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洲长篇小说《心愿》连载(30)
此作成稿六年,因难以言明的原因,连投二十余家出版社未能全部出版。作品大多数内容都是以亲身经历,亲耳所闻的真情实事为素材,将前三十年农村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时期,共产党带领农民改造恶劣的自然环境,搞好农业生产的艰辛历程展示给读者。
第三十章 哪还能让你去单干!
孙有田后来也摸清了,除去李玉山和三龙不想给以外,王秀山自从供销社王主任讲了以后,碍于王主任的面子确实也没有下决心去要。这事一直在他心里沉甸甸地占着位置,他一直在心里头盘算着将这地弄到手的主意,王秀山自己又不种了,那还不是谁能争到手谁种!
机会终于来了,八月底,供销社的王主任被调走,新来的主任姓胡。孙有田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去找王秀山。
王秀山将孙有田迎进门市里坐下来。两人说了一会闲话以后,孙有田向他跟凑凑:“秀山!给我句实话,社里的地你到底要不要?”
王秀山透给他一枝大生产烟,自己也刁上一根,点上火后不急不忙地说:
“你还想那地呀?”
孙有田点燃香烟,顾不上去吸一口,正色地望着王秀山说:“你真的当我不要了?”
王秀山没有立即回答,实际上心里的确很愧对孙有田。
“王主任调走了吧?你还怕哪个?”
“我没说不要呀!就是,你看哪社里!”
“王主任走了,你还不下劲要?你别再耍我了!”
王秀山想了想说:“有田!说实说,以前的确是顾虑王主任的面子没好意思去要,现在没什么顾虑了,说过的话还能不兑现?明天是星期天,我去找三龙。”
这阵子地里没什么农活,人都闲着。三龙吃过早饭就约上李玉成到地里去看庄稼。
三龙长得和他父亲一样,高高的个子,四方脸,高鼻梁,浓眉大眼,从耳根到下巴是连成片的胳腮胡子。他穿件蓝条格子白洋布单褂,下身是浅灰色裤子。模样当然很威武,难怪水花对他那么钟情。
官道边社里的地零散地分布在其它人家的地之间,看完这快,再看那块。大多种的都是大秫带黄豆,大秫的棒子已有少数变黄。黄豆的荚子才长出半寸多长。正看着,就听官道上有人大声叫三龙,三龙走出庄稼地一看,是王秀山。
三龙心里有点发毛,他抵了一把跟在身后的李玉成说:“他平时不来,今天来,准是要地的事,你去把玉山大叔叫来,我把他带到社屋去,快去!”
三间社屋的北旁,又用木头毛竹做骨架,盖了个门朝南三间带屋脊的宽宽大大的牛屋。按社里的打算,今年收成好,秋后粮卖了再买两头牛,这样六头牛得要地方住呀!牛屋的前墙敞着,冬天时用小秫杆夹上,外面用土一泥保险不透风,暖和,牛冻不着。夏天再扒开,又凉快,牛热不到。
三龙带着王秀山在牛槽上坐下来,故意和王秀山扯着闲话磨时间。王秀山是个办事沉稳的人,今天又是星期天,没什么事,同时他也很少到街外来看看,也就不急不忙地和三龙从地里的庄稼到供销社的生意这类各自关心的话题车拉西扯地谈起来。
今天巧了!李玉山昨天在乡里开紧急会议开到半夜,下半夜才睡。太阳树头高,那阳光透进他家那矮屋的窗洞,晒到他脸上才把他晒醒。李玉成到他家时他才吃过饭,正准备去找三龙通知村里的干部开会。
李玉山听说王秀山找三龙要地了,连忙向社屋走去。
闲话扯得差不多了,王秀山开始说到他的地上,他说:“我看地里的大秫黄豆也快收了,我家没人在社里干,从我到供销社,儿子两口子进县城当工人起,我家就退出社了,人都退社了,那地也不应该不给我呀!”
三龙望着王秀山说:“你还要地吗?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地还留在社里的吗?”
王秀山很严肃地说:“你们说不给,我没说过不要,我现在就要,你们社里不给也不行!”
三龙见王秀山话说到这份上,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地里庄稼还长着哩!忙什么?再说,我这社里大小事都要经社委们研究的,你问我,叫我一个人怎回答你!”
王秀山立即从牛槽上站起来说:“你别推三阻四的!这次不能像收麦那时候了,我话说在前面,那是我的地,你们社里不给也不行!等社里把庄稼收清,我就来耕我的地!”
