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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境》上部|第十章

刘继明 · 2024-09-24 · 来源:
《人境》 收藏( 评论() 字体: / /

第十章

  马垃看着面前这个孤立无助的女孩,心里

  被一种深深的怜悯攫住了。

  马垃站在在汉正街的入口处,望着这条似曾相识的街道,神色有些茫然。

  两天前,到武汉办事的丁友鹏绕道去神皇洲看望马垃,正巧他也要来武汉,就搭了丁友鹏的便车。临上车时,他带上了那本《青春之歌》。

  马垃不是第一次来汉正街。当年,他和逯老师收购沿河县百货大楼后,为了联系进货的事儿,他们没少来过汉正街。汉正街的小商品价廉物美,就连他们这样正规的百货商场也经受不住诱惑,从汉正街进了不少货物。那时候,汉正街作为著名的小商品市场,已经名扬全国,不仅本省,就连华中乃至全国各地的小商贩都源源不断地涌到这条貌不起眼的小街,然后将货物从这里运往四面八方。整条街都挤满了人,仿佛一条河,汩汩不停地流淌着,不到夜深不会消停。每个店铺的货物也摆得满满当当,衣服、鞋子、包箱以及针头线脑,凡是生活中用得着的东西,都能在这儿买到。操着不同口音的顾客比肩接踵,熙熙攘攘,转个身都很难……

  武汉的冬天阴冷潮湿,难得有几天晴朗的日子,仿佛一个过得不顺心的老人,总是板着脸,很少露出笑容。马垃穿着一件显得有点过时的旧军大衣,竖起衣领子,脚步有些迟疑地向汉正街里头走去。也许是时间还早,汉正街打货的人稀稀拉拉的并不多。马垃从口袋里摸出上次李海军给他的那张写有唐丽娜地址的小纸条,一边往前走,一边东张西望,辨认着两边店铺的门牌号码。

  马垃在一家店铺门口停住了。汉正街165号。正是纸条上的地址。这是一家服装批发店,店门只打开了一半,店里的四壁挂满了服装样品,中间也堆放着一只只装满服装、尚未开封的的大纸箱,使本来就很小的店铺就显得更加拥挤了。

  “老板,想进点么衣服唦?”一个留小胡子、穿黑色皮夹克、年纪跟马垃相仿的瘦个子男人迎出来,操着武汉腔热情地打着招呼,“昨天才进的几款新服饰,您随便挑!”

  马垃一边揣摩着瘦个子的身份,一边说:“我不打货,我找唐、唐经理……”

  “哪个唐经理?”瘦个子脸上的热情马上消失了,警惕地打量着马垃。

  “你们经理不是……唐丽娜么?”

  瘦个子哦了一声,“唐丽娜?她三年前就把这店子盘给我啦。”

  马垃觉得有些意外,“你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吗?”

  瘦个子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我只晓得她在汉正街发了财,新开了一家金店,去那儿找她,我可不晓得……”

  “难道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吗?”马垃有点儿不甘心。

  瘦个子抬起头来打量了他一眼,问:“你是他什么人?”

  马垃支吾着说:“噢,我是他亲戚,有急事找她。”

  “你等等。”瘦个子很不情愿地转过身,朝店里面走去,足足过了半支烟的工夫才出来,把一张皱巴巴的张条给了马垃。“这是唐丽娜三年前留的电话,搬没搬家我可拿不准,你去试试运气吧。”

  马垃在中山大道和武胜路的口子上找到一家电话亭,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如他所愿,接电话的正是唐丽娜本人,唐丽娜似乎刚睡醒,声音里透露出一股懒洋洋的气味,马垃听到她打了一个浅浅的哈欠。

  唐丽娜显然对陌生人的电话很警惕。“你是谁?找我有么事?”这一连串的疑问使马垃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是逯老师以前的学生。我想见见唐草儿……可以吗?”

