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政,一路走好
(郭政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人,我和他一样,但想让他走得有点尊严)
社区门口东面墙上有一个宣传栏,政府通告、社区通知、招聘启事、租赁房屋、寻物启事、讣告等,谁有什么公告的事都可以往上贴,有时贴不下,就贴在栏外的墙上,花花绿绿的,很是抢眼,所以,这面墙成了社区读看率最高的媒体。
今天早上锻炼回来,习惯地扭头看宣传栏,一张白纸黑字的讣告抢入眼帘。仔细看来死去的人居然是郭政。这家伙才52岁,怎么就死了呢?这时有几个原来的工友也围上来看,听到我的惊讶自问,就对我说:“他得了骨癌,死前就剩下皮包骨了,非常痛苦。”我唏嘘不止。
回到家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死者的音容笑貌,老在眼前出现。
我是二十多年前认识郭政的,那时我在企业当企业报的编辑。我们企业的报纸是周报,人不多,只有四个人,所以,刊发的稿件多是各车间通讯员写的。那天我刚上班,正在整理桌面上的文稿,一个年轻小伙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谁是编辑?我来送稿。”我扭头看去,他个子不高,有1.7米的样子,方形脸,眼睛扑闪着亮光,上身着蓝色中山装,下身是一条褪了色的军绿裤,翻毛牛皮鞋。
“给我吧!”
“你是?”
“我是编辑,我叫何边树。”
啊!你就是何边树?”他好像是第一次认得我;“我叫郭政,行政福利处的,炊事员。”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我:“给咱改改,学着写的。”
说完,他就出门走了。他走得很急,好像还有什么事在等着他似地。
他的稿子是一篇小通讯,写的是炊事员们如何想方设法提高饭菜质量品种,叫一线工人吃饱吃好。文笔较为生涩,还有几个常见的错别字。由于他是第一次给我们写稿,我就认真地编发了。
谁知道,他的稿子见报后,激发了他写作热情,陆陆续续地给我们写了好几篇稿子。渐渐地他对新闻的敏感性、写作能力提高了很多,后来我们发展他为通讯员,再后来他成了我们的特约通讯员。他除了写行政福利处的事,也写一线工人的事。
那时候是改革开放初期,工人在企业里的政治地位还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生产积极性很高,企业活力十足,干群关系也比较好,书记、厂长经常在车间里和工人一起干活,完了一起在职工食堂吃饭,许多领导关心群众的事情就发生在食堂里,这样就给郭政提供了很多写作的素材。
有一天,郭政送给我一篇稿子,题目是:书记要吃面条。稿子的大意是,有一天,已过午饭时间,书记满身油污来到食堂。和平常一样,他特意给书记多打了饭菜,谁知书记说,给我下两碗面条,快点!很快,面条下好了,书记端着面条就匆匆地走了。他感到纳闷,就尾随书记来到车间。车间正在检修,到处是拆下来的设备。书记走到休息室,将两碗面条递给了正在躺着休息的一位老师傅。经问,这位老师傅连续干了十二小时,累晕了。
“好!”我看完稿子发出了由衷的称赞。
接着,我又把送给别的编辑看,都认为抓得好,写的好。当期,我就编发了这篇稿子。后来这篇稿子被评为“一等奖”。
就这样,郭政成了我们编辑部的好朋友,有时候,我们也在在地摊上喝个小酒,关系处的很好。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我们企业进行了改制,工厂改成了公司,领导班子换了届,书记改称董事长,厂长改叫总经理,机关各部门也相应改成新名称,似乎一下子进入到了现代化。各车间没有多大变化,工人干得还是热火朝天,每月任务还是超额完成,可是,从财务报表上看,企业是月月亏损,大家都很纳闷。郭政来编辑部送稿时,我们就问他下面的情况,他说,你们到废料场看看就知道了,那进的都是啥子料呀!一车皮废钢,石头、土块占了三分之一。”
“那吃饭的工人们咋说?”
“败家子,败家子!这样下去,早晚得完蛋!”
我让他小声点。
后来,郭政的稿子很少有了。再后来,他调到了废钢处办公室,据说是因为他能写稿子。可是,他到废钢处后,却很少有报道写来。见面听他说的最多的话是:“看不下去了,看不下去了。”
转眼到了1998年初夏,公司开始减员增效,郭政和我一样,被当成文化低、素质差、能力不够、老弱病残多余人员下岗了。
那天,我们见面时,他看着我直笑,我问:“你笑什么?”他说:“你也不是‘精英’嘛!”我说:“我哪里是!啥经理的儿媳,啥经理的侄子,还有处长的媳妇、小姨子等,凡是与台上沾亲带故的才是精英!”“唉!这能减员增效?这叫癌症自残胳膊腿,死的更快些。”
我们企业不幸被他言中,苟延残喘两年后宣布破产,企业里工人大部下岗,只有少数被安排到私企上班。(企业优质资产转给一家私企经营,中间有一个国企接手短期过度)
我和郭政下岗后,我到外面打工,他也到外面打工,每天早出晚归,见面的机会很少。下岗后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后我的一个同事郭强的追悼会上。(郭强生前与我一起,也是个编辑。我们一起下岗后,妻子与他离婚,他到海南打工。一个深夜,他骑摩托下班,路过街口,被撞成脑残。治病一年,花完父母积蓄,并发症死亡。)
“最近咋样?”我问。
“能咋样!我们就像亡国奴。到国有企业是编外临时工,工资待遇少一半。到私企,我们成了最好的剥削对象,敲骨吸髓。”郭政一脸无奈:“咱厂的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背井离乡,都难呀!唉!”原先那个富有才情朝气的郭政不见了。
后来,我在一条繁华的街上看见郭政在买卤猪肉,我和他一打招呼,他就拉住我坐在路边一个小摊上,弄了一盘肉,掂了一捆啤酒,喝开了。
“啥样?”我问。
“自己干,挣多挣少,图个自由。”他说。
“还写东西不?”
“还写个球呀!过日子要紧。”
“也是,也是。”
“你呢?我在电视上见过你的名字。”他问。
我下岗后,先到一个集贸市场管理办公室打工,后来又到一个媒体打工,命运雷同,比郭政稍好一点:“地位低下,工资不高,还算稳定。心态放的不能再低了,“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常想云飞明灭事,总寄水起故园情。”
那天,我喝多了,不知道对他乱七八糟还说了些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郭政,直到今天看到郭政的讣告。
郭政的讣告上写着:“凡参加为郭政送行的人,请于5月6日在社区门口等车。”
郭政,我可能去不了,就以此篇小文,为你送行吧!
郭政,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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