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我的父亲17岁参加红军,离开家乡跟随中央红军长征,从那时起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打鬼子,打老蒋,一直打到全国解放,打过多少仗,他自己也说不清。
父亲有时会和对革命历史感兴趣的家里人聊一聊他当年的故事,也喜欢看革命战争题材的电视剧,别人在楼下看言情剧,他自己在楼上看《长征》,人坐在高背椅里,眼睛离屏幕只有一尺来远,目不转睛。突然会转过头来兴奋地说:“土城战役我参加了呀,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看到朱总司令啊。”
毛主席、朱总司令、刘(伯承)司令员,即使是闲聊中,他也一直使用这样的称谓。
他说起当年战斗的经历,总是平平淡淡的语气,波澜不惊。但对于中国革命战争史有一些了解的人,也能从他这些平平淡淡的话语中感觉到,父亲一路拼杀过来,活到现在,确实有运气的成份。
17岁参加红军,作为新兵被编在红五军团13师当宣传员。
红五军团作为中央红军的全军后卫,且走且打,被称为老铁甲军,13师又常常是红五军团的后卫,一路阻击追兵。
湘江恶战,父亲随一直担当后卫的13师先过了湘江,在他们后面,红五军团34师和由新兵组成的红八军团全军覆没,血染湘江。
雪山草地,父亲是两过夹金山,三过大草地。第一次过草地快走到尽头时,张国焘命令左路军全军向后,回师四川,那时米尽粮绝,父亲靠一点盐巴,每天调一点盐水充饥第二次走出了草地。
三大主力红军陕北会师后,左路军组成西路军西渡黄河。父亲的部队也在其中,却在黄河渡口因敌来袭而放弃渡河,转而向北。准备西援时在黄河岸边得到了西路军失败的消息,董振堂军长血洒高台。
抗战后,父亲随129师771团从太行开到冀南平原,山地作战改为平原作战。四·二九日寇铁壁合围,冀南四分区抗日军民损失惨重,混战当中父亲的战马被打死,激战一天方得冲出重围。
在平原创根据地,开会过程中,深夜被鬼子偷袭,幸而父亲机智,一颗手雷引开敌人,三拐两拐进了交通壕。
抗战胜利又打老蒋,千里跃进大别山。羊山集血战,二纵、三纵仅团级干部就伤了十五名,父亲就在其中——指挥其他同志疏散,自己被敌人的炮弹炸伤了右臂神经,从此右手落下残疾。
淮海战役阻敌突围,观察敌情时被敌人打冷枪,子弹贴着帽子飞过去,打死了站在他身后的三营长,父亲每提起此事,都痛惜不已。
长征时,父亲的家乡江西石城送出七千子弟兵,解放后,能回来的不足七百人,父亲是其中之一。
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可能每个人都有父亲这样出生入死的经历。对这些经历父亲总是说的轻描淡写,但对牺牲在身边的战友却记忆犹新,提到长征中跌下雪山的炊事员,提到死在高台的董振堂,提到打鬼子时牺牲的叶成焕、军区司令员桂干生、突围时牺牲的军区干部,提到挺进大别山前在东关牺牲的团长王俊,提到淮海战役牺牲的副团长高杰和三营长……,每到此时,他总是说一句:那是个很好的同志哎,很能打的。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父亲是个沉静的人,平时安静得有些无趣,在看革命战争题材的电视剧时,也同样安静,但我不知道在他脑子里,是不是也在与自己的战斗经历一一对应。
他从来不为自己和家人争什么,从来不向政府提过多的要求,能自己解决的问题就自己解决。对我们这些儿女的工作只是关心,但从来不管,只是让我们自己凭本事去吃饭。
在他看来,对于那些在战争中牺牲在自己身边的战友来说,自己已经是太幸运了,太知足了,能活着看到全国解放,看到自己子孙满堂,而那些把命都交出来的人只有黄土一掬,丰碑一座,自己还有什么要求可提呢?!
