“那我就吃了你。”  

采苓看了看那个邮包,突然想起,诧异道:  

“这不是我给吴胖子送去的那个吗?怎么在你这里?”  

钱烽眼珠一转,道:  

“还说呢,人家发现邮包被拆过,要求退货,既然不是你拆的,只好我去给人家解释啦。”  

采苓噘着嘴道:  

“不就是药材吗,犯得着这样神秘兮兮的。这些东西在我们老家遍地都是,谁又当回事了!”钱烽笑道:  

“你当是萝卜根哩,还遍地都是!”拉着她坐在身边,表情严肃地说:  

“苓儿,我钱烽长这么大还没有真正爱过一个女孩子,除了你。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采苓见他这样,便笑道:  

“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我要你答应我,永远也不要拆看我的东西,也不要过问我的事,行吗?”  

采苓委屈地说道:  

“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什么时候看过你的东西!”  

钱烽说:  

“我知道。不过我还是要你亲口向我承诺。”  

采苓道:  

“我承诺什么呢?只要你不做违法的事,我什么都答应你。”  

钱烽想了想说:  

“好,我也答应你。”  

钱烽伸手去搂她的腰,却一眼瞥见她胸前那块要命的玉马,先有三分胆寒,笑道:  

“你把那劳什子摘下来行不行?我怎么觉得那么别扭!”  

采苓口里说:  

“不行。”  

却顺从地将玉马摘下来,放在桌上,钱烽这才上前搂着求欢,她一把打掉那只不安分的手,坚决地说:  

“不行!不到结婚那天,你想也别想!”  

钱烽先礼后兵,再三跟她说明时代不同了,城里女孩未婚同居平常得很,甚至还有试婚的,这就叫与时俱进。但不管钱烽说得如何天花乱坠,采苓只是夺手不行。以钱烽的经验,初尝禁果的女孩子总有一个由拒绝到半推半就到尝到甜头后主动投怀送抱这样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解决矛盾最主要的办法就是暴力。不用暴力,有着坚硬外壳的禁果是断难砸开的。采苓想的是,对于女人来说,贞操是比生命更要紧的东西,在没有法定婚姻保障的前提下被人拿走,不仅会在一瞬间完成由少女到女人的可怕转变,弄不好还会成为今后痛苦和不幸的起点。  

“凡女儿个个是好的,女人个个是不好的。”  

贾宝玉这样想,她也这样想。她不愿意太早成为一个女人,不愿意太早踏入痛苦和不幸的深渊,最好一辈子也别这样。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如果能像黛玉那样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该有多好!她想。   

钱烽的经验主义遭到彻底失败。采苓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完全不像别的女孩子半推半就做做样子。战斗最惨烈的当儿,钱烽突然看到桌上那只玉马迅速膨胀起来,霎时便如真马大小,怒睁双眼,张开血盆大嘴,露出两排森森利齿,朝他咬来。吓得他大叫一声,倒在沙发上动弹不得。采苓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鬼,边整衣服边推他:  

“怎么啦,不高兴了。”  

见他不啃声,过去一看,哎呀不好,钱烽额头撞在茶几角上,流出血来。采苓吓坏了,一把抱住,问:  

“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  

钱烽清醒过来,摸了摸额头,却摸了一手血,他哪里敢说玉马的事,只说:  

“哪来那么大劲,我差点被你害死!”  

旋又苦笑道:  

“看不出你还是位贞烈女子!等明儿攒足了钱,一定给你立块贞节牌坊。”  

采苓没有对钱烽提起吴胖子的事,她在“呼伦贝尔草滩”无意中听到钱烽警告吴胖子的话,不想钱烽因为自己跟吴胖子动拳头。  

过了几天,钱烽又去了广州。  

采苓还在质检科当检验工。开始,有的姐妹担心她会不会和自己渐渐疏远,有的担心还会不会替女工们出头。采苓却浑然不觉,依旧热心快肠,依旧乐于助人。她对工作是负责的,对姐妹们同样是负责的。一有空,就到宿舍和姐妹们一块玩,交心谈心,和几位工会组织者商量如何解决女工们反映的问题。她明白肩上的责任:既然女工们信任自己,就一定要全心全意为她们服务。姐妹看在眼里,心下明白,采苓还是那个采苓,没变,一点没变!  

秋天是江城最好的季节,人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钱烽在广州的日子竟比在江城还多,像这样离多聚少,反倒使二人更加牵挂,电话,短信没一天断过。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距离产生美”吧。  

   

   

第六章 爱情是个什么玩意  

   

一  

   

宋总经理自认为是一个的社会主义者。他在国外多年,除了美国,还到过英国、挪威、瑞典等北欧国家。英国1945年开始的那场被称为民主社会主义的改革,使英国率先成为所谓“福利国家”。在工党领袖艾德礼的领导下,国家将矿山银行、交通运输、钢铁生产等重要部门实行国有化,使经济领域中的国有成份达到20%;通过级差明显的累进所得税,使全部国民收人的2/5通过税收由国家实行再分配;对全体公民实行疾病、事故、年老、伤残、失业、生育、死亡等广泛的保险,并提供免费医疗。  

瑞典更不得了。瑞典执政党社会民主党自称信奉马克思主义,它宣称:“社会民主党致力于建立一个以民主理想和人人平等为基础的社会。自由、平等的人们生活在一个团结的社会里,是民主社会主义的目标。在资本与劳动的冲突中,社会民主党始终代表劳动的利益。社会民主党现在是、而且永远是反对资本主义的政党,始终是资本对经济和社会进行统治的反对者。”  

这个党主政初期,曾致力于经济实体国有化进程,但因效率低下,严重阻碍了经济发展,自己也曾一度下台。  

瑞典社民党从失败中认识到,在生产效率低下,社会财富相对匮乏的情况下,社会主义是建设不起来的。他们认为,社会主义的关键,实现社会公平的关键,不是所有制,而是分配方式。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完全可以通过科学的分配方式实现社会主义追求的充分就业、公平分配和社会福利等等社会目标。同时消除资本主义社会失业、贫困、不公等社会现象,建立劳资双赢的和谐社会。他们力图建立这样一种私有制即以职工持股和小股民持股与大股东共同占有企业资产,从而促进企业创造更多的财富。财富分配实现社会化,由政府和工会来掌管,就是说由政府(在工会监督下)通过税收把一部分企业利润分配给弱势群体,缩小贫富差别,建设福利型国家。  

这种分配模式最终使得瑞典成为全世界贫富差距最小的国家。在那里,百分之十收入最高的国民与百分之六十收入最低的国民,税前收入差距高达一百四十多倍,经过政府这个杠杆的平衡,税后收入差距缩小为三倍,而资本家并未因此起来造反。它的产业工人月工资为二千美元,教授月工资为四千美元,人均住房面积四十平方米,四分之三的家庭有汽车。瑞典实行的是超额累进税制,也就是收入越高,赋税越重;收入越低,赋税越轻。这是一种明显有利于劳动人民的制度,它保证了社会全体成员都能过上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有效避免了贫富差距过大导致的种种社会问题,有效地避免了社会矛盾的激化。  

在实现这一“社会主义”目标过程中,工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瑞典90%的劳动者加入了工会,在与雇主的谈判中,工会有效地维护了工人的利益。在工会的主导下,工人从各方面参与决策企业生产经营活动,从“工人参加管理”这一点讲,与中国的“鞍钢宪法”可说是殊途同归。  

2002年瑞典人均GDP为二万五千四百美元。建立了“从摇篮到坟墓”的全民社会福利制度。一个瑞典公民,从出生到十六岁,全部享受政府给予的未成年补贴,生病享受医疗保险,上学从九年制的义务教育到高校都不用交学费,成年就业后又纳入了社会保险体系,直到耄耋之年进入养老院,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  

经济的高速发展以及社会分配的公平合理,使得瑞典成为最廉政的国家。据说,他那里三十二年里没有发生一起官员贪污受贿案件。政府官员乃至首相都不能搞特权,首相住居民区,平时没有保镖,出入不带随从,家中没有国家配备的公务员和厨师,上下班乘公共汽车或开私家车,平时除非履行国务不允许使用公车。整个社会和谐安宁,是犯罪率最低的国家之一。  

瑞典社会民主党执政经验集中到一点就是对资产阶级采取了又团结又斗争的正确政策:讲团结时不忘为工人和全社会谋福利,不允许资本家对社会进行统治;讲斗争时不损害私有制,保护资本家的正当权益,努力实现劳资双赢的局面。  

宋经理看过一个材料,说改革开放初期,中共首脑王震先生访问英国,经过一番考察,大发感慨,说:“我看英国搞得不错,物质极大丰富,三大差别基本消灭,社会公正,社会福利也受重视,如果加上共产党执政,英国就是我们理想中的共产主义社会。”  

宋经理是70后,就是说,他是改革开放的一代。与80后90后不同,他们这一代人虽然没经历那个红色的时代却多多少少带有那个时代的印迹,他们不像后来的青年那样彻底告别革命,告别崇高,告别对他人对祖国的爱。他们是值得庆幸的一代:他们至少没有堕落到个人利益至上,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不管青红皂白,不分是非曲直,不论美丑善恶的地步。  

首先,他是爱国的。他看到中国和西方国家的差距,看到中国的劳动者身受的贫穷和艰难,看到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看到社会不公一天比一天严重,看到中国的新资产阶级天生的卑劣和贪婪,他希望改变这一切,希望贫穷变为富裕,苦难变为幸福,卑劣变为高尚,贪婪变为无私。他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说到底,他仍然是一个坚定的私有制拥护者,他的民主社会主义建立在私有制基础之上。他认为在人类社会进程中,私有制特别是资本主义私有制可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创造社会财富,一旦社会物质财富极大丰富起来,真正的社会主义就会不请自来。他的这些观点与传统共产主义者的观点相去甚远,但并不妨碍他真心实意地为这个国家,为这个国家的人民作出自己奉献。  

其次,他追求完美的人格。他走南闯北许多年,没有沾染上任何不良嗜好,他希望通过努力,使自己的灵魂多一些真善美少一些假恶丑。他对毛泽东思想谈不上认识,更谈不上崇拜,但却记住了这位伟人的一段话:“我们大家要学习他(白求恩)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他,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有这样的精神追求,是不是有些费解呢?  

说到这里,读者一定明白了这个青年人为什么放弃美国优裕的工作生活条件回到国内接手一个各方面都非常落后甚至野蛮的企业。是的,他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把在国外看到和学到的东西拿到国内来做一番试验,他相信,但凡人类进步的思想,应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而他接手的这个企业,甚至连与工人签定劳动合同这样最起码的劳动关系都无法建立起来,其原因,竟然只是为了从工人身上多榨取一些额外的利润!他决定了,一定要说服董事长,如果仍不答应,就以辞职相威胁!他已经帮助工人建立了工会,他不想操控这个工人组织,但他想和这个组织建立一种互相信任的关系,而要建立这种关系,采苓是一个关键人物。因此,他把采苓请到办公室,问了一些产品质  

量上的事,话题一转,笑道:  

“今天可时间?”采苓道:  

“宋经理有什么事吗?”宋经理看着她的脸,笑了笑,方说道:“能赏光陪我吃顿饭吗?”  

钱烽走了好些天,采苓天天青菜萝卜吃得脸都青了。忙问:“你  

请客?”  

“当然我请客。”采苓见有这等好事,忙问:  

“叫上大翠行不行?”宋经理又笑了,说道:  

“大翠以后再说吧,就咱们俩,我还事对你说。”采苓不好坚持,心里只替大翠惋惜。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跟钱烽在一起,她舍得上馆子吃,钱烽不在,她连带肉的菜都舍不得买。说实在的,打从第一眼见到宋经理,就不讨厌他,不仅不讨厌,还觉得这人和她喜欢的钱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高大魁梧,英俊潇洒。而温文尔雅,气质学问,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于是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邀请。宋经理十分高兴,等采苓换好衣服,便开着他那辆崭新的别克轿车直奔鸿宾酒店。  

   

二  

   

宋经理没有领教过采苓与其脸蛋极不相称的超强食欲,问想吃什么?说随便。他就自作主张点了牛排,熏鲑鱼,罗宋汤,蔬菜沙拉,甜点,咖啡等等,外加一瓶白兰地。采苓头一次进西餐厅,更没有吃过西餐,见刀、叉、匙、盘、杯、餐巾横七竖八摆了一桌,很有些不知所措。宋经理见她这样,不觉得好笑,当年初到美国,他连西餐厅的门都不敢进!现在,他这个得了正果的假洋鬼子正好充当临时教员,他要帮助眼前这个花果山下来的美猴王修成正果。他非常耐心地为采苓讲解刀叉的分类,摆放,用法等等。他说:  

“你看,这些刀、叉、匙摆放整齐而且平行,很有讲究。餐刀放在盘的右侧,刀刃朝向盘子。汤匙放在餐刀右边,匙心朝上。餐叉放在盘子左边,叉齿朝上。酒杯和水杯则放在右前方。这些餐具看起来随便摆放,其实都有讲究。吃的时候,你要用右手拿刀,左手持叉,先用叉子把食物按住,然后用刀切成小块,再用叉送入嘴内。不能用刀戳住食物往嘴里送,那样危险也没礼貌。欧洲人使用时不换手,美国人切完后,会将刀放下换右手持叉把东西送到嘴里。   

喝汤时,右手握住汤匙,汤匙只能用来喝汤,不能同时又吃别的东西。餐巾也有讲究。如果餐巾很大,可以叠起来铺在腿上,小餐巾不用折叠。不能将餐巾挂在胸前,挂在胸前那是在狭窄的地方不得已而为之。可以用来擦嘴但不可用来擦脸或者擦刀叉、碗碟等。  

宋经理手把手教给她,她天份极高,教一遍早已会了。因见桌上食物品种虽多,分量却少,不觉有些失望。她是大碗大钵吃惯了的,这些东西一撮一撮的,能吃得饱?她想,宋经理还是从国外回来的,也忒小气了。其实她哪里知道,就这几样不起眼的食物,价格一点不比钱烽满桌子鸡鸭鱼肉便宜!采苓按宋经理教的方法试着切那块牛排,好容易切开,里面露出缕缕血丝,吓得她尖叫一声,扔掉刀叉,倒在椅背上。邻桌西装革履的绅士和袒胸露背的女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齐扭过头来。宋经理带着几分尴尬,问道:  

“怎么啦?”  

采苓被大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说:  

“这牛排没熟,尽是血丝丝。”  

宋经理忍不住笑起来,道:  

“这是用小牛犊的肉做的,讲究的就是个嫩。吃吧,没事。”  

采苓早就饿了,面对吊着血丝的牛排,食欲全无,心想,一碗肉丝面也比这强多了!但她没得选择,正应了中国那句老话:饥不择食。硬着头皮切下血丝相对少些的部分闭着眼睛塞进嘴里,嚼也不敢嚼,囫囵咽了下去,却没有勇气吃第二块。于是吃别的,谁知一种比一种难吃,只得各样来点应景。宋经理见她吃东西这样秀气,不知就里,心中暗暗赞叹:这才是美女本色啊。采苓从此以后对西餐再没有好印象,常常告诫姐妹们说,那不是人吃的东西,扔给动物园里的狮子老虎还差不多。也许是乡下生活给了她一副外柔内刚的肝肠,对酒竟有意外的亲合力,凡是跟她一起吃过饭的人都对她的海量留下深刻印象。如果有机会搞公关,在喝酒这点上她无疑具有绝对优势。宋经理举起酒杯,“干杯”两字还未说完,她已经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那种淡黄色的液体甜中带些微酸,醇醇的,有些像乡下人酿制的糯米酒,却没有白酒那般浓烈、辛辣。宋经理有些诧异,给她斟满,依旧一口喝了,还没事人似的望着宋经理憝笑。宋经理惊讶不已,心想,海量呀!她究竟能喝多少?倒要试试。经销部正缺一名能喝酒的女公关,采苓果真能喝,真是太好了。因怕她喝醉,便不急着倒酒,先督促她喝汤,吃鲑鱼,采苓却一个劲要喝,竟自己动手,不多久,一瓶白兰地便喝了个底朝天。宋经理见她没事人一般,暗暗称奇,便拍了拍手,服务员应声过来,躬身问道:  

“先生需要些什么?”  

“来一瓶法国白兰地。”  

白兰地来了,服务员熟练地打开盖,用白手巾包着酒瓶,一人斟了一杯。宋经理又说:  

“采苓你不要喝得太急,多吃点菜。”  

采苓端起杯子,一口喝干,用餐巾抹抹嘴,笑道:  

“这是些什么菜呀,我可吃不来!”  

“你爱吃什么菜?”宋经理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中国的菜我都喜欢。”  

“可这是西餐店呀。”  

“我不喜欢吃半生不熟的东西。”  

采苓撅着嘴说。宋经理没法,只好又叫来服务员,让他把采苓那份牛排拿去重新煎一下,嘱咐道:  

“要煎熟!”  

那服务员似笑非笑地望了采苓一眼,顺从地端了进去。不一会儿,又端出来。采苓吃时,果然熟透了,连声说:  

“好吃,好吃!”  

有了下酒菜,喝起来更加凶狠,不多时,第二瓶又喝去大半。宋经理见她害酒痨似的狂饮,嚇得眼都直了。他陪着喝了一些,他还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自觉两眼充血,舌头僵直,头重脚轻,很有些招架不住。再看采苓,刀叉并举,捻指间将那块不小的牛排一顿吃了。见宋经理面前的没怎么动,笑道:  

“你怎么不吃?“宋经理对眼前这个外貌与性格很不相称的女孩子突然生出浓厚的兴趣,他乜斜着眼睛,看她摆弄刀叉,看她用调羹搅拌碟子里沙拉,看她皱着眉头喝汤,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同时羞怯一笑,真是可爱极了。他被她的清纯深深感动,情不自禁再将酒杯斟满,高高举起,说:  

“采苓,哥哥陪你再干一杯!”  

采苓笑了,举杯一饮而尽。宋经理说:  

“还要不要再来点什么?”  

采苓笑道:  

“我要的这里都没有。”  

“你说,我叫他们给你弄。”  

“我想吃家乡碗豆藤上的嫩尖尖,还有田埂上野蔷薇的嫩尖尖,有吗?”  

那还真没有。宋经理问:  

“那些东西好吃吗?”  

“怎么不好吃!好吃极了。碗豆的嫩尖尖要在初春的早晨去摘,刚长出不久的嫩叶上挂着大颗大颗的露珠,卷曲的须须一碰就断,下到锅里转眼缩成一团,一大捧才能炒一小碗。我把牛赶到山坡下让它自己吃草,跑到地里,一会儿就能摘到一大捧!野蔷薇的嫩尖尖也很好吃,你把它折下来,——不过要小心,刺太多,会扎破手指的——剥去外皮,里面的心子碧绿碧绿的,咬一口,又脆又甜。几时你有空,我带你去摘,好不好?”  

