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物癖与谎言
《小时代3》开篇呼应的是第一部的开篇,渲染了顾里、林萧、南湘、唐宛如组成的时代姐妹花的深厚感情。但是,一个镜头切换,主角立即换成了上海。俯瞰的视角,迅捷的剪辑、蒙太奇,将上海最繁华的外滩、陆家嘴、南京东路步行街一并囊括在内,进行了密集展示。影院里出现了阵阵惊叹声:“上海怎么这么美!”
然后,时代姐妹花搬家。“富二代”顾里在上海市中心租了一套高档奢华的私人公馆。四人天天在私人公馆里插科打诨,闲来无事就喝喝香槟,以及“cheers”。接着,她们集体去罗马出差。不一会儿,邻座的小姑娘感叹道:“她们的生活太幸福了简直。”好吧,剧透到此为止。
是的,这真是幸福的生活。看看其他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租住在上海郊区,每天花个把小时挤地铁、挤公交上班;再看看时代姐妹花,住的是私人公馆,喝的是香槟,一出差就是去罗马吃香喝辣,玩上好几天。我们无意考究其“真实性”,如果这些桥段是电影整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然也无可置喙。可问题在于,这些情节,无论华丽的上海夜景航拍,还是罗马奢靡生活的长篇MV,都与主题没半毛钱关系。事实上,它们的存在,还严重干扰了电影的节奏。那么,为什么还要这么拍?
这正是电影《小时代》系列的一个突出特点——恋物癖。恋物癖是商品拜物教的核心表现,它是通过文字或影视手段对物的目光“抚摸”,来满足心理上的匮乏感。恋物癖与物保持着一种精神调情关系,物的使用价值让位于展示价值。个体实现的是对物的符号化占有与消费,以达到快感。可以说,满足恋物癖,是资本生产者用来笼络消费者的手段与方式。通过物的展示,他们让消费者身份置换,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让他们心甘情愿付款买单。
郭敬明正是抓住了许多人的恋物癖,组织了一次又一次声势浩大的奢侈品展览会,一次又一次炫示了上流社会挥金如土的日常生活。电影里有数不过来的奢侈品牌:菲拉格慕、杜嘉班纳、路易威登、GUCCI、CHANEL、BV、爱马仕、Fendi、Marc Jacobs、迪奥、CELINE、施华洛世奇、Louis Vuitton、Burberry……迄今为止,中国大概还没有哪部电影如此密集地展销奢侈品。在小说原著里,郭敬明还会几笔带过上海的“另一种生活”:石库门早晨倒马桶的老人,挤地铁赶着上班的年轻白领,低价服装店的高音喇叭等;但电影几乎不出上海内环一带,就像顾里说的,去趟浦东她都会过敏,“浦东永远就是一股水泥味儿”。郭敬明知道,恋物癖只关联“这一种生活”,所以将他所知道的各种行情与信息组装成一个万花筒兜售,成功地满足了不少人的恋物癖。他们用目光抚摸了美妙的名牌,美妙的生活,美妙的男性胴体,充满羡慕、无限敬仰,陶醉在恋物癖满足的瞬息快感中。
然而,万花筒里的声色斑斓,却可能只是编造出来的谎言。万花筒里,中国女孩是这样生活的——穿GUCCI礼服,戴施华洛世奇水晶,拿Louis Vuitton包包,住的是私人公馆,出行有豪车,在外滩最豪华的写字楼上班,身着高档晚礼服出入各种高档聚会,被各路“高富帅”追求……这些女孩不仅包括顾里这种占尽天时地利的“富二代”,即便你简单平凡如林萧,家境贫困混乱如南湘,形象普通如唐宛如,你也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这是个赤裸裸的谎言!它抽去了当代中国生活的灰色背景,“蚁族”在大城市左右奔突的真实情境,以及个体生活的真实性。但是,在郭敬明的话语里,中国女孩就应该这样生活。他成功地将自己的叙事编入“主流话语”,并构成了涉世未深的年轻一代的生活想象。
谎言的支撑
问题在于,这个谎言是如何支撑起来的?为什么观众明明知道“不可能”,却愿意选择相信?事实上,支撑谎言运行的,是个体(即所谓“小资产阶级”)对资本态度的双面性。他们对消费的渴望以及对资本生产逻辑的不满,构成了一枚硬币的两面。
