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促成了相对的突破,因为它用一种极端严格的公理代替了语码,这个公理在有限的状态下保持着在作为已被解域的社会超验原则(socius)的资本的身体上的流动能量,而这是一种比其他原则更无情的社会超验原则。”[1] 这种有别于其他社会形态的资本主义原则,我们可以理解为“资本的逻辑”即“资本主义公理”。在这种资本主义公理下,“民主、集权、自由和专制国家之间的区别仅仅依赖于具体的可变因素,依赖于这些可变因素的全球分配……甚至所谓的资本主义国家也是同形的,以至于只有一个世界市场,资本主义的市场”[2]。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植根于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关系。从资本主义劳动优化的历史来看,最早的泰勒制,去除了“无用时间”,实现了劳动的优化,但是对于工人来说,他们虽然能够明显感受到压迫的存在(因为有监工),但还有喘息的可能,可是到后来的福特制,继续优化劳动的结果是改变了生产过程本身,比如从分散的劳动变为流水线作业劳动方式,工人的劳动强度加大,异化几乎无处不在,但压迫感开始内化,资本主义公理也随之内化:在工人的体会中,直接的压迫来自于传送带而不是监工。到了现在,则是丰田制,工人以工作小组的形式,将机械的强制的方式改为灵活的,利用系统论和管理学的方法组合体力和脑力,以实现更多的超额剩余价值。此时,驱使他们劳动的不再是监工,也不是不断匀速运行的传送带,而是已经植根于他们无意识的资本主义公理。他们努力去达到公理、维护公理、再生产公理。
资本主义国家机器与前资本主义国家机器(奴隶制和封建制国家)都实现着生产领域的专制,但两者运作的区别在于:在资本主义国家机器中,资本在“服从”的时刻发生作用,使所有人变成了“主体”,并以表面的联接呈现出来。不过“主体”与“主体”是有区别的,掌握资本的人“资本家”是“言说的主体”,而工人无产阶级则是“陈述的主体”。人人都以为自己是自己行为和思想的主人,但大多数人其实都不过是一个“陈述的主体”,陈述的内容都是“言说主体”的思想逻辑。“工资制度把人类带到了前所未有的服从程度,展示了独一无二的残酷,却又在人文主义的呼唤中受到肯定……” [3]就像丰田制中的劳动者,劳动强度已经达到了极致,然而他们却认为他们是在为自己劳动。奴役从外在的转变为了内在的、无意识的。而资本主义的“陈述主体”力量渗透却到了无知无觉的地步。因此,“现代权力不可能归结为古代的‘压抑或意识形态’,即露骨的压迫和奴役,而意味着对语言、感知、欲望、运动等的规范化,调整、模式化和信息处理等过程,这是通过对微观组装来进行的”[4]。 资本主义公理的内在性就表现在:人人都生活在对言说主体的意识和思想的陈述中。
这是美国2006年的一部电影,讲述了一个表面上比较复杂的恐怖故事。一个外星生物降落到地球,钻进了男主角格兰特的体内。于是这个男人发生了变异。他的身体组织从皮肤表面延伸出来,很快就长成了一个畸形怪状的人。而他的意识也完全被外星生物所占有,行为变得怪异,他到处寻找他的“子宫”来存放和繁衍他的(外星生物)“后代”。他找到了一直倾慕于他的女人布莱拉,把体内的“后代”放入布莱拉的腹中,最后长大的外星后代(一些蠕虫状的生物)将她活活撕裂。
这些蠕虫到处爬动,钻进镇上的人的嘴里,迅速控制了他们的大脑和精神,使这些人都变成了僵尸,这种僵尸不是以相互脱离的方式存在的,他们已经和钻到脑袋里的蠕虫融合为一,而他们的思想则和这些蠕虫的来源——格兰特保持了一致,或者说怪物格兰特通过蠕虫“控制”了这些僵尸,因此这些僵尸和怪物男人保持了同一性,同时男人又是他们的中枢。但是,这些僵尸不是变成了简单的被摧毁了自我意识的机械的肌体,而是表面上各司其职,依然扮演着他们原来在人间的各种角色,同时又保持了和中枢——怪物格兰特的高度一致性,因此不像其他僵尸电影中相似程度很高的僵尸,而是各个不同僵尸。当然这些僵尸的作用除了继续吞噬活人外,还能回到“中枢和母体”——被怪物格兰特变异的身体组织所吞噬,从而与之融合,而格兰特的躯体则越来越庞大,从还能够移动到无法动弹,只能通过触角去活动。
