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7日，江苏邳州市河湾村，200多名男子手持棍棒、砍刀，欲强行征用该村耕地，与前来护地的百余村民发生冲突，村民一死一伤。当地警方称，涉嫌行凶的30人被控制。当地政府曾动用防暴警察抢尸。图为尸体被抢，村民们走上大街讨说法。 资料图
1月7日，江苏邳州市河湾村，200多名男子手持棍棒、砍刀，欲强行征用该村耕地，与前来护地的百余村民发生冲突，村民一死一伤。当地警方称，涉嫌行凶的30人被控制。当地政府曾动用防暴警察抢尸。图为村民展开死者曾被鲜血染红的衣服。资料图
1月15日，邳州赵墩镇彭湖村一处建筑工地上遮盖着黑色伪装网，目的是躲避国土部遥感卫星的检查。本报记者 涂重航 摄
1月15日，运河镇坝头村，原村村址仅剩冯桂珠的4层旅馆被拆一半。 本报记者 涂重航 摄
■ 核心提示
邳州连续数年经济增速居苏北之冠，去年7月首次名列全国百强县(市)名单，引学习热潮，称为邳州模式。
邳州再一次被全国瞩目，则是因今年1月7日发生的暴力征地致死人命案。
调查显示，这个百强县的背后，是大量耕地被违规占用的现实。邳州自从2007年被国土部点名批评后，去年再次被土地部门列入黑名单。
截至目前，邳州还有大量耕地、基本农田被违规征用。当地“卖地生财”主导的发展模式，让农田保护成为空谈。
□本报记者 涂重航 江苏徐州报道
苏北邳州市西郊彭湖村，一处工地目前处停工状态，半拉楼房上，覆盖着黑色伪装网。
1月15日，数名村民解释伪装网缘由：前段时间，国土部抽查邳州用地情况，村委会找来黑网遮挡建筑，并用稻草、玉米秆铺在水泥路上，扰乱遥感卫星。
去年10月，国土部曾对邳州150个疑问图斑进行抽查，合格率98%，顺利通过验收。
事过两月，1月7日，邳州运河镇河湾村发生征地血案，一名22岁村民在护地时被当场刺死。
调查发现，此类违法征地现象在邳州并非个例。在违法违规征地背后，邳州5年内扩城至50平方公里。去年邳州跻身全国百强县，经营城市、卖地生财的模式被称“邳州现象”。
威胁“沉湖”，暴力征地
村民王素梅说，丈夫被拉到湖边，要求立即签字，不签便沉湖
1月7日，邳州运河镇河湾村，村支书孙孝军涉嫌组织200多名社会人员暴力征地，护地的22岁村民李冬冬被当场刺死。
此事引发中央和江苏省领导关注，目前已有70多人归案。
记者1月在邳州的调查显示，强行征地、拆迁，已成当地常用工作方法。
1月15日，原运河镇坝头村村民说，他们村被划在邳州新城区范围后，去年10月接到通知要求限期拆迁。
诸多村民反映，镇政府组织村干部包户做工作，随后采用断电、打骂、将人强行拖走等方式，最终将全村“铲平”。
村民王素梅的丈夫谭运举去年10月12日因拒绝签字被打伤。1月18日，王素梅提供的视频显示，十多名男子在房间里踢打谭运举及其女儿，后又将谭拖到外面打昏。
王素梅说，丈夫住院期间，又被几人拉到湖边，要他立即签字，否则就沉湖，后来谭运举签了字。
采访中，仅坝头村向记者称被打伤住院的村民，有十多人。
在邳州西郊赵墩镇彭湖村，多人提到，2007年7月，村民王某之妻在地头阻拦征地，被殴打致死，镇上赔了60余万了事。目前王某已搬往外地。
1月15日，运河镇五杨村东边一片汪洋，冰水下，麦苗清晰可见。农田南边，邳州千岛湖公园正施工。村民称，镇政府去年11月底指使人引水淹了一万多亩农田。据运河镇徐塘办事处证实，这片农田原是无公害大米生产基地。
村民分析，引水淹地，一是为报建设项目时，称此地是低洼水淹荒废地，二是让村民在征地中打消指望。
去年，沙沟湖附近的八杨村村民向徐州市国土局投诉，政府开挖湖泊，占去1300多亩良田。徐州市国土局责成邳州查处。邳州国土局反馈意见称，有80多亩土地使用违法，已立案调查。但未对其他1000多亩农田情况进行说明。
1月15日，村民举报的地块上，大型吊车和挖掘机仍在开挖湖泊。
村庄拆迁，农民“上楼”
住进公寓的农民，认为自己成了“四不像”，补偿款未让他们踏实，有农民说没了土地心里慌
邳州新城开发，诸多的村子失去土地，一些村庄则被整村拆迁。