  耳边响起一片嗡嗡的声音。马垃分辨不清是马路上的喧嚣,还是电话里的电流声。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听到唐丽娜语气生硬地说:“能不能见草儿,我得先见见你才能做决定……”

  “好吧,我们在哪儿见面?”马垃问。

  “江汉路389号。中午我要午休,你下午两点半过来吧。”唐丽娜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马垃买了张武汉交通图,走出电话亭。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就把地图卷成一个筒,装进大衣口袋,顺着中山大道溜达过去。多年未来过武汉了,这座城市的变化之大,足以让他像是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逛一逛。

  马路上,汽车和行人多得像蝗虫,呜呜声、嗡嗡声在耳边响成一片,使久违了大城市生活的马垃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他记得,当年跟逯老师第一次到武汉时,也曾有过这种晕眩感,以至他迈不动步子,紧张得浑身哆嗦,牙齿不停地打颤,不得不在马路边蹲下来。逯老师只好搀扶着他往前走。那天,逯老师领着他去老通城吃武汉著名的小吃:豆皮、汤包和热干面。他一个人就吃了两份,肚子撑得溜溜圆,连打的嗝都冒着一股肉香味。昨天一到武汉,丁友鹏也带他去老通城吃了一顿,可却完全没了从前的那股鲜美味道。不仅如此,当他们经过六渡桥,看到十字街口那座孙中山铜像时,马垃也觉得铜像显得那么矮小,心里曾经的那种庄严感也荡然无存了。他不仅有点怀疑起自己这次到武汉找逯老师和唐丽娜生的那个女儿的意义来。毕竟,逯老师生前并没有这样的嘱托。

  “逯老师生前连面都不曾见过那个唐草儿。他甚至可能根本不晓得自己还有一个女儿。”昨天在来武汉的车上,丁友鹏不止一次地泼他的冷水,“你现在去找她有什么意义呢?她没准都不会认逯老师是自己的父亲吧……”马垃承认丁友鹏说的有道理。但他还是无法放下这件事,它们像一块石头似的压在自己的心头,时间越长,他心里的负荷就越重。似乎只有如此,他才能完全告别过去那段追随逯老师在商海里沉浮打拼的日子,而重新开始自己下半辈子的生活。他必须将逯老师去世后留下的那份遗产交给应该得到它的那个人。他原来只知道,逯老师大多数亲属远在海外,母亲也已去世多年,如果不是从丁友鹏那儿知道,逯老师曾经跟一个叫唐丽娜的女人生了一个私生女,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份房产呢。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接受逯老师这份“馈赠”的。马垃想。所以,当他跟唐丽娜通上电话后,一直悬着的心踏实了许多。

  马垃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在嘈杂纷乱的马路上信马由缰地走着。中午,他在街边一家小吃店随便吃了点东西,见约定的时间差不多了,查看了一下地图,就往江汉路方向走去。

  江汉路离著名的武汉关不远,自从前几年被改造成步行街后,很快成了武汉最繁华的商业区。相对于汉正街,这里经营的主要是高档服装、金银首饰等奢侈品,来这里消费的也大多是有钱的中产和白领。

  在一家花花公子专卖店旁边,马垃找到了165号——唐丽娜珠宝店。

  珠宝店的门面不大,却装潢得十分奢华。在旋转的玻璃门前,马垃刚要进去,里面出来一个衣着时髦的中年女人,他礼貌地往旁边让了一下。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警惕地把手袋抱在胸前。马垃马上意识到,自己这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装束使她产生了某种猜忌。于是,他模仿电影里的绅士对女人偏过脸,微微一笑,没料到对方白了他一眼,像受惊的兔子那样逃也似的离开了。

  珠宝店内十分安静、整洁,一尘不染。虽然是白天,但里面光线幽暗得如同夜晚,灯光迷蒙,玻璃柜里陈列着的金银首饰在灯光的映照下琳琅满目、璀璨夺目,使人有一种置身于宫殿的感觉。

  马垃正要抬起步子往里面走,一位穿红色制服的女服务员无声地走过来,热情而礼貌地问:“先生,您想买点儿什么?”

  “噢,我不买东西,”他说,“我找唐……丽娜。”

  “您是马先生?”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服务员带着他穿过服务区,推开一扇门,来到了一扇挂着“总经理”牌子的房间门口。“请进吧,唐总在里面等您。”女服务员轻轻敲了敲门,同时推开需要虚掩的门,探进去半个脑袋,“唐总,马先生到了。”然后收回身子,对他说:“您请进吧。”

  马垃刚走进去,还没来得及调整自己的视线,就听见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把门关上吧。”他犹豫了一下,顺手拉上了房门。他转过身来,才看清了这个房间的主人,也就是他要找的唐丽娜。

  房间不大,但布置得颇为考究,这从办公桌左角摆放的一盆水仙花和对面那套靠背上铺了三角形湘绣纱巾的布艺沙发看得出来。此刻,唐丽娜就坐在沙发上,身子和脸孔稍稍倾斜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马垃。