李玉山正好赶到,他笑着对王秀山说:“你又来要地啦?你不知道吧?现在形势变了!不是以前了,上面说了,要大办农业合作社,要和一切不利于发展农业社的行为作坚决的斗争,你现在闹着退社要地就是不利于农业社的行为,这精神是昨天夜乡里开紧急会上传达的中央文件上说的,不信你去问问你们供销社的胡主任去!”
王秀山愣住了,停会,他又会过神来说:“我要地还能把社要坏吗?你社里还有二百多亩地哩!那社不还在吗?”
“不是你说的这样简单!按照中央这次会议精神,全国都在大力农业社,没入社的还要动员入社!入到社里的就不能轻易让退出去的!你说,你退社是什么理由?”李玉山说。
王秀山争辩道:“我这不是退社的!我家人不是都不在社里干了吗?人都不在社里了地还能再留在社里?”
“要这样就更不能退给你!你知道吗?合作化是带领农民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现在办的是初级合作社,以后要过渡到高级农业合作社,到了高级农业合作社就是集体所有制,那时地都是社里的,不分你家我家,每个农民都要走这条路的!这是大势所趋的事,哪还能把地退给你,让你去单干!”
李玉成这时说:“秀山老大,这不是社里不给你,现在上面就是这政策,入到社里了,就不准再退出去!再说,你的地放在社里,社里也不是白种的,也还是给你地亩粮的,算了吧,还要干什么!”
王秀山被说得没了话。
孙有田估计这次王秀山不会食言,按他推算,王秀山吃过早饭就会到社里去找三龙要地,最多也不过要到小晌,就那几句话能讲多长时间?并且他相信王秀山一定会到家来向他告诉好消息的。吃过早饭哪里都没去,就在家等。
孙有田收完麦就大兴土木。他又出了三百斤工粮,把来收麦的两个壮劳力留下,加上他和孙武,忙活了两个多月,大大小小盖了六间。三间大屋坐北门朝南,和那三间老屋对门,东西两面,三间小前屋和孙武两口子住的两间屋对门,这样一个大大的四合院就形成了,那排场的劲头一点也不亚于南面的那个郑家的老院子。不过,这并不是最终结果,他打算等以后有钱了将孙武住的两间扒掉,在那盖三间像徐贵成家堂屋一样的房子。到那时才能算个像点样的过日人家。现在要不是为了三头水牛,他就不像这样盖了。水牛冬天怕冷,牛棚泥得再好,冬天也冷。牛拼命干活,要对得起它们。三间大屋西头那间是单间,用作存放粮食,东头两间做牛屋。这屋背风朝阳,冬天牛住在里头,不受屈。三间小前屋,南边一间做锅屋,北边一间做大车屋,当中一间做门过道。今天,他正安排孙武整理新盖的牛屋,打算把搭在老屋山墙外的牛棚车棚都扒了,把牛和车都移到院子里。
孙有田独自一人转到院外的牛棚里。雌花和骚牯子拴在一起。骚牯子象年轻小伙子一样很疼爱雌花,不但从不用角顶它一下,还经常用舌头去添雌花的脑门。拴在那边的虎头旋,在雌花没来之前,早就和骚牯子不像当初爱顶角打架了,拿孙有田的话说,它们就是年轻小伙子爱交朋友,相处时间一长以后,就由不熟悉到熟悉,又由熟悉到产生出友情,到后来就变成相处得情投意合的朋友了。谁知雌花来了以后,这两个朋友又翻眼了,虎头旋总会用角磨蹭墙杷子,在墙杷子上扒出几个洞来,经常透过洞来看雌花,一遇到这情况,骚牯子就会醋意大发,呼呼地喷着粗气向虎头旋发警告,好在它那牛绳是拴在雌花的那边,不的话它那角一定会不顾什么墙杷不墙杷,和虎头旋开战的。
虎头旋听到那边是它熟悉的主人的声音,又把头放在墙洞口向这边看,骚牯子立刻呼呼地喷着粗气,挣紧了牛绳向这边踢腿甩尾巴。
“干什么!人家不就是看看吗?没出息!”孙有田摸着骚牯子的牛角大声吆喝。
“你快点嘛!我膀子都累麻了!”新牛屋里菜花大声说。
孙有田走进去。菜花和孙武正抬着一根碗口粗的洋槐棒子往新砌好的牛槽上面放。牛槽二尺多高,离牛槽上口二尺多高的东面山墙上有个洞,洋槐棒的这头已被穿进洞里,牛槽的西头有根早已埋好的木桩子,洋槐棒的那头要固定在那木桩上。此时孙武正和菜花忙着将那头往木桩上固定。菜花弯腰站在牛槽上,两只膀子抱着棒子放好位置,孙武先用铁条往柱子上捆了一次后觉得没捆紧,又解开来重捆。
“快点呀!快点呀!我支不住了!”
