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洲长篇小说“心愿”连载
此作成稿六年，因难以言明的原因，连投二十余家出版社未能全部出版。作品大多数内容都是以亲身经历，亲耳所闻的真情实事为素材，将前三十年农村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时期，共产党带领农民改造恶劣的自然环境，搞好农业生产的艰辛历程展示给读者。
第十七章 还能有谁再说我们没入互助组！
要说交公粮，孙有田不说二话，又买地又多种别人的地，公粮再不积极交，不是留尾巴给人拽吗？更何况他二十多亩小麦收的粮食，就是除去公粮籽种还要余两千多斤，光这一季包括李小五在内，全家七口人够吃一年的，交点公粮也不在乎。
芋花见李小五一个人在收拾大车装粮食，就过来帮忙。她虽说不愿意跟李小五成亲，但从心里讲并不怎么讨厌李小五，认为李小五干活勤快，对自己家贡献不小，不该讨厌他。只是对他冷冷的，不拿正眼看他。
孙有田见芋花来了，挥挥手：“你走吧？”又对着正在锅屋涮锅的菜花大声喊：“菜花！你来这帮你小五哥装车。”
学校的老师几次来动员菜花去上学，孙有田怎么也没让她去，水花，芋花的教训还小吗？这两个丫头就是在外和男小子混出感情来的，公牛，母牛拴在一起时间长了，还起漾跑犊哩！何况嘴里会说俏皮话，眼里会传神的人！菜花今年十七了，和菜花一起插班读书的男小子有好几个都和她差不多大，在一起混长了也要混出感情来怎办？还拿哪个来招李小五？菜花比李小五小三岁，年龄也还适中，只是现在不能跟她讲明，他怕再像水花那样要是一不高兴说不愿意，会拴条水牛都拉不回来的！他变得有计谋了，有事就叫菜花跟李小五一起干，认为也会像水花和三龙演戏在一起演出感情一样，让菜花和李小五在一起干活干长了，也能生出感情来的。哎！现在年青人哪！哪像我那时，都是父母做的主。我住街南头，王秀英住街北头，连面都没见过，王秀英被花轿抬到家，掀开红盖头才知道她长什么样。头一夜都是背靠背睡的，连一句话都没有。新社会了，变了！慢慢来吧！等菜花也对李小五生出感情来再讲，这样稳当。至于李小五，也不忙，等菜花说好了再告诉他。
李小五还当是芋花和他订的亲，芋花和他同年，虽说不像水花那样对他凶，可是近来，也就是那次孙有田跟他说明定亲以后，就发觉芋花对自己不像以前那样随和，脸子变冷了。李小五不由地对芋花生出点畏惧来。跟她在一起时会缩手缩脚，很受拘束。对菜花倒很随和自由得很。他和菜花一起整理好大车，又向车上装粮食。
“大！老水牛不能干活了，干脆卖给街上卖肉的王三吧！”装好车，李小五牵来大牯牛，一边套车，一边说。
孙有田猛地回过头来，园睁两眼望着李小五大声嚷：“胡说！”随后又自言自语起来：“它给我耕地，拉车，又生了个大牯牛给我，是我家的功臣！没它，我能有这样多产业？还能杀哩！”
李小五在车前赶着大牯牛，大车在赶集的人流中慢慢地走.