宋经理在国外也曾忙里偷闲泡过洋妞,恋过同胞,但从来没有遇到过采苓这样的女孩子。那些女孩子,不是被尔虞我诈的社会扭曲得变形,就是被发了霉的钞票沤得一身异味,“我爱你”三个字的注释往往是房子、车子、票子,听说某市富豪征婚,各地女孩蜂拥而至,排着队等候面试,场面之壮观,堪比公务员考试,真真是庸俗到极点!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女孩子身上似乎找到了自己找了很久没有找到的东西,那是一种超然于世俗之外,像和玉一样晶莹剔透的东西。他觉得内心深处涟漪荡漾,不能自已。只顾呆呆地望着她,如痴如醉。采苓笑道:  

“你怎么啦,怎么这样看着我?”  

宋经理慌忙挪开视线,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太唐突,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伙青年大大咧咧地走进酒店,坐定后,先磕瓜子、吃茶、聊天。有几个人声音很大,指手画脚,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采苓一眼看见,跳起来跑过去,亲亲热热地叫道:  

“钱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张脸被白兰地染得红朴朴地,正如盛开的月季。钱锋没想到在这里碰到采苓,狐疑地四周看了看,见一个挺斯文的男人独自坐在一张桌前,一脸无所适从的模样。便问道:  

“那人是谁?”  

采苓连忙蹬蹬蹬跑过去,不管宋经理愿不愿意硬拉了过来,介绍道:  

“这是我们公司的宋总经理。上次买手机见过的,你忘了。”  

又对宋经理介绍道:  

“这是我男朋友钱烽。”  

在这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面前,二个男人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只得不情愿地伸出手握了握,假意寒暄了一番。打了些“久仰久仰”,“何处高就”,“天气不错”之类的哈哈。然后宋经理对采苓说道:  

“采苓,谢谢你接受我的邀请。好好陪陪男朋友吧,我有事,先走一步。”  

说着,冲在座各位合掌告辞,道:  

“各位慢用。失陪了。”  

不料钱烽一把拉住,说道:  

“宋经理,您这就见外了。采苓在您那里工作,少不了要您多多关照。我们哥儿几个聚会,说好不带女朋友,我自然不能例外。”  

又嗔采苓道:  

“你怎么还是那样不懂事,和人约好出来,怎么能中途扔下人家呢?”  

采苓撅着小嘴道:  

“好啦,听你的就是。晚上别忘了给我打电话,啊?”  

“知道了,快和宋总经理过去吧!”扭头对宋经理说道:  

“采苓就这性格,还望宋总经理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我就喜欢她这种性格。”  

话虽然说得彬彬有礼,实则在向钱烽示威:别以为采苓就是你的了!我若和你竞争,鹿死谁手还不一定!钱烽是何等聪明之人,宋经理那点心事他还看不出?以他的条件和阅历虽不足以与宋经理抗衡,但他毕竟先机在握,决不会怵一个什么经理。采苓又是一个极重感情的女孩子,大可不必担心。不过钱烽愈是对采苓动情,内心深处就愈是多一层阴影,他无法从这些阴影中挣脱出来,感觉自己在矛盾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重新回到桌边的宋经理没有了食欲却狠命喝起酒来,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采苓有了几分醉意,话也多起来。她问宋经理一些外国的事情,宋经理就故意大声大气,拣有趣的讲给她听。采苓一会儿听得入神,一会儿笑得打颤。餐厅里的人被她孩童般的率真所感染,无不投以欣然的目光。只有钱烽胃里不住地往外冒酸水,他皱着眉头,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直到采苓向他道别,兴高采烈地挽着半醉的宋经理走出酒店大门,登车而去,始终没有做出丧失理智的事情。桌上一位膀大腰圆的汉子愤愤不平地道:  

“钱哥,要不要修理一下姓宋的?”钱烽猛地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蹾,吼道:  

“谁敢!”那只酒杯顿时碎成一堆玻璃滓子,血,顺着手掌流下来。  

   

三  

   

钱烽自己也说不上是怎么爱上黄采苓的。他追过不少女孩子,确切地说是不少女孩子追过他。相貌英俊性格豪爽加上出手大方,使他成为不少女孩子追逐的对象,也惯的他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这些来得太容易的感情。黄采苓不同,这个来自深山的精灵让他第一次动了真情,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娇小的打工妹是第一个征服他的女孩子。她征服他,不是因为天生丽质,也不是因为柔情似水,更不是因为狐媚魘道之类,都不是。恰恰相反,正是她原汁原味纯朴的性格以及与众不同的天真善良的本质打动了他。这样的性格和本质犹如一束穿透黑幕的阳光照亮了他心底里残存的一丝人性,融化了他灵魂深处封冻已久的寒冰,使得沉沦在黑暗中的灵魂重新有了生命的迹象。正因为如此,每当他下定决心摧毁这件稀世珍宝的时候总会良心发现,关键时刻总不忍下手。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到她面前,他的字典里就会出现“渺小”这个扎眼的词!和采苓接触时间越长,他越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他这个坏蛋,从一开始,就在欺骗这个单纯而无辜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浪漫的一幕其实是他精心设计的。之前,他带着N任女友在中山公园闲逛,在网球场附近突然看见一群头发上沾着棉线的服装厂女工站在围网边看里面的人打网球,她们浓重的外地口音告诉他,这是一群乡下来的打工妹。其中一位娇小得跟瓷娃娃差不多的女孩子引起他的注意。她上穿一件白色T恤衫,下穿一条半新不旧的牛仔裤,脚蹬一双运动鞋,和她那帮穿红着绿的姐妹们走在一起特别打眼。他不由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打量起来:宽阔白亮的额头,乌黑明亮的眼睛,眼皮双得很好看,眨眼时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如同卡通画上的大眼美女。她的脖子不像一般矮个女孩那样短矬,而是较为细长,呈优美的流线型,如同白天鹅的颈子。这女孩皮肤白嫩,活泼可爱,既没有城里女孩子的故做矜持,也没有同伴们那般形容粗俗。她在姐妹们中间开心地笑着,跳着,给萧瑟的秋天带来春天般勃勃生机,发现人们注视她,又立刻羞得满脸通红,拉住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同伴悄悄说着什么。那神态活像一只沐浴着阳光的小鹿又像一只围着主人脚边撒欢的小狗。钱烽不由看得呆了。女友嘴一撇,道:  

“有什么好看的,一群乡里人!”钱烽勃然大怒,骂道:  

“乡里人怎么啦?你他妈祖宗八代不是乡里人!”吓得女友直吐舌头。  

经过一番调查,钱烽掌握了采苓的基本情况,摸清了她上下班规律。于是叫了二个弟兄,模仿电视剧里演滥了的情节,设了个小小圈套,没想到轻而易举便套住了这头人见人爱的小母鹿!  

采苓给他的爱是无私的。不知为什么,正是这种不求任何回报的爱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在爱河中搏击风浪,他早已习惯了与那些将感情,肉体标了价堂而皇之地摆在超市与普通商品一起出售的女孩子游戏人生。把纯粹物质领域的“市场经济模式”或者说“经济杠杆”用于情爱领域实在是了不起的发明,许多原本复杂的事情一下子变得简单了。花钱消费,不仅仅能够消费物质商品也能够消费精神商品,包括肉体和感情等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公平公正而且心安理得。他绝不接受来自对方精神或感情方面的施舍,他不习惯,觉得别扭。他的账单一向收支平衡,既不许别人欠他的,也不肯欠别人的。和采苓的交往,带给他更多的是不安和反思。   

   

四  

   

晚上,他把采苓约出来,在一家咖啡馆坐了很久。从喝第一口咖啡起,思想斗争就没有停止过。他几次鼓起勇气,几乎就要将分手的话说出来,一遇到她真诚热烈的眼神,又不得不将那些残酷的字眼咽回肚里。采苓往咖啡里放了许多糖,边用小巧的调羹轻轻搅拌,边笑着告诉钱烽,小时候最喜欢吃糖,过年家里熬的麦芽糖多半被她一个人吃了。晚上睡在被窝里还吃,半夜惊醒,一只耗子竟从嘴边跳着逃走。不知不觉扯到昨天的事,当着钱烽毫无顾忌地大谈宋经理如何有学问,对工人如何关心,对自己如何关照等等。又笑着说,那牛排如何如何难吃,刀叉如何别扭等等。坦诚得钱烽想妒忌也妒忌不起来。只得讪讪笑道:  

“你还说!我那几个朋友打抱不平,要修理姓宋的呢。”  

采苓闻言大惊失色,叫道:  

“为什么!”  

“为什么?他敢抢我的女朋友,弟兄们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不是的!他没有……。”采苓急得脸都红了。  

“还说没有。没有你会这么护着他?”钱烽故意撩她。  

“钱哥,都是我不好。你别叫人修理他好不好?宋经理真的是好人。”采苓当了真,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钱烽笑道:  

“我哄你哩。哪会真修理他?不信你看我的手。”把一直蜷着的手掌摊开伸到她面前,手掌上几处地方贴着创可贴。采苓握着他的手掌,心痛地看了又看,惊讶道:  

“你,你把你自己修理了?”  

钱烽笑道:  

“我修理我自己也不敢修理你的宋经理啊!”  

采苓似乎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讽,用哀求的口气说:  

“你别修理你自己,也别修理宋经理,好不好?”  

钱烽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忍心再开玩笑,抓住他的小手,正儿八经地说:  

“你这丫头,我听你的还不行!”  

咖啡喝得差不多了,采苓突然说想到钱烽那里洗个澡,她已经二天没有洗澡。厂里浴室太脏,人又多。  

洗澡时,采苓没有栓门,她在家里洗澡从来不栓门。钱烽像个正人君子端坐在沙发上,偶尔望一眼映在浴室毛玻璃上模模糊糊的人影,随即转过头去。电视正在播放时装表演,身着比基尼的女模特们扭扭捏捏在T台上走着猫步,屁股一颠一颠,胸部一耸一耸,煞是好看。钱烽却打不起精神,他突然厌恶起那一片片白花花的皮肉,厌恶起那一具具色迷迷的胴体,赶紧拿起调频器,换了个台。正巧在播放足球赛,于是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钱烽,把提包里那件衫子拿给我。”采苓在浴室里叫道。钱烽连忙找出来走到浴室门口,转过头去,说:  

“给你。”浴室门响了下,一条裸露的胳膊伸出来。钱烽忍不住还是飞快地朝里瞟了一眼,看见采苓裸露着的半边身子,温润光滑,洁白如玉,慌得他一把带上门,逃了开去。采苓洗完澡,又将屋子收拾了一下,笑道:  

“衣服乱扔,被子也不叠,臭哄哄的,你们男人怎么个个懒得抽筋!”钱烽抱着一丝侥幸,央告道:  

“天太晚,别走了。”  

“那怎么行!”  

“你看我们都这样了,还那么见外!”  

“我们都怎样了?你别逼我好不好,今后的日子比树上的叶子还多,不在这一时。”  

钱烽没法,只得说:“过二天还要去广州,你帮忙最后收一次包裹,以后就不麻烦你了。”  

采苓笑道:“你怎么越来越客气?多大个事,也值得这样。”  

钱烽不答,心事重重地拿起头盔,走到门外,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城市灯火的辉映下,空中越发像是塞满了烂棉絮似的让人感到难受。没有月亮,看不到星星。他突然忆起儿时住在市郊的情景,那时一到傍晚,树上知了叫累了的时候,妈妈总是早早地在门口空地上洒上水,支好床铺,把洗过澡的他和弟弟抱到床上,他们躺在凉沁沁的篾席上,一遍又一遍数着天上的星星。那时的星星又大又亮,围绕在月亮旁边,调皮地眨着眼睛,妈妈忙完了就坐在他们身边讲野人家家的故事。冬青树上的麻雀渐渐安静下来,墙角传来蛐蛐和蚱蜢有节奏的奏鸣声。那是些多么美好的时光啊!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五  

   

    宋经理果然将采苓调到经销部,又单独把经销部主任叫到经理办公室,一再嘱咐他关照采苓。经销部主任是风月场上老手,以为这妞儿是总经理的人,不然何以有幸从又苦又累的生产一线调到质检科,在质检科不到半年,又调到待遇丰厚、颇有油水的经销部?当下心领神会,满口答应。回到部里,立即召开全体会议,郑重其事地将新来的同事介绍给大家,同时信口开河,列举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优点,特别强调宋经理如何如何欣赏她,如何如何看重她,已经将她列为重点培养对象等等,夸得采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大家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就跟着赞叹一番,乐得上下讨好。从此把采苓祖宗似的供起来,不敢有一丝一毫怠慢。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面对舒适的工作环境,面对同事们毕恭毕敬的态度,采苓就像做梦一般。她不明白宋经理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她有哪一点值得他对自己这么好?和众姐妹相比,无论能力还是经验,她自认都不是最好的,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的姐妹?不是大翠?但她还是从心底里感激宋经理,就像感激所有给过她关爱的人一样。在姐妹们看来,采苓的上调,简直就是一步登天。她们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向她祝贺,几十双眼睛流露出各种各样复杂的感情,有羡慕的,有妒忌的,更多的是为她们热爱的工会主席时来运转感到高兴。采苓也有些依依不舍,几年来,她用惯了缝纫机、剪刀、熨斗,习惯了和姐妹们一起干活。突然调到一个全新的环境,去和她不熟悉的另一些人共事,她感到忐忑,感到惶恐,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折磨着她:姐妹们在车间没日没夜做活,天天熬得眼通红,吃的是无油无盐的萝卜白菜,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自己却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每日吃香喝辣享清福,怎么想怎么别扭,那种滋味真不好受!大翠拉着她的手说:  

“采苓哪,你可千万要把握好这次机会呀!”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宋经理对她有好感,攀上这棵大树,一辈子就有好日子过了。  

采苓听了,愣了半天,终于没有弄明白大翠要她把握的究竟是什么机会。  

   

六  

   

市场经济和现行体制的不相适应使得本来并不复杂的销售工作变得扑朔迷离,充满变数。直白了说,权、钱、色已然成为眼下销售环节最重要的润滑剂。采苓天生丽质,酒量又大,在某些人看来,正是公关的最好人选,销售部主任对她亦寄以厚望。销售部但凡宴请客户,主任必定带了采苓去。一则借此讨好陆厂长,二则让采苓出去历练历练,尽快培养成销售部新的公关明星。谁都知道,流通环节乃是一口大染缸,白的进去黑的出来,没有几个人能够幸免。社会上那帮经营人员走南闯北,个个学得吃、喝、嫖、赌、吹五毒俱全。见了被主任精心包装起来的采苓,眼也直了,脚也软了,哈达子也流出来了。真把秀色当成佳肴,把美女当作动力,采苓喝一杯,他喝三杯,采苓喝红的他喝白的,采苓喝低的他喝高的,只要美女高兴,硬敢整瓶整瓶往肚子里抽!结果可想而知,这些大爷们基本上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桌子上歪的,沙发上倒的,地板上打呼噜的,狼藉一片,惨不忍睹,回回如此。桌子上的合同文本都被醉鬼们拿来揩嘴擦手,一顿饭吃下来正事反倒给耽误了。本来凭她的姿色,只要略施小计,比如发发嗲,勾勾脖子什么的,什么合同签不下来?问题是她太单纯,又没有经营或者说公关方面经验,见客人高兴,就真心实意陪人家喝,以为自己的任务就是让客人吃好喝好。殊不知 公关 小姐最终目的是要客户心甘情愿在于己方不利的合同上签字。要达到这个目的, 公关 小姐卖弄风骚甚至做出肉体上的牺牲几乎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一群酒囊饭袋乎!  

美丽的花儿人人爱,但并不是人人都想采来占为己有。有道德的人把它视为一种公共资源,希望人人从中得到美的享受。自私的人却把它当作一种可以获取的财富,以独占为人生的乐趣。美丽的花儿呢?它该怎样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呢?或者远离尘嚣,像幽兰那样隐居在深山老林之中,虽然默默无闻,却免遭无赖们粗暴的采折?或者像玫瑰那样用锐利的毒刺包裹自己,让心存不轨者有所顾忌?或者接受某个真心怜香惜玉人的庇护,就像绛珠仙草接受神瑛侍者的庇护一样,以此断绝逐色者们的痴心妄想?她有一个爱她的钱烽,又有一个关心她的宋经理,这些人能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给她提拱庇护吗?  

此外,还有一种花儿,因为稟天地赋予的灵气,以致清水出芙蓉般冰清玉洁,超凡脱俗,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出一种敬畏之情,那花儿越是对自己的美艳浑然不觉,人们越是不敢进而到不忍伤害。这种花是存在的。  

有次在四海酒店招待一位重要客户,那人五十多岁,又黑又瘦,能吃能喝,在一脸真诚的采苓面前,开始还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相,说笑有度,语不涉邪。等到大半瓶“五粮液”下肚,就有些把握不住,当着主任的面一再夸奖采苓是他遇到的最好的女孩子。主任因宋总有“不惜一切代价签下合同”的指示,就推说去洗手间,临走俯在采苓耳边嘱咐了几句,叫她凡事忍耐,千万不能得罪客户。采苓笑道:  

“我知道。你放心吧。”  

那人见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立刻现出本像,色迷迷的目光放肆地游走在采苓雪白的脖子,丰满的胸脯甚至腹部以下女人最敏感的部位,似乎要将昏花的老眼变成神奇的 X透视仪,将衣裙下的胴体看个一清二白。采苓见他这样,深感奇怪,笑道:  

“老伯伯,您怎么啦?”  

只这一句“老伯伯”,有如三九天劈头倾下一盆冰水,吓得将刚才喝进去的“五粮液”化作一身冷汗,顺着脊梁骨全数冒了出来。眼前这个娇美的女孩子分明变成了他最喜爱的小女儿,他抱她,亲她,因为他是她的父亲。为了女儿的幸福,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即使要他去死!眼前的采苓美丽清纯,跟他的小女儿一模一样,他怎么会冒出那些肮脏的想法!他想起曾经被他玩弄过的那些女孩子,他玩弄她们,跟玩弄自己的亲生女儿有什么两样!他原来是一个畜牲,一个地地道道的下流坯!他觉得脑袋里有一根筋在狂跳,每跳一下,就像有人用刀子在里面狠命一剜,他的心在痛,他的心终于知道痛!他把头垂得低低的,不敢正视眼前这个女孩子,两只拳头握得紧紧地,握得手生疼,因为指甲已经深深陷入肉里。突然,他触电般直跳起来,一手蒙脸,一手拿起桌上的皮包往外就走。采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眼瞥见桌上的合同,忙叫道:  

“老伯,老伯,合同还没签呢!”  

那人像听见圣旨似的立马转身回来,看也不看,在合同上飞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红着脸逃走了。  

   

七  

   

根据经验,有几种女人不适合搞公关。太纯洁的不宜,太传统的不宜,太本分的不宜。这几项采苓都占全了。能喝酒又怎样?男人感兴趣的是你的身体,不是观看喝酒表演。采苓是太纯洁了,纯洁得谁也不忍心玷污她。许多客户同她接触之后,性情大变,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是那样污秽不堪。有的人从此不再找“三陪”,有的人毅然断绝与情妇的来往,有的人回家对妻子忏悔不忠,恳请原谅。更有一位仁兄彻底厌世,设计了三套方案预备结束自己“可耻”的一生。消息传开,经营人员便将金鑫公司视为畏途,相互转告,不敢登门。公司的客户骤然减少了许多。  

“都是采苓惹的祸!”  