孙武放下捆了一半的铁条,马上迅速地跪倒在牛槽上,用肩膀扛起捧子,两手又去紧铁条。
“你要早这样扛我不就不累了吗?没好心!没好心!”
孙武只是憨憨地笑笑,可是举到肩头上后,紧铅条的手怎么也干不顺。
菜花从牛槽上下来后站在一边扭腰晃头,嘴里不停地说:“哎呀!累死了!累死了!”
孙有田向她瞪一眼,走过去站到牛槽上和孙武一起将棒子这头绑好。
这牛屋里的事都是按孙有田的计划干的。牛槽分两半砌在两头,东头部份只有二尺来长,是虎头旋的,西头部份三尺来长,是骚牯子和雌花的。两部份牛槽当中留着个空子好让牛进出。孙有田怕虎头旋和骚牯子会够到打架,洋槐捧固定好以后,他又测一下,觉得只要把它们拴在两头,当中隔着雌花会不碍事的。细一想又不妥当,这样不是把雌花和虎头旋拴在一边了吗?这牛毕竟不是人,能懂得伦理单程,知道兄妹不可乱伦,这兄妹两个虽说各自有牛绳约束着,虎头旋不可以用舌头去添雌花的脑门,但是却能用屁股去碰雌花,肌肤接触会生情,这样总不是好事,还会惹骚牯子生气,就是在这牛屋里够不到打架,它也会把对虎头旋的仇意装在心里,一有机会,准会去报复一下的,拉车耕地能不到一起吗?他端详一会,又有了主意,把虎头旋拴在牛槽的外边,骚牯子和花拴里边,当中隔个牛槽就行了。正想转过头去将这事给孙武交待一下,就听孙武在身后说:
“大!来人了!”
孙有田转过脸一看,王秀山已站在门口。
王秀山带着种拘谨的神色望了孙有田一眼,立刻又将目光移过去。
孙有田见到王秀山,先是浑身冒出一股热情来,见到王秀山这模样后,马上又很惊诧地将这股热情压下去。
“你这屋!这屋盖得这样好,怎把牛槽砌在这呢?”王秀山很随意的样子说。
“啊!把牛拴在这里!”孙有田虽没听到他想听到的话,但也是有礼节地回答王秀山。
“门朝南!又高又大,冬暖夏凉,住人好嗨!”
“人知道冷烤热阴,自己会照顾自己,牛呢?它能照顾自己吗?牛住这样屋放心!”
“人比牛重要嗨!牛有屋还不行!夏天太阳晒不到,冬天风吹不到就行了。”
孙有田瞪了他一眼:“看你说的!牛拉车耕地,收粮给人吃,人得要凭良心!不说这了!地呢?要到啦?”
王秀山是个精明人,地既然没要到,那就要想好办法了来打发孙有田。和三龙李玉山谈过之后,他先想回去等孙有田去找他,后来觉得还是现在就主动来找他好,并且在来的路上他已把见面说的一套话准备好了。见孙有田说到地,立即一改拘谨的神态,很生气的样子说:
“别提了!三龙和李玉山拧成一股子就是不给,你叫我怎办?”
“那地是你的,他能不讲理?”
“有什么理讲?李玉山说乡里开紧急会议,叫大办农业社!让农民都入社,把地往社里入都来不及,哪还能把地向外退!你看!他们不给,我能有什么办法?”
孙有田愣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不会吧!孙县长不是带人整过社吗?那些不能办的社刚刚才撤掉,怎能现在就会叫个个都入社?他不会朝令夕改的!都是下面干部瞎摆弄!”
王秀山肯定地说:“不是下面!是上面!李玉山说是中央哩!”
“啊!”孙有田张大嘴巴,吃惊地哼了一声。
“有田!没法子!这地我是下劲要的!要不到也不能怪我!啊!你不要怨我噢!”
