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编说明:《“新工人美学”的萌芽与可能性》一文,是我为《2013新工人文学奖作品集》所写的序,《天涯》杂志主编王雁翎老师读后很感兴趣,建议我选编一些优秀的诗歌加以评点,并与这篇文章一并发表。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一则我的文章只是从宏观的角度探讨“新工人美学”的可能性,虽然介绍了几篇作品,但没有展开对更多作品的详细分析,选编一组作品可以弥补理论探讨的不足,让读者更直观地感受新工人的创作,而点评的形式则可以更侧重对作品艺术性的分析;二则“新工人美学”可以说是一个新事物,理论问题的提出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应该是优秀作品的出现,以及在作品、理论、社会现实与读者之间形成一种良性的有机互动,在这个意义上,推荐更多优秀的作品与读者见面,可以有效地促进这样的互动,也可以促进理论问题的研讨。需要说明的两点,一是这里所选的20首诗歌,都来自《2013新工人文学奖作品集》,要特别诗歌的,以及“新工人艺术团”的孙恒、许多、王德志、曹阳等朋友,二是“新工人美学”是一个新事物,选择什么样的作品,从什么样的角度点评,都没有一定之规,此处只是从我个人的角度选出了14位的20首作品,并以自己的美学经验与视野做了一些分析,或许会有遗珠之憾或不当之处,请朋友们多加批评。我也希望这只是抛砖引玉,希望有更多人关注“新工人诗歌”、“新工人美学”,我相信只有在不同意见的讨论、商榷与争鸣中,才能更有效地推进“新工人美学”的探讨。
唐以洪,《大地上的素描》组诗选二
《蚂蚁的腿太少了》
蚂蚁的腿很黑很黑
黑得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条
蚂蚁的腿很细很细
细得看不见哪一条在爬坡
哪一条在下坎,哪一条
在趟水,哪一条在转弯
那一条在拭汗,哪一条
在擦泪,哪一条到过北京
哪一条到过深圳,哪一条
到过温州……为了一颗大米
它们在大地上奔跑,匆忙
忙得恨不得长出一对
会飞会折叠的翅膀
忙得常常恨自己的腿长得太少了
忙得不知道自己的
哪一条腿跑弯了,哪一条腿
受伤了,哪一条腿
活生生地跑断了
点评:此首诗想象奇特,但又自然贴切,写蚂蚁,写的也是打工者的漂泊,开头写“蚂蚁的腿很黑很黑”,以蚂蚁起兴,但从“哪一条在下坎,哪一条/在淌水,哪一条在转弯”开始,思维便发生飞跃,将打工者的个人体验投射到蚂蚁这一意象中,接下来写的既是蚂蚁,又是打工者,两个意象重叠交织,如同卡夫卡的“变形记”,在蚂蚁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打工者的卑微,奔忙,漂泊,这是一种超现实的想象,也是一种异化。此诗的叙述自然而别致,有一种独特的语感,亲切,又暗含着一种幽默感。
《母亲七十岁了》
母亲七十岁了
她的头发七十岁了
她的耳朵七十岁了
她的眼睛七十岁了
她的嗓子七十岁了
她的牙齿七十岁了
她的腰杆七十岁了
手和脚七十岁了
孤独和皱纹也七十岁了
她用七十岁的肩膀
颤巍巍地扛着
我们扔在故乡的家
生活啊 你是知道的
再小的家,也有一千吨
一千吨,就这样
压在母亲的身上
你也明白的
一个女人活到七十岁
她的力气就只剩下一岁了
我的母亲,一定还在
用她一岁的力气洗衣做饭
养猪喂牛,搬动粮草
一定还在用她一岁的力气
抗着她的腰痛,咳嗽
和从不间断的头晕
忙完手中的活计
我就回去看看母亲
生活啊,你是知道的
母亲的的心脏也七十岁了
你也是明白的
儿女的重量,对于母亲来说
比天重,比地重
我们远走他乡
把一生的重量 全部
扔在了母亲七十岁的心脏上
忙完手中的活计
我就回去看看母亲
记得还在故乡的时候
