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为沿河县文工团前首席小提琴演奏员和文化馆的
音乐辅导干部,他谙熟跟女人打交道的一切技巧。
荆江一带把端午节称为“端阳节”。在乡下,人们对端阳节的重视程度,仅次于中秋节和春节。每到端阳节临近那几天,村子里便弥漫着一股艾草、粽叶搅合在一起的清香气息。杂乱无章的屋前舍后都打扫的干干净净,平时走路都撞人的蚊蝇一下子减少了,村庄像认真梳理过一番的女人,显得整洁清爽,就连天气也出奇的晴好,阳光明媚如一潭清水,播洒到哪儿,哪儿就亮堂堂的。
对乡下人来说,端阳节前后其实是最忙碌的日子,稻子刚插完不久,还没来得及擦干脸上的汗水,就要收割小麦了。人们起早摸黑,连吃顿囫囵饭的工夫都没有,但无论多么忙,端阳节却是不能马虎的,手头再拮据,家里也要称斤把肉、打斤把酒,腌咸蛋、包粽子,在野地里扯几把艾草,插到门口避邪驱瘟。刚出嫁的女儿带着新女婿回娘家看看父母,订过婚的后生子备好礼品去孝敬未来的老丈人丈母娘,则是自古以来的礼数。至于在城里打工的人,如果不是路程太远,或者实在请不动假,也总要想方设法回家来,吃一顿香喷喷的新米饭和糯米踪子,住一晚家里软乎乎的架子床,第二天又匆匆赶回城去……
端阳节的上午,在河口镇通往神皇洲的那条渠道上,一辆绿色帆布棚的机动三轮车载着一男一女两个顾客,且行且停,慢得像蚂蚁,遇到被附近农户为抽水灌溉庄稼挖开后没来得及填平的口子,车上的人还得下车,帮着把三轮车连推带抬地给弄过去。才五六里的渠道,类似的口子就有两三处。快到神皇洲时,别说车夫,就连那两个坐车的顾客鞋子、衣服和手上也沾满了泥巴,看上去多少有些狼狈不堪。
这两位顾客的装束很讲究,一看就是城里人:女的短发、圆脸、凤眼,上身短袖T恤,下身牛仔裤,把两条腿衬托得格外修长,看不出实际年龄,但恐怕也不小了;男的看上去有五十来岁,西装革履,仪表堂堂,整个人显得很精神,如果细看,就会发现他的头发染过。此刻,他刚帮着把三轮车推过一条口子,低头瞧自己原本乌光发亮的皮鞋糊满了污泥浊水,连那件高档的西裤裤脚也沾上斑斑点点的泥星子,气恼地跺了跺脚,蹙着两道很浓的眉毛,发着牢骚:“这条渠道三十多年前就通过拖拉机,没想到过现在却连机动三轮车都这么难走,真是见鬼啰!”
“要不是被人挖开灌溉,走汽车一点没问题呢。”女的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用安慰的口气小声说,“不信,下次你自己开车进来试试……”
男的鼻子哼了一声,未知可否,但表情明显地缓和下来。这时,女的转过脸去问三轮车夫,“小拐儿,前面还有口子么?”
小拐儿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这会儿因忙上忙下地推车,手上脸上都沾满了泥水,他人长得瘦小,腿脚又不灵便,累得满头大汗。尽管渠道被挖成这样并非他的过错,但他显然为劳驾两位顾客跟自己一起受累有点过意不去,赶忙回答道:“没了,满月姐,上车吧,前面指定没口子啦。”
满月听了,重新钻进了三轮车,男的犹豫一下,拍拍手上残存的泥巴,也回到了车上。小拐儿一瘸一拐地跨上驾驶座,发动马坷,三轮车像癫痫发作那样猛地颤抖了一下,嘶吼着向前窜去……
当女儿满月带着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乘坐小拐儿的机动三轮车走进家门时,正在堂屋里修补箩筐的赵广富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显得十分冷淡。
满月和那个男人领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走进来,满月恭恭敬敬地叫了赵广富一声:“爸!”
那个男的也叫了一声:“叔!”