孙有田没话说了,满脑子都是失望和怨恨,王秀山是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清楚,只是机械地将他送到院门口,就倚着墙口坐在地上一个劲地抽烟。孙武蹲在一边,替他装了五锅,见他还有抽的意思,就小声地劝道:
“大!五锅了!还能再抽吗?”
孙有田瞪他一眼:“去!把水花叫来?”
水花到家时,孙有田倚在床上,望着水花,十分懊恼地说:
“花儿!你大长这么大年纪,从没吃过人亏,上过人当,这次栽在吴家人手里了!”
水花还不知道王秀山没要到地的事,她吃惊地望着父亲。
“王秀山去要地,三龙和李玉山串通一气死口咬住不给!”
“啊!这三龙!怎能这样!他替社里把这口子干什么!现存的好人情不做!”
“这东西!哎!”孙有田说了半截话,原打算说的话止住不说了,改口问:“水花!你大没有好主意,你看怎办哪?”
水花难为情地说:“我大!三龙不给地,我也生气!我毕竟是你生的呀!就是现在住在他家里,我也还是孙家的人。可是三龙向着社里,我说话他又不听,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三龙现在对你到底怎样?”
“我大!你别问这个!麦口地没换成,我就生他气的,到现在我都不愿理他!现在你说怎办?我全听你的!”
“好!有这话就好!现在要给点脸色给他看看!也是给吴正怀看看!你现在就回来!”
水花略想一下,说:“行!我大!他们不给地,就是欺骗你,欺骗你也就是欺骗我,那我还在他家干什么?人还能这样没志气!不过,我想再找三龙一次,他要是给地就算,要是不给地,我现在就回来。”
水花回到吴正怀家,倒在床就睡,中午了,还没起来做饭。
三龙回到家中,见中饭没做,就大声问:“天都响了,怎还不做饭哪?”
水花硬梆梆地甩出一句:“地都不要了,还吃什么饭?”
三龙心里有数,今天王秀山没要到地,水花能不对他更有意见,他怕水花生出变故来,忙赔笑走到水花床前,说:“水花!这事现在不是我不给王秀山地,你知道,现在连中央都发下文件了,全国都在大力农业社!没入社的还要动员入社,入了社的都不能退社,那地还怎么退?”
“别拿这来搪我!地没退就怪你!你早干什么的?”
“哎!早是怪我!可现在我也没办法呀!”
“啊!也知道早怪你了!你先是满口答应等南湖麦子收清先退九亩的,后来看我大两亩到手,你赶快安排社里栽上山芋,以后就变了,一分不给!你是存心骗我大!我算看透了,三龙!你这人没情义!狼心狗肺!”
三龙也是个急性子的人,听水花这样责骂他,急了,连忙说:“你怎这样说,啊?”
“我这样说怎么?啊?你就是这种人,六亲不认!心比蝎子毒!幸亏没跟你拜堂,拜堂我就倒霉了!”
“你!你!你怎这样说?啊!离你我还能打光棍!天底下女人有的是,离你我还能说不到老婆!”三龙血气方刚,哪能听得下水花这话,瞪着双眼说。
水花毫不相让:“我算看透你了!你用花轿把我抬来不跟我拜堂,耍得我难做人,现在你又把我家地骗到社里又让我大吃了闷亏,我们孙家净遭你喑算!现在还想叫我在你家给你当佣人,哼!我走了!”说完,水花真的走了。
吴兰英眼虽看不清,耳朵听得一点不漏,听到水花走了,慌得摸到三龙跟,一边用手乱抓一边骂:“剁千刀的!想死啦!啊!把水花气走你不想过啦!”
张兰芳去追水花,劝水花回来,水花怎么也不愿意再回来。
吴正怀回到家中时,水花已走了。看到这情景,他也没法。这两天他也看出水花不高兴,从内心讲他对孙有田没要到王秀山的地也感到抱愧,他怎好出面劝水花呢?事已至此,也只好随她去了。不过,他还是认准了一条,水花和三龙的姻缘是不会散的,等这事的风头过了再想办法吧!
水花回到自己家里,孙有田自然同意,孙武和菜花相处很好,并且还生了孩子,再忌讳没出门的大姐也没有什么必要了。王秀山那地看样是不可能捞到了,给水花的两亩地还在社里,水花回到自己家,两亩地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要回来。后来水花去要,三龙不好答复,去问李玉山。李玉山很干脆,水花现在是社里的会计,是社里的人,退地就等于退社,这是当前政策不允许的,那地自然是不能退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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