这个故事里,“子宫”和“僵尸”的状况是不一样的。作为子宫的人(比如布莱拉和镇长杰克)是有一定自我意识的,正因为如此,杰克才难以忍受成为子宫的命运,而开口让警长击毙他。作为“僵尸”就不一样了,僵尸完全丧失了自我意识,他们不过是在扮演着过去现实中的自己的角色,同时以自己的口说出怪物格兰特想说的话。面对这样一部影片,不由得让人产生各种疑问:为什么设计了怪物、子宫、僵尸这种层级制的、相互关系复杂的角色格局?为什么里面的女孩儿凯利会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任何电影的情节和角色都无不是现实状况的变形和夸张,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影射和反映着现实关系。我们需要通过比较来发现其中的不自觉的隐喻和象征。这里不妨回顾一下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在资本主义早期,也就是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时期,商品输出和交换是世界市场上发生的主要内容。资本主义的宗主国尽管在剥削殖民地,但这种关系只表现为殖民主义,而不表现为帝国主义,“因为宗主国和殖民地没有在政治上连在一起,没有政治上组成殖民帝国。因此两者的关系更多地表现为经济剥削,政治压迫不是主要的特征”。[5]在自由竞争时期,资本主义宗主国还能针对殖民地施行“商品输出”,通过倾销商品而在交换中获得超额利润,然而随着垄断程度的提高,积累了大量资本的国家已经“成熟过度了”,有利可图的投资场所不断减少,出现了大量的“过剩资本”,为了追求“垄断利润”,资本输出到更有利可图的落后国家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自由竞争占完全统治地位的旧资本主义的特征是商品输出。垄断占统治地位的最新资本主义的特征是资本输出。” [6]同时,由于垄断时期,资本主义国家竞争激烈,为了抢夺国际市场,划分势力范围,资本主义国家在政治上和殖民地联在一起,组成殖民帝国。鲁道夫•希法亭在《金融资本》一书里区别了“资本输出”和“资本转移”,他认为:如果资本脱离原国籍,就是“资本转移”,而“只有用于国外的资本仍由国内支配,才能谈得上资本输出。”[7] 这说明在经济和政治方面宗主国对殖民地的控制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由经济渗入转变为经济和政治的双重控制。由此产生了一系列后果,其中有两种结果比较明显:1.资本输出“把资本主义运输方法和生产方法移到外国,也在那里造成经济的迅速发展。” [8] 2.资本主义宗主国对殖民地的政治、法律等意识形态的控制。
我们不难发现《撕裂人》中的重要角色,“子宫”布莱拉和僵尸们分别体现了“资本输出”的这两种结果:1.布莱拉并没有因为成为“子宫”而很快地死掉,她被格兰特藏在仓库里。每天格兰特都找来各种肉类喂养她,她充满旺盛的食欲,不停地念着“我很饿”,吃着各种腐烂的动物的尸体,而体内的外星生物后代也生长起来,最后她说:“这些东西快把我撑破了!”于是无数蠕虫一般的外星后代将她活活撕裂。这就犹如那些殖民地和“资本输入国”,在资本进入后,并没有立即崩溃,甚至保持了表面上的脆弱的繁荣,但资本输入最终还是导致了这些地区和国家经济和社会的崩溃。类似的外星生物入体的电影还很多,但《撕裂人》和它们有很大的不同。以1979年美国恐怖片《异形1》(Alien,导演:雷德利•斯科特)为例,影片中的外星生物(异形)留下了它的后代,当这些后代破壳而出后,就粘附在宇航员的脸上,然后逐渐地深入到体内和脑内,最后导致了宇航员身体破裂而亡。用《异形1》和《撕裂人》比较,外星生物的寄生形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前者中,外星生物及后代是非常明显地区别于正常人类的,两者无法相互容纳;在后者中,外星生物进入人体内,并没有导致人的直接死亡,而是畸形发展和恶性膨胀,直到这些被输入的外星生物后代生长起来把她撕裂为止。2.影片中凯特说:“我感觉我会变异,变成他的一部分……”她说的是感觉自己也会变得和僵尸们一样,意识被变成怪物的格兰特控制,也成为僵尸。《撕裂人》中的僵尸们,不再是如同2003年美国恐怖片《捕梦网》(Dreamcatcher (2003)导演:劳伦斯•卡斯丹)中那样单纯的牺牲品和呆滞僵化的被动寄主,也并不是单纯地重复着怪物的声音,而是以他们自己不同的身份来发出不同的声音。比如被怪物幼虫入脑的警察,对着格兰特的妻子说着各种语气的话。这些变成僵尸的警察有时候会共同发出格兰特的语言,但更多的时候是各自发出依赖于他本身的角色所能发出的语言。比如影片中杰克在一个房间里与一群僵尸狭路相逢,一个僵尸女一边追赶着他,一边说:“该死的共和党员,我要把你们共和党人都赶出镇上!”;凯特的父母和妹妹变成了僵尸后,也按照他们原有的身份角色在和凯特说话,恐吓她;在后面的情节中,僵尸们围住了警长的车,将格兰特的妻子拖了出来,他们并不是整齐划一的动作,而是各司其职,配合得当。这说明格兰特不仅仅是作为“中枢”存在,而是和这所有的僵尸保持了高度的协调一致和同步性。与其说僵尸们是被怪物格兰特所控制,不如说它们和格兰特是一体的。