我亲眼看见,很多的母亲
就是这样被儿女扔下的家
一寸一寸地把腿压进了黄土
把腰压进了黄土
把肩压进了黄土
最后,整个儿被压进了黄土
苦苦地扛了几十年的家
一下子掉在了大地上
那么空空荡荡
生活啊 请允许我
忙完手中的活计
就回去看看母亲
在黄土外剩下小许的母亲
让她七十岁的眼睛
看见我已回家了
一下子就亮成三十岁
点评:写母亲的诗歌很多,打工诗歌中写母亲的也有很多,但此诗仍然颇具特色,令人印象深刻。此诗直抒胸臆,“母亲七十岁了”,开首一句简单自然,看似平常,但由此而引出的“她的头发七十岁了/她的耳朵七十岁了”一段,在渐次罗列中,既将“母亲七十岁了”具象化,让我们感觉到母亲身体各个方面的衰老,同时也让看到了凝视母亲的目光,担忧,关切,心疼,以及无法陪侍的愧疚,“她用七十岁的肩膀/颤巍巍地扛着/我们扔在故乡的家”以下,将家庭的重量、儿女的重量与母亲的无力进行鲜明的对比,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老人孤独负重,独自支撑起一个家的无奈与难堪,“我亲眼看见,很多的母亲/就是这样被儿女扔下的家/一寸一寸地把腿压进了黄土”,一方面由自己的母亲扩展到了“很多母亲”,另一方面也借用“黄土埋人”这一民间说法,形象而残酷地写母亲的衰老以至死亡的不可抗拒,以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担忧与紧迫感,最后“生活啊,请允许我”的呼吁,既充满无奈,又有时不我待的急迫心情。整首诗毫不夸饰,以自然而然的方式,书写了一个游子对母亲的怀念与担忧,以情动人,其心可感。
吴开展《在远方(组诗)》选二
异乡
像一棵针
锐利,只露出一个小小的针尖
没了我安放喘息和魂魄的地方
我只能如一股颤栗的风
一张惊慌的影子
把骨头支在苍茫的岁月
四处打听它的针孔
整整十五年粗粝的时光啊
爱或者恨,甚至死亡
太多的碎片,已无法言说
假如生命可以重新来过
我就选择降生在十冬腊月
天将明未明的那个时刻
让我一生下来就知道什么叫寒冷
什么叫蹉跎
什么叫势单力薄
什么叫苦苦挣扎
如果给我权利选择
做儿子的孝道,做父亲的榜样
做丈夫的相伴到老的诺言
我就决绝地跟这活不起的异乡
一刀两断
点评:“在针尖上”,或许没有比这能更形象地表达出打工者在异乡的感受了,此诗前十行以这一意象入手,让我们感受到在异乡的局促、紧张,诗歌的语言精准、独特、犀利,“把骨头支在苍茫的岁月/四处打听它的针孔”,想象奇特,传达出苍凉、荒寒的感觉,“太多的碎片,已无法言说”,在欲说还休的踌躇中,又包含着多少人生感喟。后半部的两个假设,显示了对世事艰难的洞彻,也显示了对“活不起的异乡”生活的决绝态度,以及对一种正常生活的向往,但决绝与向往,只能止于假设,愈发显出世事艰难。
走过人民路
人民大道突然宽阔起来
那些比风还冷的脸,黑瘦
硬是迎着风刀
挺着,是唯一没有被吹走的几片树叶
他们或蹲或站,一手扶着脚手架
一手握馒头,剥着葱
有滋味地嚼咀着,露出生活的污垢和黄牙
散发出汗息,口臭,不同的乡音和口语
这让我想起在好多地方,看过这样的情景
我想到他们的妻子,千叮咛万嘱咐
此时,他们的妻子是幸福的
耕种土地,赡养亲人
她们没有看见她们的丈夫
站在寒风中,站在城市的边缘
或拐角。手里捏着小半拉白面馒头
每次我从他们身边走过
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都想上前敬两只烟,唠唠嗑
只是又一下子丢失了内心的勇气
