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的鼻梁和嘴唇的线条因此格外分明,
看上去像一幅木刻……
大约是2000年秋,距中元节还有几天,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
河口镇上行人寥落,沿街的店铺冷冷清清,看不到几个顾客;由于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天空灰蒙蒙的,凹凸不平的马路上这儿一窝水,那儿一层泥,人一踩上去,溅起满身的泥浆,稍不小心还会重重地摔一交;过往的车辆也不得不放慢速度,像甲壳虫一样,歪歪扭扭、小心翼翼地行驶着。
天上还在飘着细麻般的雨丝,斜斜的,绵绵的,像蚕儿吐丝那样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从白天到晚上,从早晨到下午,一直就这样,那份耐心和执着,简直像一个熟谙慢工出细活的勤勉的农民。可照这个架势,它哪里像个农民呢?它完全像是在故意跟靠老天爷吃饭的农民作对,要把整个河口镇和四周的乡村都泡在水里才罢休。
这种情形,很容易让人想起刚过去不久的那场特大洪水来。河口镇紧挨着荆江,在那场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中,由于江堤决口,包括神皇洲在内的好几个垸子和洲子,一夜之间沦为了泽国,连曾经是镇上最高建筑的河口人民广场也被淹得只露出半截旗杆儿,街巷里都可以划船捕鱼了。现在,洪水过后曾经维修一新的镇中心十字街口的老式三层楼房,倒是一动不动地在雨幕之中伫立着,但它也被绵绵秋雨浸泡得焉头耷脑,变成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若在往常,十字街口熙熙攘攘、车来人往,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开往省城武汉和宜昌沙市岳阳等城市的长途车上下客都在十字街口,再加上那些专跑附近乡镇和县城的短途班车也都停靠在这儿,候车和下车的人总是川流不息、络绎不绝,每隔一会儿,就有一辆甚至几辆车从镇子外面开进来,或者从这儿开出去。碰上人多,因上车下车拥挤发生争吵和打架的事情,也就屡见不鲜。镇上几个整天守候在十字街口、以当扒手为职业的二流子见机会来了,乘机浑水摸鱼,偷了谁的钱包。被偷的也许是附近乡村的农民,也许是从外地来办事或走亲戚的人,但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发现自己的钱被偷了,有的破口大骂,也有的哭天抢地,而当他(她)发现了那个尚未来得及溜走的可疑的扒手之后,自然会想方设法要回没准是自己干了大半年苦力活挣来的那点血汗钱。于是,一场本来就难解难分的纠纷便有可能演化升级为更大的、令人揪心的冲突,闹不好还会惊动镇上的派出所。警察处理这类事情显然是轻车熟路了,将肇事者扭送进派出所,暴打一顿,然后罚一笔款了事,有的甚至既不打又不罚款,那多半因为他们是知根知底的老熟人了,彼此间有了某种微妙的默契,之所以“扭送”,纯粹是当众走走过场,以防被人告“不作为”嘛,但一转身就把人放出来了。而过不了几天,相似的情景,像学生温习攻课或者电视上播放的那些没完没了的电视连续剧一样,在十字街口又再一次重演……
但是在这个秋雨连绵的日子,扒手们是找不到他们的用武之地了。一眼望去,十字街口看不到几个人。晴天时密密麻麻地摆满街头的小吃摊子和杂货摊点,仿佛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卷得无影无踪,使整个十字街口看上去像秋后收割完庄稼的禾场,空荡荡的。过往的客车和等车的人也比以往少了许多,常常是等好长一段时间,才有一辆浑身溅满泥浆的客车开过来。几个开出租三轮车的人因为生意冷清,把车子扔在马路边挨风吹雨淋,自己则躲到街边的小酒馆里喝茶抽烟、打牌聊天,消磨时间去了。
约莫下午三点多钟,雨下得小了点儿,但仍然没有转晴的迹象。有那么一小会儿,阴霾密布的天空倒是裂出过一道细小的缝隙,可眨眼间又合上了。这使人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眼下不过是老天爷下雨下累了,歇一口气,用不了多久,雨又会下个不停的。
那辆从武汉开往沿河县城的长途客车,就是在这时候驶进河口镇的。像这样的长途过路车,通常是很少有旅客在镇上下车的,今天也不例外,车停稳后,只下来了一名旅客。车门贴着那位旅客的屁股,几乎像驱赶似的砰地一声关上,将他孤零零地撂在湿漉漉的马路上,然后迫不及待地开走了。