用资本主义劳动优化的历史来比对《撕裂人》中的这些情节,也是恰如其分的。在资本输出的第二个结果方面,从泰勒制到福特制再到丰田制,是一个压迫逐渐内化的过程,因为工人不仅接纳了商品生产的运作方式,而且甚至是自发地去努力达到更高的效率以获取更多的薪水。那么这个时候,资本主义的公理也就内化于劳动者了。然而这种劳动仍然是出于自发,而不是真正的自愿,因而这种劳动仍然是异己的、外在的力量,而不是人的“自身联合的力量”,最后结果不是促进了人的自由,而是进一步加强了奴役。从意识形态方面看,现代媒体工具的进步,导致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控制的加强和意识形态操纵的隐蔽性。明明劳动者是“陈述的主体”,却自认为是“言说的主体”,明明劳动者是在重复“言说的主体”的思想,却认为自己是在创造和坚持自我的思想。就如同丰田制“工作小组”中的工人一样,明明是受压迫,但却认为自己是在努力为自己的生活而奋斗,甚至认为是在实现自我理想。“机器奴役”就顺利地转变“社会服从”,资本主义对个体的控制和压迫就抵达了最深处。
资本主义在欧美产生后,一方面推动了这些地区的经济繁荣,甚至是畸形的发展(就如同格兰特的身体组织的无规律蔓延一样),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到达垄断阶段,为了继续存活下去,开始对殖民地进行“资本输出”,同时在法律、政治等方面进行意识形态控制,这样一来,宗主国和殖民地就牢牢地被联在了一起,与其说宗主国控制了殖民地,不如说它们已经成为一体。
《撕裂人》的最后,格兰特的妻子用尖利的梳子手柄刺入格兰特的头,但这个怪物并未死掉,直到警长把格兰特的触角拴在的煤气罐上,打开煤气阀点火,在爆炸中,格兰特才死掉,而依附于他躯体上的僵尸们也同时死掉,小镇上的僵尸也是在同一时间倒地死亡。毫无疑问,资本主义垄断的程度越高,那么毁灭的可能性就越大,但是,这里仍然有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撕裂人》的结尾处,格兰特被炸毁的躯体中,蛰伏着最初寄生在他体内的外星生物,当一只猫跑过来的时候,它又迅速刺入了猫的躯体……故事似乎由此变得无休无止了。只要这个炸不死的外星怪物还存在,类似的情节还会循环上演。类似的,只要资本主义的树状结构和资本逻辑(资本主义公理)仍然存在,那么资本主义仍将以各种方式存在。在影片的结尾,这个“剩余”下来的的不是怪物的产物(蠕虫、后代),而是外星生物本身(和最初进入到格兰特体内的一模一样),所以可以看出来,影片所讲的从外星生物到怪物格兰特,再到子宫、蠕虫和僵尸,并不是一个生殖的序列,而只是再生产的序列。正如正变得越来越精细复杂的资本主义国家机器一样,它由简单的树状结构衍生出(再生产出)伪装的块茎结构,当然这样的变异目的也只是为了服务于最终的目标:资本增殖和自体延续。
资本主义在其最高阶段(金融垄断资本主义)阶段,抵抗和斗争的对象已经不是资本主义政府和公司企业及工厂这些实体部门,而是越来越隐而不显的资本运作本身。因此,不可能以资本主义最初阶段的简陋的斗争方式进行斗争,必须以更为彻底的方式去摧毁资本主义的根源,否则就只有等待资本主义走到极限(就如同《撕裂人》中的外星生物繁衍所能找到的肉都被吃光),然后自行消亡。
[1][2][3][4] 汪民安主编:《德勒兹机器——德勒兹访谈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5] 王沪宁著:《政治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6]《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7][8] 鲁道夫•希法亭著,福民等译:《金融资本》,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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