赵广富只是鼻子哼了一声,连头也没抬,仍旧修补他的箩筐。
“爸,这是……老李,李海军。”满月说,“他以前在咱们村插过队,现在自己开公司……”
但赵广富还是没有抬头。
“大叔,你应该还记得我吧,我在大队小学教过书啊!”李海军谦恭地堆着笑脸,自我介绍道,“我还在你们家吃过一顿饭,不过那时满月还没有上小学呢……”
没想到赵广富一听这话,脸色更难看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下李海军,故意把身体扭向一边,鼻子呼哧呼哧地出气,仿佛憋不住眼看就要发火似的。
这阵势多少有几分尴尬。一向善于息事宁人的曹桂秀赶紧过来打圆场。他端着两杯茶,给满月和李海军一人一杯,一边对女儿丢眼色:“死老倌子忙,没工夫陪你们扯闲话,去外头坐。外头风大,凉快咧!”
满月明白过来妈的用意,也就顺势扯了李海军一把,两人一起走出了堂屋。
曹桂秀顾不上跟赵广富计较,系上围腰子进厨房做饭,把“死老倌子”扔在堂屋里,一个人生闷气。
赵广富的确在生女儿满月的气。
满月今年已经满三十岁了,个人问题还没解决。村里像他这个年龄的姑娘早就出嫁,娃儿都好几岁了,可满月高不成低不就,这么多年换了不知多少个“男朋友”,可总是不等到结婚就“吹”了。满月初中毕业就上了沿河县的中专技术学校,后来被招工进了沿河化肥厂,也就是现在的楚风集团,工资待遇一点不比她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差,满月人长得漂亮,在选择对象上也就比一般女孩子挑剔,从技校到公司,自己认识的、别人介绍的小伙子不计其数,但她一个也没能瞧得上,不知不觉拖到了这个父母都开始为她着急的年龄,每次回家,都在耳边不停地唠叨,催促她横竖相个对象,成个家得了。满月耳朵都听起茧了,后来除了春节,一年到头也懒得回来。这次回家来过端阳节真是破天荒的事儿,却带回一个比她爸小不了几岁的对象,这能不让最近心里本来就不舒坦的赵广富生气吗?
更让赵广富觉得无法接受的是,满月带回来的这个男人,竟然是以前来神皇洲插过队的知青!虽然李海军声称当年曾经在他家吃过一顿饭,但赵广富一点也不记得这个人年轻时的模样了。二十多年前,知青到神皇洲插队落户时,赵广富三十来岁,刚成家不久,是生产队的会计,经常跟知青们打交道,一直就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他觉得这些在城里娇生惯养的小青年除了一张爱说豪言壮语的嘴巴,读的书多和能歌善舞之外,实在没有值得一提的优点了,下田干活连锄草麦苗和杂草都分不清,一开始挨家挨户到社员家吃派饭,哪个不是把他们当贵客待?可后来搬进集体户后,竟三天两头地摸黑偷老乡家的鸡。赵广富家一只正在生蛋的老母鸡就是被他们偷走的,其中有个知青还把大队的女赤脚医生骗得打了胎。那个骗子是不是这个李海军呢?由于时间隔得太久,他拿不准……可不管怎么,在赵广富眼里,这些知青娃儿游手好闲、好吃懒做,都比二流子强不了多少……
赵广富独自在堂屋里一边修补箩筐,一边生闷气,不知不觉的工夫,曹桂秀就把中饭做好了。
对于赵广富生的哪门子气,曹桂秀看在心里,明在心头。其实,作为当妈的,她对女儿冷不丁带回来这么一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对象”,何尝不也是憋了一肚子气?她一边抱怨女儿太不懂事,这么大的事也不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一边又埋怨在城里的儿子长青,只顾忙生意,一点也不关心妹妹生活上的事情。但曹桂秀一向宽厚待人,通情达理,她寻思埋怨归埋怨,到了眼下,既然女儿把人家领进了家门,那就应该当客人待。再说了,人家也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犯不着急赤白脸的,让人家说咱庄户人不懂礼数。“从上门做客到最终娶赵家的闺女还差十万八千里呢,犯不着为一个初次来家的客人烦心……”曹桂秀趁端菜的工夫劝赵广富,“大不了回头让满月把人家吹了么!”她生怕吃饭时赵广富仍旧这么绷着脸,让大家都下不来台。