  “你坐吧。”唐丽娜抬起手示意了一下,从沙发扶手上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细长的女士烟卷,叼到嘴里,另一只手里的打火机咔嚓一响,动作熟练地点燃了香烟。马垃注意到唐丽娜的指甲油和唇膏的颜色都是同样的猩红色。对于习惯了户外生活的他来说,房间里的光线仍然稍嫌暗淡了些,但唐丽娜耳垂上的两只钻石耳环和手指上一枚硕大的白金指环却使他的眼前豁然亮堂了不少。凭心而论,作为一个风韵犹存的珠宝店女老板,这样的修饰并不算过分。

  在沙发上坐下时,马垃暗自猜测:她最多也就40多岁,比逯老师至少要年轻十几岁吧。他暗暗在记忆中搜寻着,在逯老师当年走马灯一样更换的情人中,自己是否见过这位沿河文工团的前女演员?

  “你就是马垃,鲲鹏公司的那个大管家?”唐丽娜的声音从烟雾后面冒出来,有几分咄咄逼人,“你不是坐牢了吗,看你这身打扮,就像是刚放出来的。”

  看来,唐丽娜对我的情况了解得比我对她的了解多得多。马垃想。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唐丽娜,只好顺着对方的话嗫嚅道:“是的。唐女士,你好像挺了解我的……”

  “了解谈不上。”唐丽娜微微扬起脸,嘴唇里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你是老逯的得意门生么,他以前跟我说起过你。而且……我还见过你一次,是在鲲鹏公司收购沿河县百货大楼的开业仪式上。

  “是吗?”马垃颇感意外地望着唐丽娜,“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你当然不会有印象。“唐丽娜冷冷一笑,“你那时候和老逯跟那帮县领导在一起在台上,我在台下一大堆拥挤的人群中,你们的眼睛燎也不会瞭我一下,哪怕我那时已怀上了老逯的孩子……”

  “真抱歉,逯老师一次也没跟我提到过你……”

  “又不是你把我的肚子搞大的,你抱歉什么?”

  马垃有些尴尬,“我是说,如果……”

  “算了,你不用解释了,我晓得你想说什么。”唐丽娜欠起身,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上,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斜睨着,“你是想替你的逯老师向我表达歉意对不对?可你晓得老逯玩过的女人究竟有多少?我充其量只是他玩过的那些女人中的一个,沿河师范为他流产的女生可不止我一个人。对了,他是不是跟你讲他是因为政治问题才被发配到沿河那个小地方的?他跟我也是这么讲的,那是撒谎!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跟省军区的一个女护士搞上了,碰巧的是,省军区副司令的儿子正在追求那个女护士。副司令知道后可能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就以破坏军婚的名义把老逯给赶到了沿河那个乡旮旯……”唐丽娜压低嗓音,像告密似地说。“我就稀里糊涂地被他骗了,以为他真的是一个受难的英雄,不仅以身相许,还天真得挺着肚子求他跟我结婚,可谁知那时他已经跟另外一个女生搞上了,硬逼着我去医院把孩子打掉。我被迫答应了他,但心里却打定注意要把孩子生下来,不是为了他,而是我了我自己!当时,县文化馆的那个音乐辅导干部李海军正在拼命追求我,我答应嫁给他,但条件是他必须接受我肚子里的孩子……”

  唐丽娜表情和语气都显得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马垃有点儿惶惑。她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

  “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讲这些有点儿唐突?”唐丽娜暧昧地对马垃笑了笑,“你不觉得你跟我一样,也是稀里糊涂被老逯欺骗过的吗?你甚至替他坐了那么多年的监狱。”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马垃惊讶地说,并且下意识地把脸转向一边,似乎在刻意躲避什么。“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你当然不会承认的,”唐丽娜冷笑着,提高了声音,“你怎么会承认自己那么多年死心塌地追随的那个传奇英雄般的人物,竟然是一个到处寻花问柳的老流氓?这不等于把你半辈子的光阴给否定掉了吗?”

