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路在何方
2003年春天,我从工作了大半生的星级宾馆集体下岗了,开始在私营酒店打工。所在酒店后厨人员除我以外是清一色的农村青年,年纪最大的才22岁。
通过接触,发现这些打工青年身上沾染了许多不可想象的不良习气,和我在八十年代所接触过的那些勤劳淳朴的农村小伙子简直有天壤之别。别看他们年纪不大,个个学会了吸烟、喝酒,干起活来马马虎虎。学技术时,既不专心又缺乏热情,同以前学艺的年轻人真是大相庭径。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他们不珍惜物品,不讲究食品卫生,甚至如厕后不洗手就进行食品加工操作。受多年职业道德熏陶的我,自然难以容忍这些不良行为。初时我对他们好言相劝,后来干脆是严厉地斥责,而收效了了。我常常愤愤地想,他们怎么会是这样呢?
直到有一天,一句平平的话语,才引发了我的深思。
由于我的“特殊”身份,每天晚上准时下班。临走时,爱贫嘴的小刘对我说:“师傅,你真幸福,到点就可以回家了!”我听后不由苦笑,连个休息日都没有,何谈幸福?但仔细一想,他们的确要比我辛苦多了。每天至少要工作十三四个小时,晚上睡连通的上下大铺,三餐吃不见荤腥很少换样的伙食,劳动强度大,工资却很低,如果想歇一天竟要被扣掉两天的薪水,几乎没有自己的业余空间。能在饭后抽上一支烟,搭伴去深夜的地摊上喝一杯酒,吃几串烤羊肉串,大概就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最大的生理享受了。而他们每天面对的却是灯红酒绿的世界,服务的对象大都以车代步,穿着讲究,每每留下满桌吃喝不尽的酒菜,昂首挺肚离去……这些阅历不深、文化又很低的青年,整日接触看到的就是这些。如此之大的生活反差,会在他们的潜意识中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呢?他们又怎么可能拥有一个良好的心态呢?
通过和他们长时期的接触,我加深了对他们的了解,进一步体察到了他们生活的艰辛和思想的迷茫。大樊是我2005年在酒店打工时结识的忘年交,时年31岁。他15岁就进城打工了。开始在一家小饭店干杂活,老板见他机灵勤快,就让他给炒菜的师傅打下手。几年下来,大樊做得一手好菜,每月有了600元的工资收入。
大樊24岁那年,和饭店里的一位打工妹定了终身。他俩回到家乡完婚后,又匆匆进城打工了。两人在城里租下一处半地下室的小屋,开始了新的生活。大樊这时月工资挣到了800元,妻子在酒店做服务员,每月也有600多元的收入,他们打算买一个二手小房,在城里安家,于是开始拼力攒钱。大樊把烟戒了,妻子不再讲究穿戴,不再用贵重的化妆品,两人商定好,等有了自己的房子时再要孩子。他们就像一对快乐的小鸟,不知疲倦地为自己的未来抛洒着汗水。
当大樊的月工资挣到1200元时,妻子意外地怀孕了。两人为此郁闷了好些天,最后还是顺从了天意。女儿出生后,即带来了欢乐,也增添了忧愁。多了一个花钱的,少了一个挣钱的,买房的计划自然要受到影响。为了孩子能健康成长,他们更需要尽快有一个能见到阳光的房屋。大樊咬紧牙关,一个人挑起了生活重担,他凭着手艺,又换了一家酒店,月薪升到1600元。可是,两手怎么也抵不上四手,眼看着买房的计划越来越难以实现,大樊只好狠下心来,把刚刚两岁正讨人喜爱的女儿托付给了乡下的父母。大樊的妻子这才走出家门重新去找工作。
小屋里没有了女儿咿呀学语声,没有了她那牵动人心的哭笑声。累了一天的大樊常常发愣,妻子在一边悄悄地抹泪。夫妻俩就这么苦苦地熬着,盼着,生了病也不敢休一天,可手里的钱总是撵不上房价的上扬。大樊和妻子这时才似乎悟出一个道理,像他们这样的挣钱方式,很难实现买房的愿望。一晃,夫妻二人都到了而立之年,为了早日圆梦,大樊的妻子辞去服务员领班工作,怀着一片希望,带上两万元的积蓄去投奔一个在京城做买卖的远方亲戚,在那儿租了一个摊位。
大樊经过再次“跳槽”,月薪已经达到了两千,也就是这时我认识了他。这天下班后,他说什么也要同我喝两杯,便一起去了一家小酒馆。喝酒时,他不住地往杯里倒白酒,一口接着一口地喝,半天也不言语一声。我知道他一定遇到了烦心事,再三追问后,他才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他妻子在京城不但没挣到钱,连本钱都赔进去了。我见他心情不好,劝他别喝了。他夺过被我拦下的酒瓶,又给自己的杯里满上了,舌头有些发硬,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说:“老爷子,你说,我过的算是什么日子,一家三口分在了三个地方……”他竟自摇头苦笑起来,“我们两口子打拼了这么多年,能省就省,能不花就不花,就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老爷子,我要求的不算高吧?可怎么就这么难哪……”
我心中尚有许多解不开的结,实在找不出劝慰他的话来,惟有陪他喝酒,我似乎也醉了,但脑子始终里有一个问题不停地在折磨着我:辛辛苦苦地工作,为什么买不起一个简单的住所?
不独有偶,大樊的副手小姜时年25岁,和女友相处一年多了,在酒店附近和别人合租了一套房子,他和女友住小间,可房租还是用去了他三分之一的工资。他说,这是他目前最佳的选择。我问他,将来准备在哪安家。他神色茫然,半天才说:“我也说不准,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我俩都不想回乡下了。”
有人这样做,就有人效仿。我的副手小刘紧随其后,也来个未婚同居,在市区偏僻处租了一个小房。他的女友是酒店服务员,他们认识仅有几个月。晚上下班晚,赶不上公交车,为解决通勤,他特意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上班两人一起来,下班两人一起走,俨然夫妻一般。这之前,小刘有过一个女朋友,是别的酒店收银员,我见过她一次,人长得挺俊。小刘当时向我介绍说,这是他那口子。可见,他们的关系已经不一般了。我不禁有些感叹,这些农村青年已经不满足于烟酒的刺激了,真是“与时俱进”哪!我告诫小刘:“你小子,有新忘旧,这次可得对人家负责呀!”他说:“师傅,你可冤枉死我了,是人家嫌我在城里安不起家,主动和我拜拜的!”我说:“这个你打算怎么办?她是怎么想的?”他面有难色地说:“这个,我还是说了不算,我倒是有心把她明媒正娶地娶回家,可人家不想回农村了。她要在这儿安家,我上哪去弄那么多的款?先这么凑合着过吧,过一天算一天吧……”我无语。
就不一一列举了。显然,这些外来的打工青年普遍有不想回乡务农的想法,特别是相貌好一点的女青年。可他们又无法明确今后的生活目标,大都抱着走到哪儿算到哪儿的心态。尽管他们拼力抛洒汗水,却很难在城市安身立命,也难以掌控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这种生活的不确定性,像一把无情的双刃剑,不禁伤害着他们自己,也将引发严重的社会问题。这不能不让每一个有良知的人感到深深地忧虑:他们今后的路又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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