点评:这首诗写的是打工诗人眼中的打工者,前面部分是眼前即景,写走过人民路时看到的情景,笔力虬劲,三笔两划,便勾勒出了打工者在寒风中的形象,“那些比风还冷的脸,黑瘦/硬是迎着风刀/挺着,是唯一没有被吹走的几片树叶”,由此又想到在好多地方看到类似的情景,想到他们的妻子,“她们没有看见她们的丈夫/站在寒风中,站在城市的边缘”,最后又回到了自身,“每次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虽然没有与他们“唠嗑”,但对他们的感情是亲近的。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朴素的阶级情感与认同感,描述的场景在城市中是常见的,但试想,如果是一个城市人或其他阶层的人,看到“一手握馒头,剥着葱/有滋味地嚼咀着,露出生活的污垢和黄牙/散发出汗息,口臭,不同的乡音和口语”,或许会嫌恶,或许会视而不见,但不仅感同身受,而且想到“他们的妻子”看到这样的场景会有怎样的感受,在这里,他以体贴的方式与他们的世界融为一体,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动人的关切。
张富海《矿工(组诗)》选二
黑星星
跳入千米的星星,在另一个银河浩渺无垠
眨巴着黑色的眼睛,目光疲惫而炯炯有神
黑色的呼吸,有着岩石一样坚硬的质地
他的脊梁也是黑色的,挺着一种吓人的力度
还有他的思想,给一点火光就可以燎原
他是黑色的火,照亮了另一个黑洞
在阳光下,一并照亮残酷的世界
黑色的玫瑰
选煤楼的玫瑰,毛孔渗着黑色的油
淌成黑浪滚滚的油田
抓一把空气也是黑色的
黑是一种窒息后的眉开眼笑
她们是老玫瑰,无论年轻或者衰老
开成一朵又一朵黑色的精神
一切语言在她们的一举一动里暗哑失色
她们筛选着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
像亲生的一样,格外心疼
她们也是孩子,是年迈的黑色玫瑰的孩子
在煤黑色的海里挤着煤黑色的乳汁
在干瘪或者丰满的乳房上
滚圆成一个又一个黑色的乳头
点评:《黑星星》写的是矿工,《黑色的玫瑰》写的是选煤楼的女人,两首诗最为突出的是黑色这一意象,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呼吸,黑色的火,黑色的精神,“他的脊梁也是黑色的,挺着一种吓人的力度”,“选煤楼的玫瑰,毛孔渗着黑色的油”,黑色既是他们生活的主色调,在诗歌中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一种有力度的美,一种劳动的美。在诗歌中最为动人的是对劳动者的赞美,这种赞美不是空洞的、流于形式的,而是在对他们具体劳动场景的描述中流露出来的,可以想见,矿工工作的环境是逼仄、恶劣的,但在眼中,“跳入千米的星星,在另一个银河浩渺无垠”,却具有一种开阔的美感,像是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也可以想见,选煤工的环境是肮脏的,工作也是艰苦的,但是在看来,她们的工作却带着温情与诗意,“她们筛选着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像亲生的一样,格外心疼”。不过在这两首诗中也有不同,《黑星星》突出的是矿工的力度,“黑色的呼吸,有着岩石一样坚硬的质地”,而《黑色的玫瑰》则突出的是女性的特点与美,“她们是老玫瑰,无论年轻或者衰老/开成一朵又一朵黑色的精神”,两首诗对读,可以看到眼中煤矿工人不同侧面、层次的美。
陈向炜《麦秸诗十二首》选二
《三千里外的乡愁》
你就像生了一场大病
深凝的夜色、撕扯着田地林梢
在辗转中,不住地咳、咳
零点时刻,半瓶老酒,一个人的
残梦,躲在二手电脑里的问候
梦——在一间阁楼里四散、游走
停滞在半空中的月,斜睨在
六楼的窗棂上,杂乱的纸堆中
缀满了故乡、故乡的呢喃
半空中的月,携着夜幕和清辉
又折回到三千里外的村落
裹在他乡深处的乡情
就着大片大片的夜空和愁
在病了的夜色下,向着村庄踱去
光鲜的衣裳,风尘仆仆的鞋帮
或轻或重的行囊就像丰歉的庄稼