芋花坐车当中的粮食上说：“小五哥！你也到车上坐吧！”
“不了！路上人多，车会碰到人。”
“小五哥！你会唱歌吗？”
“不会！”
“那你以后教我干活，我教你唱歌！”
“我不想唱！”
这俩个人就这样闲说着。
菜花的话音里没有有意加进的成份，说得很自然，那细柔的嗓音听起来也甜润。
孙有田坐在大车的后梁上很得意地四处张望，和向他招呼的人说话，那耳朵却十分留意菜花的说话声。
粮站的大门朝东，大门前就是街东那条南北路，路东旁是那条几乎平了的老沟。大门有一丈宽，门两旁各盖五间屋，门左边的五间是在粮站工作的人吃饭住宿的地方. 右边五间是办公算帐的地方。粮站四周是一道四尺多高的铁丝网围子，足有三十丈宽，四十丈长。西边的网墙靠河堆，网墙的当中也留个门，门口有条路，通过河堆上的一个缺口，伸向河边的码头。
粮站从院里到院外已排起了长队，孙有田觉得来迟了，按这排的队看，不等到小响恐怕不行。他叫李小五把车停在路东的沟边，叫他看牛车，叫菜花去排队，他自己到粮站里去转转。
粮食折子已经折起一排,共是四个，每个二丈多粗，一丈多高。孙有田走到粮折跟，仔细地看，折子的每一圈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寸多，整整齐齐的。看出来，每道折皮有四层厚。孙有田暗想，这是行家做的折皮。粮食堆在折子里坐劲大，没有这样多层，没有这样整齐排紧怎能行！层不够排不紧都会炸折子，不整齐会冒折子，这两样不管出现哪一种都不得了，几万斤粮食哪！够多少地才能收到！他想找找，看有没有自己编的折子折在上面，娘儿几个冬天也编了五十窝，卖了十几块钱，要不是做豆腐，也能编出一百多窝的。找了一会，发现折子都一个样，看不出来，只好算了。卖粮的队排到最南头的那个折子跟前，一团人围在磅称前。二龙在磅称前看称星子，报斤数。啊！这二龙也和往年那些收粮的干部们一样了！他仔细打量一下，觉得李小五的身架和他差不多，所以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平的。二龙无意中抬起头，看到孙有田，立即大声说：“孙大叔！你也来交粮啦！”
“嗯！你也管收粮啦！”孙有田问。
“就是的！叫我们每个人分管一折粮食，自己看称，以后自己看管，公家来调时要包损耗斤重哩！”
“噢！怪不得的！你成了粮站干部啦？”
“哪能是干部！是临时的！你家粮呢?”二龙问。
“粮食啊！在外面大车上！”
“在大车上怎办？不好称吧！我给你麻袋拿去装吧！”
吴正怀见孙有田赶着牛车去交公粮，觉得这是找他谈话的好机会，他公粮不多，四亩麦子五十多斤公粮，就分装两个笆斗里，轻松松地挑起就走。快到粮站门口，见孙有田把大车停在路东边，正忙着装麻袋，心里想：这个孙有田用大车拉，麻袋装，自己这一挑还不满一笆斗，不就比他矮半截子吗？他赶紧将披在身上的蓑衣向胸前拢拢，将戴在头上的斗蓬向东边脸压压，侧歪着头，快步去进院子，把粮食向二龙跟一放，说：“称吧！”又回身走出院子。等孙有田装好麻袋，李小五和菜花将粮食抬到排着的队伍里以后，才向坐在大车上看牛的孙有田跟走去。
孙有田脸朝东坐着抽烟，吴正怀到他身后老大一会也不知道。
“怎啦？粮多了，钱多了，架子也大了，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了！”吴正怀往南边的大车梁上一坐，眼望着西边的天空说。
孙有田一看是他：“敢吗？郑集哪个不知道你吴正怀！”
“高抬了！不是以前了，家一分, 三龙跟我过，还有七亩地，能收多少？”吴正怀先挑起话峰儿，接着又软软地下了台阶，他这时能和孙有田斗嘴吗？
孙有田并不知道吴正怀此时的来意，但他不糊涂，水花跟三龙是没人能挡得了的事，迟早有一天水花还是要成这吴正怀的儿媳妇。从自家考虑，水花越早出嫁越好，能不能早出嫁与吴正怀能没关系？孙有田早就想找吴正怀催一催的，只是和他有圪塔堵着口气，不愿送给他好脸看, 才犟着劲不理他的。今天吴正怀自己凑过来，当然是个难得的讲话机会。听那吴正怀第一句话里头带着刺，孙有田也就回刺了他一下，听那第二句发软和了他立刻也送去了暖意：“又没送给外人，大龙二龙收的也还是你吴正怀的！”
这两个人的内心就象在两张床上睡觉, 做着同一个梦，想着同一个目的，却又互相遮掩着，各自都在绕起圈子扯闲话，慢慢找机会入题。
