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几天,遇到一个亲属,聊起孩子的事,说他有一个孩子今年大学毕业,是学医的,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我说,现在不是搞医疗改革吗,到社区或是乡镇卫生院,不是很好吗?他说孩子不去,非要到大医院,又进不去。
这使我想起了王老先生。
(一)
王老先生是我们村的老大夫,已经去世20年了。他一辈子在我们村子里行医,直到去世。虽然从医时已近50岁,但他一心一意为老百姓着想,尽心尽力为老百姓服务,受到乡亲们的普遍尊敬,大家都称呼他王老先生。
王老先生上个世纪初,出生大户人家,年轻时读过几年书,那时已废止科举,读书后也没找别的出路,就回村教书了,当然是私塾。延揽了本家、亲属和富家子弟,但偏僻乡村,也没有几个孩子愿意念书,教十个八个学生,勉强维持生活,家里孩子多,经济上也很拮据。
1946年土地改革,私塾散学了,他早已不是大户人家,也加入了贫下中农的行例,分得了土地,但他从小就没下过地,手不能提,肩不能担,也不会种地,没有了生活出路。
土改时分田地,也分财产,我们村有一个姓于的大户人家,老辈有人行医,家里有不少的医书和药书,这些当然不用分,也没人要,就叫农会的人,你几本,他几本,拿回家当抽烟纸了。
一天,他到邻居家串门,发现了当抽烟纸的医书,就问明原由,他说,这些书给我吧,抽烟白瞎了,我给你找几本书当抽烟纸。邻居说,你有用就拿回去吧,用什么还不能抽烟,他还是给人家找了几本他再也用不着的书。根据邻居提供的线索,把其他人拿去的医书、药书也都换了回来,因为及时,这些书基本没有损失,有的只是刚撕几页,也无大的妨碍。
从此,开始了他的学医、从医、行医生涯,这年他48岁。一直到90多岁去世,差不多行医半个世纪。
(二)
人们还叫他王老先生,只是不是私塾先生,已是行医的先生。过去的读书人多少都知道一些医药知识,有时自家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也能找到一些方子。加上他把那些医书,药书拿回去以后,分出轻重缓急,按着先后顺序开始细致研读,好在他过去读的都是古书,读起那些中医书也不困难,只是中医“望、闻、问、切”这套诊断程序,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掌握了的。
开始村子里没几个人让他治病,都知道他过去是教书先生,不会看病,但偶尔有人头疼脑热,伤风感冒,又不必去医院,没有别的办法,也就去他家或请到家给看看。老先生格外认真仔细,一丝不苟,从不马虎,把脉,看舌苔,问病情,或配一付小中药,或拿点西药片,大多数病人就好了,大家口口相传,王老先生的患者就多起来了。
王老先生身在农村,知道那时家家都不富裕,他想方设法叫乡亲们少花钱或不花钱,他是中医,不少中草药当地就有,比如,甘草、麻黄、艾蒿、蒡风、苍耳等等,他从不到外地购进,根据季节,叫他们的孩子去山上采集,他和老伴把这些草药洗净晒干,按书上介绍的办法进行制作。所以他开的药方,在他这里买比到街里的药铺去买,便宜不少。
他还搜集积累不少的民间验方,有的小毛病,不打针,不吃药,用上他的土方子就可以解决病痛,还不用花钱。我们屯有一个小孩头上长了脓疮,俗名拉拉蛄,吃药抹药都不好,王老先生告诉,把陈年的燕窝土弄成细面,撒到疮面上。按着这个土办法,用了几次果然好了,类似这样的土方子,真的解决了到医院都治不了的毛病。
两年以后,我们村里的人,一般的病都到王老先生那里去看,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村里的人们方便极了,大家都感到有王老先生这样的医生,是村里人的幸运。有的人叫他王老好,还有的人叫他王善人。
很快邻近十里八村的人也都来找王老先生,大车小辆来接他,他家的院子里经常有车,不是来接他的,就是来送他的。
(三)
在离我们十几里的一个村,有一个孙姓人家,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得病几年了,长春、沈阳等大城市都治过,也花了不少钱,一直没有好转,不知怎么听说我们这里有个王老先生,治病治得好,就来车把王老先生接去了。
姑娘已经骨瘦如柴,卧床不起了,尖瘦的脸上两个眼睛,显得又大又黑,姑娘的爹妈介绍了病情,并用农村人最质朴的语言,恳求王老先生救救他们的女儿,我们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等等。老先生看此情景,也觉得很棘手。
但他从医这几年,特别关注农村的一些疑难杂症,农村的条件,环境在他心里一清二楚,农村人易得的病,他也特别上心,加上他把那些医书研究得烂熟于心,尤其是那些针对疑难杂症的方子,他记载了十几本。