  马垃觉得,自己被唐丽娜的话尤其是“老流氓”那三个字深深刺痛了。他几乎要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见鬼!我不是来找逯老师唯一的孩子吗?怎么被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太荒唐了!”他差点儿喊出声来。

  唐丽娜显然察觉到了马垃心底的那份沮丧,她身体往后靠着沙发,重新点燃一支香烟,浅浅地吸了一口。“好吧,咱们现在言归正传,说说你找我的真正来意,你找我女儿干什么?鲲鹏公司破产了,老逯也死了,他总不至于给我女儿留了一笔遗产吧?”唐丽娜不无讥讽地说,“我可从来没告诉过老逯,我把他的骨血生下来了……”

  马垃承认唐丽娜说的是事实。他犹豫着是否现在就把房产的事儿告诉给唐丽娜

  “现在我女儿法律上的父亲叫陈光盛,也就是我现在的丈夫。”唐丽娜说,“我忘了告诉你,我跟李海军离婚后,就跟陈光盛结婚了,他是省群艺馆的摄影家,跟李海军是朋友,他是在沿河县采风时认识我的,从第一次见到我后就开始追求我,奇怪的是,李海军毫无察觉,或者他察觉后也装聋作哑。因为他一直为自己养着别人的孩子感到丢脸,想另找一个未婚女人给自己生个亲骨肉。陈光盛的出现也许正好给了他一个就坡下驴的机会。对于我来说也是这样,我早就想跟这个绣花枕头样的男人分手,离开沿河……我是不是扯远了?”

  “说说也无妨。”马垃说。他觉得,唐丽娜的经历像一部开头沉闷的小说,随着故事的展开,越来越引人入胜。但他还是不得不委婉地提醒对方:“不过,我的确想早点见到唐……草儿。”

  “草儿不跟我们住在一起。”唐丽娜又吸了一口烟,她的脸再次被烟雾笼罩了。“他一直跟老陈处不来。毕竟不是亲生父女啊。可是这孩子太不安分,这一点跟老逯倒有点相似,读书又不用功。我们不缺钱,只要她能够读下去,可她连大学也没考上,最后只好让她去读了一个民办职校的文秘专业,但她真正的爱好是唱歌,做梦都想当一名歌手。毕业后先是在汉正街给我打下手,可没干几天就跟街坊的一帮小流氓混在一起,成天不务正业,泡网吧和酒吧,经常夜不归宿。直到后来……”

  “后来怎么啦?”

  “后来……她染上了毒瘾。”唐丽娜说出这句话时,声音软绵无力,香烟只剩下烟蒂,快要烧到手指,掉到了地板上,她也没理睬。

  马垃忍不住问道:“她现在在哪儿?”

  “草儿……在戒毒所。”唐丽娜垂着眼睑说,“她进去快半年了。”

  戒毒所坐落在武昌东郊的严西湖。严西湖属于大东湖水系,东傍九峰山森林公园,西接正在施工的武汉新火车站和天心洲长江大桥。这里植被丰富、水域辽阔、空气清新,村民大多以捕鱼和种植蔬菜为生,和外部世界若即若离,颇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几年前,随着几家省级的疗养机构和东湖高新技术开发区的迁入,交通部门开通了一条公交专线,此地才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开始变得稍稍热闹起来。

  第二天,马垃几经辗转,换了三次公共汽车,才来到严西湖畔一个叫花山村的地方。

  经过反复打听,马垃终于找到了那个戒毒所。

  戒毒所位于湖边的一片杉树林子里,红墙灰瓦,白色的围墙,围墙上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铁丝网,铁皮大门旁的岗亭里有武警站岗,哨兵虽然没有持武器,但仍然给人一种森严壁垒的感觉。马垃不由得想起自己待过近十年的那座劳改农场。

  门岗盘查很严,当被问到跟唐草儿是什么关系时,马垃迟疑了一下才回答,他是唐草儿父亲的朋友。在经过繁琐和严格的登记手续后,马垃才获准由一名姓苏的女警官带领着进入到戒毒所。

  苏警官手里拿着一窜钥匙,走出门岗时对马垃说,“以你和唐草儿的这种非亲属关系,按规定是不能见她的。但现在情况有点儿特殊,唐草儿想从戒毒所逃走,刚关完禁闭,昨天才放出来。我们希望你能够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这么说,她本人对戒毒有些抵触?”马垃问。

  “刚开始每个学员都有抵触情绪,这很正常,”苏警官称戒毒者为“学员”,“可唐草儿不是一般的抵触,分明就是抗拒。她这已经是第三次试图逃走了。”她生气地说,瞟了一眼马垃,“你既然是唐草儿父亲的朋友,就请转告他,关心一下自己的女儿吧,自从唐草儿进戒毒所后,没见他来过一次。”

  马垃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硬着头皮听着。

  “每次都是她妈妈一个人来的,但她们母女俩的关系好像很糟糕。”苏警官继续说,“唐草儿根本就不听她妈妈的话……”