踱进清冷的檐下,传来父亲
咳出的思念,母亲的叨念
祖母已没多少时日的期盼
传来儿子残缺的童年
牵情,是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是故乡和他乡在咳个不停
是不可愈合的痛。我煎服了的
当归能否痊愈来自三千里外的疾病
点评:乡愁是挥之不去的病症,在笔下,我们可以看到诗歌主人公的具体生活形态,“零点时刻,半瓶老酒,一个人的/残梦,躲在二手电脑里的问候”,此时此地的状态与对故乡的怀念、想象交织在一起,忽而在此,忽而在彼,“牵情,是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疼”,诗歌开头写的是“你”,最后又以“我”的视角收尾,有反转,有重叠,有将乡愁客观化而不可得的无奈,“三千里”,在标题与诗歌中三次出现,这是一个遥远的距离,也是“不可愈合的痛”。
小区清洁工
他们丈量着小区的马路
风吹、雨淋、日晒
每天,一扫把一扫把地来回奔走
在我眸子间,定格成一道健康的底色
一顶草帽,一把扫帚,一幅弯腰的姿势
多像匍匐在草稿上,歪歪斜斜的文字
而小区的马路,如同一张摊开的白纸
手中的扫帚俨然变作一块橡皮
在擦拭遗落在纸面上的污垢油渍
擦去随手丢弃的纸屑,塑料袋,落叶
擦去一些坏的习气和漠然的眼神
窸窸窣窣的,扫来清脆的鸟鸣
扫来整洁的路面,扫来饭碗里的柴米油盐
他们一直生活在低处
体内的明天不再健康,就像我的母亲
用沉默、卑微、劳作的姿势
为城市的最小单元
竖起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点评:小区清洁工在城市里常见,但很少有人关注他们,更少有人将他们写入诗中,但却独具只眼,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了美感,“一顶草帽,一把扫帚,一幅弯腰的姿势 /多像匍匐在草稿上,歪歪斜斜的文字”,在眼中,他们的劳动是美的,也是有价值、有尊严的,“窸窸窣窣的,扫来清脆的鸟鸣/扫来整洁的路面,扫来饭碗里的柴米油盐”,他们靠自己的劳动吃饭,值得尊重,更重要的是对他们还有一份体贴与亲近,“他们一直生活在低处/体内的明天不再健康,就像我的母亲”,这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情感贴近,可以说是阶级认同在个人意识上的自觉,也是对劳动者的赞美。
阿优《诗十首》选二
砸铁工
有一群来自大西南的彝人
多么可爱的农民啊
却被城市所拒收,只因
户口簿上的身份不是农转非
多么伟大的农民啊
却扎堆在城市的边缘
哪里有拆迁,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
哪里有废墟,哪里就有他们的声音
社会将把他们命名为砸铁工
一根根水泥柱上的钢筋
是生命的主旋律
为了明天
一锤锤都是砸在现实的肉里
古铜色的灵魂
是废墟上的一根野草
为了生计
把家丢弃在千里之外
瘦骨在三月的春风中失去血色
铁锤砸在混泥土弹出干柴般的
身体,引起生活的疼痛
发麻的手拭去额角豆大的汗珠
再举一回铁锤,让它自由落体
那一弯腰是无限的希望
火花下显现的微笑那么醉人
凸露的钢筋拉响无穷的骄傲
无数次铁锤和水泥柱的碰撞
都是以生命作媒介
飞出的碎砂浆直射双腿
流血已经不是稀奇的伤害
我听见灵魂的呻吟
已掩盖了肉体的痛楚
当火花点燃不了美梦
失望的生息声下铁锤更沉重
那绝非是绝望的神情
坚信着下一锤决定能砸出生活
一锤锤都是希望的信念
砸出一根钢筋就能抚平心灵的创伤
一锤锤都是生命的延续
砸出一根钢筋明天将不会遥远
