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三个小时之后,李克风从中南海驱车回来。首长严肃的话语犹在眼前,李克风深知肩上的担子何其重大。他沉重思索,踱步窗前,迷茫的目光投向如银的天空。
李克风是中共情报部门传奇人物之一,今年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他的棱角不算分明,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是泛着慈爱、睿智的光泽。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戴副圆圆的眼镜,镜片下闪烁热情、探索的双眸,会让初见者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这位中共的谍报枭雄仅是位私塾先生,最多是印书馆含辛茹苦的落魄主编。难怪日本特务机关在一九三九年一月发出重金悬赏,只求李克风的一张真人相片。
早年李克风也在国民党情报机构做过卧底,多年命悬一线的特工生涯早就了他处乱不惊的性格。在许多人眼里,李克风随和,喜欢倾听,善解人意,而这种仪表给人的效应,常使人忽略他的另一面:严厉和冷酷。
他内敛狡猾、果敢无畏,在上海中央特科时期,这双无形的手就编织了无形的情报网,掌握对手的一举一动。当然,他也非常冷酷,甚至残忍,革命几十年,对待红色特工队伍中的腐败毒瘤,从不心慈手软。
李克风要在困境中努力奋起,他没理由负疚在恶性情绪中,朝鲜战争迫使他未雨绸缪。他拿着那只形影不离的大烟斗吸上一口,脑海里出现了他的王牌侦察员龚剑诚的身影。
“寒风”的隐身能力极强,是情报战线少有的电讯和密码专家,他能快速用两种指法即“苏式”和“中式”发报。指法灵活,过目不忘。还能模拟十几种不同性格、手指力度的报务员发报。龚剑诚还有一个特殊手段,即能在多种干扰信号杂波的情况下,气定神闲,准确抄报。日军情报机关超一流反谍高手和他过招,都告失败。国民党中统、保密局、国防部二厅曾不遗余力追查“寒风”,但没一次准确接近目标。针对他的通缉有百种版本,而相貌迥异,因龚剑诚的“寒风”组基本采用单线联系,龚剑诚本人直接和情报部首脑代表联系,所以暴露的几率很小。难怪日本上海特务机关长惊叹,共产党谍报毒蛇“寒风”,很可能是几个女特工的合称。
如今,“寒风”离开台湾岛,走向更复杂的战场,是令人欣慰的事。但弱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与美国情报机关打交道,他缺乏经验。剑诚啊,你可是老夫最后一把利剑,千万要藏好锋芒。李克风在心底默念,为最倚重的好战友默默祈祷。很久,他回身来到办公桌前,郑重取出回电纸,思考片刻,工整地在电文纸上写下八个给“寒风”的字:蝮蛇在手,将奋足局。
六
东京来的特殊间谍
战争的阴云笼罩东京。
龚剑诚赶往东京都港区白金台五丁目原的“驻日大使馆”,即驻日军事代表团驻地,与东京同行李驰和过去部下廖凯见了面。下午,他去了日比谷车站对面一家叫“樱花”的西餐店,要见一个日本人。
一个中等身材、眉毛很重,年纪约四十三、四岁左右的清瘦男子在门口早侯。此人就是龚剑诚约的客人,东京“远东情报服务社”企业社长三枝正行。说是社长,其实雇员都是朋友和家人,这类家庭企业在战后多如牛毛。美军占领时期,日本人饭碗难找,生意冷清,意外接到“老朋友”预约,三枝激动得手心都出了汗。
昔日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时隔五年,如今相见,他们都站着没动。龚剑诚刚刚设想的初见时带着杀气的微笑和如剑一样的目光,并没有出现,眼前的三枝正行大佐和记忆中的谍报魔王判若两人。
千军万马中,子弹呼啸声、炮击声、拷打声、烧红的烙铁烫着肌肤的丝丝声都在时光之墙倒塌了,记忆里的对抗已是过眼云烟,而眼前真切出现的人,很难将其和猖狂残忍的日军特务机关长联系起来。他这么瘦弱,那么不堪一击,谨小慎微,弯曲的脊柱骨,还略带谦卑。龚剑诚本想逞一下征服者的傲慢,可面对这半老、枯萎、表情僵滞,手指紧张摸着褪色条纹裤线的小市民,所有的对抗都变成懊恼。