  戒毒所分为医疗和警务人员办公区与学员宿舍活动区两个部分,隔着一堵爬满葛藤的灰砖墙,中间有一扇拱形门洞相通。苏警官和马垃走进学员区时,学员们正在操场上体育课。操场上有篮球架、单杠双杠,还有跳高跳远的沙坑,跟一般学校的操场差不多。实际上,正在操场上进行队列训练的学员,也都是些跟一般中学生和大学生年龄相仿的男女青少年,只不过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条纹制服,表情有些呆板,没精打采的样子,缺少一般青年人特有的活泼罢了。

  当马垃和苏警官从操场边走过时,学员们纷纷转过脸来看他们,队伍一下子乱了阵脚,迈左脚的错迈了右脚,向后转改成了向右转,惹来一片嬉笑。体育课教员是一位年轻的男警官,看上去比那些学员大不了几岁,吹响口哨,严厉地发出一串口令:“立定——!向前看——!不许笑,不许东张西望!”反复几遍,队伍才恢复原来的秩序。

  苏警官提高嗓门对那个年轻教员喊道:“小罗,你过来一下。”

  年轻教员应了一声,跑步来到苏警官面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苏副所长,见习警官罗成正在给二班上体育课。请指示!”

  马垃暗自惊讶,没想到苏警官还是戒毒所的副所长。

  “下课后,你让唐草儿到探视室去一下。就说她家里来人了。”苏警官吩咐完,领着马垃转身向探视室走去。

  所谓探视室,就是紧挨着学员宿舍活动区的一个窗户没有安装铁栅栏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长条桌,两把漆皮剥落的椅子,墙上醒目处写有两条宣传口号,一条是“珍爱生命,远离毒品!”一条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苏警官让马垃在探视室等一会儿,就忙工作去了。

  大约等了十几分钟,马垃听见外面响起一阵叮铃铃的下课铃声;又过了几分钟,那个叫罗成的见习警官出现在探视室门口。他神情漠然地看了一眼马垃,掉过头说:“进去吧,别忘了半个小时后体检。”说完退到一边,一个穿蓝色条纹制服的女学员出现在门口。

  见到唐草儿的一霎那,马垃惊讶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她没想到唐草儿跟逯老师长得如此相像,除了那双丹凤眼,鼻子、嘴巴、额头,几乎跟逯老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看就是个美女胚子。她的头发有点儿凌乱,金黄中夹着一些黑色,显然是染的时间久,褪色的缘故。她的脸白得有些失真,是那种失血的苍白。眼睛周围有些暗淡,像描了一圈颜料,加上那副没精打采的神情,乍一看像个正在住院的病号。

  唐草儿走进探视室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过,当她看到马垃时,马上用手捂住嘴巴,显出女孩子特有的羞涩。

  “是你找我吗?”她一屁股在马垃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臂抱在胸前,不客气地斜睨着他,“你是谁?我可不认识你!”

  马垃觉得,这女孩儿看人的眼神酷似唐丽娜,说话的语气则像逯老师。多么奇妙的遗传基因啊,如果不是置身在这种环境,这个女孩儿定然是另外一副迷人的气质吧?他语气和蔼地说:“怎么说呢,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你是说唐丽娜的老公陈光盛吗?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是我爸。”唐草儿冷冷地说,“我爸早就死了!”

  马垃说:“我说的不是你继父,我是你亲生父亲的朋友。”

  唐草儿愣了一下,把双臂放下来,瞪大了眼睛。“我的亲生父亲?”她将信将疑地看着马垃,“这怎么可能,听我妈说,他十几年前就死了。”

  “你妈说的没错,你父亲临终时,身边只有我一个人。”马垃说,“他是我的老师……”

  “你撒谎!”唐草儿尖声喊道,神经质地又把双臂抱在胸前,身体蜷缩着,像是怕冷似的,“我妈说,他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他们根本就没有结婚!”

  “是的,你父亲的确不知道有一个女儿。”马垃声音柔和地说,“但如果他在天有灵,知道有一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漂亮的女儿,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才不信你的话呢。他连我妈都不在乎,怎么会在乎我?”

  对于唐草儿的反诘,马垃一时语塞,停顿了一下才说:“也许吧,但人都是会变的,如果他活到现在,我想他会改变自己的观念,包括他的生活方式……”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唐草儿说,“难道你就这么了解他?”