那个人下车后,目送着客车远去,才弯腰提起一只带滑轮的黑色皮箱;但他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仰起脸望了望天空,大概想看看是不是还在下雨,然后有些迟疑地环顾着四周,似乎不知道往哪儿去才好。这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个头不算高,却挺结实匀称,他的脸有点儿瘦,给人一种紧绷绷的感觉,他的鼻梁和嘴唇的线条因此格外分明,看上去像一幅木刻,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瞳仁,居然是栗木色的,这使他的目光显得有些捉摸不定,让人很难轻易探究出其中的底蕴,故不得不加倍认真地对待。他的装扮是十足的外地人模样,大概由于经过了漫长的旅途奔波,有些疲倦。他的神情有几分落寞,神情举止都跟周遭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看上去,像从托马斯•哈代笔下走出来的某个人物……
在河口镇,来来往往的外地人近些年倒是不少,但大都是一些形形色色、虚与委蛇的推销员,眼下的这个人显然不会是那类角色,瞧他那略带茫然的神色,倒有点像那种四处漫游的旅人,但河口镇这样偏僻的平原小镇,既没有名胜古迹,又没出过什么可供拜谒的历史人物的旧居,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更奇怪的是,他没有像初到此地的外地人那样,进镇子去寻找投宿的旅馆,而是踌躇了片刻之后,向镇外走去。
他的这一举动,提醒了那几个百无聊赖地守在小酒馆门口的机动三轮车司机,他们意识到生意来了。
一位蹲在小酒馆门口抽烟的小伙子,动作特别快,没等别的三轮车司机反应过来,他便扔掉嘴边的烟蒂,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向那个人跑去,一边跑一边挥手,用蹩脚的普通话大声招呼:“先生!您去哪儿?”
那个人停下脚步,瞅着跑到他面前的小伙子,长着一副俊秀的面孔,额头上有块显眼的马蹄形伤疤,看上去一点不像个乡下后生。这大概让他有些惊异,所以目光在小伙子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去哪儿?”他这么反问了一句,似乎对小伙子的问话感到奇怪,“我哪儿也不去,”他面无表情地说,“我……回家。”
小伙子愣了一下。但他已经从那个人的语气里,听出了略微有些生疏的本地口音。他马上机灵地改用本地方言说:“哦,回家?我用车送您吧,您住哪儿?”
“神皇洲。”那个人咕哝道,“我本来想走一走的……”
“神皇洲?泡把里远呵!”小伙子说,“这么糟糕的天气,走回家非天黑不可。”
“泡把里”就是“十来里”的意思。小伙子这句地道的本地方言让那个人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好吧。”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小伙子殷勤地帮他去拎那只黑皮箱。他掂量了一下,皮箱真够沉的,像是装着满满一皮箱的黄金,或者别的什么贵重物品。“好家伙,这么重,您还打算走到神皇洲呢!”他领着那个人往停靠在马路边的三轮车走去。
三轮车已经有些旧了,帆布车棚都破了好几个窟窿,勉强还能够挡风遮雨。在当地,这种三轮车被称作“麻木”,主要跑那些难走的乡下土路,所以损坏起来特别快。小伙子把皮箱放到车上,又转身去搀扶那个人上车,但对方没让他扶,而是像年轻人那样,敏捷地一撂腿,就轻松地钻进了低矮的三轮车内。
“您大概很久没回来过了吧?现在乡下的路难走着呐。”小伙子关上车门,拍了拍沾了泥巴的手掌说,“老实说,今儿要不是还没做成一笔生意,您就是出双倍的钱,我也不敢去神皇洲,您不晓得,那条路一到下雨天,简直像泥潭一样……”
“那我就给你出双倍钱好了。”那个人漫不经心地说。
“瞧您说的,我只不过随便说一句……”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骑到驾驶座位上,发动了三轮车。
“您坐稳当些!”小伙子向后面丢了一句话,扬一扬长发,三轮车便像一匹野马,摇摇晃晃地窜了出去。