曹桂秀招呼满月和“老李”进屋吃饭时,看见三轮车还停在门口,显然是出了故障,小拐儿趴在地上用扳手在鼓捣,手上脸上都是油渍。曹桂秀缩回屋里,贴着耳朵跟赵广富咕哝,想让小拐儿进来一起吃中饭。心情不佳的赵广富蹙着眉挥了下手,意思是让老伴把小拐儿打发走算了。曹桂秀是个热心肠的人,平时吃饭时,若碰上有人来家串门,总要留下来一起吃饭。但既然赵广富发话了,她又不好违抗,只得在屋里转了个圈,进厨房给大家添饭。可刚迈步,赵广富又叫住了她,“你把小拐儿叫进屋来吃顿饭算了。他家里又没人做饭,回镇上吃还不得花钱?”曹桂秀不知“死老倌子”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突然改了主意。但总归这是个让她高兴的决定,所以赶紧迈着碎步,出门去招呼小拐儿。
说起来,小拐儿跟赵广富家的关系还有点儿特殊。小拐儿姓赵,不仅跟赵广富是本家,而且按辈分,小拐儿应该把赵广富叫“哥”。但毕竟两人年龄相差太远,在神皇洲的地位也很悬殊,所以小拐儿和他爸赵光荣都尊称赵广富叫“叔”。赵光荣比赵广富小几岁,跟村支书郭东生和马垃同辈,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虽有一身蛮力,却少了点精明劲儿,前些年跟人去山西挖煤,一开始还赚了点钱,经常往家里寄钱,乐得他媳妇豆花像发了大财似的连地也懒得下,成天跟人在闸上老万家的小卖部搓麻将。豆花平时就不爱干活,总爱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花哨的,有事没事、有钱没钱都爱去河口镇逛街,莫说庄稼地里的野草长得比棉花还深,就连那个当时还在上学的跛腿儿子小拐儿,她也懒得管。后来赵光荣挖煤的小煤窑发生了冒顶,他和十几个民工全堵在里头,一个也没逃出来。赵光荣出事后,据说煤矿老板给家里赔偿了好几万块钱,是豆花亲自去矿上收的钱。但没多久,豆花就带着那笔钱突然从神皇洲消失了,据说是跟河口镇上一个耍魔术的江湖艺人私奔了。小拐儿一下子变成了个孤儿。小拐儿还不满十五岁,长得跟豆芽儿似的又廋又小,又是个瘸子,别说种地,就是伺候自己都不会,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作为本家人,赵广富没法儿无动于衷,就让曹桂秀给孤身一人的小拐儿送去镇上买的两袋挂面和自己家里母鸡下的十几只鸡蛋,让小拐儿把家里那几亩长满荒草的责任田转包给他。失去父母后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小拐儿想都没想就满口答应了。“虽说眼下种庄稼赚不了几个钱,弄不好还会赔本呢!”曹桂秀把话说的滴水不漏,“可你叔顾念你孤身一人,答应不管种田赚不赚钱,过一阵子给你点钱,买辆二手三轮,去河口镇上拉客,你腿脚不便,也只能干这种营生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孤儿几乎把赵广富当成了救星。从那以后,他三天两头就往赵家跑,碰上吃饭时,古道热肠的曹桂秀就留他在一起吃饭,刚把小拐儿家的责任田转包到手的赵广富当然也不反对。有一段时间,赵家差不多成了小拐儿的食堂,他隔三差五就要去蹭一顿饭。久而久之,赵广富有点不耐烦了,后悔不该当初承诺给小拐儿那笔钱,他担心小拐儿今后“粘”上自己,成了甩不掉的包袱。这算这么回事呢?他除了也姓赵,跟我赵家有么子关系呢?我总不能给自己找个“老爷”供着吧?惯于谋划和精打细算的赵广富觉得不能就这么被“粘”上,思前想后,唯一脱身的办法就是尽快兑现那个承诺。说到做到,第二天,他就让曹桂秀给了小拐儿三百块钱。自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让曹桂秀留小拐儿在家里吃饭了。好在小拐儿用那笔钱买了辆二手的机动三轮车,在河口镇上跑起了拉客生意,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来赵广富家蹭饭了。但今天,赵广富一反常态地留小拐儿吃饭,让曹桂秀有些摸不着头脑,琢磨“死老倌子”这样做,肯定自有他的道理。但曹桂秀没有工夫在这件事上多想,满月突然不声不响地带着对象回家来,让这老两口有些不知所措,眼下最要紧的是,他们究竟应该怎么对待这个不速之客呢……
曹桂秀做菜的手艺在神皇洲是出了名的,不少刚嫁到神皇洲来的新媳妇都慕名上门向她请教过。从前镇上派工作组下乡蹲点,干部们也总爱吃住在赵家。其实,不单是做菜,包括整菜园子,腌制酱菜在内,都是赵广富老娘传授给曹桂秀的。当初,曹桂秀逃荒到神皇洲,被赵家收留时,笨手笨脚,家务活和庄稼活儿一样都不会。谁也没料到,在经过赵广富那个精明能干的老娘手把手调教两年后,逃荒女变成了一个进得了厨房,出得了厅堂,大事小事都拿起放得下的能干女子,曹桂秀成为赵家的儿媳妇,村里人都觉得多半要归功于赵广富的老娘。所以后来赵广富老娘过世时,曹桂秀嗓子都哭哑了,比做儿子的还要伤心。
