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民族国家
【明报专讯】十.一将近,锣鼓喧天,原来又一个「国庆节」。不过,对于和笔者这个年纪一样,上半生在香港过惯了一个悠长的「国庆之月」的中年人来说,无论烟花放得多么灿烂,灯彩结得多么堂皇,都总不及当年每到十月都经验到的那种眼花瞭乱的「国家震撼」。
战后的香港,并没有官式的「国庆节」,你要在英女王寿辰当日,以帝国子民自居,为帝国摇旗吶喊,宣示政治忠诚,原来也是一个非要有「高等华人」资格不可才能参加的活动。但是,一到十月前后,街头巷尾铺天盖地的旗海,都能令你想起「国家」。只不过,这些「国家」的内容是如此复杂凌乱,「国家」的象征是如此矛盾和斑驳,「国庆之月」的热闹,就活像一个墟市。
十月的香港,一定是红旗遍地。街头那列五星旗阵背后的大幅毛主席像刚好卸下,街尾那片青天白日的旗海,蒋公在上挥手,万民在下摇旗的画像,就会在四五层楼高的竹棚挂上。可是,官津学校内,没有任何老师会给你在班上解说这些有趣的符号,要明白这些「能指」背后的「所指」,除非你当时也会付钱购买那些非左即右的报章。
超市状态国家认同
可以说,战后成长的一代香港人的「国族意识」,都是在这种接近「自由市场」的非官式状态下完成。两个「中国」之间不时对抗互骂,甚至偶有冲突,但更多时「中国」就像两班各为其主的推销员一样,争相向你招手。你可以在这一刻钟入去三民书店购一些纸笔文具,顺手翻一翻那本《总理遗嘱》,下一刻你可以拐个弯到「中侨国货」买罐「乐口福」,店内正高声播放那沙哑的《南泥湾》。
曾经有一个时期,香港人这种陷入超市状态的「国家认同」,被视作一种「欠缺」或一种「迷失」。但今日平情而论,那不正是香港独特经验中,难得的「无政府主义式」「自由」?而且,不正正就是这种「国族认同」的无政府状态,容让一代香港人滋长出对「国家」和「国家本质」的不同认识?
事实上,如果没有看过在「三民」购得的那本《金陵春梦》,再到「普庆戏院」看罢长达三小时的《东方红》,笔者绝不会为「推翻三座大山」的「建国理想」而感动。而深深刻在笔者心中的「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其理想境界的层次,当然要比「三民主义」的节制资本、平均地权听起来要高远得多。
消失的「三座大山」
可是,最近这几年来关于「国庆」的种种述说,「推翻三座大山」、「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说法,竟然悄悄地消失于无形,换来的竟是将「国庆」定义为「国家的生日」。可问题就是,如果将「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时,曾经感召千万人的「立国理想」不谈,却以一个抽象飘渺的「中国生日」概念取而代之,那人们就有理由问﹕号称存在了三千年的文明大国「中国」,怎么一下子就减寿了二千九百多年呢?「中国」,只存在了六十年吗?
事实上,全世界的国庆,都按各自国情而有明确意义。例如认为自己是世系传承未断,可以上溯中古时代的国家,因为难以考究一个「国家的生日」,所谓国庆往往是一些圣人或王者的生日。但由各种现代民族主义所推动而建立的现代民族国家,则往往以「国家独立」、「国家解放」的关键日子,例如「立宪日」、「国旗日」或「共和政体成立日」作为「国庆」。
中国曾被一些不平等条约奴役,曾被占领部分国土,但从未亡国,所以不存在「国家独立」的意义;中国被日本侵略,「国家解放日」是日本战败投降日,不是十月一日;中国的共和政体从推翻清廷开始,「中华民国」早已定辛亥革命纪念日为「双十国庆」,也不是十月一日。
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一日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其立国实质是一场「内战」的结果,却被赋予一个「革命的叙事」以作诠释,那就不能不诉诸「推翻三座大山」、「劳动人民当家作主」情节,以绘画国家的图像。因为只有这种解释,才能符合某种「国家解放」的意义。
可是,今年的「十.一国庆节」,大家讳言「三座大山」,「劳动人民」也退隐为闲角,甚至「解放」这个词也开始消失,然后子虚乌有地被杜撰为「中国的生日」,事实上既是光天化日地把「民族认同」掉包为「国家认同」,也是将「国家认同」以「民族认同」的含混说词所含糊掉。这不单是对民族传承的肆意切割,也是对「中华人民共和国」作为「国家」的「立国精神」的篡改。
「爱国者」能不神伤吗?
事实上,无论「国庆」、「国旗」还是「国歌」,都只不过是现代民族国家(nation-state)体制的一部分。它们的功能是在象征的层次构筑一个又一个「想象的社群」,透过符号的交换和中介,把时间和空间上互相隔绝的人,想象成一个命运和经验相同的社群。然后,透过「历史叙事」,把这些被同质化了的经验用来为「国家」的体制及权力,给予「合法性」的证明。
不断删改遗忘
可是,这么多年以来,「中华人民共和国」都无法维持一个一贯的国家叙事,反而是在不断的删改、遗忘中,多番置换故事中的角色分配和情节布局。所以,当「国庆」这些本应让我们回望「过去」,以展望「将来」的日子,我们愈发觉「过去」是充满漏洞和裂缝,「现在」和「未来」,其实都是建筑在这些充满漏洞和裂缝的基础之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自我故事唯一在做的,就是把漏洞和裂缝的补救和弥合,都推到一个乌托邦的「未来」去。
当三座大山当中的「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都在以不同的面貌要不是复辟就是借尸还魂的情况下,高举「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旗帜无疑是自杀举动,于是,我们发觉我们是在一个避免触及立国精神的状态下庆祝「国庆」,射飞船、办世博、搞奥运反是「国庆节」的主角。
这样的国家若果仍能凝聚「人民整体」的话,那并不是一种可以焕发国民精神意志的理想,而是会激发无穷欲望,但又无从保障其得以实现的浮躁想象。
相比于这种浮夸矫饰以及滥情无度的「国家想象」单面地铺天盖地而来,我更怀念年少时期那种「国庆(众数)之月」的超市式热闹。不单因为这种热闹背后的实质的分裂创伤令人对「家国情怀」的感受、领会更为深刻,也更因为这些不同品牌的「国族认同」推销员的营销性质更为坦白和「老实」——「买就买、唔买就唔买!」
相对于一个事实上还未完成的民族国家,这是港式爱国主义的「无政府假期」,却也是它深刻的秘密所在。
文 安徒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