父亲是个慈祥的人,很少发火生气。偶尔一次对我发脾气也是为了我的孩子,他的外孙,我知道那是出于对他们的关心。他关心小孩子的学习和他们的身体,我们不在他身边,在打电话的时候他总会问上两句。儿女们不在他身边,他每天吃饭、吃药,听读报,看战争题材的电视剧,日复一日。而每当过节孩子们来到身边时,他的脸上会露出真心的高兴,他高兴,我们跟着高兴。而每次走,他总是握着我们的手说:我就不送你们喽。越到后来,这种送别越让我心中难舍。
父亲是个讲原则的人,小事从不管,大事不糊涂。有时还会做我们的思想工作,按他那时的方法和词语给我们讲道理,那些词语现在的人听起来会觉得老套,但他娓娓道来,总能说到你心里去,不由得不点头。当了那么多年的政委,姜还是老的辣。
父亲是个节俭的人,吃得简单、穿得简单,住得简单,现在的房子也是十年前下了老大的决心买下来。节俭的父亲,在那年长江下游各省遭受水灾的时候,给江西老家捐去了一笔款,这些事我们不知道,还是一个在南昌的朋友通过网络告诉我的。后来问他才知道,这样的事情,他经常做。
父亲一天天地老了,年老的他身体很有些糟糕。他让我把他战争年代的材料整理一下,写个回忆录,至于为什么写这个,他指指外孙子们说:留给他们,教育后人吧。
我看着自己活蹦乱跳的孩子,心想这些沉浸在动画片里的家伙能对这些几十年前的事情感兴趣么?他们知道什么是打仗,什么是流血牺牲么?他们还会关心那父亲那些先辈为什么出生入死么?他们会在清明的时候,给丰碑黄土下的烈士们发自内心地献上一捧鲜花么?
我不得不问自己这个问题。每逢重大纪念日,父亲总会因为老红军的资格而被电台、报纸采访。采访的内容放在网上,回应寥寥。父亲不上网,每回都高兴地告诉我他上电视给人家讲长征故事了。但每逢此时,我都心生感慨,父亲对牺牲的战友的怀念,对后代而言,是否已在九霄云外。
翻看父亲对自己战争年代经历的回顾资料,除了打仗,还是打仗。我说:你这全是打仗的事啊。他说:可不就是打仗嘛,我就是干打仗这个事情的呀。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是他和一个国民党连长的交谈,那时抗战之前,国共刚开始合作的事情。过年的时候,当地的老百姓敲锣打鼓地抬着肉、菜去父亲他们的红军驻地慰问。离红军驻地不远驻着国民党的一个连,却没人理他们,国民党兵要拿钱买东西,也没人卖给他们。那个连长感到很奇怪,专门去父亲的连队参观,问起这事。父亲那时是指导员,直接给那个连长上了堂课。
他对那个连长说:“你们的部队纪律不好,脱离群众,打仗的宗旨不明确,你们为谁打仗啊?为谁当兵啊?我们红军是为穷苦人当兵,为穷苦人打仗,现在为全国老百姓打仗,为中华民族打仗。所以老百姓拥护我们。我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做得好,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调戏妇女,借物要送还,损失要赔偿,有这些东西老百姓当然拥护我们啦。帮老百姓挑水扫地种庄稼,这是我们红军的本事。因为红军都是劳苦人民出身。
就这么一席话,从此,那个连长称呼父亲他们为红军老大哥。
回忆起抗日根据地,父亲说:老百姓好啊,给我们送情报,掩护我们的伤员,打仗不依靠群众怎么行?不依靠群众那不得了啊!
父亲对战争的回忆只是叙述,没有揭密、没有传奇。叙述也是平淡的叙述,很多东西在别的地方也能听到同样的内容。听他讲这些,我知道我写不出个“李云龙”来。那我就把这些战争年代的叙述与回忆记录下来。因为父亲的那句话:留给他们,教育后人。
我知道,对于父亲那一代人,对于经常记在父亲心中的那些牺牲在他身边的人,这是代替父亲而做的一个慰籍。
对于父亲,那是他几十年后一直想要留下来的一段让后代看得见的文字记忆。
对于后代,他们是否会对那些硝烟中的故事,对那支穷人的队伍感兴趣,我不敢打这个保票,但我还是会记下来,写出来,讲给他们听,让他们知道:几十年前,有很多很多像他们祖辈这样的人,告别家乡,走向战场,前赴后继,艰苦卓绝。这些人战斗牺牲,他们在为全国老百姓打仗,他们在为中华民族打仗,他们都是有理想的人,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今天的你们。
父亲对战争年代的回忆,让我那已经渐渐淡却的从小所受的教育重新开始清晰起来。对那些因为听得太多而已经模糊的词汇,我又开始重新思考他们的意义:红军、群众、老百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子孙后代……
在写这个回忆录的时候,要不断地翻阅那些战争年代的资料。在这些文字中,父亲所提到的那些名字一个个地变得鲜活起来,一边看,我一边想象他们当年与父亲在一起情景,和父亲的回忆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幅活的场景。这些人,他们有的已经牺牲,有的已经故去,尚在人间的寥寥无几。由我的父亲,我想到了他们,他们曾与父亲并肩作战。
借父亲的这个回忆录,让我也向那些先辈们献上衷心的敬意。
向那些仍然健在的先辈们,献上我衷心的祝福,祝你们长命百岁。
红军精神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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