赵家的这顿中饭像过年一样丰盛,除了赵广富前两天亲自去河口镇称的猪肉、鳊鱼和自家养的鸡子这几道主菜,其他的茄子、豇豆、青椒、丝瓜和西红柿之类,都是菜园子里现摘的时鲜蔬菜,再加上几小碟自家腌制的咸鸭蛋、酱萝卜、烂豆腐和炸辣椒,还要清香扑鼻的粽子,还没动筷子,就让人快流口水了。
虽然满屋飘香,但在赵家这顿端阳节的饭桌上,一开始气氛真是不大轻松,岂止不轻松,简直有些尴尬呢。单看坐在上席的赵广富板着脸,耷拉着眼皮的架势,谁能轻松得起来呢?面善心软的曹桂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无计可施。满月知道父母对她自作主张把“男朋友”带回家有意见,以赵广富的脾气,没当场给她难堪就是天大的人情了,所以也不敢像过去那样耍“幺姑娘”的性子,说话细声细气,变成了个乖乖女,并不时悄悄瞟一眼坐在旁边的李海军,似乎提醒他说话行事小心点,千万别踩到了“地雷”。唯一不晓得利害的似乎只有小拐儿,他已经有好久没在赵家吃过饭了。面对满桌香喷喷的菜,他哪里顾得上去揣摩赵广富的脸色,只想着大吃一顿,填饱肚子,赶紧回镇上去跑生意……
端阳节这天的赵家,仿佛面临着一场随时可能爆发的暴风骤雨,而满月带来的对象,显然正处在这场暴风雨的中心。
对此,从前的知青李海军似乎早有预料。他非但没有丝毫的紧张和不安,反而显得从容淡定,谈笑自如,即便在给赵广富敬烟时被毫不客气地拒绝后,也若无其事的样子,表现出一种有身份和见过大世面的人特有的大气和风度。
这一点也不奇怪。这样的场面对见多识广的李海军算得了什么呢? 如果对这点儿小事都不能摆平,他这辈子还能干成什么大事吗?姑且不说他李海军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老板吧,就凭自己前面经历过的两次婚姻,唐丽娜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前岳父还是县委领导——这好歹也算是一种资历,他也不会在极可能成为第三任老丈人的赵广富面前吃败仗!更何况,二十多年前他曾经在这儿插过队,接受过“贫下中农再教育”,自认为比一般城里人了解农民,走近农民,并且跟他们和谐相处。这也是他决定选择赵满月作为自己第三任妻子的原因。在和满月从相识到捕获她的芳心并明确两人关系的过程中,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作为沿河县文工团前首席小提琴演奏员和文化馆的音乐辅导干部,他谙熟跟女人打交道的一切技巧。所以在满月面前,他有足够的自信和优越感。至于他和满月之间年龄上的差距,他觉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因此,当满月提到自己父母可能因此反对她俩的关系时,李海军嘴角露出一缕嘲讽的笑意,感叹道:“看来,严重的问题还是教育农民啊!”满月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深奥。
现在,李海军面对绷着脸坐在上席的赵广富,比跟公司客户签订合同之前还要显得耐心。他脸上浮现着一个晚辈面对长辈时特有的礼貌和恭敬的笑容,虽然赵广富只比他大几岁,但他面得的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即使这个人此刻对他那么不待见,连正眼都不愿意看他一下,他一点也不介意。既然你想娶人家的女儿,难道这点儿委屈都受不了吗?这么一想,李海军心里不仅释然了许多,甚至像受到了什么礼遇似的,感到心里很受用、愉快。他从带来的一大堆礼品中取出一瓶茅台酒,熟练地撬开瓶盖,大大方方地走到赵广富面前,斟了满满一杯酒。赵广富没有表示反对。李海军给自己杯子里斟上酒,端起酒杯,连喝两杯后,说:“大叔,这两杯是我和满月敬你的……”
赵广富眼皮子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端酒杯的意思。坐在赵广富旁边的曹桂秀见状,赶紧打圆场,举起筷子,“吃菜,吃菜,都是自家种的菜,也不晓得合不合胃口……”
“真好吃,地道的土菜,一吃就知道没打过农药、洒过化肥的。”李海军尝了几口菜,连声叫好,“这菜要是拿到城里卖,一定贵得很吧?”