前任老厂长找到宋经理愤愤地说。他虽然不当总经理,但还是公司董事长,而且公司有他一半以上的股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利益受损。  

“采苓怎么了?”  

宋经理明知故问。  

“采苓长得漂亮,能喝酒,为什么客户怕见她?别说陪客人做那些事,就是拉拉手唱唱卡拉OK也让人家感觉像是站在圣母玛利亚面前似的,你叫人家怎么乐得起来!客人都让她给吓跑了!”  

宋经理已经听说叔叔在这个女孩子手里吃过大亏,因笑道:  

“办企业不靠这个。”  

“那靠什么?”  

“靠过硬的产品,良好的信誉。”  

“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中国有中国的特殊环境,大家都好这一口,你有什么办法?你没听人说吗?‘不赌不嫖,不做空调’。岂止是空调,在中国做任何生意,都是这个模式。跑业务的那帮杂种好的就是这口,光有过硬的产品顶个屁用!”  

“我在国外没学过靠女人身体做生意的知识。”宋经理反唇相讥。  

“你真的看上这个打工妹啦?”  

“不管看上看不上,反正我绝不会让采苓去做那种事情。”  

老厂长正告道:“你如果喜欢上采苓,我告诉你,她可是有男朋友的,听说还有点来头。再说她自己就是匹生驹子,你可别没事找事!”  

   

八  

   

老厂长串通其他股东一齐向宋经理施加压力,宋经理拗不过,只好将采苓调离经销部,换上二个也还漂亮但很大方的女孩子搞公关,销售部门的业绩果然快速提升,客户又敢到厂里来了。他们与女公关们肆意调情的同时,却更加怀念曾在他们身上重新唤醒人性的采苓。他们憎恶堕落,却又热衷堕落,因为堕落带来肉体的愉悦;他们向往高尚,却又害怕高尚,因为高尚让精神倍受煎熬。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采苓是不受腐蚀的,虽然她并没有拒腐蚀的主观意愿。她是一块出自昆仑的美玉,不论放在哪里都会显示出无与伦比的坚白质地和美轮美奂的旷世姿容。宋经理正是认识到这一点,才排除众议,竭力保护,是不是有更深的用意,一时也说不清,毕竟他条件太好,不说挑花眼,找个才貌双全的老婆是手到擒来的事!何况他正全力扑在工作上,暂时顾不上去谈情说爱。  

宋经理本来打算让采苓到总经理室当秘书,无奈采苓死活不肯,说:我这点文化当得了秘书?再说,让我成天坐办公室,憋也憋死了!宋经理拗不过只得由着她再回质检科当质检工。  

这天是周末,快下班时,宋经理打电话给采苓,说明天是礼拜天,想请她去东湖海洋世界参观,不知能否赏光。采苓一想,钱烽去了广州,明儿又要腾房子给大翠二口子,自己没地方可去,怪无聊的,便答应了下来。  

位于东湖梨园大门旁边的海洋世界是江城最有名气的水族馆,常年游人不绝,尤其是孩子们向往的乐园。宋经理带着采苓在海洋世界玩了整整一天。采苓平生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奇形怪状的水生生物,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之前,她只知道有鲢鱼、胖头、鲫鱼、鳝鱼几种。海里的鱼也只见过带鱼,还是腌过的。这里的鱼,有的五颜六色,有的黑不溜湫,有的凶神恶煞,有的活泼可爱。小到鱼秧似的热带鱼,大到比水桶还粗的鲨鱼,还有张牙舞爪的章鱼,动作迟缓的海龟,动不动就喷出一大团黑汁的墨鱼,都令她大开眼界。最精彩的要数海豚表演。那些憨态可掬的家伙,有着黑缎子一般油亮的皮肤,叫声像孩子一样清脆。它们一会儿直立在水中,露出大半个身子,摇头晃脑,向观众致意,一会儿倒立水中,只露出尾巴摆动,一会儿高高跃起钻过悬在空中的圆圈,接着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向四周喷射,好看极了。一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小男孩居然骑在一只海豚背上,快艇似的绕着水池打转。采苓高兴得又是叫又是跳。一位妆扮成小丑模样的男演员走过来,十分礼貌地对宋经理说:  

“能请您的女朋友协助表演一个节目吗?”  

宋经理笑道:  

“你问她吧。”  

采苓连忙点点头。宋经理问:  

“你不怕?”  

“不怕!”  

那位男演员取过一件雨衣披在采苓身上,将她引到水池边,自己站到水池沿上,手持话筒对观众说:  

“现在请这位美丽的女士协助表演节目:与海豚握手、接吻,亲密接触。大家说好不好?”  

“好!!”  

观众席上顿时掌声雷动。男演员拿起挂在胸前的哨子使劲吹了一下,一只非常可爱的小海豚箭一般地游过来,从水中探出大半个身子,伸出两只扁平的鳍夹住采苓柔软的小手,使劲地摇了几摇,却不肯撒手,吓得采苓尖声叫起来,引来观众席上一片笑声。那男演员忙扔了一条鱼在海豚嘴里,这才松开采苓。采苓转身扑进跑过来的宋经理怀里,宋经理紧紧搂着她,笑着哄道:  

“没事,没事。”  

采苓红着脸挣脱出来,说什么也不肯表演与海豚接吻。男演员笑着大声调侃道:  

“这位女士太漂亮了,海豚也爱上了她,大家说是不是啊?”  

看台上齐声应和道:  

“是__啊!”  

“O——K!”  

还有人吹起了口哨。宋经理推了采苓一把,笑道:  

“你哪来的福气,人见人爱,我都要嫉妒死了!”  

在餐厅里,宋经理点了几样海鲜。也不是特意的,这里只卖海鲜,就像寺庙里只卖斋饭一样,算是入乡随俗吧。整餐饭宋经理一个劲劝采苓多吃,自己则吃得很少。采苓说:  

“你也吃啊。”  

他说:  

“我不饿。”  

他饶有兴味地看她吃,她吃得那样津津有味,面前的蟹壳虾须鱼骨堆得小山似的。他想,这里的服务员懒得很,也不帮客人收拾收拾,便亲自动手捡进一只空盘子里。他喜欢看采苓吃东西的样子,喜欢看她专注地啃蟹脚,挤虾肉。他不觉得她的吃相有什么难看,她太自然了,像一个孩子在父母跟前吃东西,没有一点做作和矫情。事实上,她的吃像并不难看,甚至有几分优美。比如说吃蟹吧,必定先将袖子捋得高高的,露出半截令人叹为观止的玉臂,粉嫩如雪藕,臂弯里淡蓝色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她拿起一只螃蟹,先前后左右看一回,像一只蓝眼睛波斯猫观察被它抓到的猎物。然后触一触那两只大螯确信没有威胁,这才动手扯去螯和其他的几对脚。掰蟹壳时,咬牙瞪眼,竟从座位上站起来,让人看了忍俊不禁。其实,煮熟的螃蟹很好剥,绝不至于如此费力,但她又绝没有一丝一毫做作的样子。采苓虽然贪吃,却也不是什么都往嘴里塞,一定是她喜欢吃的。凡是喜欢吃的东西,她会毫不客气地饱餐一顿。不幸的是,酒店里的菜肴好象都挺对她的胃口,所以从未见她冷落过那一道菜。宋经理笑道:  

“来,我帮你剥。”  

她不肯,说道:  

“不,我自己来。”  

她把几只螃蟹的蟹黄挑到一只碟子里,堆成一堆,然后蘸着姜醋,津津有味地细细品尝。对付蟹脚却没这么耐心,常常是剥了一半便放进嘴里囫囵嚼烂,吮尽汁水后连肉带渣一起吐出。不一会儿,十根指头便成了十根油晃晃的小腊肠。  

宋经理笑道:  

“这东西凉性大,少吃点。”  

“怎么,吃得你心疼啊?放心,我会付我那一份钱的。”采苓也笑道。  

“都被你一个人吃了,这钱怎么付?”  

“那就我付好啦。哎哟,我今天刚好没带钱,怎么办?”  

“那好办啊,把你押在这里不就行了。”  

“你还是洋博士呢,怎么这么坏!”  

“我怎么坏啦,给我提几条,好改。”  

“真的?”  

“骗你不成!”  

采苓放下手里的蟹脚,认真地说:  

“我倒真要跟你提点意见,你愿不愿听?”  

“好啊,欢迎欢迎。”宋经理见她嘴唇油晃晃,鼻尖上沾着蟹黄,二手举在空中没着没落的,感到很好玩。  

“宋经理,姐妹们要我问问你,劳动合同什么时候签啊?”  

“你的合同不是已经签了吗?”  

“我的合同是签了,但姐妹们的还没签,我和她们一起来的,不能只顾自己,她们一天不签,我的心一天不安!”  

这就是采苓!宋经理想,你要说义气也好,良心也好,这正是她令人敬重的地方。采苓见他不吭声,小心地问:  

“怎么,有难处?”宋经理忙说道:  

“没有,没有。我答应过你,一定尽快和所有员工签定劳动合同的,我说话算话!”采苓又高兴起来,顺手拿起一只绑得紧紧的大闸蟹要解开那绳子,不想绳子结成死结,解了半天没解开,正没奈何,服务员赶忙过来,帮着解开绳子,又动手剥开蟹壳,采苓接过,用调羹舀出里面的蟹黄,蘸着作料慢慢吃。又将嚼烂的蟹脚吐在碟子里,用餐巾纸揩了一下嘴。宋经理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用手一抠,果真抠下一团蟹黄,不好意思地笑笑,道:  

“这要走到街上,还不让人笑死!”  

宋经理完全被她征服了,心中突然产生某种冲动,并急切地想把这种冲动释放出来。他有些不自然地笑问:  

“你看我这个人怎样?”  

“很好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喜欢我吗?”  

采苓想也不想,说:  

“当然喜欢,你是我的好朋友嘛。”  

话一出口又连忙解释道:  

“我说的朋友,不是‘那种’朋友。”  

宋经理笑了:  

“究竟是哪种朋友啊?我们就不能成为‘那种’朋友吗?”  

采苓坚决地说:  

“不行!”  

宋经理道:“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是钱烽的女朋友了。”  

“你不是还没有同他结婚吗?只要你们没有结婚,我就有竞争的权利,就有机会。”  

宋经理急切地声明。心里却敲着小鼓。  

采苓不由一怔,转过脸,一双眼睛热热地看着宋经理,半晌方说道:  

“宋经理,我记得你是有女朋友的......。”  

“你说上次在商场看见的女孩子?那是她一厢情愿!他父亲就是公司的董事长,乱点鸳鸯谱的!”  

他突然一把握住她软绵绵的小手,动情地说:  

“采苓,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从那次在商场遇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  

见她不吭声,接着说道:  

“这些年我到过许多地方,遇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孩子,其中有一些是非常出色的。可是你和她们是那么不同,你的性情,你的思想,你的智慧,你身上那么多原生的,传统的东西,任何一个男人见了都不会不动心。这就是你独特的魅力所在。打个比方吧,有一次我去贵州旅游,在一处尚未开发的原始地带,下到一条深不可测的峡谷。我站在生长着茂密植被的峡谷底部,仰头上看,只见两边山体如同刀劈斧削般陡峭,各种各样的植物从锈迹斑斑的岩石缝中生长出来,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与天空融合在一起。周围是一片寂静,只有鸟语花香和植物散发出来的温馨气息。我就想,这条峡谷要是永远也不被人发现,永远不被人开发该有多好!采苓,你在我心中就是这样一条美丽、宁静的峡谷,你知道我是多么珍惜你呀!”  

采苓的情感还没有丰富到宋经理那般程度,但她听懂了,宋经理发自肺腑的表白令她非常感动。她不解的是,像宋经理这样留过洋的知识分子,掌握几百号工人命运的大人物,怎么会爱上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工?她觉得自己没有他说的那么好,相反,那些被他看作优点的东西,正是她做梦都想改正的缺点。她有时很羡慕城里时髦的女孩子,她们或者文静,或者优雅,都那么会打扮,那么会生活,她常常幻想能成为她们中的一分子。但在心灵深处,先天形成的抗体常常有意无意地抵御着城市生活对她的影响和侵蚀。这种抵抗在每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村女孩子身上都曾有过,只是在采苓身上表现得更加顽强,更加持久而已。  

在这次谈话之后,采苓便有意疏远宋经理。她感觉到,与宋经理过从太密,和众姐妹关系就明显疏远,连大翠也怪怪的,不像先前那么亲热。而且,而且还有董事长的女儿,她的条件怎能和那个女孩子相比!她既不愿做对不起钱烽的事,又不愿和姐妹们生分,更不愿意耽误宋经理的前程和幸福。所以再遇到宋经理邀约,便尽量找出各种理由推托,实在推托不了,就恶作剧硬拉上大翠当电灯泡。大翠偏又不懂板,真还屁颠屁颠跟了去,吃饱喝足,大嘴一抹,朗声谢道:  

“宋总,你真是个好人!”弄得宋经理哭笑不得。宋经理是何等精明之人,岂不知采苓真实用意!采苓的疏远使他陷入莫名的痛苦之中:和女人玩了多年的爱情游戏,这是最认真的一次,偏偏又像幻影一样若即若离,难以捉摸。  

   

   

第七章 纸包不住火会怎样  

   

一  

   

正当宋经理近乎绝望的时候,事情忽然有了转机。这天傍晚,宋经理正在吃饭,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问道:  

“喂,哪位?”  

“宋经理,我是采苓呀!”电话里传来采苓焦急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宋经理忙问。  

“我能到你家里去吗?”采苓一反常态地说。  

“来吧,来吧,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啦,我自己来吧。”  

宋经理住在梅园小区的一套公寓里,离工厂不远,临湖而居,环境十分优雅。采苓和姐妹们曾到他家里玩过。那时宋经理刚刚上任,在厂里推行“友情管理”,意在改善劳资关系。宋经理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下,将积了几天的脏衣服臭袜子一古脑儿塞进洗衣机里。每间屋子都喷洒了茉莉花型空气洁净剂(采苓有一次无意中说她最喜欢茉莉花的香味),又将所有的窗子打开,好让屋里的怪味散发出去。正忙着,门铃响了,宋经理飞快地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然后打开门,却见采苓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鹿站在门口。  

“快进来呀,采苓。”  

采苓顺从地走进宽敞明亮的客厅,四周看了看,眼神有些惶惑不安。  

“坐呀!想喝点什么?”  

“喝什么呀,人家都快急死了。”  

“别着急,慢慢说。”  

宋经理从冰箱里拿出二听饮料,拧开盖,递了一罐给采苓。采苓接过放在桌上,从手袋里掏出一包东西,说道:  

“宋经理,你看看,这是什么呀。”  

纸包里是一支粗大的西洋参,已经断为两截,仔细一看,中间竟是空的,一些白色粉末从里面撒出来。宋经理用指尖挑了一点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又伸出舌头舔了舔,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在国外时,他见过这种要命的东西。忙问道:  

“这是哪里来的?”  

也许是他的脸色太过严肃,采苓吓坏了,一时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对宋经理的问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宋经理发觉气氛太紧张,便过去扶着她坐下,将手轻轻放在她肩上,手指稍微使了些力,好让她平静下来。采苓感到从经理手上传过来的力道,不再紧张,说道:  

“今天我从邮局取回一个邮包——钱烽从广州寄回的中药材西洋参——你知道,西洋参是补气养阴清热生津的补品。谁知拿回家一看,邮包破了一个窟窿,——上回就破过一次——里面掉出一支断了的西洋参,我很奇怪,中间竟是被挖空的,里面塞着一个小小的塑料纸包,纸包也破了,撒出好些白色粉末来。我想,这是什么?为什么藏在西洋参里?钱烽不知在搞什么名堂。我很害怕,想到了你,你留过洋,有见识,你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宋经理在她对面坐下,看着这个无辜的女孩子,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一时间酸甜苦辣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痛恨钱烽一帮人,竟然利用一个纯真的女孩子为他们干这种丧天害理的事!更同情采苓的遭遇,她那么爱钱烽,钱烽却陷她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彻底揭露这伙禽兽不如的家伙,拯救这个被人推入无底深渊还蒙在鼓里的纯洁女孩。想到这里,他为自己正义、勇敢的决定感到亢奋,同时心灵深处也掠过一丝隐隐的快感:在这个天真、纯洁、美得令人心醉的女孩子不安的脸上看到了自己胜利的曙光。  

他郑重而又肯定地说:  

“是的,就是那种东西!”  

这句话他说得很小心,语调尽可能平缓,但对采苓来说已经足够了,宋经理的断言犹如晴空霹雳,生生将她击倒在沙发上。  

“钱烽一直在骗我!”她哽咽着说。  

眼泪像断线的珍珠,纷纷而下。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一把利刃划开,又像冷冻之后被用力摔在地上。她的心破碎了。宋经理挨着她坐下,他不知道怎样来安慰这个自己深爱着的女孩子,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半天才说出一句:  

“你是无辜的!”  

他想,这个女孩子立刻就要扑进自己怀里了!她会在最危急的时候把命运全权托付给他。他甚至想到,我是像爱人一样吻她呢?还是像兄长一样抚慰她?令他意外的是,采苓并没有扑进他的怀里,她挣开被宋经理紧紧握住的双手,从沙发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挺挺地跪着,几近哀求地带着哭腔说出一句令年轻经理终身难忘的话:  

“宋经理,求求你,求求你救救钱哥!”  

这回轮到宋经理心碎了。钱烽骗了她,把她往火坑里推,她却要救他,在知道真象后她依然爱她!难道她傻了?糊涂了?她究竟在一种怎样的逻辑世界里思维呢?痴情女子追求爱情难道真个不问实质,不问真伪,不问贤愚,不问善恶吗?采苓哪采苓,一个骗子兼罪犯的虚情假意竟能让你刻骨铭心,至死不渝,女人哪,你是怎样的一团谜呀!  

宋经理拉起采苓,感情复杂地说:  

“采苓,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心里难受。你一定要想清楚,钱烽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谁也救不了他,除非他主动投案自首。”  

“投案自首也是要坐牢的呀!”采苓痛苦地说。  

“贩卖毒品五十克就是死罪,这一根西洋参里就藏有五六克,你算算,他做了多少?不自首,不检举他人立功,能活命吗?”  

“我劝他不做了还不成吗?”  

“到现在你难道还没看清他的真面目?”  

“他是爱我的......”  

“他骗了你!他一直在玩弄你的感情!”  

宋经理忍无可忍地喊道。  

采苓不知是被一向温和的宋经理吓着了,还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宋经理被她哭得没了主意,想了一想说道:  

“采苓,这件事你对旁人说过没有?”  

“没有。我发现不对劲就立刻来找你了。”  

“那好,你先沉住气,钱烽回来后,你劝他赶紧到公安局投案自首。这是唯一能救你钱哥性命的办法。”  

“他要是不肯呢?”  

