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洲长篇小说“心愿” 连载
此作成稿六年,因难以言明的原因,连投二十余家出版社未能全部出版。作品大多数内容都是以亲身经历,亲耳所闻的真情实事为素材,将前三十年农村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时期,共产党带领农民改造恶劣的自然环境,搞好农业生产的艰辛历程展示给读者。
五十七章 洪水让青蛙找到了天堂,庄稼掉进了地狱。
六零年的气候的确在作难人,人们越是急于搞好生产多收粮食它越是跟你反着来!大暑这天,疾风暴雨从下午一直下到第二天黎明。半夜时分,暴涨的安河水漫上河滩。赵永华连夜带人到河堤上防洪。到天亮时,河水虽己长到五四年大洪水时的位置,由于五七年安河堆被加宽加高,河堤上并没出现什么险情。然而,人们发现:郑集一带的水情并不比五四年差,浑浊的洪水先是没了沟河,渐渐地又漫上田野,整个郑集周围又是一片汪洋。
张德宝带人上了大渠,眼前的情景立即让他傻眼发呆。这一带的地势是北高南低,过去没修公路没打大渠时,洪水会向东流入小鲍河,最后经安河排入洪泽湖。现在郑集以北因为修公路时小鲍河上建的砖拱桥太小,汹涌的洪水大部份被公路拦着流不过去,只能向郑集流去,到了郑集后又被大干渠挡住了。于是,这条五八年被极高的热情驱使的、倾注了大量人力物力修筑的大干渠,竟然和北边的公路组合在一起,像一条水库大坝一样,把北面涌来的洪水拦截下来。安河水虽没决堤倒灌,郑集一带洪水的灾情却要比五四年还要大。郑集以北一直到南面的抽水机站,此时已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湖泊。郑集街和邻近的几个村庄如同湖中的孤岛。渠东的南湖洼子里,庄稼已没了头梢。洪水让青蛙找到了天堂,让庄稼掉进了地狱。
雨还在下。
张德身穿蓑衣,头戴斗蓬,裤腿儿卷到膝盖上,站在泥水里。斗蓬顶尖破了个鸡蛋大的洞,雨水从那漏下来,顺着腮帮流到脖子上,灌进蓑衣内的衣领里。他气得抹下斗蓬,随手扔进渠下浑浊的洪水中,骂道:
“劳命伤财打的大渠成了拦水大坝,造罪呀!造罪呀!”又对身边的郑明龙大声吼道:“你是死人吗?不知道放水啦?赶快去叫人!把这孬种大渠扒掉!”
郑明龙已看出张德宝心情不好,一直是缩着头小心冀冀跟在他的后面,连忙点着头答道:“行!我这就去叫人!”他原地转了个身,又小心地问满脸怒火的张德宝:“张书记!怎扒呀?”
“你扒不上来吗?饭桶!没用的东西!所有人都带来把这孬种大渠都扒掉!”
郑明龙刚走,粮站的站长二龙又急匆匆地赶来,说水已涨到粮站的晒场边,再涨的话,仓库里就进水了。
张德宝这时才冷静下来,现在一定要赶快把大渠西面的水排出去。他仔细地察看一下地形,对跟他来的公社秘书说:“安河堤上危险不大,你赶快去告诉赵永华,叫他那只留几个人在河堤上巡视就行了,其余人都带过来,从笫二道支渠那扒。这样,从北面下来的水可以通过支渠边的沟向东直接流入小鲍河。”
张德宝一身泥水和大伙一起挥锹挖土,十一点左右时,突然感到四肢无力,眼前一黑瘫坐在烂泥里。人们连忙将他抬到高处扶着他坐下来,赵永华取下自己的斗蓬给他遮住炽热的阳光,三龙蹲在一旁用斗蓬给他扇风。张德宝脸色腊黄,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直往下流,他虽然感到心里饿得发慌,还是强忍住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说他没事歇一会就行,让赵永华别管他赶快带人挖渠放水。李玉成仔细打量一下,说他是低血糖吃点东西就会好。可是这空旷的野地里到哪去找吃的,没法只好将破渠挖沟时挖出来的茅草根儿洗干净递给他。张德宝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把,终于将饿感压住,额头上的汗水止住,接着不听劝阻又挥锹干起来。
午饭后,大渠终于被扒开两道巨大的口子,郑集街周边洪水上涨的势头才被止住。到傍晚时,地面上的水终于都归入沟河里。然而大渠东面到南湖还是一大片汪洋。
忙碌了一天的公社领导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官道南旁公路上的砖石拱桥上,郑明虎正在用网撒鱼。
“你是小李庄的吗?”赴永华问。
“我!嗯!我是保管员!这会没事!来撒几网!”
“保管员就没事了吗?这样大水,大家都去防洪排涝,你还有功夫来撒鱼!”