他给姑娘把脉,查看病灶,最后也没说是什么病,跟姑娘的爹妈说,孩子的病是不轻,我回去调理几付药,吃吃试试。
王老先生回家后,查阅了有关的医书,觉得这姑娘得的是骨痨,根据药理,药性调理了够吃一个月的中药,交待姑娘的父亲一些禁忌和注意的事项。
一个月后,吃了王老先生的药,姑娘的病情已见好转,也能吃一些东西了,全家人喜出往外,按照约定姑娘的父亲又赶着大车,把王老先生接去,姑娘确实不象上次那样了,脸上有些血色,也精神多了,老先生心里有点底了,诊断没问题,就是如何治疗,开具了药方,这次有几味药他那里没有的,要到街里去抓。姑娘的家人千恩万谢,好话说了一箩筐,也表达不尽对老先生的感激之情。
半年之后,姑娘已经能下地活动了,刚开始老先生就让她注意营养,所以也胖了,一年多以后,姑娘就基本痊愈了。姑娘的爹妈感到无以表达谢意,要让姑娘认老先生干姥,老先生百般推托,这怎么行,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是我们做医生的责任,姑娘病好了,这是姑娘和你全家人的福分。尽管这样,姑娘一家人还是把老先生作为自己的亲人,逢年过节常去看望。
这件事在那里传的神乎其神,有人说王老先生是祖传世医,有人说他是华佗转世,按年龄他确实是老先生了,岂不知50多岁的他,从医才几年时间。从此那一带的人们,把他奉为神医。
(四)
转眼到1956年,农村已经进入合作化高潮,农民的土地,车马,农具都归了合作社,王老先生的个体行医也结束了,他和他的小药铺都归了村里的诊所,当然所谓诊所也还是他一个大夫,还有他的小药铺,只是挂了一块公家的牌子,场所也搬到了另外的房子。
王老先生心里有些不快,倒不是影响了他挣钱,他自己干也没挣大钱,发大财,也就是年吃年用,维持一家人的一般生活。他不舒服是因为,这样要有人管,受人约束,乡村医生行医治病,本来是相对比较自由的行业,有时夜里有人找也得去,有时到外村一去就是好几天。
想不通归想不通,那时的政治形势谁也阻挡不了,但对他行医治病并无大的影响,还是出诊,治病,开方。还是有不少的外村的,乃至外地的来接他去看病,也倒相安无事。
有一次,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病了,去找王老先生,这时他没在家,去到外地出诊去了,家里还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那时通讯极不方便,也没有电话,那家人等了两天,实在没办法,就去附近镇卫生院了,孩子没治好,死了。
这家人就到村里提意见,说我们村里的诊所,不能总给别人服务,我们贫下中农有病得不到治疗,甚至说王老先生到外地看病得到多少好处等等。
村里也感到是个问题,群众提的意见也有道理。就跟王老先生说,以后再也不能到外村去出诊了,只能在本村看病。
从此,王老先生就只在本村的两个屯,四个生产队看病,没事时就看他的医书、药书,看病的机会也少多了,轻闲倒是轻闲,只是没有了病人,也有点空虚之感。
到了1958年,全国到处是大跃进的景象,这年冬天,农村大搞深翻地,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修水库,挖机井。发动群众,人人参战,下到懂事的,上到柱棍的,连小脚老太太也拿着小铲子到工地。
王老先生自然也不例外,这时他已是60岁的老人,也要到前线去,有病、伤的人,就去处理,没有就跟着大家一起干活,刨大镐,挖冻土。一辈子也没干过的体力活,这下都补上了。说是出一身臭汗,磨一层老茧,就能炼就一颗红心,按照医学知识,只要不是病人,心应该都是红的,不必出汗、磨茧。这是老大夫知道的。
(五)
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了,学校停课闹革命,写大字报,批走资派,坐火车大串联,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后来有的工厂也停产闹革命了。
庄稼上场以后,农村也都动起来了,组织者当然是一些根红苗壮,平时不愿劳动,就爱革命的贫下中农,3-40岁的社员们也都带上了印着“红卫兵”的胳膊箍,他们不知道那是伟大领袖赐给那些造反派学生的荣誉,横竖都是造反,反正都是保卫毛主席的标志。也都成立了组织,什么东方红,卫东彪,战恶风等等。
剩下就是造谁的反,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对地富分子的斗争,然后是对书记,村长的揭发批判,再后来就是生产队长,他们不参加生产劳动,指手划脚,叫富农分子干轻活,阶级路线不清等等。
折腾得差不多了,他们感到好像缺点什么,城里都批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我们农村也不能落下,谁是呢?老师是,但已被学生们批得体无完肤,成了死老虎。他们搅尽脑汁,搜肠刮肚,想到了王老先生,他有文化,还是旧社会的读书人,在我们这一带,他的医道又是最高的。正符合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标准,
