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见到吕正惠老师是在2007年夏天,我记得那天我去的晚了些,等我赶到西苑那家餐馆时,吕老师好像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正在慷慨激昂地说话,在座的还有何吉贤、张重岗和吕老师的学生黄文倩等人,因我平时也喜好喝酒,何吉贤等人便撺掇我与吕老师多喝几杯,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高潮。几杯酒下肚,与吕老师的陌生感很快就消失了,听他讲陈映真,讲《人间》,讲台湾的文学现状,讲着讲着,吕老师的声音渐渐低微了下来,他的头慢慢伏在餐桌上,似乎睡着了。我们感觉他好像喝多了,谈话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商量着是否结束,让吕老师早点回去休息,黄文倩却告诉我们,吕老师喝得并不太多,只是休息一下,一会儿还可以再喝呢。这样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颇有些讶异。但是果然,过了没有多久,吕老师便缓缓抬起头来,他好像经历了漫长的旅程又回到了餐桌旁,精神也一下子抖擞起来,很快加入了我们的谈话,他的头脑清醒,思维敏捷,好像刚才他不是打了个盹,而是去加了点油,喝起酒来也更加豪放了。那天我也第一次听到吕老师唱歌,《歌唱祖国》、《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这在大陆耳熟能详的歌曲,听他唱来,既熟悉,又陌生,颇有些怪异之感,吸引了不少邻桌的目光。到最后,吕老师确乎有点喝多了,开始大骂“王八蛋”,但他那种嬉笑怒骂的率性很让人亲近。我们很快结束了这场酒宴,将吕老师送回了他的住处,在回去之前,我们还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着烟聊了半天。
这是我第一次与吕老师喝酒聊天,此后我们相见便颇为频繁了,每次他到北京来,总会找时间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印象中记忆深刻的有这么几次,那年冬天,吕老师到北京来,住在牡丹园,我在那附近找了一家“羊蝎子”请他喝酒,那天只有吕老师、何吉贤和我三个人,在寒风凛冽的冬日,在一家小酒馆把酒言欢是多么惬意,我们喝了两瓶二锅头,先后要了两锅羊蝎子,吃得不亦乐乎,喝得不亦乐乎,聊得也不亦乐乎。那天也是吕老师第一次吃到“羊蝎子”,他很好奇,我给他讲了什么是羊蝎子,还跟他开玩笑,说大陆的学者请他这个贵客,总要请他吃大餐,只有我们才请他吃这样的民间美味。那天吕老师喝得很高兴,跟我们谈起了他的成长史与恋爱史,他出生在台湾嘉义农家,自幼嗜好读书,后来考上了台湾大学,这在当年他们村里是一件大事,家里还买了鞭炮放,相似的乡村与读书经历,拉近了他与我们的距离,我们谈着两岸乡村的异同,喝得很畅快,不知不觉聊到了深夜。还有一次,吕老师到北京来,我们一起去见汪晖老师,那天汪老师还特意带了一瓶陈年的洋河大曲,在清华西门的一家山西饭馆吃饭,那次酒喝得不多,但是边喝酒,边听他们谈思想学术界的人与事,却是颇为惬意的,尤其吕老师介绍了台湾左翼思想界的一些情况,陈映真,陈明忠,林书扬,等等,让我大开眼界。还有一次是喝得最多的,那次是吕老师参加中国作协的活动,住在和平里大酒店,晚上我和何吉贤去找他,我们一起去了附近一家新疆风味的餐馆,那天去的人还有吕老师的学生陈建忠和《当代》杂志的石一枫,但是主要喝酒的人却只有吕老师、建忠和我三个人,那天我们喝了三瓶二锅头,边喝酒边聊,聊大陆和台湾文学,聊吕老师两岸文学交流的计划,吕老师又讲起了他的恋爱故事,以及他儿子的成长史,喝到后面免不了又唱《歌唱祖国》,骂“王八蛋”,那天建忠喝得最多,最后只能住在吕老师那里了,我和吕老师喝得都很兴奋,在楼下的咖啡馆又聊了半天。
以上所写都是关于喝酒的事,似乎无关宏旨,但是从喝酒我们也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情、胸襟与人生态度。像吕老师这样的著名学者,在我们心中是高大威严的,我们通常会敬而远之,但是有了酒,就不一样了,酒似乎泯灭了我们之间年龄、地位、经验的差异,让我们融合在一起,可以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礼以节人,乐以发和”,在这里,酒可以说起到了“乐”的发和作用,让我们在精神与情感上融为一体。尼采哲学也讲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在感性、非理性层面突破人格面具的限制,也可以说是反抗异化的一种形式。在这个意义上,吕老师喜好喝酒,也是他追求自由,乃至与天地万物融合的一种境界。但又不止于此,在吕老师喝酒时的言谈中,我也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忧虑,倾诉的渴望与隐藏自我的矛盾。我曾经有一首诗写一个同样爱喝酒的艺术家,其中一节是:
“在一个深夜里,我终于明白了
你为什么要反复讲同一个故事
有一个秘密你始终不曾说出,那所有的言语
正如酒,不是为了风雅,而是要舒缓内心的疼痛”