“你就到公安局报案,你是无辜的,不能成为他们的牺牲品。”又补充一句:“这些人都是丧心病狂的犯罪分子,你千万不要对他们心存幻想。”  

采苓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茫然地站起身,低低地道:  

“谢谢你,宋经理。我照你的话做就是。”说完,拖着沉重的步子向门口走去。宋经理忙说:  

“等等,我用车送你。”但她已经带上门走进夜幕之中,黑夜很快吞噬了她娇小的身躯。采苓走后,宋经理丢了魂似的瘫坐在沙发上,一直到东方现出鱼肚白。  

   

二  

   

钱烽从广州回来的当天,采苓打电话给他,第一次邀请他上自己家里来。黄昏时分,钱烽骑着摩托车来到临江的巷子口,远远看见采苓在路灯底下等他。这时已近中秋,她仍穿着单薄的T恤衫,抱着两只胳膊,似乎在抵御凉风的侵袭。钱烽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见了面,只说了一句:“走吧。”就坐到了钱烽后面,钱烽暗暗纳罕,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采苓的好性儿是以宽宏大度为基础的,交往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给过他脸子看。在采苓的指引下,七弯八拐,驰到一条肮脏的小巷尽头停下。大翠还在厂里加班,十点以后才能回来。采苓从门框上方摸出钥匙,开门进去,拉开电灯,招呼钱烽道:  

“进来呀!车子就停在门口。”  

钱烽做梦也没想到采苓住在这种地方!这算什么房子!破烂、低矮,还不如有钱人家搭的狗窝!过惯了花天酒地生活的钱烽几乎不相信眼前的情景是真的,美丽的采苓就住在这里,许许多多其他人也住在这里。他只知道采苓是农村来的打工妹,居住条件不会太好,万料不到会差到如此程度!可是采苓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更没有抱怨过。如果她有哪怕一点点示意,他也会倾其所有帮助她,让她从这个可怕的贫民窟搬出去,过上舒适的生活。她没有,她从不向他提出任何物质上的要求,她过着艰苦的生活,却总是快快乐乐的,她带给他,带给所有人的总是阳光灿烂的一面,总是鲜妍明媚的春天。钱烽尘封已久的心弦被拨响了,他很久没有被外界什么东西感动过,只有采苓,只有这个山沟里来的女孩子让他不知所措,并以各种方式敲击他那颗几近僵死的心脏。  

采苓让他坐在椅子上,用自己喝水的杯子倒了一杯白开水给他。他连忙接过来,也不管渴不渴,咕嘟咕嘟一气喝了个干净,问道:  

“你一直住这儿?”不等她回答又埋怨道:  

“你怎么能这么苦自己?”  

“我不苦。有吃有喝,有地方住,我已经很知足了。”  

“采苓,你没钱,跟我说一声,我有啊!”  

采苓忍不住,反问道:  

“钱烽,你老实告诉我,你的钱干净吗?”  

“怎么了?你怎么说出这样话?”钱烽勉强笑道:  

“我的钱怎么不干净了?”  

“你不要再骗我了!你看这是什么?”采苓说着将藏有白色粉末的西洋参放在桌子上。  

钱烽顿时脸色惨白,一把抓住采苓的手,恶狠狠地问道:  

“这是哪里来的?__你,你偷拆我的包裹!”  

“谁拆你的包裹了,”采苓丢开手,委屈地嚷道,又将那个破损的包裹放在桌子上,说:  

“从邮局拿回来就破了。上次那个包在邮局也破了,幸亏人家没发现,不然连我也被抓进去!你说,这白的是什么东西!”  

钱烽像一个当场人赃俱获的小偷,又像一个被宣判死刑的罪犯,绝望地呆坐在椅子上,脑袋里霎时转过几十种念头。  

“完了,一切都完了。”  

“除了采苓 ,还有谁知道?”  

“怎么办?索性拉采苓一起干?不,决不能把她搅进去!”  

“吴胖子知道了怎么办?那个手狠心辣的家伙一定会杀了她!说不定还会要我亲自下手!”  

“从此断绝与采苓的关系,使她置身事外?”他做得到吗?采苓早已成为他生活中的全部,成为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唯一希望,没有了她,生活还有意义吗?他只管胡思乱想,却找不到一点头绪。  

采苓见他低头不语,心里全明白了,直截了当地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那种东西,对吗?”  

钱烽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强笑道:  

“你在说什么呀,采苓!西洋参里面怎么会有白粉呢?大约是被虫蛀了吧。”  

“虫蛀了?虫蛀了是这个味?钱烽,你不要再骗我,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我不骗你,真是被虫子蛀了。”  

“钱烽!实话告诉你,我已经请宋经理看过了,他说就是那东西。烽哥,你听我的话,做这种事是要丢命的,别做了,好不好?跟我到公安局去自首吧。”  

钱烽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吼道:  

“你怎么能跟宋经理说!你跟他说跟到公安局举报有什么两样!你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已顾不上吃醋,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变得如猪头样大,他恼怒这个娇小可爱的女人竟然出卖自己!宋经理肯定报了警,警察也许现在就在他家里搜查。他似乎看见了那副闪着寒光的手铐,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  

“都是这个女人坏的事!”他想,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差一点就要扑过去,将这个千娇百媚的妙人儿生生掐死。他恶狠狠地抬起眼睛,不料正好与采苓那双深潭般清纯的眼睛两两相对,那双眸子浸泡在清澈的泪水中,满是柔情,满是期待,满是哀怜。他像着了电击一般,灵魂在肉体里猛烈地颤栗起来,一个声音在心灵深处某个地方响起:  

“你不能伤害她,哪怕让你下地狱!”  

他想清楚了,用尽可能平缓的声音说道:  

“你说得没错,是那种东西。我欺骗了你,我一直在欺骗你。可,可我是真的爱你呀!”  

泪水顺着这个彪形大汉英俊的脸棠滚落下来,那种悲痛欲绝的模样,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动心,何况柔情似水的采苓!她走过去,抱起他的头,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像哄孩子似的说:  

“宋经理向我保证不说出去。跟我去公安局自首吧。”  

“自首?”钱烽惊恐地重复道:  

“不!你知道我做了多少吗?自首也是个死罪!”  

“自首还有一线希望,政府不是讲‘坦白从宽’吗?这种事久做必犯,万一抓住了,你活不成,我也活不成。”  

“只要你不说,宋经理不说,从今以后洗手不干,我们不会有事的。”他安慰采苓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心里想的是,采苓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不会再对外人说,更不会去公安局检举。至于宋经理,终究靠不住,但让他闭口并不难。  

“钱哥,你还做梦呢。你早就被公安的盯上了!”  

“你怎么知道?”  

“上次到你那里去,远远看见我表哥在你楼下打转。你知道我表哥是干什么的?他是警官学校的大学生,去年毕业后分配到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你说,他没事跑到你那里转什么!”    

钱烽听了,做声不得。采苓的话让他切切实实感到危险的临近,他感激采苓告诉他这些情况,现在唯一的出路只有逃走,可是又怎么丢得下深爱他的采苓呢?让采苓跟他一起亡命天涯?不,不!他不能这样自私!采苓是无辜的,不能让她和自己一起趟这道浑水。自首也不能考虑,他深知罪孽深重,国法难容,他不能束手就擒,自寻死路。想来想去,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采苓见他低头不语,推他道:  

“你倒是说话呀!”  

“你容我考虑考虑,好吗?”  

“你要考虑到什么时候呀!”  

“三天,你给我三天时间,我保证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采苓,事情是我做的,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要记住,我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可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你这个傻丫头。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他着了魔似的扳着采苓的肩膀,拼命地摇晃,嘴里反复叨念,已经近乎哀求了。  

采苓不忍心逼他,只得答应让他考虑三天。  

   

三  

   

三天过去了,钱烽没有来找她,打他手机,关机。到他家去,家里也没有人。采苓慌了,硬着头皮找到吴胖子。吴胖子见了采苓,喜从天降,绿豆眼眯成一条缝,又是让坐,又是拿饮料。采苓冷冷地说:  

“你别瞎忙,我问你,这几天见到钱哥没有?”  

吴胖子幸灾乐祸地笑道:  

“采苓哪,你的钱哥没了怎么找我要人?我早说过:小白脸儿,没好心眼儿。他的女朋友两卡车都拉不完,哪能一天到晚守着你一个。”  

“你胡说!钱哥早就不和她们来往了。”又急切地问:  

“你真的没有钱哥的消息?”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吴胖子涎着脸坐到采苓身边,拿起她胸前的玉马,看了又看,笑道:  

“我有一块上等翡翠,比你这个玉马又大又有文采,咱们换换,行不?”说着起身到里屋取出一个描金红漆银盒,揭开盖,里面全是精美首饰,奇珍异宝,光彩夺目。吴胖子从中取出一块翡翠玉佩,对采苓说道:  

“你看看,我这块玉怎么样?”采苓看那块玉,足有小碟子般大小,阳光下泛着深绿色光晕,看的时间稍久一点,那光晕便轻曼地流动起来,变幻不定,如行云流水一般。她虽喜欢,因惦记着钱烽,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因懒懒地说道:  

“这么好的东西和我换,你岂不亏了?我这玉马是祖上传下来的,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上辈人交待,要子子孙孙守着,不得转卖赠人。再说,现在谁有心思鼓捣这些玩意!”  

吴胖子第一次见到玉马就认定是件稀世珍宝,从制作特色看,绝对是千年以上的古物。特别不可思议的是,这块玉竟能在关键时刻救主,可见灵性已经养成。就凭这一点,其价值不可估量。别说用一块玉佩去换,就是搭上整盒首饰也是划算的。作为毒贩,吴胖子手狠心辣无恶不作;作为收藏家又不乏精明狡猾的一面。他既看中了玉马,就要不惜代价弄到手。在女色和古董之间,他更看重古董。他见采苓不知道玉马的价值,心中暗喜,他决定先礼后兵,实在不肯就范,虽碍着钱烽的面子,不便亲自出马,但可以让手下帮他摆平。对付采苓这样的姑娘,一个弟兄就可以了。他打定主意后,决定暂时不动嘴边这块又肥又嫩的羊肉,等玉马到手以后再说。  

   

四  

   

    采苓的手机响了。  

“喂,喂!”  

对方好久没有说话。采苓急切地呼叫:  

“喂,喂!说话呀!你是钱哥?”  

“采苓,是我,表哥。”  

“是你呀,”采苓遭霜打了似的无精打采地问道:  

“有什么事吗?”  

“你马上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我正上班哩。”  

“我已经跟你们宋经理打过招呼,你出来吧,没事!”  

“好吧。我这就出来。”她挂了手机。  

表哥没穿警察制服,依旧T恤牛仔,一副学生模样,举止看上去比过去成熟了许多。见采苓出来,忙迎上前,笑道:  

“采苓妹妹,这边来。”说着将采苓让到身旁一辆警车上,发动车子,一打方向盘,向着城郊方向开去。  

“你要带我上哪去?我不能去很久的,下午公司要开一个质量分析会,宋经理到场作指示的。”  

这话让表哥很不受用,他想,表妹一口一个宋经理,也学会攀高枝了。可你自己深陷泥潭,宋经理能救你吗?还得靠我这个表哥。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表妹,钱烽在哪里?”  

采苓大吃一惊,心想,他们都知道了?不,不可能。于是试探着说:  

“他好长时间没和我联系了,怎么,你们找他有事?”  

“没事我们能找他?采苓哪,你怎么这么糊涂,和这些人搞在一起!”  

“钱烽怎么啦?是不是犯什么事啦?”采苓干脆糊涂装到底,问道。  

表哥不回答,专心开车,不多久,他们来到东湖湖心亭附近。表哥将车停在沙滩浴场外,对采苓说:  

“走,到里面找个地方坐坐。”  

采苓早已六神无主,她既不知道钱烽的下落,也不知道警察到底掌握了哪些情况。她是要劝钱烽自首的,那样他也许还有活路,从表哥的话里,她预感到这条唯一能救她爱人的路也给堵死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两条腿像绑了沙袋似的怎么也拖不动。眼前不断浮现出可怕的场景:钱烽戴着锃亮的手铐,被刑警押到一处荒僻的刑场,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英俊的额头,她怕极了,几乎要昏过去。她强迫自己镇静再镇静,于是靠在临湖的长椅背上,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沉默不语。表哥坐在她身边,上身直直的,两眼直视前方,气宇轩昂,不愧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警校学生。表哥也望着面前苍茫的湖水,像是在湖面上寻找什么东西,又像是要透过有些浑浊的湖水看清湖底的秘密,半天谁都不吭声。他也学会了思索,只有成熟的人才会思索,表哥成熟了——她想。  

东湖虽然没有西湖出名,却是全国最大的城中湖。不说那烟波浩渺的湖水,不说那青翠欲滴的远山,不说那迎风摇曳的红莲,不说那遮天蔽日的群鸥。只说纵贯湖中的十里长堤,宛如一道水上长城,将东湖分成内湖和外湖两部分,同时将梨园和磨山二个风景区连成一片。堤上笔直粗壮的行道水杉高耸入云,水杉中间种着一蓬蓬枝叶繁茂的夹竹桃,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枝头开满鲜艳的花朵,远远望去,犹如天边绚烂的红霞。湖水小心地从两边拍打着堤岸,轻柔的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静宓中甚至听得见花草的气息在空气中流动。走在铺着彩砖的湖畔,时而可见撑长竿垂巨纶的钓者,时而可见骑着情侣车热恋中的青年,时而可见翻腾于渔梁下的肥鳙,时而可见咿呀而过的游船。极目远眺,水天一色,碧波万顷,人在其中,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采苓回忆起和钱烽到这里游玩的情景,他们在堤上散步,在湖里划船,她能像猴子似的飞快登上磨山山顶,站在朱碑亭上向钱烽招手,用餐巾纸为他擦去额头的汗水,大声朗读石碑上朱德当年的题词:“东湖暂让西湖好,将来定比西湖强。”现在,还是那般秀美的湖光山色,还是那般迷人的长堤美景,身边的钱哥却变成了一个令她心惊胆战的刑警!她在心里呼唤:  

“钱哥,你在哪里?”  

表哥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  

“采苓,我知道你和钱烽关系不错,但钱烽背着你做了些什么,你可能完全不知情。不,你肯定不知情。我知道你的性格,一旦知道钱烽干了违法的事,你是绝不会袒护他的,是不是?”  

采苓低着头一声不吭。  

表哥又说: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注意钱烽一伙不是一天二天了,虽然还缺乏直接的证据,但我们很快会找到的。你对他们究竟了解多少呢?如果你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希望能提供给我们。你对钱烽他们应该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应该配合我们将这伙危害社会和人民的犯罪分子一网打尽。不过,我想他们一直在欺骗你,你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  

采苓依旧低头不语。表哥急得心里直叫:我的犟妹子,你一定不知道内情的,一定不知道的!就算知道那么一点,你也没有参与他们的活动!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啊。采苓抬起头,看了表哥一眼,毅然说道:  

“不,我知道。”  

“啊,你,你真的知道!”  

采苓已经拿定主意,她不再沉默,她要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这位警察表哥。她只字不提宋经理,只说除宋经理以外她知道的事:  

“钱烽去广州进药材,都是通过邮局寄过来,由我到邮局取回。开始确实不知道里面藏着那种东西,后来有一个邮包破了,露出里面的西洋参和藏在参里的白粉。钱烽回来后,我坚持要他去公安局自首,他答应考虑三天,我信了他。谁知……。”她哽咽起来,低头垂泪。  

“那个邮包呢?”  

“钱烽拿走了,可能送到吴胖子那里去了。”  

“吴胖子是谁?”  

“吴胖子是钱烽生意上的合伙人,钱烽寄回来的邮包都交给了他。”  

表哥他们虽然监视钱烽一帮人很久,知道他们在干违法的事,却没有掌握直接证据。听了采苓的话,不禁又惊又喜。惊的是采苓果然知情,喜的是终于抓住了这伙毒贩的狐狸尾巴。见采苓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责备的话竟半句也说不出口,反倒安慰她:  

“你太善良了。这帮人利用你做他们犯罪的工具,为他们的罪恶活动打掩护,哪里还有一点人性!采苓你不要怕,你是被利用的,你是无罪的。如果钱烽给你打电话,你要马上通知我们,只有将这些坏蛋绳之以法,才能彻底洗涮你自己,这也是你解脱的唯一机会。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采苓听懂了他的话,但她不能看着钱烽去死,他要救他,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  

   

   

第八章 别挂着宝物满街走  

   

一  

   

这天下班后,采苓找到宋经理,说吴胖子打电话给她,出五千块钱买她那块玉马。刚好她妈妈病了,父亲来信说住院需要一笔钱,问她能不能想办法筹措一些。她很犹豫,不知道是否答应吴胖子。宋经理深知玉马的价值,先问吴胖子是谁,知道是钱烽一起的,忙说千万不能答应,他在讹你呢。我虽然算不上内行,但知道这块玉的价值决不在十万元以下。并提出带采苓去市里最大的古玩商店找专家鉴定一下。采苓答应了。  

二人来到古玩城,宋经理通过熟人找到本市古玩市场最具权威的 牛 先生,牛先生热情接待他们,在牛先生办公室恰巧遇到来江城考察的几位北京专家。 牛 先生介绍宋经理与北京专家认识,相互寒暄了几句,宋经理直截了当地提出请专家们看看采苓那块玉。采苓从脖子上取下玉,交给宋经理,宋经理又郑重其事地递给 牛 先生。 牛 先生说:  

“请北京的专家给看看。”  

北京专家忙说:  

“ 牛 先生是玉器专家, 牛 先生看, 牛 先生看。”  

 牛 先生再三谦让,推辞不了,只得取出放大镜,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一回,沉吟半晌,方道:  

“本人才疏学浅,说得不对,大家不要见笑。”  

众人齐声道:  

“愿闻高见。”  

 牛 先生道:  

“这是一块产自新疆和田的上等美玉,东晋高僧法显,也就是《佛国记》一书的,在他的西行笔记里曾有过记载。说高昌国王最宠爱的妃子有一块神奇的玉马,是以上好的和田宝玉请当地最有名的工匠费时三年雕凿而成。其后屡见灵异,多次救主,被视为国宝。这块玉马最大的特点是一对乌黑的眼睛竟是天然生成的,工匠因势利导,做成马眼,真有画龙点睛之神效,委实难得。白天看上去炯炯有神,夜晚则光芒四射。这块玉马的特征与法显笔记记载的一样,我想,从时间上讲,最晚不会晚于三国二晋时期吧。”  

众专家听了,连连点头。一位大胡子专家质疑道:  

“法显的《佛国记》乃是根据法显西行笔记编纂而成,哪里又有一部单独的笔记传世呢?”  

一位白发老者道:  

“是有这样一部书。当年法显著《佛国记》对笔记有所取舍,凡事涉荒诞者大多不用。大师圆寂后,弟子将这些笔记手抄数十册藏于寺内。隋末天下大乱,寺庙被毁,这些笔记也不知去向。此事《太平广记》中有记载,因为这部书太过浩繁,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白发老者接着说道:  

“ 唐初侯 君集灭高昌,此玉落到一位黄姓将军手里。传到后人黄损秀才手中,那黄秀才于市廛之中遇一老叟,因赞他腰间玉马坠,遂拱手相送。后黄损爱上大户人 家 小姐韩玉娥,经过一番曲曲折折,有情人终成眷属。其间玉娥险些为奸臣吕用之所污,亏得玉马显灵相救,方才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好因缘。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里有一篇《黄秀才徼灵玉马坠》就是根据此事演义而成。请问这位姑娘是不是姓黄?”  