点评:这首诗中写到的打工者有两个特别之处,一是诗中的打工者是少数民族,是“来自大西南的彝人”,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在城乡二元体制下,他们地处偏远,也被召唤到城市之中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资本如何冲破民族意识、地区观念,以巨大的力量构造出当代社会的基本结构与阶级;二是他们所从事的是“砸铁工”这一工作,诗中对这一劳动的过程,以及人在劳动过程中的感受,有着细致入微的描述,既有疼痛,也有希望,“无数次铁锤和水泥柱的碰撞/都是以生命作媒介”,在这里,灵魂的呻吟,肉体的痛楚,希望的信念,融合在一起,让我们看到了“砸铁工”的力量,他们在劳动中的“异化”,以及克服“异化”的希望。
打工
打工,已是没法细考的一个词
如今挂在凉山的蓝月亮上
指引着一只只乳房刚从胸膛凸显的
索玛花,逃离贫瘠而苍老的故乡
空虚寂寞的是尼山,一山高过一山
阿达阿嫫在那里翘首顾盼
却不见归来的片片笑容
炊烟越来越稀薄,与蓝天白云失去依恋
而在城市的黑夜,山歌
又不是思乡的恋曲
未知的明天在加班的凌晨,迷迷糊糊地
给如花似玉的姑娘打上兴奋剂,疲惫
在微薄工薪的诱惑下把春天遗忘
把忧虑和乡愁连同银饰挂件统统压在箱底
七月在工厂失去应有的意义
买来十五元一只的烧鸡犒劳叹息的深夜
打工,又是无从解析的一个痛
何时出现在地处西南的村落
与土地断绝血缘的族人
一批接一批,充当廉价的“机器”
那一张张血红的印钞
凝结了多少阿普阿玛的眼泪
背水的姑娘进城了,牧羊的少年进城了
阿达阿嫫阿普阿玛的思念和牵挂也进了城
只有我这首凄惨的诗歌
踏上了往返村庄与城市的火车
见证了故乡在贫血,土地在衰老
(注:凉山,古时叫尼山;阿达阿嫫阿普阿玛,彝语译音,指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点评:此诗与前一首《砸铁工》可以互相补充,《砸铁工》主要写彝族打工者在城市里的劳动,此诗则主要写他们与故乡的关系,从故乡的视角看打工者,“背水的姑娘进城了,牧羊的少年进城了/阿达阿嫫阿普阿玛的思念和牵挂也进了城”,传统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地处西南村落的人们也渐渐“与土地绝缘”,这可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但这条现代化之路将会把我们带向何方?满怀忧患,但也无能为力,只能见证“故乡在贫血,土地在衰老”,的诗歌语言洗练自然,对细节的捕捉颇为敏锐。
蒋明《卑微的尘埃(组诗)》选一
麻雀
我多次在诗中写到过这些灰不溜湫的小家伙,
写到过它们的小,它们
漂泊无依的命运。
我的文字有着怜悯的味道,
但它们不理会我的悲悯。依旧
该飞的时候就尽情地
飞;该歇息的时候,
就择枝而栖。
很多时候,
我自作多情地把自己当作了它们中的一员,
在尘世中飘来荡去,在别人的屋檐下
嘶鸣,心怀怨恨,诅咒
现实的生活。
----这些被我视为命运的同类,
却不愿意接纳我:我向它们靠近,
它们总是用乌黑的小眼睛,
警惕地看看我,然后
一哄而散,在天空
悠然地飞翔、歌唱,看不到一点点的忧伤。
点评:此诗以麻雀自况,写“漂泊无依的命运”,并将二者加以对比,“我自作多情地把自己当作了它们中的一员”,在很多方面更认同它们的生活处境,但是它们“却不愿意接纳我”,诗中有两层含义,一是“我”引麻雀自况,二是连麻雀也不如,它们“悠然地飞翔、歌唱,看不到一点点的忧伤”,但“我”却不能,诗歌在曲折中写出了打工者的内心感受,以及“在尘世中飘来荡去,在别人的屋檐下”的命运感。
冯朝军《在低处(组诗)》选一
卖煤的老黑
他真的很黑
与他卖的煤一个颜色
他叫什么
谁知道呢
叫他老黑他并不反对
他只是一笑
生活在他的牙齿上恍惚了一下白
后来,他成了我们的朋友
他小心地取出一张他十八岁时的照片
并肩而立的是一个水灵灵的小妹
她去了哪里?
