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你的都瓦
张承志
以悲悯万众和一人的真理的名义
就在那个黄昏——时代突兀地断裂,地球跌入了黑洞,一个陌生的时代开始了。
无助的人民,从来以英雄当做历史断代的碑石。上一个世纪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他们的牺牲而悄然结束了。
——你我的时代:压迫与抵抗的时代、绝望与尊严的时代、诚信与作伪的时代、投降与奋斗的时代——正在震耳欲聋的轰炸中,正在弥天大谎的宣传中,刻刻逼迫,迎面而来。
我想,首先要勇敢地说出那个爱字;然后,在献给英灵的都瓦(安宁的祝词)中,我们需要清理自己。
为着公开加入——数以十亿计的、具有尊严的人们的送葬行列。
为着独自迎接——从此以笔为枪的奋斗。
他
在逝去的时代之中——
世纪的中叶因“他”而辉煌,那个头戴贝雷帽的英雄。
那时资本在喧嚣的革命中,无暇对他进行专业且全面的抹黑。于是,他的英俊形象印遍了一处处青年的衬衫,他的孤独故事渗透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定格为一个世纪的传奇。
哪怕没有留下一本抒情的遗著——他以一个游击英雄的形象记入历史。青年把追逐他当做时髦,哪怕他们还没有吟味他的含义。
不,一切并不能结论为游击中心主义。一切也不只是因为红色的缘起——他的对官僚前程的摈弃、他的对革命者异化潮流的拒绝、他的即使匹马单枪也要投身解放苦难他者的国际主义行为——回答了革命胜利之后的历史质疑,否定了腐败官僚与新阶级的霸道。唯有他还点燃着唯余革命一途的人们心中的灯火,唯有他使革命的依据和理论至今不死。
无论哪一种置换他本质的企图,都是胆怯的调和与投机。他的故事隐喻着一个道理:特权被人民深恶痛绝,世间已不能再容忍不义。
他是幸福的。
哪怕魔鬼绞尽脑汁,在阴暗处一次次掀起否定他的舆论,哪怕这一资本发动的工程还将执拗地继续下去——他是一名抗拒异化的共产党人,他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国际主义战士,他是一个世纪的传奇——这一切,都已是不变的常识。
让资本的神圣同盟及其奴隶——包括脸上贴着红色标签的奴才——在英雄牺牲之后恣意呱噪吧!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种籽曾经怎样随着风在无垠的大地上播撒,深深的根须,怎样正在地底秘密地手挽手,织成了一张巨网。他们耳聋目瞽,不知炽热的岩浆,正在地狱的核心秘密流淌,蓄积着颠覆的能量。
怀念他的,决不只是革命党人。
他活在我的心中,以一个美男子和游击英雄的形象。
他教育了我的昨天。
你
在逝去的时代之末——
世纪的末日,因“你”而正义一息尚存,你这美髯俊目、头缠围巾的英雄。
如今资本正驾着西风,在革命的退潮中穷追不舍,在每一处不顺从的土壤和思想之上,狂轰滥炸,不舍昼夜。于是你的名字成了世纪的禁忌,你的故事成了世纪最大的谜团。但是一个朴素的逻辑,在每一个普通人心中无法否定:一个可以享受富贵荣华的人,却顶着十年的围追堵截,抗击着当今世界武装到牙齿的强大敌人。
不用说你的思想、你穷山野营时痛苦的思索,就连你的每一个脚印、你写下的每一个字、你说过的每一个音符,都被仔细地筛洗并篡改。资本的帮凶,在每年365天终日24小时地使用电视机,对人民进行固执的洗脑。
一个文意不通的词、一个叫做恐怖主义者的词,被那些正在制造着一个恐怖世纪的人创造出来,扣在你不屈的头颅上。
人民分裂了。一些被洗脑蒙蔽,更多的习惯了谎言。人心已经被炸成一片废墟。连怀疑都在自我阉割,连反抗都已疲惫不堪。
联合起来的世界资本乐不可支。他们为所欲为的时代,终于被等来了。于是他们恢复欧洲贵族的打猎游戏:轰炸主权的国家,通缉民选的总统。他们再也不用伪装道德了,甚至百无禁忌,在酒店里追奸昔日殖民地的、黑皮肤的女工。
由于革命纷纷退潮,所以他们满手余裕。他们要乘胜消灭一切异己——不仅是降伏的红色、哪怕是同根的白种。
而你——
在据说言论自由的世界,已经无人敢说出对你的爱。
但你活在一切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心灵深处,以一个奋斗者的刚毅形象。
你启发了我们的明天。
你以壮烈凄绝的牺牲,启发我们思考今后奋斗(jihād)的方向——是的,新的英特纳雄那尔、国际主义的方向。
怀念你的,决不仅仅是十几亿穆斯林。
我听见,在那个黄昏时分,整个无情的世界都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我知道,目击着电视机对你的侮辱,所有残存的人性,都在一瞬间愤怒了。
——虽然,他们心中也保留着与你的商榷。他们渴望立即奔赴你倒下的地点,不久那里将出现一座以你命名的圣徒墓——与你全面交流,甚至争论。
你活在人民心中,以一个美男子和世纪英雄的形象。
你预示了世界的明天。
我
我蔑视卑怯的伪诗人,我敢喊出心中的愤怒。我公开说——从此在我一切句子的句首,都将有一个起誓词ū。
在听说你倒下、你的鲜血浸透了亚洲贫瘠土壤的那个傍晚,我第一次懂了“牺牲”的意味。正是沙目(黄昏)时分,一个声音在高空响着:
“那些在真理路上牺牲的人,不要说他们死了,他们其实活着。”
那一刻,我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在那个黄昏,我们微渺的小小游击队举起手来,为你的英魂祈求安宁。黄昏的颜色,如你干枯的血。环顾四周,黑暗正渐渐四合,快要画成一个圆圈。
但圆圈也有一丝间发的缝隙。文学从来不是在资本的奖赏下,而是在言论的限制中创造。游击,尤其是这个肮脏时代的艺术形式。
无论持枪或用笔,革命和文艺都且战且退地,走到了这一步。
当武器的批判被迫后退的时代,批判的武器——笔,登上了硝烟弥漫的前沿。
是的,卑鄙的时代,把奋斗和批判围堵到了死角。但也正因此,才更显出支笔的使命。如今,该重新思考笔(Galam)的含义了。所以古兰经说——“他创造了人,并教人修辞。”
我们敢于——以修辞对抗强大的宣传。我初次感到如此渺视黑暗。
二十四小时的宣传轰炸,丝毫不能折服人的骄傲。哪怕包围到达了359度——仍有一线间隙,通向胜利的小径。
笔如同你的枪,它坚守在被掠夺与被占领者的前线,不锲不舍,死而后已。
时间黑暗而漫长。沙目度过以后,不见它的终期。从今后笔管里满装的子弹,都是修辞的极致。从今后一切超越了西方话语的艺术,都是为你的复仇。
虽然手中只有一支笔——但我们坚信胜利。我们坚信,是因为主允诺了公正。我们坚信,是因为真理一直在说:资本、高科技、杀人武器都并非主宰;人并非奴隶,人经过奋斗,可能获得解放。
我们唯余奋斗,昨日以笔为旗,今天以笔为枪。
我在黑暗中向你捧起双手。我知道,你已经在那悲悯无边的慈爱怀抱里,宁静地长眠。我谨把我的都瓦献给你——我的沙赫、我的导师、我热爱的英雄。
2011年
5月2日-6月4日
原载:伊斯兰民刊《关注》2011年第1-2期合刊[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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