宋经理道:  

“是。”  

白发老者道:  

“这就是了。”  

众人听了都道:  

“原来如此。”  

宋经理又请众专家给玉马估个价。白发老者道:  

“这只玉马乃是举世无双的极品,如何估得出价来?宋经理果真要用金钱来衡量它的价值,我想,总在数百万以上罢。”  

宋经理和采苓都大吃一惊。  

回来的路上,宋经理对采苓说:  

“这块玉太珍贵了,随身携带不安全,还是存到银行保险柜里去吧。”  

采苓并不清楚“数百万以上”是个什么概念,也不明白佩带一块玉为什么会不安全。但她听宋经理的,别说帮她存到银行保险柜里,就是白送给宋经理,她也心甘情愿。  

这天,宋经理正在会议室接待客户,腰间手机响了,他对客人说了声“对不起。”起身到外间听电话。电话里一个粗沙的嗓音笑嘻嘻地问:  

“你是金鑫公司宋总经理吗?”  

宋经理说:  

“我就是。请问你是哪位?”  

那人说:  

“你别管我是谁,你有一只玉马,对不对?我出五十万,你把它转让给我,怎么样?”  

宋经理惊讶道:  

“你到底是谁?怎么跟我说这些,什么玉马!?你胡说什么!”正要挂电话,对方急忙道:  

“你先别忙挂电话。姓宋的,那块玉马不是你的,凭什么据为己有?你别假装正人君子,欺骗一个农村打工妹,人家母亲还等着钱救命呢!我完全可以告你诈骗。当然,若你肯和我做这笔交易,那又当别论了。”  

宋经理怒不可遏,狠狠关掉手机,愤愤地想,打哪儿冒出这些地痞流氓,又怎么知道玉马的事?不理他,看他能怎么地!  

送走客户,宋经理把财务主管叫到办公室,让她以采苓的名字给采苓家里汇去五千元钱,嘱咐道:  

“立刻去办,她母亲还等着这笔钱治病。采苓那里我去说。”  

财务主管答应去了。宋经理又叫来采苓,把陌生人打电话要买玉马的事以及威胁他的话一五一十对她讲了。采苓一听就知道是吴胖子,忙说:  

“宋经理你可要小心,吴胖子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莫惹他们,要不,把玉马给他们算了。”  

宋经理听她说“我们”,心里一热,很是受用,忙道:  

“那怎么行!玉马是你家祖传的宝物,不能落到这些家伙手里。公司里知道你母亲生病,我已经叫人汇了五千块钱过去,你可不必担心。如果你想回去看望母亲,公司给你假。”  

采苓听了,非常感动,含泪说道:  

“不用,不用。家里有爸爸和弟弟,不用我操心。现在厂里生产很忙,车间就二个检验员,怎么好离开呢。不过宋经理你可真的要当心啊。”  

此后宋经理果然处处小心,一个多月过去了,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正当宋经理有些松懈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二  

   

这天早晨一上班,就见工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大翠忙问什么事?一位女工见采苓也在,就把大翠拉到一边,悄悄告诉她,宋经理被人打了,正在医院抢救呢。采苓早听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蹬蹬蹬”三步并作二步,先到科里请了假,拉着大翠就往医院跑。赶到医院,问明情况,知道正做手术。在护士指引下,老远看见手术室门楣上的红灯很恐怖地亮着,采苓知道,“手术中”三个字对于宋经理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生与死的搏斗。董事长坐在手术室门前的长凳上,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烟,旁边还坐着一位年轻姑娘,见她们来了,正要说话,一位大夫推门出来,采苓上前一把死死拉住,带着哭腔问道:  

“大夫,要不要紧?”  

那位大夫看了她一眼,摘下口罩,问道:  

“你是他家属?”不等回答,说道:  

“伤势很重,你们要作最坏的打算。”说完匆匆去了。采苓感到一阵晕眩,摇摇晃晃站立不住,大翠连忙扶她坐下。那姑娘走到面前,用带有挑衅的口气问道:  

“你就是黄采苓?”采苓此时已经是肚肠寸断,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也没抬头看她。大翠道:  

“你是……?”那女孩口气蛮横地指着采苓说道:  

“你就是媚得总经理不晓得东南西北的那个打工妹?”采苓仍不理她。大翠嗔道:  

“你是谁?怎么这样说话!”那女孩子一指董事长:  

“我是谁?你问他呀!”叫:  

“爸爸,告诉他们我是谁!”董事长正烦得不行,没好气地说:  

“算啦,馨儿,都什么时候啦,还说这些没用的!”那女孩听了越发生气,大声道:  

“什么是没用的话?总经理就是害在这个小妖精手里,不是她到处惹骚,平白无故,总经理怎么会给人打!”大翠也来了气,正要回敬几句,采苓暗暗推了推她,才把到嘴边的狠话咽下肚去。  

董事长告诉他们,昨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宋经理从厂里回家,在楼道里被三个蒙面人用建筑用的螺纹钢棍打得昏死过去,小区保安听见惨叫声赶来,凶手已经逃走。现场留下三根带血的铁棍,宋经理头上,身上到处是血,只剩下一口气。  

采苓隐隐约约猜到什么,深悔不该把宋经理牵扯进去,但一切都晚了。她想这一定是钱烽找人做的,钱烽当面说得那么好,背地里却下这样的毒手!她又想,也许不是钱烽做的,而是他手下人背着他干的。记得上次他说手下人要修理宋经理,被他拦住了。她看见过他的眼泪,那是男人的眼泪啊,一个为自己的错误流泪的男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夜幕降临,董事长催促他们回去,说有自己和女儿陪伴,可以放心。采苓死也不肯走,大翠就留下来陪她。董事长见她伤心欲绝的样子,只道她跟侄儿关系非同一般,心里虽不是个滋味,亦觉宽慰许多。侄儿从小失去父母,自己一手将他拉扯大,大学毕业后又去美国留学,在美国原有不错的工作。退休在即的他却鬼使神差地想到请侄儿回来打理公司。侄儿接到邀请,毅然辞去那边的工作回国接了叔叔的班,眼看厂里生产经营形势一日好似一日,谁知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唉,要是真有个三长二短,怎么向九泉之下的哥哥嫂嫂交待呀!大翠见采苓这样,也以为她跟宋经理好上了。她知道采苓的性格,重感情,认死理,善良得不得了,宋经理就是成为植物人,她也会守他一辈子。要那样,可不毁了她一生!董事长女儿也在想,她从小娇生惯养,想到通宵陪护还要给病人端屎端尿,杀了她也不会干的。再说负心汉已经移情别恋,自己一个大姑娘凭什么服侍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四个人各想各的心事,提心吊胆地盼着手术成功。深夜的医院空荡荡的,四周弥漫着淡淡的药水味,偶尔走过一位值班护士,他们便一齐仰起头,巴巴地目送她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  

手术进行了十几个小时,临街的窗子渐渐发白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几名护士将病人推出来。采苓一眼看见护士手里高高擎着的输液瓶,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了下来。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抢上前,急切地问:  

“手术怎么样?”  

一名护士隔着口罩呜呜地说:  

“手术还行,病人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边说边走,采苓跟在后面跑,一直跑到特护病房门口,被护士拦在门外,就扒在窗子上往里望。里面护士们小心翼翼地将全身缠满绷带的宋经理抬到床上,安好各种仪器,挂上吊瓶,插上氧气管,一名护士开门出来问道:  

“谁是病人家属?”  

董事长忙说:  

“我是。”  

采苓壮着胆子说:  

“我,我也是。”  

“你们可以有一个人进来陪护。谁进来?”  

采苓上前一步,勇敢地说:  

“我!”  

在医院陪护期间,采苓发了疯似的打钱烽的手机,对方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钱烽的失踪,既让她伤心,也让她更加怀疑事情是他做的。看着病榻上遍体鳞伤的宋经理,“恨”的种子已然悄悄植入她的心田。她怎么会“恨”呢?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恨过什么人,在她的字典里没有“恨”这个字。现在她懂得“恨”了,她恨那些为了一己私利肆意残害别人的人,她恨那些为了攫取钱财祸害社会的人,她更恨自己有眼无珠爱上了这些人中的一个!她应该对宋经理受伤负全部责任,而她唯一赎罪的办法就是全心全意护理病人,让病人早日康复。  

整整一个月里,采苓每日守在病床前,为宋经理端茶倒水,洗脸擦身,甚至接屎接尿。每当护士换药,看到他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她的心就会刀割似的疼痛,夺眶而出的眼泪滴到伤口上,像冰凉的水珠滴到炽热的木炭上,肉体在水与火的交融中颤抖起来。采苓抹去泪水,问他:  

“疼吗?”  

宋经理眼睛里却分明洋溢着幸福的神色:  

“有你在,不疼。”  

他脸上真诚的笑容告诉她,他说的是真话。采苓气愤地说:  

“一定是钱烽叫人做的,太没人性了!”宋经理叹了口气,肯定地说:  

“不是他。”  

“不是他是谁?”  

宋经理脑海中恍然闪现出那天被打的情景。楼道中光线很暗,三个凶手二高一矮,一胖二瘦,将他打倒后,其中一个瘦高个曾恶狠狠地说:  

“你他妈要钱还是要命?”话里透着腾腾杀气,令人不寒而栗。宋经理压低声音道:  

“可能是吴胖子。”便把凶手说的话讲了。采苓听了,心里不禁喜怨交加,喜的是事情不是钱烽做的;怨的是宋经理竟把这么重要的情况瞒着大家。她不无抱怨地说道:  

“既然知道是他做的,为什么前儿公安来,你不说呢?”宋经理苦涩地一笑,没有回答。采苓明白了,宋经理是怕将钱烽扯出来,扯出钱烽必然扯出她,而他曾答应过,要等她说服钱烽投案自首,争取政府宽大处理。  

公安局接到报案后,立马进行周密的调查,打人者却从人间蒸发似的,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除了那三根铁棍。他们访问过许多人,也在宋经理能说话后询问过他,可惜宋经理对当时的情景几乎完全记不得了,更不用说叙述凶手的相貌特征。宋经理没有向警方透露吴胖子曾经要挟他,以及凶手在现场说的话。他对警方说,现在社会上因经济纠纷发生的伤害案件层出不穷,不敢保证自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无意中得罪过什么人。采苓也没有向警方提供关键线索,她先是怀疑钱烽,却又不能肯定是钱烽做的,听了宋经理的话,她很高兴钱烽没有参与此事。她对钱烽的爱没有改变,她更有信心说服钱烽去公安局自首,哪怕判无期徒刑呢,只要他活在这个世上,她会永远等他!  

这天中午宋经理吃过饭,和采苓聊了一会儿,不觉昏昏睡去。迷迷糊糊中,来到一处陡峭的山崖,这里的景色有些像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大峡谷,又有些像九江庐山的锦绣谷。他独自沿着山间崎岖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拐过一个山岰,远远看见一个穿水红上装的娇小姑娘,呆立在悬崖边上,背影像极了采苓。当他走近时,那姑娘突然回头朝他嫣然一笑,他一下子惊呆了:那张脸白得可怕,眼睛灰暗无光。这哪里是采苓,分明是一具僵尸!这时,深渊里传出雷鸣般的响声,黑色的山岚从谷底涌起,雾气中现出一只巨大的黑手,慢慢向女孩子伸过来,伸过来。那女孩子轻轻叫了一声,纵身投入万丈深渊。“采苓!采苓!”宋经理狂呼着跑过去,却见深渊里,黑雾弥漫,雷声隆隆,哪里还有女孩的影子!他泪流满面,没命地呼唤:“采苓!采苓!”  

“宋经理,宋经理,你醒醒,醒醒!”  

恍惚中,宋经理觉得有人在推他,叫他,睁眼一看,是采苓。宋经理一把抓住她的小手,死死不放。采苓说:  

“宋经理,你魇住了?”  

“我怎么啦?”  

“你叫得好吓人。”  

“我叫了些什么?”  

采苓不答,问道:  

“你都梦见什么啦?”  

宋经理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他能说什么呢?他确实看见了那黑手,那深渊,看见采苓落入万丈深渊之中。  

于是他泪眼模糊地说:  

“采苓,别离开我好吗?”顿了顿,眼睛里忽然闪出异样的光彩,急不可耐地说:  

“嫁给我,嫁给我!我会用生命呵护你的。”  

采苓只觉得血往上涌,脑袋一阵一阵发晕,宋经理这是在向她求婚哪!宋经理,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她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洋博士,会向她这个打工妹求婚?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以为他在发烧说胡话。但他没有发烧。他的眼神告诉她,他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的承诺重若千钧。这个还沾着泥土气息的乡下姑娘呀,你在想什么呢?你哪来的这般好福气呢!采苓又想起钱烽,想起坐在摩托车后座紧紧搂住他结实的身子,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脊背上的情景。他现在在哪儿呢?是像嗅到危险的野兽蜷缩在洞穴里瑟瑟发抖呢?还是在警察的追捕下亡命天涯呢?他必定饥一餐饱一顿,必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或如那天街上肮脏的无腿乞丐?她给了他十块钱,走了很远,还看见他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那个乞丐转眼化作钱烽的模样,向她投来惶惑救助的目光。她的钱哥呀!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眼眶,洒落到雪白的被单上。宋经理以为她答应了,顿时心花怒放,却不小心绊动伤口,疼得他“哎哟”一声,差点晕过去。  

   

三  

   

表哥和采苓谈话之后,警方立刻对吴胖子采取行动,但吴胖子已经不知去向,钱烽交给他的邮包都在,里面的西洋参货真价实,他们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吴胖子派去盯梢采苓的手下将在东湖看到的情景报告给他,吴胖子惊惶万分,简单化了一回装,十分钟后便匆匆离开住所。没有抓到吴胖子,有人怀疑是采苓走漏了风声,提议先将采苓羁押起来。表哥坚决反对,差点和持这种观点的人翻脸。最后,经过仔细分析,决定先不采取任何行动,由二名侦察员二十四小时监听采苓的电话,并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钱烽仍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这期间宋经理已经伤愈出院。老厂长代理总经理早已代理得不耐烦。他城里郊区的两头跑,同时兼顾搞“情况”(情人),回到家还要与精得像鬼的老婆周旋,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见侄儿出院,如同遇到大赦一般,也不管好彻底没有,立马卸挑子走人。  

宋经理经过这次生死考验,对人生看得更加透澈,什么金钱,什么权力,什么名誉,和生命的存在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他学会了尊重工人,学会了尊重劳动。他说服公司股东,在同等业中率先与全体员工签定劳动合同;他召开干部职工大会,公开征求对新规章制度的意见。新规章制度设立工间休息时间,他亲自带领全体职工做工间操。新规章制度还规定按劳动法付给工人加班工资,女工们因为工作时间缩短,劳动强度减小,加班工资较以前优厚,所以争着加班,这样一来,不仅增加了工人收入,公司产量也有了大幅提升。董事长和股东们开始对宋经理的改革举措心存疑虑,担心这样折腾会不会重走大锅饭的老路。没想到女工们有了起码的劳动保护,有了较好的经济待遇,有了心情舒畅的工作环境,工作积极性大大提高,她们动脑筋,想办法,加快生产进度,现在一个工作日的产量相当于过去的二个工作日!次品废品率直线下降,公司生产销售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好形势,经济效益真的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老家伙们看见潮水般白花花的银子一个个眉开眼笑,赞不绝口。女工们都说,宋经理出院后比以前更精神也更和蔼了,过去人们对他敬而远之,现在却愿意亲近他。宋经理自己无意中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把工人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不是高居于她们之上而是和她们平等相处,社会财富的创造和分配才能纳入最道德,最健康,最规范,最科学的轨道。要说经济规律,这才是最根本的经济规律。西方经济学家已经有意无意地触摸到了这条规律的脉搏,而中国的经济学家至今还沉溺在依靠繁琐制度和物质刺激管理经济的原始模式中!  

采苓对宋经理的变化感到高兴,几个月来生死相依,朝夕相处,她对宋经理的感情发生了微妙变化,她的心已在悄悄接纳了这个男人,这却更增加了她的痛苦,她现在真正体会到“恨不相逢未嫁时”这句诗的含义。宋经理把她当作自己人,听说她住的地方太过简陋,就在离厂不远的小区以采苓的名义买了一套两居室,几乎用哀求的口气请求她还有大翠搬过去住。采苓面对这样一个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男人的追求,也曾犹豫过,但终于没有动心,她知道,她的钱哥正走在一条危险万分的钢丝上,随时可能坠入脚下的万丈深渊。她过去爱他,现在仍旧爱他,即使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魔鬼,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更加频繁地忆起他宽厚的脊背,他有力的臂膀,记起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男人气味,忆起他在书店耐着性子翻看那些根本不感兴趣的书籍等她的情景。是的,她是属于钱哥的,她一定要救他,她相信他一定会给她打电话,一定会的!所以她没有接受宋经理的好意,和大翠仍旧住在破烂不堪的虎皮屋里。  

   

四  

   

这天晚上,采苓躺在床上辗转了大半夜,仍然一点睡意也没有。大翠早已鼾声大作,睡得跟死人一样。采苓又失眠了,她的失眠不是因为大翠的鼾声,这在她早已习惯了。她有一种预感:就在这两天,钱烽一定会打电话过来,她怕睡熟了听不见手机铃声,索性整夜等电话。前天没有,昨天也没有,今天呢?她不想放弃哪怕百分之一的希望。江对面江汉关的钟声已经敲过凌晨二点,她终于熬不住,眼皮挣扎了一番,终于合上,很快发出细细的鼾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谁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听钱烽讲过狼的故事,心想是不是狼呢?一想到这个故事,立刻感觉身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荒原上,周围飘忽着点点绿光,像一只只恐怖的眼睛,凶狠地望着自己,那是鬼火呢?还是狼的眼睛?突然,那些绿眼睛变得清晰起来,分明是一只只龇牙咧嘴的大灰狼。其中一只狠狠地瞪着她,突然昂起头,拼命地嚎叫起来,其他的狼也一齐嚎叫,并一齐向她逼近,吓得她狂叫道:  

“狼!狼!”  

徒然从梦中惊醒,那声音还在嚎叫,原来是床头的手机在响。她带着一身冷汗,一把抓起手机,翻身下床,来到门外,压低嗓子对着手机叫道:  

“喂,喂!”对方沉默着,采苓知道是他,她不想惊着他,就像小时候在庄稼地里轻手轻脚接近一只正在唱歌的蝈蝈一样。  

“喂,喂。”她轻轻地叫道:“你是钱哥吗?”  

“采苓——你好吗?”手机里传来迟疑不决的声音。  

“钱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可想死我了!”采苓忍不住哽咽起来。  

“采苓……,”对方艰难地说,“你别管我在哪里,我对你已经不重要了,但我会记住你,哪怕到阴间地府!”  

“钱哥,钱哥!你快回来,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你!”采苓焦急地提高嗓门叫道。  

手机里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回答她。  

“采苓哪,”手机里突然换了个粗沙的声音,嘻嘻地笑道:“近来还好吧!和那个宋经理什么时候结婚那?”  