赵广富自顾自喝了一口酒,口气生硬地说,“自家菜园子的东西,再贵也不卖!”
“那是,那是!”李海军顺着话杆儿附和道,“听满月说,大叔种了好几十亩田,够辛苦的吧?”
赵广富嘴里正嚼着一块鸡肉,没有回答。曹桂秀接过了话茬儿:“可不,不单他自己吃不消,连我也给着一起受累。要是依满月他哥的意思,这会儿早进城去享福了!”
不知是因为喝了几口酒,还是生气,赵广富的脸和脖子都变红了,他没好气地白了老伴一眼,“你要去城里享福我不拦你!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没有你,未必我这庄稼就种不成哒?”
兴许是有满月和客人在场,曹桂秀也不示弱,回敬道:“你再能,这割麦子靠你一个人能行?请不到人,还不是干瞪眼!”
赵广富一下子被噎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原本礼貌地盯着这老两口拌嘴的李海军听出这话里有“文章”,就问道曹桂秀:“婶,遇上么子困难啦?”
曹桂秀犹豫了一下,就把请不到人割麦这事儿告诉了李海军,但话未说完,李海军就把端着的酒杯在桌子上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原来就这么点小事啊?叔、婶,你们要信得过我,就把割麦子这件事交给我。正巧前不久我跟朋友合办了一家农机服务站,刚购进几台收割机,哪天开过来,几十亩地的麦子,小半天工夫就给收拾啦!”
曹桂秀听了,将信将疑地瞅着女儿满月,满月觉得这是李海军在自己父母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赶紧作证一般连连点头,“是真的,妈!老李占农技站一半的股份,给咱家割麦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话说到这儿,三个人一起把目光投向赵广富,似乎就等着这个当家人拍板了。但坐在上席的赵广富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刚才几个人的议论似乎没引起他的丁点儿兴趣。曹桂秀沉不住气了,用手里的筷子戳了下赵广富,“死老倌子,你这几天为割麦子的事儿不是急得夜里都睡不好觉么?你倒是吭下气呀!”
但赵广富却像没听见似的,把脸偏向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吃饭的小拐儿,“你莫光吃菜,吃点菜么!”又冲旁边正等他发话的曹桂秀吩咐道,“你给他夹块鸡腿!一阵子没来家里吃饭,倒变夹生了!”
曹桂秀一愣,暗自纳闷:平时赵广富哪怕是路上碰见小拐儿,都绷着一张脸,很少露笑脸的,现在怎么一下子这么关心他呢?曹桂秀实在猜不透,赵广富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李海军似乎看穿了赵广富的心思,说:“叔,我晓得你担心什么。你放心,丁是丁,卯是卯,以前在神皇洲插队时,我好歹也吃过你家的派饭,帮这点忙是应该的。至于我跟满月的关系么,”他瞅了瞅身边的满月,洒脱地笑笑,“你二老要是不愿意,我绝不勉强。现在都21世纪了,恋爱婚姻都讲个自主么!再说,我调收割机来也不是全帮忙,还是要收费的,”说到这儿,他卖关子似的顿了一下,望着赵广富,慢悠悠地吐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当然,只收点柴油钱,算是半价吧。不管怎么说,我和满月总算是朋友嘛……”
李海军这番话一出,发生了令人惊讶的效果:赵广富那张一直板得紧紧的脸忽然松弛下来,嘴里咕哝:“这个以后再说,喝酒么!”破天荒地主动端起酒杯,向李海军举了一下,仰起脖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李海军不愧是生意人,具有超强的察言观色的能力。他这番话点到了赵广富的心坎儿上。首先,以赵广富一贯的为人处世原则,他的确不想平白无故接受一个跟自己既无交情,又非亲非故的人的帮助,何况这人还是女儿自作主张带回来的“对象”?要是让他帮了自己这一会,不就等于同意了这门亲事么?二呢,赵广富之所以成为神皇洲数一数二的种田能手和大户,还不是因为他这一辈子勤巴苦做、节俭持家?他有一本旧得快散架的算盘和一本同样破旧不堪的账本,都是他当年在生产队当会计时用过的。这么多年,平时别说家里的日常用度,就是种田的每笔支出,他都用算盘算了一遍又一遍,准确无误地记在那个破账本上,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钱花,从未大手大脚过。每年收割麦子,村里其他几家大户都请过农机队,虽然省了不少时间,但种田的成本也增加了不少。赵广富是宁愿请短工,也不愿去请农机队的。毕竟人工比机器便宜不少。所以,李海军那番按半价收费的表态,正好解开了他心里这几天一直解不开的疙瘩……