“不下雨黄豆出不齐哩！”停会，孙有田说。
“今年这天难说，怕要旱了，我栽二亩山芋还要泼水哩！都快晒死了！”吴正怀接着说。
“你那山芋颗少，一个人一天能浇三、四亩地，我那黄豆颗多，没法泼！老天爷给收多少就收多少吧！”
“有办法，万一出不齐，就补绿豆，绿豆迟点种也行，等到阴天下雨，把种子撒到空地上，两三天就扎根了。”
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吴正怀叹了囗气：“家一分，三龙忙村里事，地里活都指我，难哪！”
孙有田马上说：“水花怎不带去？”
“怕你不给呢？”吴正怀听了，心里暗暗高兴，嘴里却故意说。
“我怕你没本事带！”
“你不要小看我！”
孙有田瞥一眼吴正怀，没作声。
“你呀！就不能想个法子让三龙不再受难为，让人提意见，顺顺当当地把水花接过来吗？”吴正怀点上正题。
孙有田还没猜到吴正怀的用意，冷下脸，将头向旁边使劲一扭。
“你怎么就笨哩！你那不是现存的互助组吗？吴正诚剩下那几亩都是你给他耕耙拉种的！吴正华跟李大嘴就是在一起混，也还是两家，你又给李大嘴耕耙拉种的，你这四家不就是互助组吗？你给这几家通好气，对外一宣布，哪个能说你这不是互助组？”
孙有田睁大眼睛望着吴正怀，大有茅塞顿开的样子，停会，他又问：“行吗？就这四户，上面能承认这是互助组吗？”
“不行你再逗几户！你想，互助组是上面叫办的，迟早都要入的，那些和你一样的户，又不愿意去入家里没牛、种地有困难户的互助组，你这样的户逗他，他会同意的。互助组办成后，愿在一起干就在一起干，不愿在一起干就各干各的。用牛的事更好办，能情投意合的他们就将牛合起来用，这些都能自由自便的，你看我的那个组，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照你这样说还真行哩！”孙有田立即来了精神。
“怎样！开窍了吧！不是吹的！我吴正怀就比你多个心眼儿！想要你那水花，能走得了手！快成起来吧，把你那水花送给我家！”吴正怀说。
孙有田笑了。
吴正怀走了。
过了一会，轮到孙有田过称交粮。过完称，李小五和菜花过来时，还跟来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其中一个人是乡里的张书记！”
张书记向孙有田伸出手，手还没握到，声音就响起来了：“孙有田！我老张要开全乡大会，给你戴大红花，叫那些交少的人看你眼红，明年都争着和你比。国家缺粮哪！都像你，还缺粮吗?这两天我老张天天来，想找个交公粮状元！哪知道都是小笆斗，百把斤的，过不了我老张的瘾！把交粮状元的大红花给这样的人，不丢我老张的脸吗？到县里开会要比状元的，最后一名会被人孬的！赵集那个胡大炮在和我比赛，要比不过他，又要把他那臭鞋按到我头上了。今天可找到二百多斤的大户了！”
胡大炮是赵集乡的书记，名叫胡茂喜，因为他好逞强、爱说话、嗓门又大，别人就给他送个外号叫胡大炮。
孙有田刚刚有了顺心的事，心情很舒畅，听到乡领导的表扬更是激动，说：“应该的！应该的！”
李小五提着麻袋对孙有田说：“干大！还剩十多斤哩！”
孙有田趁着兴致随口说：“这点！哎！都拿去交掉吧！”
张书记立即说：“老孙！你思想太好了！超额完成公粮任务你又是第一个！我们国家的农民都要像你这样就好了！社会主义还怕办不好吗？”
送别乡领导，孙有田叫李小五和菜花把大车赶回去，自己在街上办点事。
街南头新盖了几家店铺，使街道又延长了一段。时间刚到小晌，街筒子里上满了人。年纪大一些的大多都穿土布衣服，年轻人都是花色多样的洋布，也有像吴正怀那样穿蓑衣戴斗蓬的，不过那些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孙有田在人流中慢慢地向北移动，一会就到了吴正华的滩子前，吴正华一眼看见孙有田，立即唱道：“有田哥！你真好！帮她把地耕种了，省我挖，省我种！让我舒服少挨骂，为了感谢有田哥，我这摊上随你拿！东西少，别客气，就拿这个五香料，五香料，就是好！烧鱼烧肉少不了！嫂子夸，闺女要，一定要拿这包料！”唱完，吴正华已经包好一个纸包递到孙有田手上了。孙有田也不推让，接了过来。他蹲在吴正华面前对他说：“正华，我们这几家也成个互助组吧！”
吴正华问：“上面叫的！怎样成法？”