一时间,大标语、大字报全村到处都是,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王××!打倒医霸王××!大字报历数了他的十几罪状,说他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为地富分子服务;他卖的药便宜是收买贫下中农的心;他根本不会看病,看好的纯粹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等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老先生那时已经70来岁了,一生念书、教书,学医、行医,向来与世无争,最是胆小怕事,树叶掉下都怕砸到脑袋,可在那政治年代,你不找它,它要找你,躲是躲不开的。造反派把他圈到村办公室的一间屋子里,家人每天送饭,开了两次批判大会,只有那几个组织者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也没几个人跟着他们,批判时更加冷场,那几个人也觉得没趣,就草草收场了。后来就把王老先生放了。
这场运动老先生身体没受到伤害,没戴高帽子,也没蹶着,更没人打他。但心里上,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不要说他这样的年龄,就是以他的为人,也是受到村里人们尊敬的,甚至没有一个人说他的不是。
他不理解为什么以前都是很好的人,转眼变成仇人,为什么有人不讲良心,无中生有地编造那么多的谎言,为什么有人能不顾事实,颠倒黑白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他心中充满疑惑,过去信奉的那些“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长将好事于人,祸不临身自己”的古训完全颠倒了,他一生读书,读古书,读医书,教书,行医,他不懂得社会,不懂得政治,更不懂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六)
那场批斗虽然没有伤及王老先生的皮肉,可确实触及了他的灵魂。他头脑中那些固有的旧观念完全被颠覆了,人性的善、恶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不同的条件、环境中表现出不同的侧面,犹如硬币的两面。俗话说,人随王法,草随风。他也渐渐地明白了,这么大的一场运动,不是哪个人的事,所以那些不解、疑惑甚至怨恨都风消云散了。
文革结束后,他已进入古稀之年,他依然为乡亲们看病治病,但这时他想的最多的是,如何把他掌握的中医知识和经验传下去。
他的一个远房孙子,是个高中只读一年的老三届,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老先生有意培养他,先叫他帮着弄中草药,又叫他学针炙,后来又叫他背《汤头歌》、《三百味》等,渐渐有了兴趣,老先生把他收为徒弟,当然那时不可能有什么仪式,那种形式早已被作为“四旧”破掉了。
老先生不遗余力,尽其所能,倾其所有。作为孙子的徒弟如鱼得水,竭尽全力,孜孜不倦。两三年功夫,爷孙俩就把一个村的卫生所办得红红火火。大家还是尊称老大夫王老先生,称孙子是小王大夫。
王老先生年岁已高,把小王大夫推到前面,小大夫脑袋灵光,肯于专研,把老先生的指定的那些中医理论,背得滚瓜烂熟,老先生看他这样用心,也就更加愿意把自己的那些经验体会,毫无保留地传给他的孙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老大夫虽然看病的机会少了,但他从心里感到高兴,就象一个花匠把自己培育的花朵给别人欣赏一样。
几年以后,小王大夫参加全省中医300名考试,取得了前10名的好成绩,王老先生高兴的不得了,这样他的事业后继有人了,他可以后顾无忧,颐养天年了。可是不长时间,小王大夫被县中医院录用了,这时王老先生感到有点失落,但毕竟人往高处走,也不能阻拦。
这时的王老先生已经是耄耋老人,已不能出诊看病了,只是偶尔有人遇到疑难病症,到家里去寻方问药。
过了两年王老先生去世了,这时他已90岁高龄了,
小王大夫后来当了县中医院的院长,成了远近闻名、医术高超的中医权威了,人们一看到他就想起王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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