赵家这顿端阳节的中饭不知不觉结束了。小拐儿连嘴巴上的油渍都顾不上揩,就开着三轮到镇上去了。曹桂秀忙着收拾碗筷,满月习惯地从门旮旯里捡起扫帚,清扫堂屋。村里的一只野狗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地上的鱼刺和鸡骨头够它饱餐一顿的。
中午的气温有些闷热,知了在门外的那棵大桑树树上不停地聒噪。由于酒的热力,赵广富额头冒出了一层汗珠。他把椅子端到门边,一股穿堂风正好从大门和后门之间吹过,不一会儿身上就凉爽下来了。李海军也搬了把椅子在赵广富对面坐下,又递上一支软中华香烟。这一次,赵广富没有拒绝,接过香烟,先是拿到鼻子下嗅了嗅,然后叼到嘴上。李海军很自然地划燃火柴,给他点上了烟。
接下来,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话题虽然不是那么投机,气氛却比刚才饭桌上融洽了许多。
“我记得刚到神皇洲插队那会儿,队里专门拨了一块试验田,让我们几个知青做营养钵,说是种棉花的最新技术。如果试验成功,就在全大队大面积推广……”李海军说到这儿,忽然问了句,“叔,现在种棉花还是做营养钵么?”
赵广富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噢,那玩意儿太费工,又不好伺候,早不时兴啦。”
“神皇洲以前一直是棉产区,可我刚才在路上看见棉花田比以前少多了……”
“可不是,棉花比小麦难伺候,病虫害多,光农药费就吃不消,”谈起庄稼上的话题,赵广富的嘴巴都利索了许多,“要是再碰上棉花降价,一年上头连本钱都回不来呢。”
“不只是神皇洲,现在全国都这么个情况。”李海军思忖着说,“这种棉花嘛,关键要选好种子。种子是庄稼的命根子啊!”
赵广富瞅了他一眼,“你对庄稼上的事儿,还蛮内行的么!”
“哪里,我也是最近才开始研究农业方面的问题,”李海军谦虚地笑笑,“最近国家不是开始重视三农么。我正在投资一个农业科技项目,其中最核心的业务就是种子推广。”
赵广富顺口问:“么种子呢?”
“一种能抗虫耐旱的优良棉种。”李海军说,“这种棉花,既不用除草,也不要打农药,产量比一般棉种高很多,还能省不少人工……”
赵广富觉得李海军的听起来话有点玄乎,心想,不除草不打农药,还能高产量。我种了一辈子庄稼,还从未听说这样的好事!
李海军似乎猜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这种抗虫棉是美国研制出来的,在国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最近才引进到咱们到中国来。我这次来神皇洲,除了陪满月拜访一下二老,主要还是考察一下棉花种植问题。”他郑重其事地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叔,我向你打听一个人,马垃,就是马坷的弟弟……”
“你问他搞么子?”赵广富警觉地反问。
“哦,他是我以前在大队小学教书时的学生。”李海军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嫌热似的扯开紧扣的衣领,在堂屋里踱来踱去,然后在赵广富面前站下来,“这个马垃啊,您可不能小瞧他,当年可是何等了得。即便栽了跟头……连丁副县长都跟他颇有交情呢!”
赵广富一听“副县长”这几个字,有点不敢马虎了。他觉得面前的这个人有些深不可测。自己刚才对他冷淡得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我听说马垃回到神皇洲了,他住在哪儿?”
赵广富还没来得及回答,洗完锅碗的老伴曹桂秀从厨房里走出来,接过话茬说:“你问马垃?他就住在堤边,一座带风车的房子里……”
赵广富蹙了蹙眉。他觉得老伴实在有些多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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