采苓听出是吴胖子的声音,怒道:  

“吴胖子,你把钱哥怎么了?宋经理是不是你派人打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吴胖子仍然笑嘻嘻地:  

“也没怎么着,只是稍微修理了一下,让小白脸变了个大花脸。”口气突然凶狠:  

“他这个人太不识相,对于不识相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吃点苦头。”  

“吴胖子,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你不得好死!”采苓咬牙切齿地骂道。  

“我不得好死?哈哈!看是我不得好死还是你的钱哥不得好死。你们竟敢串通起来坏我的事,不是老子跑得快,现在已经蹲在号子里吃牢饭了!要救你钱哥也很简单,把那块玉马送过来,我一准放人。”  

“你说见着玉马就放了钱哥,可是真的?不骗我?”  

“说话算话,见玉马放人,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你发誓!”  

“我发誓,如果我吴某敢欺骗采苓姑娘,必遭五雷轰顶,死于非命。”  

“采苓千万别信他,别来……!”是钱烽急促的声音。接着是闷闷的一声,又是“啊”的一声,采苓不知出了什么事,大声叫道:  

“钱哥!钱哥!”  

“采苓你给我听好了,明天下午三点,在森林公园猴山见面,来不来随你。”采苓还要问时,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采苓悲愤地转过身,却吃惊地看到大翠正站在她身后。  

进屋后,大翠说:  

“采苓哪,你进城才多久,怎么惹出这么多事?”采苓能说什么呢?只有低头垂泪。大翠问:  

“明天你真打算去?”采苓不语。  

大翠瞅了瞅她脖子,道:  

“没有玉马你怎么去?”  

“哎呀,我怎么忘了!”采苓想起玉马还存在银行保险柜里,这一急非同小可。也不管几点了,赶紧给宋经理打电话。宋经理听了,非常吃惊,感觉里面有什么阴谋,便说:  

“别急,别急。你住哪儿,我马上过来。”采苓犹豫道:  

“现在几点了,明天吧。”大翠忙说:  

“叫他过来。今天不商量出个办法,明天哪里来得及。”夺过手机,说:“你过来吧,我和采苓在路口等你。”  

十几分钟后,一辆别克开到路口,宋经理从驾驶室探出头,招呼大翠和采苓上车,在大翠的指引下,车子一直开到简陋的小屋门口。  

宋经理弯腰走进散发着霉味的小屋,采苓将唯一的椅子让给他坐,自己和大翠坐在床上。宋经理坐的那张椅子一只脚的榫头松了,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屋里灯光昏暗,地上铺着断砖,墙根长着青苔,砖缝中还长出几丛野草。一张破旧的条桌,一只铁皮煤炉,炉边堆着几块蜂窝煤和几根柴火,墙角有一只水缸,水缸盖上搁着一只掉瓷的茶杯。采苓和大翠坐在床上,那床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会垮掉似的。宋经理只听说她们住地方条件很差,谁知竟差到这种地步!他的心霎时被紧紧捏住一般,鼻子里一阵阵发酸,眼泪几乎滚落下来。他强忍着痛楚,问道:  

“你们打算怎么办?”  

大翠说:  

“赶紧报警吧,这些人无恶不作,不会讲信用的。”  

采苓紧张地说:  

“不能报警,钱哥还在他们手里。”  

大翠说:  

“钱烽和他们是一伙的,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死心!”  

采苓哭道:  

“钱哥和吴胖子不一样,他有悔改之心。”  

大翠带气道:  

“采苓你太天真。现在的男人像宋经理这样实诚的有几个,一个个嘴上抹了蜜似的,只要骗那些不懂事的傻丫头。”  

采苓道:  

“钱哥不是那样的人。”  

大翠说:  

“我们别争,还是听宋经理的。”  

采苓点点头,满怀期望地望着宋经理。  

宋经理想了想说:  

“采苓,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女孩子。可我们面对的是一些丧失人性的坏蛋,如果我们一味照他们说的做,到时候恐怕会人财两空。大翠说得没错,只有报警,才能抓住坏人,救出钱烽。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也没办法,但我会跟你一起去,我不会看着你一个人去冒险。”  

大翠说:  

“对,我也要去,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我要对你负责。”  

采苓被他们说得没了主意,垂泪不语。大翠还要说什么,宋经理连忙摆摆手。采苓哭够了,抬头望定宋经理,似乎要在他脸上找到答案似的,半天,方才惴惴地说:  

“就,就照宋经理说的办吧。”  

   

五  

   

吴胖子自从见到采苓脖子上那块玉马后,隐约感觉自己要发大财了。他玩了多年古董,正像俗话说的:是个萝卜也凌泡了。他虽然说不出这块玉马的出处,但从玉马的石材成色,制作工艺,知道是一件千年宝物。这些年他冒着生命危险贩卖毒品,钱是赚了不少,却每日担惊受怕,细胞也不知死了多少。他早就想金盆洗手,用赚来的钱做点正经买卖,比如经营古董文物什么的,虽然钱来得慢点,风险却要小得多。发现玉马之后,他更坚定了从良的决心。只是怎样才能得到这块玉马呢?  

采苓和钱烽的关系他是知道的,钱烽的为人更是一清二楚。如果是别的女孩子,哪怕一百个呢,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可采苓不一样,钱烽显然对她动了真情,你敢动他的意中人他就敢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吴胖子虽狠,也不敢轻易去撩拨这只大虫。  

那天,他去古玩城闲逛,和几个古董商聊起来,说起前几天有一个姓宋的经理带了个漂亮姑娘找专家鉴定一块玉马。“那可真是块好玉,我们玩了几十年古董,也算见多识广,还真没见过这样好的玉!那质地,那成色,绝对千里挑一。特别是马眼睛,原是那块玉天然带来的疵点,这就千难万难了。专家说是无价之宝,无从定价。那经理非要给出个价,专家说在数百万以上。你们说,这不是国宝是什么!”吴胖子忙问:  

“那块玉出手了么?”  

“怎么会呢!听说宋经理已将玉马存进银行保险柜了。”  

吴胖子得到消息,立刻打电话给宋经理,提出以五十万元高价买那只玉马,却被断然拒绝。他一怒之下,命几个手下将宋经理“教训一下”。说好痛打一顿,没想到差点打死。事后,因公安查得紧,又听说对他贩毒的事有所察觉,遂仓皇逃离老巢,整整蛰居了一个多月,见风声不那么紧了,这才重新考虑获取玉马的途径。他老奸巨滑,诡计多端,看出采苓在钱烽心中的份量,便叫人放风说要绑架采苓,让宋经理用玉马交换。钱烽果然上钩了。他不知道宋经理被打的事,得到消息,立刻打电话给吴胖子,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玉马的事好说,但若敢动采苓一根毫毛,一定叫他胖子变成筛子。吴胖子说,这事要当面谈,而且要快,不然弟兄们性急做出什么对不住钱老弟的事,可别怨我没给你打招呼。钱烽叫他等二天,说手头有事正忙呢。二天后,钱烽与吴胖子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一到那儿,就被吴胖子的人控制住了。他深知采苓为了钱烽,可以做任何事,因此又打电话给采苓,叫她拿玉马赎人。  

这时已经是凌晨四点钟。采苓给表哥打电话,电话通了,对方的声音里明显混合着哈欠的成分:  

“谁呀?又是案子?还让不让人睡觉!”  

“表哥,是我。我是采苓。”  

“哦,采苓哪。”表哥立刻停止了哈欠,“还没睡?哦,起这么早?有事吗?”  

“我要报案!”  

“什么?”  

“我要报案。吴胖子绑架了钱烽,逼我明天下午拿玉马赎人。你看怎么办?”  

“你说什么?吴胖子?钱烽?绑架?电话里说不清楚,你马上过来。这么早,恐怕不好打车,我来接你。”  

“不用。我不是一个人,我们这就过来。”  

公安局接待室里灯火通明,副局长,刑警队长,表哥还有几个侦察员,坐了满满一屋子。除了表哥,几乎人手一支烟,吞云吐雾,呛得采苓直咳嗽。表哥向大家一一作了介绍,先由宋经理讲情况,宋经理讲完,刑警队长问:  

“你们和吴胖子,钱烽是怎么认识的?”  

宋经理正要回答,采苓抢着说道:  

“钱烽是我男朋友……。”  

宋经理忙说:  

“不是这样的,是钱烽欺骗了采苓。”  

“他没有欺骗我。”采苓倔强地说,“他是怕连累我,一直不让我知道他们的事,总是嘱咐不要过问他的事。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大翠“嗐”了一声,道:  

“采苓你怎么还不明白!他怕连累你,还要你收邮包?他就是在利用你,你要想清楚啊。”  

队长猛吸一口烟,将烟雾喷得远远的,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道:  

“让她说下去。”  

采苓便将如何认识钱烽,又通过钱烽认识吴胖子以及发现邮包里的毒品等情况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队长问:  

“那玉马是怎么回事?”  

采苓又把玉马的事如实作了汇报,说到专家给出的估价和玉马多次在关键时刻为她解围,大家都惊讶得吐出舌头,道:  

“乖乖,什么东西,这么值钱!”副局长硬着头皮说道:  

“现在可不兴迷信那一套,一块石头,有那么灵!”  

队长说:  

“你们三人先去休息室休息一下,我们合计合计。”  

过了约摸半个钟头,表哥把他们叫进去,队长如此这般细细交待了一遍,说听明白了吗?有什么问题?宋经理和大翠听说让采苓一个人去,都不放心,队长反复解释,说对方只叫采苓一个人去,你们跟去,会引起怀疑,再说你们去,刑警要保护的目标多,难以保证安全。宋经理仍不放心,说:  

“还是不带玉马去吧,怕他们会铤而走险。”  

队长道:  

“不带玉马他们会马上识破我们的意图,采苓会更加危险。带去,不会丢的。”  

宋经理听他话中有话,脸上一热,便不再坚持。采苓不放心,问:  

“钱烽不会有危险吧?”队长暗暗好笑,这个傻丫头,说不定是钱烽和吴胖子共同设下的圈套,你倒担心他的安全!便说: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保证不会有问题。”  

   

六  

   

第二天午后,采苓脖子上挂着宋经理从银行取出来的玉马,独自乘702路公汽用了足足一个小时,来到郊外森林公园。半年前他和钱烽来这里玩过,那时还不要门票,如今路口建起气派的仿古牌楼,牌楼上匾额高悬,写着五个楷书大字曰:马鞍山公园。采苓只知道这里叫森林公园,不知什么时候改称为“马鞍山公园”。她不知道,这座城郊小山形如马鞍,当地人一直都这样称呼,不是杜撰出来的。到售票口一问,门票五元。这在江城各个景点中算是最便宜的,皆因太偏僻,加以刚刚改为收费,所以不宜骤然定得太高,那样就更没人前来游玩。采苓忍痛掏五元钱买了门票,沿着白生生的水泥路向猴山方向走去。  

这时已是深秋,早晚虽然很有些凉意,到了中午,太阳高高一照,气温便很快升起来,顿感浑身躁热,似乎又回到刚刚送走的炎夏。她身着紫色长袖圆领T恤衫,浅灰休闲牛仔裤,挎一个杏色蕾丝手提包,袅袅亭亭走在秋高气爽的园林之中。路旁的植被仍然繁茂,草木依旧蓊郁。成群的灰喜鹊在路边觅食,见人走近,便“轰”的一声飞起,四散落于树丛之中,却又露出半个身子,尾巴一撅一翘,叽叽喳喳闹个不休,那份自由,那份快活,着实令人羡慕!采苓真想变成一只灰喜鹊,飞上树梢,飞上蓝天,和它们一起无忧无虑地嬉戏,无忧无虑地觅食,无忧无虑地跳跃,无忧无虑地歌唱。四周散发着熟悉而亲切的泥土芬芳,到处都是成熟的信息,如果不是脚下的水泥马路和远处的高楼大厦,真像回到了家乡。路上几乎看不到游人,记得以前不收门票时,游人要多一些,现在收门票,大家就不来了,难道城里人也舍不得那五块钱!  

马路两旁新栽的树木刚刚一人多高,不足以为游人提供足够的阴凉。采苓撑起小花伞,心里敲着小鼓,又不敢东张西望,只好埋头走路。不多时,来到猴山,山上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铁笼里几只猴子正在打磕睡,采苓从笼边走过,它们只略略睁了睁眼,随即又搭下眼皮,继续睡觉。更多的猴子散养在笼外,它们大多懒洋洋地挂在树上或者蹲在树下休憩,采苓走过时,其中几只跳到身边,伸手要吃的,采苓什么也没带,急忙朝前走。那些猴子不依不饶,跳踉嘶叫,吓得采苓一阵疾走,猴子在后面跟了很长一段路才悻悻离去。采苓不敢走远,在路边找了张石凳坐下。她知道警察就在附近,心里还是怦怦乱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周仍是一片死寂,等到下午三点多,吴胖子一伙始终没有出现。采苓坐得腰酸背痛,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提包里手机响了起来。采苓连忙接通电话,手机里传出吴胖子阴森的笑声:  

“好啊,采苓,你竟敢报警!”  

“我没有,……没有。”采苓竭力辩解。  

“没有?我都看到雷子了!”吴胖子恶狠狠地说。采苓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只见三三二二几对游人在不远处游玩,并没有她熟悉的面孔。采苓想,也许他们就是化装的警察吧。奇怪的是,吴胖子是怎么识破其中机关的呢?这时,手机中传出钱烽虚弱的声音:  

“采苓,采苓。”  

“钱哥,钱哥!你还好吗?他们打你了?你在哪里?”  

“采苓,你不要再管我,不,不值得……。宋经理很好,不要管我……。”又是一声打击钝物发出的沉闷声,手机里吴胖子冷笑道:  

“采苓,三天后等我电话,如果再敢耍花招,我就把钱烽的脑袋割下来塞到你床底下!不信你就试试!”说完“啪”地挂断电话,任采苓如何拨打,再也打不通。  

这时,化装成游客的表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采苓说:  

“刚才是不是吴胖子的电话?”  

“是的。”采苓老实回答。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他把我骂了一顿,说不该带警察来抓他。”  

“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说别的,只是骂。”  

表哥沉吟了一会,说道:  

“走吧,别等了,他们不会来了。”  

“那怎么办?”  

“回去再想办法。”  

在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气得把帽子摔到桌上,骂道:  

“他妈的,吴胖子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动?谁他妈泄的秘!”  

表哥说:  

“我倒怀疑一个人。”  

“谁?”  

“宋经理。”  

“怎么会是他?”  

“你们想啊,宋经理一直在追采苓,采苓却对钱烽一往情深。最希望钱烽死的是谁?当然是宋经理。”  

队长说:  

“不会吧。凭我的直觉,宋经理不是那样的人,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下作事。好了好了,我们且不谈谁走漏了风声,先商量一下对策吧。”  

回到公司,采苓对宋经理说:  

“宋经理,玉马我想多戴几天,行吗?”  

宋经理道:  

“这块玉是你的,你爱怎样就怎样。只是经过专家评估后,名声在外,众目睽睽,都知道金鑫公司打工妹有件无价之宝,打它主意的人不会没有,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戴几天还是存起来好。”采苓答应了。  

   

七  

   

到了第三天清晨,大翠都穿好衣裳,采苓还躺在床上哼哼。大翠问道:  

“你怎么啦?”  

“昨晚不晓得什么没吃好,肚子好疼,你代我请一天假,休息休息也许就好了。”  

“上医院看看吧,别耽误了病情。”大翠犹疑地说。  

“城里医院是我们去的地方吗?那些大夫,小病看成大病,没病看成有病,越是农民工越是宰你没商量,我们挣那么几个钱,还不够交检查费的!唉,算了算了,或许饿二顿就好了,谁叫我们生了条贱命呢!”  

大翠走后,采苓翻身爬起来,舀水刷牙洗脸,在头上抹了些发膏,将乌黑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又翻出护肤霜,描眉笔,唇膏之类,虽然都是些便宜货,经过她的巧手描画,居然把一张小脸整治得俏丽无比。她穿上钱烽最喜欢的那件白色T恤衫,磨砂牛仔裤,蓝色运动鞋,站在镜子跟前上上下下照了一回,觉得背有点扛,不精神,于是挺了挺胸,又觉得脸色过于庄重,有些压抑,于是粲然一笑,这回好了,连她自己都没有不满意的地方。昨天接到吴胖子的电话,叫她第二天带上玉马去石门峰公墓区,他那边见玉放人。采苓带着哭腔求道:  

“能不能换个地方,那里到处是坟墓,吓死人。”  

“吓死人,你又不是死人!你想在哪里?江汉路还是六渡桥?你以为压马路呀。少啰嗦,照我说的做,不然有你好看的!”  

石门峰公墓区位于市郊,离马鞍山森林公园不远,但更偏僻。下公汽后,四处一看,路倒是有几条,但不知哪条路通向墓区。采苓问一位路边卖冷饮的大妈,大妈说,顺着那条新修的洋灰路走进去就是。又说:  

“姑娘,里面还有蛮长一截路,中午很热,买瓶冰镇饮料吧。”  

采苓见大妈一把年纪还在路边做生意,心里过意不去,问了几种饮料的价钱,要了一瓶最便宜的“农夫山泉”,给了她一块钱。两人几乎同时说了声:  

“谢谢!”  

进山的路不是一般的长,而是相当的长。这几天气温徒升,晴空万里,阳光灿烂,采苓撑着小花伞,鼓起勇气,义无反顾地由人间走向鬼域。  

石门山公墓区属于江城著名的九峰山区,这里一共九座山头,石门峰是其中之一。江城人说到这一处公墓区,只说“九峰山”而很少说“石门山”。“九峰”二字,在江城人看来,意味着另一个世界或者说人生归宿,迷信的人则当它是人间的阴曹地府,事实上,大半江城人死后都埋在这里。每年清明节或者七月半鬼节,这里自然人山人海,车马喧阗。平时则被视为畏途——谁没事跑到漫山遍野的坟堆中来?  

九峰山区重峦叠嶂,群峰起伏,绿茵满眼,涧溪潺潺,是著名的国家森林公园。进入墓区,一路苍松翠柏,庄严肃穆,到处是四季常青的马蹄金草坪,十分养眼。满坡满野长满小叶女贞、红叶李、紫荆、杜鹃、月季、山菊之类花木,虽在深秋亦郁郁葱葱,繁茂异常,果然不是春光,胜似春光。  

采苓无心观看风景,闷着头顺着蜿蜒的山路往上爬,越往上爬越觉得阴风惨惨,鬼影幢幢,周静一片死寂,只有秋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光天化日,竟让人心惊胆战!  