他说不清楚
他只说他并不黑
只需一块肥皂
他就能洗出
与小妹的岁月
点评:这首诗很简单,但含义隽永,“他真的很黑/与他卖的煤一个颜色”,开头自然而随意,仿佛在聊天,整首诗也以这样的语调写成,“生活在他的牙齿上恍惚了一下白”,这一句有些朦胧,但意蕴丰富,牙齿的白与人的黑,生活的磨砺,恍惚的瞬间,展示了另一个老黑的存在,接下来我们看到了他十八岁时的照片,水灵灵的小妹,老黑“说他并不黑”,可以想见,其中隐藏着一个爱情故事,一个人生的动荡与转折,以及一个隐忍的期待。
曾继强《迁徙之巢(组诗)》选一
龙华
我的身体穿过繁杂的街道
穿过工业区,穿过夜晚
穿过花明柳暗灯火通明
我的身体穿过夜空穿过故乡的河流
在龙华,我的身体显得那么的渺小
像一只蚂蚁,匍匐在大地之上
无数只蚂蚁,和我一起
在大地之上缓慢地爬行
我唱着歌,夕阳
把我的身体扭曲在地上
我不但渺小,而且瘦长
像一根剔去肉的鱼骨
灯火照着我,穿过灯火通明
一种痛,在我的身体里隐伏
在异乡,我就用这种痛
当作生活的盾,任它风吹雨打
点评:这组诗写的是在不同地方漂泊的体验与感受,《龙华》是其中的一首。与其他写异乡感受的诗歌相比,此首诗更具抒情性与超越性,“我的身体穿过繁杂的街道”,写的是“身体”,此在的经验,的目光显然超越其上,仿佛在另一个视角俯视以身体存在的我,“我的身体”在诗中出现了五次,但“我”与“我的身体”显然是不可分割的,以超越与审美的视角来写,试图将之客观化与相对化,拉远观察的距离,但另一方面,身体是更为切近与内在的存在,挥之不去,无可逃避,“一种痛,在我的身体里隐伏/在异乡,我就用这种痛/当作生活的盾,任它风吹雨打”,一种痛楚隐藏在身体内部,但表现出来的却是隐忍,与洒脱。
张守刚《回不去了(组诗)》选二
轰鸣
多少年了
他的内心一直有机器的鸣响
像是工业真实的馈赠
这台廉价的录音机
紧紧跟随着他
不离不弃
在他离开工厂的这些年里
按时响起各种声音
油腻的车床切割金属的尖叫
针车的针脚穿过皮革的低嚎
催魂铃般的上班铃声
……
有时在午夜
他猛然惊醒
翻身起床
却发现窗外是漆黑的乡村
清脆的蛙鸣响成一片
点评:此诗写的是打工者精神上的后遗症,虽然已回乡多年,但“他的内心一直有机器的鸣响”,工业化的节奏已经改变了他的生活习惯与生活,在“清脆的蛙鸣响成一片”的乡村夜晚,他仍被囚禁在旧日生活的“轰鸣”中,此诗从一个独特的视角,写出了打工生活对打工者的塑造与影响,也写出了资本或现代化的力量已改变了当代中国乡村的秩序,已进入了打工者或村民的内在体验之中。
她看不见太阳
重重叠叠的工业区
看不清她们忧郁的脸
白炽灯下的匆忙
是这个时代工业的缩影
她们看不见太阳的红
工业给她们的夜晚
暗含着忧伤
苍白的灯下
她仿佛看见了阳光
摩挲着自己冰凉的手
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
幸福
点评:现代化工业已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很多自然的生活习惯在发生变化,很多异样的生活形式在出现。《她看不见太阳》写女工的生活,她们看不见太阳的生活节奏,是现代工业的规划,也是资本对工人的控制,“她们看不见太阳的红/工业给她们的夜晚/暗含着忧伤”,这是反自然的生活方式,也是劳动对人的“异化”,但她们只能在苍白的灯光下自我安慰。这首短诗以“阳光”,照亮了反自然生活的不合理之处。