运河镇河湾村，在发生血案前，原来3000多亩耕地被占用2500多亩。运河镇李口村到2007年时，全部耕地被征完。
据运河镇、陈楼镇等几个镇的村民反映，镇上建工业园区占他们的农田，都是以租代征。价格多在每亩每年600元至1000元。
失去土地和村庄的农民，政府为他们建设了“农民公寓”。
坝头村整体拆迁，补偿款为每平方米500到800不等。他们可回购的农民公寓，每人标准是30平米，每平方米1300元。他们称，补偿款全部加起来都不够。
坝头村35岁女子徐传玲去年10月自杀。1月20日，徐的婆婆说，家里共11口人，原2处宅基地住房262平方米总共得补偿款30.7万，房子拆除后买不起公寓。徐传玲便是因此自杀。
1月29日，徐的公公王子元说，徐传玲死后，村里免费给了他们两套100平方米的住房，说是照顾孩子上学。不过让他们全家住进宾馆十天，不得对外联系。
1月13日，河湾村北部，“张村河湾农民公寓”已完工，楼与楼间隔不足十米，共有30多栋7层住宅。
村民们称，镇政府从半年前就开始让全镇干部包户做工作，动员张村和河湾村村民搬进公寓。而在坝头村东部，数十栋坝头农民公寓已建成，多数村民已搬入。
受访的坝头村民称很不适应，原来可以养猪养鸡，住进楼房后成了“四不像”。
部分青壮劳力外出打工了，打不了工的人闲在家里发慌———1月13日，河湾村村民薛银礼说，耕地是农民的命，没有土地后心里很慌。
多种方法规避政策
国土局人士透露，市政府不断修改土地规划，例如将基本农田改为耕地，耕地改为荒地
河湾村发生征地血案后，国土部南京督察局再次进驻邳州，调查违法征地等情况。
1月15日，邳州国土局一工作人员说，作为国土局干部，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有纰漏被抓到。
去年10月，邳州违法违规用地整治不力，曾受到南京督察局批评。2007年国土部向全国通报8起违法征地典型案例，邳州市排名第二。
从那时起，邳州市被江苏省国土厅列为违法用地重点地区。
不过邳州违法违规用地并未停止。
“领导压下来要我们拿用地指标，做不出来就官位不保。”邳州国土局一员工说，近年来，邳州国土局为用地指标而费尽脑筋。
根据《土地管理法》：征用基本农田、基本农田以外耕地超三十五公顷的、其他土地超七十公顷的，由国务院批准。征用上述以外土地，由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批准，并报国务院备案。
1月20日，这名工作人员称，邳州市近年来没有建设用地向国务院报批。
从该局公布文件看，邳州市历年来超过30公顷批文仅几次，其他多数批文中用地从十多公顷到数公顷不等。2007年、2008年获批的建设用地指标都不超50公顷。
同时，按《徐州土地利用总体规划》，1997年至2010年，邳州市建设占用耕地的总指标为2.76万亩，其中还包括兴修水利等国家重点工程1.56万亩，只1.2万亩可用于城建。
而在邳州新城区，已拉开近30平方公里的建设框架，多数占的农用地。
1月15日，邳州国土局内部人士透露，国家对耕地红线查得严，为此市政府每隔两年就修改土地利用总体规划，将基本农田保护区、耕地位置等不断调整，例如将基本农田改为耕地，耕地改为荒地等。
根据国家要求的占补平衡原则，占地后需补充相同数量和质量的耕地。邳州则在北部山区，利用山头、山坡、沟渠、滩涂“开发”农田，划成农业示范园。
邳州国土局内部人士透露，去年11月国土部门抽查时，邳州在炮车镇、运河镇等地，将基本农田和耕地拉上了围墙填上建筑垃圾，造成土地已是建设用地的假象，为今后再利用土地做储备。
当地村民说，今年11月，邳州市为迎接国土部抽查，曾以每天50元雇村民到千岛湖工地铺稻草和玉米秆，欺骗国土部遥感卫星。检查过后，又继续开工。
1月24日，邳州坝头村村民说，河湾村“1·7”血案后，运河镇政府又雇佣村民去铺稻草。
调查显示，用稻草、玉米秆甚至伪装网来躲避检查，在其他乡镇也存在。
1月13日，赵墩镇彭湖村村民说，去年11月份，自赵墩镇向南到议堂镇，多个村庄都雇了村民在水泥路上铺稻草，玉米秆，用黑网遮盖在建工地。
行政中心仿“中南海”