  “当然,我和你父亲在一起工作和生活了那么多年,我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兄长和导师……”

  唐草儿不做声了。呆呆地注视着马垃,足足有一分钟,突然站起身揪住自己的头发,挥舞着双手喊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马垃被她那副歇斯底里的神情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我必须来见你,因为你是逯老师的女儿,”他喃喃道,“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的骨血……”

  听到这句话,唐草儿挥舞的双手突然停住了,定格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放下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马垃,两行泪珠渐渐从眼眶里冒了出来,突然,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抓住马垃的双手,用乞求的语气说:“你想想办法,把我从戒毒所救出去吧。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再待下去我非疯掉不可!”

  马垃赶紧起身拉起唐草儿,“可是,我没有这个权利……”他咕噜道,“你为什么不跟你妈妈说,让她把你接出去?”

  “我妈?”唐草儿用手背揩了一下脸上的泪痕,抽泣着说,“我妈心里只有陈光盛和他们的宝贝儿子,她巴不得我死在这里才好呢!”

  马垃看着面前这个孤立无助的女孩,心里被一种深深的怜悯攫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和帮助她。如果逯老师还活着,他会怎么做呢?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他就摇了摇头。不,如果逯老师还活着,他的女儿肯定不会这样。

  唐草儿还在抽泣着。

  马垃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似的动弹不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袋也木木的,连见习警官罗成走进探视室,催促唐草儿去做例行体检,他也没听见。

  从戒毒所回到沿河县“汉办”,已经很晚了。马垃洗完澡,躺在床上,打开电视,调了几个台,却千篇一律打打杀杀的,不是抗日就是剿匪,他觉得无聊透了。

  这时,有人敲门。马垃趿拉着拖鞋,过去打开门,见是丁友鹏,身上挟带着一股刺鼻的酒气和寒意,走路也歪歪倒倒的,显然是喝多了。来武汉这两天,丁友鹏整天忙着拜访领导专家,这个会那个活动的,俩个人虽然住在同一层楼,却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

  “你白天到哪儿去啦?”丁友鹏舌头有点儿打结,“到处找你找不着。”

  “我去戒毒所了。你忙你的公事,找我干嘛?”马垃瞥了他一眼说,“你喝高了,我给你泡杯茶醒醒酒?”

  “不用,我说两句就走。”丁友鹏制止了他,口气有点神秘地说,“今天下午的会你猜我把谁请去啦?”

  “谁?”

  “慕容秋!”丁友鹏嘴里慢慢吐出三个字,“我还对他提起了你,还有你哥……”

  马垃看着他,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

  “当我提到你哥的名字时,她的反应有些异常。”丁友鹏迷迷瞪瞪地盯着马垃,似笑非笑地说,“她还问起了你……你不准备去见见她吗?”

  丁友鹏那种故意夸张的语气使马垃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皱了皱眉头,言不由衷地说:“我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去。”

  “慕容老师对咱们沿河是有感情的。你还是去见见好。”丁友鹏往外走,刚到门口,又扭过脸来说:“水果湖的两个朋友请我去茶楼喝茶,你要不要一起去?”

  马垃知道丁友鹏说的是客套话。水果湖是省政府所在地。对于丁友鹏那个官场朋友圈子,他一向敬而远之,从前做生意时也如此,何况现在?

  关上门,重新躺到床上,马垃独自出了一会儿神,他从旅行包里找出那部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青春之歌》,轻轻抚摸着泛黄的纸页,心里荡漾着一种消逝已久的少年的情愫……

  应该去见见慕容秋了。马垃想。我这次来武汉,除了找唐草儿,就是想见见慕容秋,否则我干嘛要带上那本《青春之歌》。但她真的还记得那个腼腆而带点儿鲁莽的少年吗?

  第二天下午,马垃揣着那本《青春之歌》去见慕容秋。在去W大学的公共汽车上,马垃心里不禁有些紧张。他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少年时代见到的慕容秋,那时的“慕容姐姐”端庄秀丽,浑身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气息。还有那令人陶醉的雪花膏的香味儿……

  在W大学校门口下了公共汽车,马垃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走进了校园。他按照丁友鹏告诉的地址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座富丽堂皇的教授楼,向保安报了要找的人,保安告诉他,慕容教授出门去了,家里没人。他只得在小区门口等待。可一直等到傍晚,还不见慕容秋回来。当小区门前的那排路灯亮起来时,马垃意识到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把那本用塑料纸包的严严实实的《青春之歌》交给保安,请他转交给慕容秋,然后就离开了。

  马垃怀着失望的心情向校园门口走去。穿过那条斜坡时,马垃看见一个身穿深红色风衣的女子迎面走来。当他们擦肩而过时,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瞥了对方一眼。

  由于天色已黑,他们都没有看请对方的脸;或者即便看清了,也不一定能认出对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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