路两旁的坟墓越来越多,山上山下,远远望去,满山遍野密密麻麻全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坟头。采苓不禁记起《红楼梦》中的二句诗“纵有千年铁门限,终究一个土馒头。”心头不由升起丝丝悲凉。采苓第一次见到城里公墓区,便在她心灵上造成相当的震撼。老家的人死了,都埋在村外祖茔里,几十个坟头聚在一起,有的只在坟前立块石碑,有的连石碑也没有。坟头上长满茅草,在风中摇曳,正像一屉蒸熟的馒头。城里的却不一样。城里的坟墓是分档次的,听大翠说,城里墓穴贵得很,最便宜的也要大几千块钱,好的要几十万,比活人住的别墅还贵。事实证明大翠一点儿也没有夸张。左边山头坐北朝南方向,有几座气派的陵墓,墓室豪华,墓门崔巍,使用的都是琉璃瓦、大理石一类高级装饰材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下一阶层数量略多,装饰略次,规模气势明显不敌山头大墓。墓碑却一律富丽堂皇,走近看时,上面还烧着死者的遗像,标明死者的身份。到得第三等级,坟头骤增,建造也比较简陋,与上二个阶层不可同日而语。山脚坟墓数量最为庞大,墓穴小,墓碑质量差,除了几行字,大多没有遗像。许多墓室已经毁损,墓碑断裂,杂草丛生,一派凄凉,似乎很久没有人过问了。从墓碑上简介得知,死者生前地位也越高,款儿越大,墓穴越豪华,所处层次也越高。越往下则坟墓越简陋,表明死者社会地位越低。整个墓区呈上尖下大金字塔形,形成一个等级分明的阴间世界。采苓不由心中一阵凄凉:可怜的人啊,生前被人治,死后被鬼治,穷人真的注定永世不得翻身吗!  

越往墓区深处走,路也越狭窄,转过山角,猛抬头,前面突现一处僻静的山坳。只听四野蛇虫吟唱,枝头栖乌长嗥,密密麻麻全是鬼脸般累累坟茔。风吹树叶的声音,似乎从每一座坟墓中发出,上升到树梢后再向四下里扩散开去。极度的恐怖和幻觉如同一把铁钳将她的心脏紧紧夹住,紧张得气也喘不上来。  

   

八  

   

突然,路边坟墓后蹿出二个男人,不由分说,一人抓住采苓一条胳膊,采苓刚要叫时,嘴已被堵上。二人将采苓拖到林子里,摔到地上。公路上那把丢弃的小花伞,伞把朝上倒立着,强劲的山风,吹得小花伞不住翻滚,在阳光下焕发着五彩的颜色。  

“哈哈哈哈!采苓姑娘,你终于来了。很好,很好,你很守信用。玉马带来了没有?”  

采苓在被扔到草地上的一瞬间,已将玉马取下塞在草丛中一块石头下面。那速度竟比魔术师来得还快,所谓“急中生智”真是一点不假。  

“钱哥呢?”采苓坐起身,抚着被捏疼的胳膊,仰头问道。  

“什么钱哥?我问你玉马带来没有?”吴胖子上前,一把将采苓提起来。  

“不见到钱哥,我不会把玉马交给你!”采苓分外勇敢。  

“把她的衣服裤子全脱了,看她能藏到哪里去!”又对那二个家伙淫邪地一笑:  

“搜出来这妞儿就给你们二个玩个痛快。”  

那二个家伙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正是那晚追打钱烽的黑社会。  

采苓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卑鄙,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两只手臂紧紧抱在一起,大声嚷道:  

“玉马不在我身上,我不会那么傻的。”  

“玉马在什么地方?你不会告诉我说你没带来吧!”命手下:  

“把钱烽带出来!”  

两个家伙应声向林子深处走去,不一会儿,反绑着两手的钱烽被带过来。采苓一见,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死命抱住,泪如雨下。钱烽还是那样高大,人却憔悴不堪。见了采苓,劈头抱怨道:  

“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我不是个好人,不值得你这样。”  

采苓哽咽道:  

“他们打你了吗?你怎么瘦成这样!我不要什么玉马,只要你!”  

吴胖子吼道:  

“废什么话!”命:  

“拉开,给我搜!”  

采苓猛地跳开,跑到悬崖边上,叫道:  

“你们敢!我就跳下去!”  

“别这样,别这样。和你闹着玩呢。好,我成全你们,就让你的钱哥搜一搜,这总可以吧?”  

“钱哥也不行!”采苓想了一想,毅然说:  

“我自己来!”  

“别……!”钱烽喊道。但已经不能阻止性格倔强的山妹子。  

采苓一扬手,脱掉上身T恤衫,拌一抖,扔到地上。随即解开胸罩,也扔在地上。这时,她的上半身已经全部裸露,站在一旁的男人们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采苓又解开牛仔裤的拉链,麻利地褪下,一眨眼功夫,身上脱得只剩下一条三角裤。她正准备脱掉这最后一块遮羞布,几个男人突然一起大叫:  

“别脱了!”  

阳光下,采苓如同一尊女神,立在悬崖边上,雪白的肌肤闪着珍珠般的光泽,那挺拔的乳房,那苗条的纤腰,那丰满的臀部,那白莲般的胳膊和小腿,还有那张无邪的俏脸,无一不在展示这具也许是世界上最美的胴体。她坦然地望着面前这些充满兽性的“人”,眼光像锥子一样刺入他们脏腑,令他们身上每根神经紧张得欲要断裂。  

“快穿上,快穿上!”这群无耻之徒居然一起转过脸去,不敢正视她的目光。采苓一边穿衣服,一边轻蔑地想:这些男人(除了她的钱哥)又可恨,又可怜。他们一会儿是些该杀该剐的恶棍,一会儿又不知从哪儿冒出那么一点人类固有的东西。他们究竟是些什么生物呢?当欲望,不管是物质的还是肉体的迷住心窍的时候,他们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野兽;当他们面对人性中最美好最珍贵的那一部分时,他们沉沦已久的灵魂便在某种程度上被唤醒了。正像那些有着不良习性的人来到一尘不染的环境里,会变得规矩一样。要是让这些人永远生活在一尘不染的世界里,那会怎样呢?是不是还会嬗变成披着人皮的野兽?她穿上衣服,上前解开钱烽手上的绳子,摸着被勒紫的手腕,心痛地说:  

“疼不疼?”  

钱烽却故意大声问:  

“玉马在哪里?你到底带来没有?没有玉马,他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又俯在她耳边小声说:  

“不能给他们,给了我们都活不了!”采苓也小声说:  

“我把它扔在那棵樟树底下石头缝里,我们走,让他们找去。”  

“死到临头还有功夫说悄悄话!玉马到底在哪里?快说!”吴胖子吼道。  

“我怕你们得了玉马不放人,随手扔进路边草丛里去了。具体位置,刚才被你们一吓,忘了。你们自己找去。”  

“胡说!这么大地方,上哪儿找去!你想糊弄老子,老子先把钱烽做了!说着,不知从身上什么地方摸出一支手枪,顶在钱烽脑门上。  

采苓大骇,忙道:  

“真的,不骗你。”伸手在周围划了一个圈,说:  

“就在这一片地方。你们慢慢找,钱哥,我们走。”  

“走,往哪走!找不到玉马,谁也不许走!”命那二个家伙:  

“就在这片草地上,快找!”  

二个家伙果然趴在地上,用手拨开茅草乱找一气。瘦高个找到那棵樟树下,樟树下果然有一块石头,摸索了一阵,突然兴奋地大叫:  

“在这里,在这里!”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钱烽一个箭步蹿上去,飞起一脚踢开那人,将玉马抢到手里。说时迟,那时快,矮胖子抓起一块石头劈头砸了下去,钱烽大叫一声,昏倒在地。采苓扑到他身上,只见他头上鲜血喷涌,好不骇人。采苓哭喊道:  

“钱哥,钱哥,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  

用石头砸钱烽的家伙,抓起玉马拔腿就往山下跑。吴胖子举枪瞄准,只听“呯”的一声闷响,那家伙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似的,直直地扑倒在地。吴胖子的枪安装了消音器,声音不大。随即用枪指着另一个家伙:  

“把他拖到林子里去!”  

那家伙吓得浑身哆嗦,按照吩咐提起死者两条腿,拖进林子里,掰开死人攥得紧紧的拳头,取出玉马,犹豫了一下,抖抖地走过来,将那块玉递到吴胖子面前。吴胖子突然举枪,子弹射入眉心,瘦子哼也没来及哼一声,便倒在地上死去。吴胖子捡起那块带血的玉马,在死人身上揩了揩,轻蔑地笑了一声。采苓看时,那瘦子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胖子返身举枪对准地上的钱烽。采苓挺身挡住枪口,叫道:  

“别杀他,要杀就杀我!”  

吴胖子被她的举动惊呆了,半晌方道:  

“你傻呀!钱烽是什么人?你还帮他!他一直在骗你,当初假装被黑社会追杀,派人修理宋经理,今天把你引到这里来,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预先谋划好的,单单演给你一个人看,为的是得到玉马。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  

采苓见他转眼间连杀二人,不由得怒从心起,咬着牙骂道:  

“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你不得好死!”  

吴胖子大怒,将枪口对准采苓,采苓昂起头,两只眼睛喷出火来,吓得吴胖子连退几步,绊在树根上,差点跌倒。正在这时,山下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表哥和几个刑警提着手枪飞也似的向山上跑来。吴胖子叫声不好,撒腿往山的另一面跑去。表哥跑在最前面,见了满脸是血的钱烽和跪在地上的采苓,叫道:  

“采苓妹妹,你没事吧?”  

采苓哭道:  

“表哥,钱哥死了。”  

表哥伸手在钱烽鼻子底下拭了拭,道:  

“他没死,是昏了过去。你找点东西给他包扎一下,把血止住。”说完往山下追去。队长命令一位刑警:  

“你把他们二个带到车上去!”  

“是!”  

这时,大团大团乌云从西边天际排山倒海般蜂拥而来,风力骤然加大,吹得林木东倒西歪,又将无数冥币纸钱刮得漫天飞舞,一时间飞砂走石雷声滚滚。三位刑警追到一片开阔地上,远远看见吴胖子提着手枪,没命地往远处一片树林跑去。黑压压的乌云越聚越多,雷声也越来越密集,闪电火蛇般缠绕在乌云边上痛苦地扭动着。突然一条长长的闪电从天而降,随即一声震耳欲聋巨响在头顶炸裂,几个刑警惊得目瞪口呆。待他们醒悟过来,才知道刚才发生了一个可怕的接地雷。再看远处,只见旷野中立着个黑糊糊的影子,一动不动,像一截烧焦的木桩。他们不顾被雷电击中的危险,冲上前去,眼前的情形让这些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禁震骇万分!那根像烧焦的木桩,原来是个被雷电击死的人,确切地说是吴胖子。只见他两臂蜷缩,眼窝深陷,全身衣服被烧得寸丝不留,所有皮肉全部炭化,兀自站立不倒。奇怪的是,他的一只拳头并未烧毁,掰开看时,里面竟然是那块价值连城的玉马,连同穗子一起,完好无损,依旧晶莹剔透,光彩照人。  

   

   

第九章 全身而退代价很大  

   

一  

   

这回轮到钱烽躺在医院里了。与宋经理不同的是,他还受到警方二十四小时监控。他没有一个亲人,只有采苓不分昼夜守在身边,为他洗脸擦身,端屎端尿,像当初照料宋经理一样,尽心尽力,无怨无悔。宋经理明知采苓对钱烽一片痴情,他不仅不吃醋,反而更加敬重她的人品。他按月给采苓发工资,还经常派大翠来医院帮忙,以减轻她的劳累。  

钱烽的伤势虽重,却只是外伤,并未伤筋动骨,一个星期后,便能开口说话,再过了一个星期,已能下地走动。又过了一个星期,刑警带着正式拘捕证,就在医院里把他带走了。钱烽没有忘记采苓对他说的话,在得知吴胖子把索玉地点改在石门公墓区后,及时把这一情况报告了警方。因为他在关键的时候有立功表现,协助公安部门抓获多名毒贩,缴获大量毒品,法院从轻判处他有期徒刑。从入狱第一天起,采苓每个探视日都去看他,给他带去食品和日用品。还给他带去一些书籍。钱烽自住进医院,性情大变,每当他睁开眼睛,看到采苓娇小的身影在病房里忙进忙出,看到她跪在床上挂输液瓶,特别当她那双柔嫩的小手接触到他的肌肤时,既感到无限温暖,同时又痛苦不堪。回忆往事,胸口就像扎着一把尖刀,他的心在流血,嘴里也似乎尝到血腥的滋味,他变得沉默寡言了。那天他在山崖上目睹了她的真相,看见了她完美的胴体,领略了她傲立于蓝天白云之下的神韵,那正是他心目中女神的形像啊!她的神圣,她的纯洁,无不放射出万丈毫光。在她面前,一切世俗的东西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猥琐,那么一文不值!  

她也会爱一个人,但决不是那种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浅薄之爱,不是那种肉欲交织的疯狂快感的肆意猎取,不是的。她的爱,是一颗植入灵魂深处的种子,是一缕潜入广袤心田的春风,在隆冬季节你可以感受到它生命的躁动;在春回大地的日子,你能够伴随它轻飏的翅膀遨游在明澈的天空;在夏日的酷暑里,它给你带来丝丝清凉并慰藉你狂躁不安的情绪;在万物凋零的晚秋,它会将绚丽的彩霞撒满迷茫的黄昏。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他们更多的是用眼神交流,他们的灵魂通过晶亮的眸子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存在,那眼神分明在说:我懂你。  

在监狱里,在其他犯人们眼中,这个被判重刑的大个子是一个奇怪的人,他除了遵守监狱里的一切制度外,还像个苦役犯似的心甘情愿为所有的犯人服役,像一台机器似的不停地运转。他有时也给自己加些油,那就是看书,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阅读采苓送来的每一本书,他看的书越多,眼里渴求的光芒就越强烈,他的心地就越干净。狱里的犯人也都盼着采苓来,只要她一来,狱警们对待犯人们的态度就会格外宽容,采苓走后,这种宽容甚至还会维持好几天。  

   

二  

   

采苓仍在宋经理公司上班,她加班加点,只为多挣些钱,她要寄一些回家,供弟弟读书,要买食品和日用品给钱烽,还要每月还宋经理一些。宋经理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曾经给过她不要任何回报的帮助。她从心底里敬爱宋经理,宋经理也从心底里敬重这个不同寻常的姑娘,他们相互倾慕,心心相印,他们无所不谈,却又言不及私。他们都非常珍惜这种经历过千难万险的情感,珍惜这种只存于他们二人之间的自然引力,他们愿意为之坚守甚至付出一生。  

董事长向宋经理摊牌,要么娶他女儿,那么董事长的位置也是他的;要么走人,金鑫公司另请高明。宋经理的民主社会主义试验刚刚开始,他无论如何不想放弃。他深知采苓不属于他,既然不能和自己心爱的姑娘结合,那就随便找一个算啦!在他的天平里,和事业比起来,婚姻那一头始终高高翘起,当然采苓除外。好在董事长的宝贝女儿像只蜘蛛似整天趴在网上,除去吃饭睡觉!省去许多纠缠也省去许多烦恼,算是不幸中之万幸吧。  

在宋经理领导下,金鑫公司很快开发出一款新产品:仿唐牛仔武士裤。这种式样的特点是膝盖以下两侧开叉穿上后摁上钉扣,如同古时的护膝,配上运动鞋,充分显示出男性的英武气质。样品上市后,立刻受到消费者尤其是青年的追捧,市场前景极其可观。问题也随之而来,因为前期公司进行改革,挤占了部分流动资金,资金相对较为紧张。开发武士裤所需资金不是一个小数目,公司拿不出来,只有向银行贷款。但银行发话:必须拿那只玉马作抵押。宋经理这下为难了,玉马是采苓的,他没有处置的权力。贷不到钱,新产品开发就是一句空话,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动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甚至没有勇气向采苓求援。他决心寻找其他途径解决资金问题,武士裤的投产自然搁了下来。  

   

三  

   

采苓哪里知道这些,她一门心思扑在钱烽身上。有一次,采苓问钱烽想看什么书,钱烽竟然在纸上写出“红楼梦”三个字。采苓就将祖传的手抄本《红楼梦》送到狱中。监狱长是个业余红学家,看管和教育罪犯之余,对贾府的是是非非很感兴趣。在监狱里他是绝对老大,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在他治下的一亩三分地里,这位仁兄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大有南面王之感觉。正是这种特殊环境培养了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冲天豪气。他研究《红楼梦》达三年之久,正如《淮南子·原道训》所说:“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他发现,一百多年来红学家们对《红楼梦》的研究全都走了歧路,因为他们没有弄清这本书背后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他,凭着举世无双的透视眼和神出鬼没的感悟力,发现这本名著每一个字后面都隐藏着惊天秘密。他所缺少的只是第一手资料,即最原始的资料,他如果拥有这些资料,一定能为中国的红学作出划时代的贡献!  
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他一眼就看出,这套泛黄的古书竟是非常珍贵的甲戌本《红楼梦》早期手抄本。此前他只见过 胡适 先生点评的甲戌本《红楼梦》影印本,共四册,到第二十八回止,中间还缺少十二回。采苓的却是二册装钉成一册,共十册,每册八回,前八十回一回不少,每四回首页题曰:“紫砚斋重评石头记”朱笔批语清晰可见。监狱长第一次见到如此罕见的真迹,兴奋得差点死过去。便说需要检查检查,这一检查足足检查了一个多小时。书上的脂批比胡适本的又完整又详细,一种贪婪之心不觉油然而生,他想,如果得到这本书,写出几篇论文,我便是当代最了不起的红学家。想到这里,不觉激动万分。采苓见他这副模样,以为书有什么问题,担心地问道:  

“监狱长,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这本书很好,很好。”监狱长忙不迭地掩饰自己的激动,他的目光与采苓的目光一接触,立刻像是被电击了似的,名利之心顿时如阳光下的迷雾,消失得无影无踪。采苓见他如此喜欢,就说:  

“监狱长,您喜欢,等钱烽看完了,我送给您,好吗?”  

监狱长傻了,忙说:  

“姑娘,你说什么?送给我?你知道这本书的价值吗?它比你脖子上那块玉还要贵重百倍哩!”  

采苓笑道:  

“万物本来并无贵贱之分,上天打造出来都有它们的用处,谁也不能代替谁。要说贵重,在不需要的人手里,它便一文不值,只有在需要它的人手里才能显示自身的价值。我说得对不对?”  

监狱长听了她这番话,瞬间似乎明白了许多过去一直不明白的道理。他读《庄子·齐物论》,上面说: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读过后总觉得似懂非懂,听了采苓一席话,忽觉豁然开朗,一通百通。这时不要说一部甲戌本《红楼梦》,就是 曹雪芹 先生的一百二十回原稿放在面前,他也不会动心!  

   

四  

   

钱烽生平第一次读《红楼梦》,开始读得很勉强,不说满篇繁体字,就是那些诗词,也够他呛的。他像读天书一般,在狱中昏暗的灯光下,借助采苓给他的一部新华字典,硬是一页一页一章一章啃完。当他读到“洁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一句,看到采苓在上面做的记号,自觉得胸中有如大海澎湃,狂涛翻滚,似乎看到采苓那美丽的身影如一尘不染的的轻云飘浮在广袤的天空,如果采苓也如黛玉一样,早早离开这个人世,那他就是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忘情的他,当时是大叫了一声,囚犯们都被惊动了,大家一齐傻傻地望着他,只见他目光如炬,面色通红,似乎一个即将执行死刑的囚犯突然被解救出来,那种激动足以在刹那间造成心肌梗塞而要他的命!  