“剑诚君,恭候您多时了!”三枝或许感受到了龚剑诚的恼怒,小心地将额前斜耷拉下来的一绺头发往后梳,生怕自己的形象带有一丝恶毒。
“岁月才是一把刀啊。”龚剑诚拍拍他的肩,脸上涌出感叹,“老朋友,请,里面谈。”
龚剑诚招呼三枝在雅间落座,解开西装扣子,潇洒地招呼服务生,指菜单上名贵西餐:“一盘蒸鱼卜丁、吉士百烤鱼、炸鸡块还有沙拉”。侍者含笑下去。
“剑诚君,还是当年新三十八师风采啊!”三枝挤出恭维的笑意,斜眼看了看菜单。见龚剑诚点的菜太昂贵,有几分不安,低下脸胆怯地说,“这些菜价钱不菲啊。”
“噢,不介意口味吧?”龚剑诚眉头一笑,亲切端详对方,“老兄可不是仰光时期三枝特务机关长的派头啦。”
三枝惭愧摆手。“老黄历了,不堪回首。”
“想你我昔日是战场对手,如今却坐下来喝咖啡,人生是梦啊!”龚剑诚道出了感叹。三枝诺诺点头。两人细数往事,岁月不饶人,过去的谁还会再提呢?龚剑诚一到日本就找他合作,也是现实的考虑。三枝的情报社人脉很广,不单收费低,而且也因为他的生意不好。
三枝正行是日本陆军大学毕业,一九三八年三月到一九四○年十月,任陆军省兵务局防谍课满洲分部一课课长。后历任陆军省中野学校教务课长、兵务局防谍二课课长。一九四二年派往南方军军部,建立三枝特务机关,指挥三十三军丛林情报战。那时候和龚剑诚棋逢对手。战后,三枝逃脱惩罚,溜回国内,并于四七年协助美国战略情报局即CIA前身从事旅日苏联人情报颠覆活动。
这位美国奴才,近两年经营惨淡,原因是美国人对他的忠诚起了疑心。目前三枝家的生活难以接济,只是比起卖寿司、荞麦面条和生鱼片的那些昔日特工,三枝还算体面。毕竟,依靠美军,还能混碗稀饭吃。
“三枝君,生意怎样?”谈到正题,龚剑诚一脸严肃。
“难啊,”三枝的目光不再游离,一本正经地看着餐盘说,“经济萧条,活在美国兵的欺压之下,本土的二等公民,那种滋味你们不幸也尝过。说来,也是报应啊。”三枝很知趣,唯恐失言得罪财神爷,因此深刻检讨。龚剑诚反感一笑,尖利的声音倒让三枝误解为一种自作自受。
“所以,有种重新做人的感觉?”龚剑诚替他分析心理。三枝连忙点头,无论这句话挖苦程度如何,必须和苦咖啡一起咽下。昔日的高级特务为谋生,舍得忍辱负重。
“剑诚君,您高升啦,”三枝门口那颗蛀牙展露,过去的金牙典当了,如今没肉汤保养,牙齿焦黄稀疏。“国府驻日独立情报组组长,滋润啊!”
龚剑诚自谦道:“吃这碗饭没过硬的情报来源不行,所以我需要你帮一把。”
“能给剑诚君跑腿,我的荣幸啊!”三枝脸上开花,谄媚迎合。龚剑诚不言,示意吃西点,并亲自斟满咖啡,坦率说:“三枝君,我买你的情报,价格不是问题。”
“那敢情好啊,说来是我的福气。”三枝正行连喝三杯,每一杯都是在感激中咽下肚,毕竟两年没喝过这么好的咖啡了。
“你变了,三枝君,过去战场上你何等的狂,那时候你不是人,现在才是真正的日本人。”龚剑诚贬低后抬高,“我喜欢现在的你!”
“罪恶和赎罪,对于我来说,就像榻榻米上的臭虫,”三枝瘦削的脸孔黯然,“一躺下就被咬的浑身是包,夜不能眠,醒来后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深刻。”龚剑诚笑意十足。
“谢谢!”三枝脸上堆笑,细碎的皱纹像被拨弄的琴弦颤动,那是一种装出来的恭维。
“三枝君,明天我们换个高档地方好好喝一顿!”
“哦,这怎么可以呀!”三枝囊中羞涩,不过甚合心意。俩人谈了一番对朝战的粗浅看法。龚剑诚觉得三枝手头有硬货,想买下第一份情报。三枝更加恭敬。其实他明白,所谓情报,早上它值钱,可能晚上就是垃圾。所以,开出的价码也比较低。两人在西餐厅分手,约定第二天再见,并成交了第一笔生意。
(日本战后主要经济就是妓院,这是东京孩子们在观看大姐大妈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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