我想吕老师同样有自己的“秘密”和“内心的疼痛”,只是他并不愿意轻易说出,或许这也是他寄情于酒的原因之一。我并不想窥测吕老师的个人私密,但我想,他的身份与知识、立场的矛盾是他精神苦闷的重要来源。吕老师是台湾“本省人”,也出生成长在台独氛围浓厚的台湾南部,但他却坚定地认同中国,坚持统一的立场,这便让他颇为孤立、孤独,甚至一度在学界颇受压抑;不仅如此,吕老师不仅坚持统派的立场,也坚持左翼的立场,他与陈映真一样,以批判的眼光审视资本主义社会,探寻着一条新的出路,但他这样的立场不仅在台湾是孤独的,在大陆也不易找到知音;面向未来,吕老师要承担的任务也颇为沉重:在一个后现代的资本主义社会,如何探寻左翼批判思想的出路;在左翼思想界内部,如何重新凝聚起共同的思想、政治、文化力量;在青年人中,如何让中国文化与左翼思想得以薪火相传,等等。这些问题是我们共同面对的问题,也是当今时代最为重要的问题。在台湾,这样的问题却压在吕老师和他的同道者肩上了。这些年来,吕老师通过自己的学术研究与教学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台湾中文学界的面貌,他的学生也正在成长起来,但他的内心无疑是孤独的。
吕老师的著述很多,我最初读到的是《我的“接近中国”之路——三十年后反思“乡土文学”运动》、《陈明忠访谈录》等文章,后来读到《战后台湾文学经验》等著作,“应该说,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台湾知识分子完全置大陆于度外时,我花了二十年时间完成了对自己的改造——我从‘中华民国’的一个小知识分子转换身份成为一个全中国的小知识分子。这一点我有点自豪,并为此感到幸福。”吕老师的这段话可以视为理解他学术生涯的关键,他的著作也为我们展示了中国文学的“台湾经验”,他从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入手,热切地关注现实,关注文学的当下发展,在《战后台湾文学经验》的三联版序言中,他说,“作为一个晚熟的反叛者,为了反对国民党的不准关心现实,只能谈风花雪月,我以鲜明的立场批判当代台湾小说家的缺乏现实感。应该说,就是这种不妥协的态度,我成为台湾评论界的一个特殊的边缘人,因为从来没有人以如此尖锐的语气批判台湾的成名作家。”记得今年10月在台北时,我们曾畅谈陈映真、黄春明、王文兴等先生的小说,我对台湾文学的阅读并不系统,只是随感而发,所以议论也就毫无顾忌,不料吕老师对我的粗略观感竟颇为赞赏,他也谈起了对这些作家作品的分析,在他的言谈中,我可以感受到他敏锐的艺术洞察力,以及他对文学与政治之间关系的深刻思考。那天我还谈到了对台湾文化的一个观感,我看到台湾的庙宇特别多,有的甚至供奉“齐天大圣”、“哪吒三太子”,还有算命、看风水的打招牌为“灵狐仙居”,我给吕老师开玩笑说,台湾的反封建不彻底,在大陆的城市中是看不到这些的,胡适、傅斯年等新文化人士来台,国民党也经受了新文化的洗礼,为何台湾民众的“信仰”如此混杂?吕老师苦笑着告诉我,新文化在台湾只限于上层精英,并没有深入到民众的生活中。我想这是观察台湾文化的一个视角,也为我们反思大陆20世纪的文化革命提供了一个重要参照。
吕老师学术研究涉猎的范围较广,他早年主要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写过《元白比较研究》、《元和诗人研究》、《杜甫与六朝诗人》等著作,或许由于我的专业是中国现当代文学,见面时吕老师很少谈起古典文学的话题。还是那次在台北,我们喝酒喝得差不多了,在我的房间里聊天,有一位女作家请他签字,吕老师兴致很高,背诵起了晏几道的一首《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边背诵边讲解,手舞足蹈的,他那浓重的方言去念古诗,我们都听不太懂,但他很有耐心地一再重复,一字一句地讲解。他讲解完之后,我也在那个签字本写下了这首词。吕老师却突然问我能背多少首古诗词,我想了一下,告诉他大约能背一两百首吧,他爽朗地笑着对我说,“你这个小同志,这样可不行啊”,接下来他一口气背了几首诗词,从古诗十九首到李杜苏辛,琅琅上口,令人钦佩。他说他最喜欢的是辛弃疾的词,慷慨激昂而又细腻动人,我想在吕老师的心中也隐藏着一种辛稼轩式的家国情怀,他置身于现代大都市台北,胸怀着古典中国的想象与情愫,又以左翼批判思想介入现实,这样一个矛盾而多元的形象在他身上统一了起来。
最后再回到喝酒,在台北时我与吕老师喝了不少次酒,有两个晚上他甚至住在了我的房间,台大附近的尊贤馆。第一个晚上是我们在外面喝了酒,又回到房间聊天,一聊聊到十二点,吕老师就住了下来,那天十二点多了,吕老师还带我去台大附近的街上吃了小吃,让我感动的是,我们回来已经一两点钟了,吕老师还特意给家里打电话,告诉师母他不回去了。第二个晚上,是我们回北京的前一天,吕老师九点钟左右来找我,打开包,他从里面取出一瓶金门高粱,我们相视一笑,便边喝边聊了起来,那晚正好中国作协的梁飞约吕老师,我们又出去喝了一场,回来后,我们三人在房间里聊了很久。梁飞劝吕老师少喝些酒,又告诫我以后陪吕老师喝酒要少一些,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又怕到时候忍不住。与吕老师的学生黄文倩聊起喝酒的这些事,文倩说,看来吕老师确实很喜欢你啊,他几乎没有跟学生同住过一个房间的,我说,那我就写写和吕老师喝酒的故事吧。现在北京已是冬天,想起在台北,因为有了吕老师和他的学生,那个陌生的都市让我并不感觉孤单,我也期待着与吕老师的下一次相聚,我们可以少喝一点,但一定要尽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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