门前长安路，旁边“千岛湖”，院内是古韵小楼建筑群。该中心超出审批面积十倍
在征地的同时，邳州诞生了诸多标志性建筑。目前占地600余亩的邳州行政中心，被称为“邳州中南海”。
该中心2008年2月投入使用，目前大门旁只放了块“邳州市人民来访接待中心”的牌子，大门正中“为人民服务”的大字提醒着这是政府机关所在地。
园内坐落着大大小小楼堂馆所22座，里面有食堂、接待中心及领导人宿舍等独立小楼，均为汉风特色的建筑。
除市委、市政府两个部门外，建设局、财政局等每个部门也都有独立小楼。
内部人士介绍，因怕太招摇，政府及各部门的牌子都挂在里面。
与行政中心相配的有居住区，占地700亩，配套有学校及服务设施。
邳州千岛湖工程在行政中心后面，是邳州最大的湿地公园。行政中心西侧，则是沙沟湖农业示范园。内部人士介绍，整个沙沟湖地区今后要模仿北京的北海和南海建设。
行政中心门前的大道有六个车道外加两个应急车道，名为长安路。
因以上格局，邳州行政中心被当地人称为“邳州中南海”。
据了解，该行政中心工程由江苏金桥集团耗资1.5亿建成，赠送给邳州市政府使用；邳州市则让其无偿使用老县城内300多亩土地。
从审批文件看，该中心超出审批面积十倍。根据徐州市国土局2006年建设项目用地预审台账上显示，邳州行政服务中心项目预审占地4公顷(60亩)，建筑面积28000平方米，总投资6800万元。
1月21日，邳州市国土局一要求匿名的干部说，行政中心第一次报批用的市委市政府迁建项目用地，之后多批次都是“张冠李戴”骗取批文，还存在批少占多的情况。
在邳州行政中心完工前3个月，2007年11月22日，徐州市还曾下发文件，要求党政机关办公楼不得定位于城市标志性建筑，不得占用耕地。
该中心占用的是前沙沟村的责任田，“沙沟湖农业示范园”则占农田4000多亩。内部人士透露，2007年之前该园名为“沙沟湖湿地公园”，2007年受到国土部点名批评后，更名为“沙沟湖农业示范园”(性质为基本良田)。
不过，该园中，目前除人造景点及游乐设施外，无任何农作物。
据介绍，该“农业示范园”3个大门耗资1500万元，园中建成的“隆欣阁”高69米，已成邳州又一标志性建筑。
据邳州市政府网站报道，去年4月23日，李连玉曾深入该园区，对各游乐设施进行定点定位。当时园内一批游乐设施由客商投资兴建，包括自控飞机、空中飞椅等。
大兴城建以地生财
建好基础设施，造就黄金地段，提升土地价值，然后出让。据称3年内邳州地价翻了番
邳州市正建设的新城区，离旧城中心15公里左右。
据了解，邳州市委书记李连玉要求新城区打造统一形象，让建筑都成为邳州标志。
在行政中心周围，建设了万人体育馆、规划馆，新的邳州中学等。与行政中心相照应的，是艾山风景区的“如意大道”。
道边石鼓刻有“当朝一品”、“连中三元”等文字。这条大道以9999朵莲花瓣环绕，中间以莲花和如意为主要图饰延伸958米，邳州称其为世界最长汉白玉大道。邳州当地人则称其为“莲玉”大道。
这条大道被邳州人称之为十大建筑之一，耗资7000万元。
其他被列入十大工程的还有耗资3000万元的九龙山宾馆(当地人称“艾山行宫”)、耗资4000万元的“九龙喷泉”，据说喷水高度世界第一高。
李连玉在2006年时曾向媒体解释大兴城建的目的，其中主要是经营城市，“以地生财”。
由政府垄断土地一级市场，对经营性建设用地全部市场化运作，优先建设好周围基础设施，造就了黄金地段，提升土地价值后，挂牌出让。
目前在新区内，有8所学校以及其他的建筑在修建。邳州市政府网站上称，此举是拉动新区发展、聚集新区人气的重要举措。
与大量项目建设呼应，邳州房价三年内翻了一番，地价翻了一番。一名浙商说，以前邳州40万一亩的地现在需100多万。
在2006年上半年邳州市国土资源局拍卖会上，坝头村500亩地被富贵鸟集团摘牌，六保河东300亩地、李口村全部600多亩耕地，都以37万元每亩卖出。
如今，这些耕地上，都已建成住宅小区。目前小区均价2800元每平方米，位置好的户型，售价4000多元。
截至2006年，邳州共挂牌出让土地36宗，成交金额4.62亿元。另据公开消息，邳州市2006年土地拍卖收益6亿多元，2007年突破8亿。