三轮车刚驶出镇子,停了不到一晌工夫的秋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那个人坐在窄小的座位上,采用的是一种“骑马蹲裆”姿势,双手像练双杠似的举过头顶,握着生锈的车栏杆,以防止颠簸,那只黑皮箱就平放在他的两膝之间。三轮车的速度比自行车快不了多少。他微微侧着身子,目光平视地眺望着柏油公路两边慢慢向后移动的景物:几排掩映在树木下的农舍、杂草丛生的水渠、一览无余的田野;田野上的庄稼稀稀落落,参差不齐,有的种着棉花,有的则什么也没种,或者春季收割完油菜之类的作物之后,就撂荒在那儿了,宛如癞子的脑壳,光秃秃的。棉花的长势似乎还不错,尽管枝干并不是很茁壮,东歪西倒的,但远远地还能看到庄稼的主人下雨前尚未来得及捡回家的棉花;由于连绵的秋雨,原本雪白的棉花已经发黑变霉了。其实,变霉的岂止是棉花,在连日的阴雨浸泡之下,一切似乎都在悄悄地沤烂、暗淡、发霉了。这样一幅秋雨笼罩、多少有点压抑的乡野景色,会在那个人心里唤起何种感受?不得而知。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始终看不出任何表情,栗色的眸子藏在两道很浓的卧蚕眉之下,更使人无从猜测出他的心思。总之,你既可以说他在沉思什么,也可以说他什么也没想。因为他打从长途客车上下来时起,就这么一副冷郁漠然、捉摸不定的神色……
三轮车在柏油公路上行驶了约莫五六里路,便翻过一道低矮的堤垸子,拐上了一道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路紧傍着一条水渠,水渠干涸见底,露出乌黑的烂泥,渠边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和茅草,其中点缀着大大小小的菜地,像打的一块块补丁,使原本宽敞笔直的路变得异常狭窄,傍路而居的农家不断从路上取土,把路面挖得坑坑洼洼,有的甚至把稻草和棉梗垛码到了路上,占据了路面的二分之一,连一辆板车也很难通过了。加上连绵的阴雨使路上布满了泥泞和积水,三轮车吭吭哧哧地行驶了没多远,一只轮子就陷进一团水洼,熄火了。小伙子只得下车去推。“您瞧,这还像一条路么?”他一边推车一边对那个人抱怨道,“我记得小时候,这条路宽敞得能并排跑两辆汽车……”
“是啊,那时候……真没想到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个人蹙着眉,若有所思地说,“需要我帮忙吗?”
“哦,不用了,”小伙子的力气挺大,说话的工夫,三轮车已经被推出了水洼,但他被泥浆溅了一身,脚底滑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那些村干部,除了整天忙着找农民收钱,谁来管这些事儿啊,不变成这样子才怪呢!”他回到驾驶座时,瞥了那个人一眼说,“您离家看来很有些年头了,对现在的乡下一点也不了解呀……”
“是的,我不了解……”那个人环顾着四野,自言自语道。
三轮车继续向前行驶起来。车颠簸得十分厉害,有时整个车身也快要倾翻过去了,那个人坐在车内也随之左右摇晃,双手不得不使劲地攥住栏杆,否则整个人都会被甩出车外。三轮车就这样艰难地行驶了一段路,又再一次停了下来。
那个人抬头望了望,见前面的路被挖开了一条几尺宽的大口子,庄稼地的积水正从口子往渠里哗哗地流淌着。
“这次我可真的没办法了。”小伙子摊了摊手,不无歉意地说,“您得自己走回去了。”
“这不能怪你。”那个人说着,拎起那只黑皮箱,下了车,并且把车钱给了小伙子。
“离神皇洲只有一二里路了,好在这会儿雨停了,天黑前您准能到家……小
伙子接过车钱,端详着那个人,忍不住问了一句:“您贵姓?”
“我姓……马。”那个人犹豫了一下回答。
“您是不是马……垃,马叔?”
“是的……”那个人的眉毛微微一跳。“你怎么知道?”
“我……我瞎猜的。”小伙子脸微微一红,吞吞吐吐地说。
马垃哦了一声,这才认真地打量着小伙子:“你是……?”
“我妈叫晏红霞……”
“你是红霞的儿子?”马垃有些意外地说,“她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妈呢?
她现在可好?”
小伙子垂下头,“我妈五年前就害病死了。”
“红霞……就死了?”马垃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比我还小两岁啊。当初……”他咽下了后半截话。
“我妈曾对我提起您……”
但此刻马垃表情显得有些伤感,眉宇间皱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仿佛没听见小伙子的话,稍顷,他拎着那只黑皮箱,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步子,回过头对小伙子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包小立。”
虽然才下午四点多种,但天空笼罩着迷蒙的雨霭,使周围的田野和村庄像覆盖着一层银灰色的幕帐,以至看起来仿佛接近傍晚了。包小立站在路边,一直目送着马垃往神皇洲的方向走远,才驾驶着三轮车,从原路返回河口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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