见赵永华这付凶相,郑明虎马上收起鱼网,拎起放在水中的鱼篓子。鱼篓子里,鱼儿蹦得噼叭声响。
张德宝并不关心赵永华说什么,他那一双眼球儿正专注着桥下的水流。郑集周围公路以西的水都从这流到路东去。路西的水面高出砖桥的拱顶,路东的水面已耗到离拱顶一尺多了,急促的水流发出震耳的响声穿过桥洞直泻而下。浑浊的水流中,不时地有青鱼晃动着的浅青色的鱼脊,鲢鱼那翻动着的银色的肚皮,黑鱼那甩动着的灰黑的鱼尾巴。突然,一条尺把长的鲤鱼跃出水面,又跌落到急速流淌的水流中。多好的鱼啊!张德宝心中暗暗地喝彩。
晚饭巳摆到大屋的饭桌上。吃的是小麦糊掺干菜稀饭。小儿子立全眼泪汪汪地低头慢慢地吃着。张德宝中午吃的是公社食堂送到工地上的半斤馍头,肚子早就空了。才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口,冯桂英在他后背上轻轻地抵了两下,示意他到锅屋去。张德宝心里明白,那里有他的小锅饭。
“你拿来!”张德宝坐着没动。
冯桂英叹口气说:“半夜就出去!哎!铁人也熬不住啊!哪有呢?都下放了,就你四两油!【老式计量十六两一斤】”
小锅饭是一张油饼。张德宝将油饼一分两半,一半塞到立全碗里,一半递给二闺女二娟,又对大娟说:“你大!就让小的吧!”
二更时分,张德宝醒来再也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砖拱桥下那浅青色的鱼脊,银白色的鱼肚,灰黑色的鱼尾巴,还有那跃起来的鲤鱼。自己一大家老小,特别是在县中读书的、每天中午只能漂油汤的大儿子立华,太需要这些营养丰富的鱼了!他叫醒冯桂英,背上鱼网去撒鱼。
夜,伸手不见五指,天上撒下雨星子。冯桂英不时捏亮手电筒,给张德宝照亮。
“那有鱼!快!”冯桂英小声招乎张德宝。就见电筒光指向的激流中,几条黒脊在晃动。
“没用!网撒到那,等沉下去都冲出几尺远,鱼早窜走了。这里!”
手电光按张德宝指的地点照去。这里是桥洞一旁,从桥洞倾泻下来的水流出了洞口后,在这分出个边岔儿,这边岔儿又反冲过来在这打转,形成一个很大的旋窝。张德宝的网正好撒在旋窝上,不会被水流冲走。鱼网筹到网兜儿快离水面时,鱼网便激烈地抖动起来。第一网便提上了两条大鲤鱼。
不一会,一个黑影走过来。仔细一看,是郑明虎。
郑明虎见是张德宝,很惊慌地说:“我!我在家睡不着!来看看!看看!”
“撒鱼的吧?现在天黒,看不见挖沟排涝,没事!撒吧!不过,天亮后不能撒,都要去排涝.”张德宝哪能自己撒,不准社员撒呢?反正这时是黑夜,没人看见,不会影响抗洪的!
撒了十几网,东方开始发亮。会逮鱼的人都知道:鱼儿也爱起早,这会儿正是鱼儿最活跃爱动的时刻,也是逮鱼的最佳时刻。可是张德宝不能再撒了。要是让群众看到公社书记天亮了不去带人抗洪排涝,而是在撒鱼,那该是多坏的影响!他提起水中盛鱼的网兜子一看,大大小小的鱼儿足有四五十斤,已经不少了,便和冯桂英一起往回走。
南湖的水一直到一个星期以后才退去,秋庄稼全都淹死了。郑集周边的庄稼也因为在水里泡得时间长,中秋的大小秫减产严重,晩秋庄稼的苗子不但草荒严重,也枯黄得很。
张德宝打算今天带领各大队书记搞生产检查的,以便表扬先进,督促落后,加快拔草进度。临走时,他突然接到电话,县委宣传部谢部长上午要来。县领导来了,他还能带人到地里到处跑吗?他让赵永华去,自已在办公室等着。
大王庄大队在郑集公社的最东边,检查队伍从南半边几个大队转到大王庄时天就到中午了。按照原订计划,中午检查团到大王庄吃中饭,吃过饭再从北半边几个大队转回来,这样全公社一天就检查结束了。大队部的房子解放前是一户小地主家的。很大的四合院,四间正屋,两边各有三间偏房,前面正中有个很高的门楼子,两边是厨房和仓库。午饭正在烧,一大锅水里煮着厚厚的山芋叶儿,锅旁的桌上放一盆小麦用水磨磨出来的麦粒糊子,等锅里的水开了倒上麦糊再烧开,饭就好了。大队书记们没住腿地跑了一上午,肚子早就肚皮磨肚皮了。都围在锅屋里转。
“有饼吗?”“没有!没让弄!”“这菜稀饭哪行?一泡尿就尿光了!”“还不如在家吃哩!”“张书记规定的!有什么办法?受着点吧!反正晚上又到家了!”