“像你正怀哥那个组一样！就我们几家。”
“我也不想种地，随便你！”马上，吴正华想起什么似地问：“那老母熊呢？她也能入？”
“有她！实际上我们已经在一起互助了，她那地不都是我替她耕的吗？还有正诚家，我们这四户已经在一起互助了！我们对外就公开说我们在一起办互助组了。”
“随你！只要你给李大嘴耕地拉庄稼，她不闹我就行！”
离开吴正华，孙有田又向北走，正走着，忽然感觉到有人拽他后衣襟，回头一看，是徐贵成。他上身和孙有田一样，穿件土布短袖园领对襟小褂子，头上戴着斗蓬。徐贵成的家就在街的西旁边，他将孙有田带到自己的家里。
徐贵成的三间前屋原先是店铺，土改时他被划成富农，成了被管制的人，除去拿出十几亩地，两头牛没动，就是店铺不让他开了。后面院子很大，三间堂屋，三间偏房，这些房子都是砖砌的墙腿，禾木桁条，屋顶的缮草都是洪泽湖边的细杆密节小苇子，院子当中是砖铺的路，路的北半边，一棵高大的柿树上结满了柿子。柿树旁边东面是一簇比桌面还大的月季，大红色的花朵儿布满了花簇的顶部，西面是四盆菊花苗子。徐贵成把孙有田带到堂屋。堂屋靠后墙是张长条桌，桌上除去祖宗牌位，还有一个方砚台和一只插着几支毛笔的笔筒。靠条桌放张老式紫漆八仙桌，后墙正中贴张山水画，两边是“守祖宗清白二字，教子孙耕读两行”的对联。
一走进院子，孙有田就有一种很拘束的感觉，尽管他平时走路就很轻，这时还是踮起脚尖慢慢地走，连甩一下手臂都要想想怎样动才得体，他就这样小心地从院子走进堂屋，尖起屁股慢慢地坐到徐贵成请他坐的带扶手高靠背的木椅上。
徐贵成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说：“我早就想找你的！想向你请教请教，现在互助组办得火红，我们该怎办呢？我是被管制的作不了主，只能跟在你后面学着走，不知你怎样想的。”
孙有田见徐贵成这样遵重自己，拘束的感觉变淡，心里宽了下来，他认真地想想徐贵成的用意，发觉他和自己的想法差不多。从他内心讲，他并不觉得这徐贵成是被管制的对象，重要的是觉得这就是他想找的入到组里的人，他说：“也难哪！”这势头不入到组里恐怕不行。”
“那你决定入啦？”徐贵成小心地问。
“我是领头办一个！”
“啊！”徐贵成很吃惊地望着孙有田。
孙有田不紧不慢地吸了几口烟：“吴正诚，吴正华，李大嘴，这几户我已经帮他们种了，干脆就叫互助组不就行了吗？”
“啊！原来这样！”徐贵成说。
“你也入到我们这组里吧！”孙有田望着徐贵成说。
徐贵成望着孙有田，老长时间没说话。
孙有田对他说：“别怕！你还自己种自己的地，对外就说你入到我的组里”
徐贵成是个聪明人，他立刻领会，这个互助组是个名义。连忙说：“行！行！这样行！要是这样，我就叫我弟弟家也入上，你知道，他是我叔兄弟，他家没牛，那十几亩地也是我给他耕的，这不也是在互助吗？入到你组里，我还和他互助。”
孙有田向他笑笑，说：“好！你入我这组也算是入了组了，也不用担心去和那困难户了！这样我们这组就跟吴正怀那组一样，有六户了，以后还能有谁再说我们没入互助组！”
“行！就这样！”徐贵成很兴奋地说。停会，他又道：“你是知道的，我这人过去没做过坏事，过去我看起来是有点，其实我那日子也难。我们这号人家没有势力，官欺匪也诈，交过这税，又来那种费，官家拿我们这号人当财源。土匪呢？也专找我们敲诈，不是来个帖子要什么喜钱，就是送个信来要什么贺礼，要你就得给，不给就来给你厉害看看，至少也得半个家产。哪年过年不拿出二十块大洋！说实话，我过去每到过年就怕有人敲门，一听到有人敲门心里就发慌。总共三十多亩地能收多少粮食？去掉官税匪钱能剩多少？我过去春天也吃山芋干稀饭，还不如现在呢？人家郑家大院，家大业大势大，能抗得住，不但官家的税费少，土匪也轻易不去动他。”
孙有田笑着点点头说：“不错！”
徐贵成很坦然地说：“掏心窝子说，这几年是好！政通人和，民心安定，各有其业，丰衣足食，并且这势头一天比一天好，要再像这样搞上十年八年哪，盖得起我这样房子，住得起我这样的院子的人多着哩！日后就连你孙有田也不会比我这差的！”
孙有田很赞许地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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