冉乔峰《飞雁集》选一
俯望
三十二层的高楼
我站在了顶端
俯视了全城的繁荣
这一刻
我没有感到卑微
甚至看到梦想在向我招手
这一刻
我为曾经的付出与血汗感到值得
因为城市有了我们的劳动
便又多了一座繁荣的高峰
点评:此诗写一个打工者在城市的感受,在高楼上他是“俯望”,而现实中打工者却被低看,二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但打工者自有其内心的自豪,面对“繁荣”,“我没有感到卑微/甚至看到梦想在向我招手”,因为他们曾付出了血汗,有了他们的劳动城市才会繁荣。此诗诗味略淡,但可让我们看到打工者的处境与内心想法。
彭艺林《播种》
我和一匹白骏马,歇在有泉的山坡
帐蓬里,无穷无尽的昏睡的甲壳虫
我无法将泪水像山洪一样投射出去
苍白的脸,浆红的酒,灰灰的烟
这是越冬之后渡过的第二十一天
走一条比做梦还短暂的路
尽管我痛恨向前回顾
在冒烟的废墟上空
一块迅猛下落的铁斧
猛击着,清醒过后的反反复复
留在地面上的只是些尖锐的面孔
尖锐的,是创造出的繁星
山坡的衰草还未返青
胸口处正收割一阵播种的回声
点评:此诗将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写法较为朦胧,但“我和一匹白骏马,歇在有泉的山坡/帐蓬里,无穷无尽的昏睡的甲壳虫”,则将梦境之美与现实的困境及其对比鲜明地表现了出来,第二段写现实场景及情绪,第三段写梦醒后的感受,“一块迅猛下落的铁斧/猛击着,清醒过后的反反复复”,我们可以感受到现实的残酷,及主人公所受到的创伤之剧烈,第四段中“尖锐的面孔”既是对残酷现实的抽象,又留有梦中的变形,最后,“山坡的衰草还未返青/胸口处正收割一阵播种的回声”,又回到梦境与现实的对比与交织,颇堪思索。此诗的写作方式,可视为新的艺术表现方式的探索。
齐爱春《父与子》
我来到这个远方的建筑工地
父亲去了另一个远方的建筑工地
我们都离开了家乡
我们都牵挂着对方
我知道他牵挂我会更多
多想回到小时候啊
那时我们好像都没有这么多忧愁
我快乐地围在父亲身边
他就像一棵大树
遮挡了所有风雨
或许我更期待另一种情景
我已变成了一棵大树
替他撑起这片天
点评:这首短诗包含着丰富的层次,第一段写的是现在的状态,第二段写的是回忆,第三段写的是未来的愿望,回忆与愿望都是由现在的状态引发出来的。“我来到这个远方的建筑工地/父亲去了另一个远方的建筑工地”,类似这样的状况在当代中国社会是司空见惯的,但其中蕴含的不合理之处却较少为人讨论,一个人外出打工对家庭来说已是一种缺失,两人在不同的地方打工,都远离了故乡,一个家就被分散、撕裂在不同地方,这在注重家庭伦理,注重“父母在,不远游”的中国,不能不说是双重悲剧,但对此也无力改变,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变成大树”。诗中“树”的意象及其交替使用,也值得注意
张俊《七月,太阳是辽阔的火焰》
七月无云 太阳用其最美的方式
燃烧在瓦蓝的天空
七月无云 太阳是一场烧不完的火
它烧红了远方的河 芦苇
烧红了归巢的鸟
挺立的树
七月无云 太阳烧红了停在河岸
的记忆
父亲的背影
太阳烧红了西边的天空