与小说原著一样,郭敬明在电影中也隐藏着一个反抗的逻辑。他借人物之口反复传达这种观点——时代之大,对个体情感与精神形成了碾压。这非常能引起观众共鸣,尤其是城市里的“小资产阶级”。支撑城市运转的,是资本的生产与消费;每个人既是生产者,也是消费者。纵然人人都愿意沉醉在充满物质感的城市生活里,也坦然接受资本生产关系为他们提供的一切便利,但作为生产与分配的一个环节,他们也承受着各种不公平、不自由,甚至压迫和剥削。因此,他们都具有某种反叛意识。电影照搬了小说中几段流传甚广的独白,而最具代表性的无疑是这一段:
我们活在浩瀚的宇宙里,漫天漂浮的宇宙尘埃和星河光尘,我们是比这些还要渺小的存在,你并不知道生活在什么时候突然改变方向,就陷入墨水一般浓稠的黑暗里去。你被失望拖进深渊,你被疾病拉进坟墓,你被挫折践踏得体无完肤,你被嘲笑、被讽刺、被讨厌、被怨恨、被放弃。但是我们却总在内心里保留着希望,保留着不甘心放弃的跳动的心。我们依然在大大的绝望里小小地努力着。这种不想放弃的心情,它们变成无边黑暗里的小小星辰。我们都是小小的星辰。
这毕竟是上海,资本高度发达的顶尖国际大都市。它一方面允诺了时代姐妹花们声色犬马的物质生活,但资本生产的逻辑也深入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切以“价值”,即金钱为衡量标尺,情感可以被欺骗、被取代、被买卖。因此,顾里因被叶传萍羞辱与顾源闹分手,南湘为了金钱背叛顾里,宫洺让亲弟弟周崇光“被死亡”……一切人与事背后,都逃不开“资本”的魔掌。在《小时代3》里,郭敬明又导演了一次“乐极生悲”的戏码,仿佛《小时代2》顾里生日宴会的再现。由此,所有矛盾冲突集中爆发。那确实是“我们活在浩瀚的宇宙里”,人人都被庞大的资本运行体系所操控,再深厚的情感也显得单薄脆弱。
然而,郭敬明硬是让人物关系在崩盘边缘又折了回来,起死回生,更加圆满。他一而再再而三凸显的是友情的主题。越是面临考验,越是经过误会,时代姐妹花的感情更加牢固。就像她们唱的“友谊天长地久”,以及口头禅“时代姐妹花,永远不分家”。郭敬明企图通过这样一个友情神话,来对抗资本的碾压,展示他的批判力量,并凸显他的电影并不只是什么消费性电影,而是有所追求,是要献给永远不朽的友谊与青春的田园牧歌。
在“友情天长地久”“友情抵抗资本”这样的高大上口号里,郭敬明成功地支撑了谎言,并成功地为恋物癖找到了依托和借口。他所展示的种种奢靡华丽的生活,不过是时代姐妹花深厚友谊的一种表现。我哪里是在炫耀罗马游的高端大气上档次;我明明是想说时代姐妹花玩得多开心,感情多深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观众不知不觉也落入这样的逻辑,心安理得地实现了双重的满足:恋物癖,对物的渴望;美好情谊的坚守,对资本的批判。
弥合的实现与合格主体的塑造
不得不承认,郭敬明太具商业头脑了。至少在电影里,他成功地实现了资本与抒情的完美结合,实现了个体(又是所谓的“小资产阶级”)消费与反抗双面性的无间隙弥合。时代姐妹花的友情,既满足了抵抗的幻觉,同时也是麻醉剂,让观众全然忘记他们的第一张面孔:在奢侈品与大都市灯红酒绿里的目光抚摸与流连。恋物癖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显得如此理直气壮。
郭敬明的影片不可能被禁。虽然,《小时代》的前两部曾引起官媒的广泛关注和严厉批评,但该系列所体现的价值观,事实上与主流意识形态不谋而合。它们的诉求都是合格主体的塑造与生产,为既定的社会秩序服务。恋物癖带来的幻觉与快感,无时不刻不在召唤着个体的消费自觉与消费冲动。他们心甘情愿地加入生产大军,并得到这样的允诺:只要循规蹈矩,就能获得体面甜腻的生活,男的穿得起菲拉格慕,女的买得起爱马仕。而抵抗的神话,又足以消弭他们在生产过程中因不公平、不自由等产生的种种不满与怨怼情绪,从而更加用心地投入到生产中去。让一个城市保持稳定的基础,是生产与消费过程的基本平衡。对此,郭敬明“功不可没”。至少,他的《小时代》系列,成功地弥合了二者之间存在的断裂,为一个即便不合理的社会的“发展”,提供了合格主体以及源源不断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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