不久前的一天,采苓去见钱烽时,看到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带着一个二三岁的小男孩,坐在接待室里。当钱烽出现在她们面前时,脸上现出几分尴尬。面对采苓疑问的眼光,钱烽坦然告诉她:  

“这是我原来的女朋友小美,男孩是他和她的儿子。他看上采苓后,就不再和小美来往,并威胁要她打掉孩子,但小美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钱烽笑着说:  

“采苓,你是个圣女,是我心中的女神,我知道我不配。我和小美——正如《红楼梦》中所说的——两个‘烧糊了的卷子’才是真正的一对。采苓,我们相爱一场,老天作证,我们的爱是真诚的,我们的关系比纯净水还要纯洁!我真的非常感激你,是你让我由一个畜牲重新变回了人,懂得作为一个人应该去做些什么。一星期前,我主动和小美联系,原本没敢奢望她能原谅我,谁知当天她就跑到监狱,跪在监狱长面前,把我们过去的一切原原本本都讲了出来。监狱长被她感动了,破例让我们见面。你看,这就是我儿子,”叫那孩子:  

“快叫黄阿姨!”那孩子胆小,直往母亲身后躲,小美看他这样,开心地笑了。  

采苓不知道是怎样离开监狱的,迷迷糊糊,身子如坠五里雾中,也不记得钱烽对她说了些什么,小美又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拿着监狱长塞给她的一个包袱,浑浑噩噩地走了出来,也不知走了多久,不觉来到江滩。江滩改造工程最近才完成,十几公里长的江岸,依照潮水涨落的层次,建成纵深达一二百米的阶梯形江滩公园。公园里有幽静的沿江林荫道,有大片大片的绿化带,到处花团锦簇,翠柳成行。装有不锈钢护栏的亲水平台宽敞大气,在涨水季节可以将脚直接伸进长江中嬉戏。稍上几层,建有花坛,绿地,喷泉,游泳池,露天剧院,休闲场馆等等数不胜数的娱乐设施。更有连绵数公里的健身长廊,几百副健身器材一字排开,金灿灿的颜色配上深红色地坪,衬上蓝天白云,滚滚长江,真有无限景致,令人目不暇接。身边不时有游览车静静驶过,车上的游客沉浸于四周优美环境中,不时发出由衷的赞叹。当采苓走到下一个出口时,她决定了:明天就回乡下去!  

   

   

第十章 又见小黑又见小黑  

   

   

采苓已经几天没来上班了,问大翠,大翠吞吞吐吐,一会说看钱烽去了,一会儿说不舒服在家躺着。宋经理说那我去看看吧,她又说不用,这会子好多了,想一个人静一静。一个星期后,监狱长收到一封特快专递,打开一看,竟是那本梦寐以求的甲戌本《红楼梦》。书中夹着一封信,是采苓写的,信中感谢在她探望钱烽时给予的种种方便和关照,又说这本《红楼梦》她早已背熟,留着也没什么用处,还是让它在对红学感兴趣的监狱长手中发挥作用吧。监狱长在采苓离开监狱时,已经受钱烽之托将书还给了她,没想到又回到自己手里。  

宋经理也收到采苓的来信,信中感谢她在江城打工期间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她说她虽然只是一个乡下姑娘,但也知道是非好歹,宋经理对他的那份情意,她这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她深知城里人和乡下人之间存在着巨大鸿沟,她曾感受过这种鸿沟的难以逾越。但她更多地感受到城里人对她以及她的姐妹们平等友好的态度,正是这种平等友好的态度使她一度忘记了那道鸿沟的存在。最难忘的是宋经理还有钱烽给她的真诚爱情,她从他们那里得到过无比快乐和幸福。她没有什么东西送给宋经理,只有这块曾经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帮助过她,同时又给她和他们带来无穷烦恼的玉马。她决定将这块玉马送给宋经理,作为他新婚的礼物。信中写明玉马存放的银行以及密码,说是用宋经理的名义存放的:这块玉在我手里只是一个装饰品,在您手里也许能变成公司最需要的资金。最后她衷心祝愿宋经理婚姻美满幸福,事业蒸蒸而上。宋经理流着泪看完信,他在心里叫道:  

“我要玉马干什么!我只要你,采苓!”  

表哥收到采苓的来信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采苓在信中说,她现在常常回忆表哥提着枪奔跑在九峰山上的英姿,表哥的成熟和勇敢让她钦佩和崇拜。她希望表哥有时间多回家乡看看,家乡这几年变化很大,不光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家乡的山山水水也都恢复到他们小时候的模样。信的末尾,略带感伤地写道:  

“我至今搞不懂,你那时为什么一定要置钱烽于死地呢?钱烽是犯了罪,但他已经有了悔改之心,政府都宽大了,你为什么不能原谅他呢?”  

由于当事人都死了,剩下一个钱烽在他的口供中绝口不提表哥向吴胖子通风报信的事,所以表哥并没有受到任何怀疑,心里却时时感到不安。接到采苓的信后,他找到刑警队领导,交待了自己的问题,刑警队领导上报给局领导,竭力替他求情。考虑到他工作中的表现,最后只给了一个记过处分。丢掉包袱后的表哥,立马给采苓写了一封长信,除了表示由衷的感谢之外,还发自内心地倾吐了对采苓的爱慕之情,虽然其中许多段落抄自《情书写作指南》这部工具书,但绝非虚情假意,这一点采苓很清楚。采苓没有回信,她相信“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不奢望,也不强求。  

   

二  

   

那天采苓在县城下了长途汽车,背着简单的行李,乘上开往秀镇的中巴。一个小时后,又在秀镇换乘开往秀溪的农用车。那辆三只轱辘的车子又破又旧,发动起来浑身乱颤,屁股后面冒出一嘟噜一嘟噜浓浓的黑烟,行驶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颠得人头昏眼花,车后扬起的尘土落得满身都是。同车一位裹着头巾的大嫂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不停地打量采苓,因笑道:  

“丫头,在城里打工吧?年不年节不节的,怎么有空回来?”  

采苓也笑道:  

“我给自己放了长假,就回来了。”  

大嫂笑道:  

“上过城的人就是不一样,不说这穿戴打扮,就是行为举止也比乡下人显得大方。明儿我也上城里打工去,我这样的老太婆城里要不要?”  

采苓笑道:  

“您哪里老哇,城里打工的比您老的多的是。去吧,城里可好玩啦。”  

大嫂笑道:  

“城里都有些什么好玩的,说来听听。”  

采苓道:  

“城里女人的头发是彩色的,红的、蓝的、黄的、紫的、白的什么颜色都有,可好看啦。”  

大嫂道:  

“你怎么没染个红的蓝的回来?”  

采苓笑道:  

“大妈,我是想染来着,可是等我排队排到跟前,就只剩下白颜色了,您说我一个姑娘家能染一头白发吗?”  

“哟,看你说的,人家只有往黑里染的,哪里兴染白的?难道还怕自己不老么!”  

采苓笑道:  

“您别不信,城里女人染白发的多着呢。”  

大嫂道:  

“哎哟,红的蓝的,那不是跟戏上的妖精差不多!夜晚看见,不要吓死人!”  

采苓道:  

“城里女人都兴剃掉眉毛重新画哩。描得细细的,长长的,可好看啦。”  

大嫂道:  

“好好的眉毛剃它干什么?画的哪有生出来的好,城里人莫不是有病?”  

采苓道:  

“还有好玩的呢。城里女人喜欢穿破衣服,好好的牛仔裤硬是要磨出几个大窟窿再穿,衣裳袖子也定要弄破了丝丝缕缕地挂着。哎,这么跟您说吧,城里人都疯癫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事儿,您哪,听都没听说过!“  

大嫂听了,叹了口气道:  

“唉,早晚也得去城里看看,要不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采苓和大嫂一路说说笑笑,很是开心。  

农用车开到离采苓家还有四五里地的山脚下,前面全是蜿蜒曲折的山路,车子根本进不去。采苓下了车,给了司机二块钱,和大嫂告别,大嫂挑着行李向东,她背着行李向南,走了老远,还回过头来相互挥手。  

秋天越发深了,山上草木斑斑驳驳,凋落殆尽,灌木丛中挂满金樱子硕大的果实,百部的藤蔓爬满山坳,沟渠旁到处生长着苦参、威灵仙、夏枯草一类中草药。只有不时出现在路边的高大枫树红叶招展,为萧瑟的季节平添了几分生气。采苓发现,不管是山下还是山上,植被都异常茂密,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过去人们都窝在家里,仅烧柴一项,就把附近几座山扒得精光,如同瘌痢的脑壳。这几年出去打工的人多了,乡亲们手里有了活钱,纷纷改烧煤炭甚至液化气,又干净又省事,山野也得到将息,恢复了自然本色。  

空中传来长江大潮般汹涌澎湃的吼声,采苓知道那是四周竹山上竹林被风吹动发出的响声。这里是竹产区,漫山遍野全是毛竹,粗壮挺拔,长得密不透风。一座山头连着一座山头,秋风劲吹,宛如大海碧波起伏,所以又有百里竹海之称。  

拂开黄荆条伸得远远的柔韧枝条,那上面的叶子已开始焦黄,小时候放牛时总要砍一些带回家,妈妈用来编成篮呀筐呀什么的,拿到集市上换钱。听爸爸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村里人将黄荆条的种子捋下来,磨碎了做粑粑吃。黄荆条子做的粑粑又黑又硬,吃下去拉不出来,难受死了,当时却是受欢迎的好东西。突然,她惊喜地发现前面一带沿水渠生长着许多毛栗子树,上面结满刺球似的毛栗子。她掰下一颗放到地上用脚一碾,里面的毛栗子立刻蹦出来。她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又脆又甜,好吃极了。她记得江城街头炒栗子的小贩称之为野生小板栗,价钱比人工栽培的大板栗贵得多。他们哪里知道在她的家乡漫山遍野都是呢!经过一个湾子时,几只狗远远地朝她汪汪乱叫。她有些不快地想:以前经过这里,狗是从来不冲她叫的,没想到进了几天城,连狗也不认得她了。  

快到家门口时,母狗小黑撒着欢奔出来,围在她脚边上蹿下跳,嘴里发出“呜呜”的欢叫声。采苓蹲下来,将形体硕大的伙伴紧紧搂在怀里,她想,如果什么都能忘却的话,小黑是不会忘却的,小黑不会忘却她,她也不会忘却小黑。小黑非常喜欢和女主人亲热,它把毛绒绒的面颊贴在主人的脸上,来回摩挲,同时伸出又红又长的舌头,不住地舔吮主人白嫩的小手。采苓在它的爱抚下,激动不已,眼睛也不禁湿润起来。  

读初一的弟弟跑了出来,叫声“姐,你回来了?娘正念着你呢。”接过行李,又说:  

“接到你的信,爹娘高兴极了,前二天就收拾好房间,还到集上买了肉,专等你回来哩。”  

一跨进大门采苓就叫:  

“爹,娘!”  

娘系着围裙奔出来,采苓一下子扑进娘怀里,紧紧抱住,将脸紧紧贴在娘胸口上,叫声:  

“娘呀!”顿时泪如雨下。  

娘顾不得手上沾着菜末,也抱住女儿放声大哭。爹爹从里屋踱出来,见她娘两个这样,笑道:  

“没回来呢天天盼回来,回来了又这样。”说着自己也不觉哽咽了。  

采苓说:  

“爹,娘,我对不起你们,你们给我的宝贝都被女儿弄丢了。”  

娘说:  

“我们哪里有什么宝贝,你才是我们的宝贝!”  

爹也说:  

“你没把自己弄丢,就谢天谢地了!”  

晚上,采苓躺在铺着厚厚稻草的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爸爸均匀的鼾声和妈妈翻身的声音,她知道妈妈睡不着。她也久久不能入睡。家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现在对于她来说,不管是从农村到城市,还是从城市到农村,她都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山乡的夜晚是寂静的,除了夜虫的歌唱,小鸟的呓语,再没有别的声音。不像城里,公路上成天车来车往,夜深人静也不消停,引擎像在你耳边轰鸣,车轮像从你脑门上压过。她透过小小的窗棂观看夜空的星星,它们也在看她并向她眨着眼睛。夜实在太静了,静得几乎听得见星星的絮语。她又想起了钱烽,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起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紧紧搂着他壮实的腰身飞驰在公路上,想起那个剽悍的男人一次次在她面前流下悔恨的眼泪,想起为了她,为了那块玉马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情景。她的判断没错,钱烽本质是好的,是可以挽救的。那个叫小美的女人,还有那个蒙蒙懂懂的小男孩现在怎样呢?但愿他们一家从此幸福美满。虽然离开钱烽对她来说是那样痛苦,但她内心深处还是高兴的,因为她又做了一件好事——成全了小美和她的孩子。宋经理呢?他现在在干什么?他用她给他的玉马筹到资金了吗?他的工厂做大了吗?真希望他能对姐妹们一直好下去。她至今搞不懂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博学多才的宋经理萌生那样热烈的感情,她又何尝不愿意有这样一个终身伴侣!但她不能太自私,宋经理应该有更好的归宿,他把事业看作高于一切,如果不答应董事长的条件,他就会失去倾注无数心血的金鑫公司,他的事业也无从谈起,但愿那块玉能成全这个志向远大的青年!还有表哥,他既知道因为名份的关系,他们的结合是不可能的,为什么还要写那样的信呢?她弄不懂他真正的想法,好在他还会回到乡间,那时再问他罢!这一晚,她想了很多,最后,她想累了,眼皮开始打架,她对自己说,唉,所有这些都已经是“俱往矣”的昨日黄花,提起来只有徒增感伤。她曾从这个封闭的大山里勇敢地走出去,在经历了许多故事之后又勇敢地回到当时的出发点,她知足了,对自己更有信心。迷迷糊糊中,她本能地念着《红楼梦》中那二句诗: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于是,她甜甜地睡着了。  

   

   

尾声  

   

二年后,大翠也回到乡下。她太不幸了,丈夫所在的施工队在拆除一栋旧楼时,脚手架突然倒塌,当场死了三个人,她丈夫也在其中。大翠趴在丈夫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哭晕过去好几次,工友们将死难者送到当地殡仪馆火化,大翠抱着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骨灰盒,怀揣责任单位赔偿的八千块钱,一路洒泪回到故乡。从大翠口中知道,监狱长后因贪污被查处,搜查中发现珍贵的清乾隆本《石头记》,问他哪来的,回答说采苓送的。但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一个打工妹会有这个!即便有,也不会白白送人。监狱长此时已经吓破了胆,哪里还敢申辩。于是没收,于是送省博物院收藏。  

宋经理大获成功。他以玉马为抵押,向银行贷了五百万,建了一条武士裤流水线,产品不仅国内畅销,还打入国际市场,投产仅一年就收回成本。老董事长已经退休,将董事长一职让给了前程无量的好女婿,新董事长夫人因过份沉溺网络,确诊患上网络综合症,被送到某康复中心戒除网瘾。后来康复出院,前不久听说怀了孕,宋经理就要当爸爸啦!大翠说,宋经理经常问起你,我总说你一切都好。他说,采苓好,我就放心了。  

一天,采苓带着小黑到镇上买东西,经过一家服装厂,进去看了看,原来也在做牛仔裤。她和老板谈了一会儿,精明的老板立刻发现她是个内行,忙问在哪里高就?采苓笑道:  

“在家里高就,种地哩!”老板大喜,说,想不想到我这个小厂帮忙?采苓觉得突然,想了一想说,让我考虑几天吧。出了店门,走了好远,回头一看,那老板还站在店门口向她这边张望!于是带着小黑接着逛。十年前,镇上只有一条石子路,现在则建成了一纵四横五条水泥大道,全镇面积也扩大了数倍。街道两旁商店林立,虽不及江城繁华,却也商品丰富,应有尽有。待买好东西,回头一看,小黑不见了。她一点都不担心,孩子也贪玩,何况狗?又向前走了一段,小黑跑了过来,嘴里叼着一样物件,采苓笑道:什么好东西,这么老远拣来!接过一看,不由得惊呆了:竟是那块玉马!只见那块玉沾满泥土,遍体污垢,和路边的石子没有两样。采苓将玉马拿到路边池塘里洗了一回,把上面的泥土污垢通通洗尽,再看时,依旧晶莹剔透,完好如初,只是上面的穗子没了。采苓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玉马真的通灵,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家里人得知玉马归来,都十分高兴,娘连夜编了一条翠色丝带,系在玉上,仍旧带在女儿身上,心想,经历这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往后说什么也不让女儿离开自己半步!  

   

修改于2010-6-3  

「 支持!」

 WYZXWK.COM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注:配图来自网络无版权标志图像,侵删!
声明: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不代表本站观点—— 责任编辑:heji

欢迎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网刊微信公众号

收藏

心情表态

今日头条

最新专题

130周年

点击排行

  • 两日热点
  • 一周热点
  • 一月热点
  • 心情
  1. 弘毅:警醒!​魏加宁言论已严重违背《宪法》和《党章》
  2. 欧洲金靴|教育之乱,祸起萧墙
  3. 日本女优横宫七海自杀身亡——畸形的社会还要逼死多少人?
  4. 以前那么“穷”,为什么大家还怀念从前?
  5. 司马南:公开丑化河南人民,是可忍孰不可忍!
  6. 《邓选》学习 (十一)发展速度
  7. 《邓选》学习 (十)
  8. 影评:电影《熔炉》看资本主义特权
  9. 领导者没有战略眼光,谈啥雄心壮志?
  10. 对菲律宾斗争的关键是,让它的挑衅得不偿失
  1. 普京刚走,沙特王子便坠机身亡
  2. 司马南|对照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大家给评评理吧!
  3. 紫虬:从通钢、联想到华为,平等的颠覆与柳暗花明
  4. 湖北石锋:奇了怪了,贪污腐败、贫富差距、分配不公竟成了好事!
  5. 弘毅:警醒!​魏加宁言论已严重违背《宪法》和《党章》
  6. 李昌平:县乡村最大的问题是:官越来越多,员越来越少!
  7. 这是一股妖风
  8. 美国的这次出招,后果很严重
  9. 司马南|会飞的蚂蚁终于被剪了翅膀
  10. 朝鲜领导落泪
  1. 张勤德:坚决打好清算胡锡进们的反毛言行这一仗
  2. 吴铭|这件事,我理解不了
  3. 今天,我们遭遇致命一击!
  4. 尹国明:胡锡进先生,我知道这次你很急
  5. 不搞清官贪官,搞文化大革命
  6. 这轮房价下跌的影响,也许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7. 普京刚走,沙特王子便坠机身亡
  8. 三大神药谎言被全面揭穿!“吸血鬼”病毒出现!面对发烧我们怎么办?
  9. 祁建平:拿出理论勇气来一次拨乱反正
  10. 说“胡汉三回来了”,为什么有人却急眼了?
  1. 在蒙受冤屈的八年中,毛泽东遭受了三次打击
  2. 大快人心,知名“电子宠物”在美落网
  3. 铁穆臻|今年,真正的共产主义者,要理直气壮纪念毛泽东!
  4. 《邓选》学习 (十一)发展速度
  5. 2024请回答,中国市场经济“边”在哪里?
  6. 司马南|对照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大家给评评理吧!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