大雁朝那飞去 我怀揣的故乡和往事
也朝那飞去
七月无云 太阳在瓦蓝的天空
燃烧
铁和骨骼里最倔强的部分
也在瓦蓝的天空
燃烧
太阳那么远 任凭一生
我也无法将其揽入怀中
太阳又是那么近
西边那片被天火燃烧过的云彩
只要挥挥手
就来到眼前
我忘不了父亲的背影
忘不了故乡
被太阳烧透的天空 忘不了那些不曾说起
的离愁 离愁只是一转身的距离
从盛唐到楼兰
从长安到西凉
有多少豪情 就有多少悲欢
看 那高远的被火烧透的天空
故乡的河流
那是父亲的 是我的 也是祖国的河流
点评:这首诗境界阔大高远,写太阳,父亲,故乡,历史,祖国,而又融合在整体性的抒情之中,诗歌意象鲜明,节奏中蕴含着一种壮美,在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打工者的情感,“我忘不了父亲的背影/忘不了故乡”,但的重点不在于个人情感,而是以个人的体验出发,拥抱更为开阔的世界,抒发更为阔大的情感。诗中也有对自我的描述,“七月无云 太阳在瓦蓝的天空/燃烧/铁和骨骼里最倔强的部分/也在瓦蓝的天空/燃烧”,但却将之融入一个整体之中,融入一个更广阔的视野中,“看 那高远的被火烧透的天空/故乡的河流/那是父亲的 是我的 也是祖国的河流”,在这里,的悲欢蕴含着一股豪情,显示了打工者内心世界的丰富,以及在打工者经验基础上重新想象世界的视角。
林文钦《劳动号子响起来》
像坚实的掘冰船
划开了晨光的幕布
听!劳动号子响起来
震荡着我的耳鼓
猛然间那份力度直冲心弦
奔流的激情在我的眼眶间回旋
我熟悉这凝重的节拍
“一……二!”“一……二!”
那是工友们在凝聚
绷紧在每一道肌理间的气血
超重的负荷几乎压扁了每一粒汗珠
来兄弟们,我们吆喝一声吧
让劳动号子
把每一发心跳都捆扎起来
这简单而粗糙的音符
却象一吊桶钢水翻腾着热浪
这红红的劳动号子响起来
往往照射在最阴暗潮湿的地方
这纤细而浩荡的洪流
冲击着坎坷崎岖的劳动史
这充满血与汗的劳作
却象美酒一样透射纯正的醇香
骄阳似火从天空洒下
听!劳动号子响起来
我知道它微不足道的民间价值
我又深知它蕴含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亘古以来它就在山野和流水间传唱
就象生我养我的大地血脉
它铸就了我钢铁的脊梁
点评:此诗与打工诗歌中常见的情绪、风格、主题不同,显示了打工者作为劳动者的自豪,对劳动的赞美,诗中充满激情,格调昂扬,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劳动者的力量。对劳动号子满怀感情,“听!劳动号子响起来/震荡着我的耳鼓/猛然间那份力度直冲心弦/奔流的激情在我的眼眶间回旋”,也对劳动和劳动号子在历史上的作用,有着清醒的意识和理性的思考,“这红红的劳动号子响起来/往往照射在最阴暗潮湿的地方/这纤细而浩荡的洪流/冲击着坎坷崎岖的劳动史”,在对劳动号子的书写与赞美中,我们可以看到打工者在文化上的自觉与自信,可以看到一个新的历史主体正在形成,他们的崛起将改变不公平的现实秩序,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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