正当大家在议论嫌饭孬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开到院子前停下,从车上下来几个人。赵永华正在后屋坐着等吃饭,听到有汽车的响声,出来一看,立刻大声说:“啊!谢部长!张书记还在公社里等你哩!”
谢部长三十多岁,好一副年轻有为的帅模样!他向赵永华招招手:“听说你们在这搞生产检查,来看看!”
将谢部长带到后屋安排坐下,赵永华问:“现在来,还没吃饭吧?”
没等谢部长说话,随来的秘书说:“没有啊!你这能有什么好吃的?”
“这呀!离这几里路有个通到湖里的河口,那里有鱼船,鱼船上有的是鱼!”跟在赵永华身后的王云华马上说。他这地方至今还没接待过这样大的县领导,今天谢部长来了,他显得很激动。
“不要太费事了,吃什么都行!”谢部长很高兴地说。
赵永华将王云华带到院子里,小声地对他说:“光有鱼哪行!能不能弄到肉?”
“今天不逢集,就是上街也弄不到肉!要不,我想法弄只鸡吧!”
“酒呢?”
“这里小店只有山芋干酒!”
“这酒怎行!这样吧!我打电话给供销社胡主任,让他派人送双沟大曲来!”
“对!太阳晒一上午,路也将就骑自行车了!”
不一会,去安排做菜的王云华又到后屋将赵永华喊出来,对他说:“他们怎办?”
“饭做好没?做好了让他们先吃!”
王云华压低了声音:“他们都说,谢部长来了,想沾点喜气哩!”
“不行!哪能让他们这样多人来陪!不行!”
“他们不是想陪谢部长!是嫌那菜稀饭不经饿,烂泥路跑了一上午,肚子早空了。北半个这几个大队还要不住腿地跑一下午,光吃这菜稀饭,哪个能吃得消!看到谢部长来了,都想沾沾喜气,弄点饼的!”
听到王云华这样说,赵永华很犯难。从內心讲,他很体谅这些大队书记,这两年粮食紧张,日子过得都艰难,这些人虽说比社员好一些,但比起以前还是差多了,吃食上都不行。上午就不住腿地跑了一下午,下午还有一半的路要跑,光喝稀饭不要说他们了,就连自己也吃不消。他想了一会才说:“我们在这边喝酒吃肉,让他们在哪边喝菜稀饭,也不好看!那你就给他们贴点饼吧!”
于是,赵永华在这边陪着谢部长喝酒吃肉,那边的大队书记们也跟着沾光,将张德宝规定应该吃的山芋叶稀饭当作润嗓子的汤吃起饼来。
下午上班,刚打开门,门洞里的地面上,一封信映入张德宝眼帘。喊来秘书拆开读给他听,里面纸上写着一段顺口溜:“谢部长,到大王,忙坏书记王云华。二斤小麦一斤鱼,换来十斤鱼和虾。两只下蛋老母鸡,成了部长碗中汤。山河大曲喝两瓶,一顿吃去社员半年粮!”
张德宝立即火冒三丈,骂道:“这叫什么狗屁领导!嫌我这里饭孬,下乡去吃社员的老母鸡了!这年头,社员连稀饭都喝不上,还有一点群众观点吗?”
原来,昨天中午谢部长来后,张德宝安排在公社食堂吃便饭。炒了一盘豆角,一盘豆芽,烧个冬瓜粉条汤,吃的是米饭。听说吃的是这样标准,谢部长立即皱起眉头,推说早晨吃饭迟,肚子还没饿,就带着来人坐上吉普车走了。弄得张德宝很难看。然而张德宝也很坦然,这样的年景,社员连稀饭都喝不饱,这样的二菜一汤还能孬吗?别说你是宣传部长,就是上次县委孙书记来,也是这样招待的!你一个宣传部长摆什么臭架子!我老张还不吃你那一壶哩!我老张在正观部队钻枪子打仗时,你还是个唱歌宣传的小毛头孩子!我当连长了,你也不过是小小的宣传队长!要不是识几个臭字,能写点狗屁文章,你还不如我哩!有什么了不起的!嫌我招待孬,跑到乡下去吃社员的老母鸡了,那可是社员聚钱买烟火油盐的银行!他也能吃得下去!
张德宝立即拨通县委刘书记的电话,告了谢部长一状。接着,他又找来赵永华,指着桌上的那封检举信对他说:“你看看吧!”
赵永华看后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一屯饭吗?有多大事!”
“一顿饭!一顿饭就该这样吃?我饭菜都端到桌上,他说不饿哩!嫌我这菜孬,!没有酒了,朝你那跑!到你那,你就该去买鱼?就该把社员家的老母鸡杀了?就该给他喝山河大曲?我不是说了吗?不管什么人到下面大队去只准吃便饭,标准不能超过社员吃的。你怎就忘了?”
“张书记!他是县委常委!我哪敢慢待?”
“常委又怎样?常委就能不执行党的纪律?现在社员这样困难,我们能大吃大喝吗?我告诉你!以后就是天王老子来,也要和群众一样!天蹋下来,我老张项着!”
赵永华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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