据2005年的数据显示，邳州城建对GDP增长贡献率达14.4%。
铁腕政策强力扩张
完不成工作就换人，官员几乎每半年轮换一次，市委书记的铁腕在当地很有名
据媒体报道，邳州市近年来经济增速连居苏北之冠。去年7月，邳州首次名列全国百强县(市)名单，被称为“邳州速度”。
创造邳州速度的，是被称为铁腕书记的李连玉。他2001年任邳州市长，次年起任市委书记至今。
2001年，邳州城区面积19平方公里。当年，李连玉提出“五年再造一个邳州城”的目标。
邳州聘请了来自清华大学、东南大学等国内外的名家大师，编制了新区发展规划。
之后，邳州走上经营城市、以地生财之路。“城建出生产力”、“城市建设也是经济建设”目前仍是邳州的宣传口号。
5年内，邳州500多项重点工程动工，并建设有大量开发区。2001年起，邳州市开建经济开发区，五年后形成一主七副格局：主园区位于城北徐塘办事处境内，其他分别分布在七个镇。
“镇镇都有工业园。”1月18日，邳州市政府内部人士称，各乡镇也都参照了建新城区又建经济开发区的模式，开发工业园区。
到2007年，李连玉宣布“五年再造一个邳州城”目标实现，城区面积扩大到50平方公里。
当地官员认为，这样的建设速度，与李连玉的铁腕政策密切相关。
邳州政界流传，李连玉要求机关干部，每天工作16小时，不想干就走。他交代的工作如完成不了，会立刻换人。
有一次，一个医院院长被问到项目为何迟迟未动工，他答复没钱。李连玉说：“你没钱就下去，我找能弄到钱的人来。”
据了解，邳州市的官员几乎每隔半年就轮换一次。
1月13日，邳州市委一工作人员说，市委每周召开常委会，李连玉会将具体工作直接安排到四套班子领导和部门负责人，这被称为“一个声音喊到底”。
当地官员认为，李连玉的施政风格也影响着下面乡镇领导。运河镇原党委书记娄从瑞，被称为“李连玉第二”。
2007年，运河镇河湾村支书李培增因“征地不力”被娄从瑞免职，换上了孙孝军。今年1月7日，正是孙孝军涉嫌组织人暴力征地，发生了命案。事发后，娄被免职。
邳州的扩城运动，目前仍在进行。
“企业”长草扩城继续
一工业园只开工不到3月，政府雇农民在厂区充工人应对检查，在当地成为笑谈
邳州还要进一步扩大。
在2007年扩大到50平方公里后，李连玉说，下一步，将进一步拉开98平方公里的城市框架。邳州市政府文件显示：全市城市规划区共331平方公里。
邳州市一老干部说，每年年初，邳州市政府都会成立十多个“招商局”，到全国各地招商引资。但引来的“凤凰”聊聊可数，并多以化工、焦化企业为主。
1月15日，沿着徐连一级路、官湖工业园、炮车工业园、运河镇业园近40公里范围内，各类型厂房鳞次栉比，真正开工的不足一成。
多数厂区拉了院墙，大门都未修，里面长满荒草。有的建了厂房，但里面没设备。有些空旷厂房内，村民进去放牲口，或种起蔬菜。
据《徐州日报》2006年8月13日报道，投资2.6亿元的金凤凰家具工业园项目占地1100亩，目前园内芳草萋萋。
1月16日，官湖镇村民说，该工业园实际开工不足3月，以前上级来检查，市里就雇他们穿上工作服充工人，成为当地笑柄。
邳州国土局内部人士称，这些买厂房的企业，多数是为低价“圈地”，等过两年地价上涨再倒卖。
就违规征地情况，1月13日，邳州国土局办公室人员冷冰称，他只知“1·7”血案事件那片耕地未提请预审，其他一概不知。再问，冷冰称主管领导和业务科室人员全部去南京开会了。记者此后多次联系采访邳州市委、市政府领导，未果。
据公开报道，2003年以来，邳州主要经济指标在江苏省的排位连年攀升，“综合实力”跃入苏北最前列。
去年，邳州入选“百强县”后，一时间，全国掀起了学习和研究“邳州现象”的热潮。据报道，全国有20多个省的300多个县市先后到邳州取过经。
邳州市国土局一内部人人士对此不乐观。他说大量项目占用耕地是“断子绝孙的工程”，他认为那些被占的良田，以后还会复耕。(新京报 涂重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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