捶堰塍
四川土改一成功,互助组就开通。一九五二年冬闲,资阳县明阳乡敲钟村瓦窑湾互助组翻身农民遵照毛主席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三日“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伟大教导,在湾里小盆地开挖五亩堰塘,外堰最深没顶,内堰丰水齐颈。四方竹子、黄荆、桤木、桉树、千丈、榆树盘根错节,保护堤埂。清理四面集雨沟渠,春水盈盈,上边堰波光潋滟,全湾人解除了千年缺水、抬狗求雨之苦,捡起一块块薄石片,贴近水面用力一挥,几十个波浪漩连珠荡漾,醉煞了一湾人,乐腾了点水雀。
我其生也晚,没有在开挖堰塘时掘土提泥,老辈子眉飞色舞说起创业史,直令小儿好生艳羡。我其生也早,正赶上各业大丰收,全湾狂欢节。腊月间水枯,堰塘被放干,生产队先捉鲤鱼、鲫鱼、草鱼、鲢鱼、青鱼分给社员做年货,蚌、马虾、米虾、乌龟、团鱼、螺蛳、泥鳅、黄鳝、肥鲹、麻秆鲹、万年鲹、船钉子、茅叶子、水笆茅这些微型杂鱼听任社员自取,男女老幼凭借笊、桶、瓢、盆、碗、钵、罾、网兜、弲篼、箩篼、淘篼、米筛、隔筛、簸箕、撮箕、筲箕、虾筢、笆篓、扁背篼,抓起什么用什么,情急之下狗皮一脱,把衣袖口、裤脚口一扎就是褡裢,扛在肩上,陷入淤泥乱摸乱捏,那扁塌塌、圆豁豁的鲐巴儿鱼误称菜板儿鱼,也不管它大小美丑,但凡沾了腥膻的,捞进器皿装起来再说聊斋,寒冬腊月泡它几小时,一个二个浸水皮肤白洼洼的皱巴巴的,牙齿直打磕磕,有些人不禁冷,清鼻涕吊起三尺长,很响地吸入鼻腔,一忽儿不经意,鼻龙口襶出逃,啪嗒一声给迷昏头的鲐巴儿鱼肚脐眼儿上盖个章——印度,一不小心就出国,老年家长站在堰塍上充当边防军,磅礴舐犊之情高喊孙儿、末儿、存儿快上岸,冷起病多的都搞出来了!末儿,曾孙;存儿,晜孙。他们这些小崽子,吸瘪了衰年全部的怜爱。能见鱼捉光了,以毫米计的小鱼虾总要漏网,来春又打鱼苗放进去,岁岁有鳞甲,年年多余庆。
收拾了水面动物,再破获地下植物。队长带领壮劳力抠藕,觉得差不多了,一声令下,全员躁动,只要你不怕冷不怕脏,尽管挣扎泥淖,在半干状态的烂泥中摸索,抠出断截子藕、藕节巴、藕肠子,运气来登了,枯荷旁好几个鹅鸭蛋,塘底泥刨出比胖大姐玉臂还圆润的整根藕,三四尺长,捏在手里闪悠悠,乐呵呵,浑不知寒气为何物。藕芽孢带出泥又喂回去,这是来年红花白莲、白花脆藕的本钱啊,都是自己生产队劳动果实,没有谁肯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一个个自觉自愿保持水底、水面、水上立体农副渔业发展后劲,一个哈哈接着一个哈哈,笑声不断纤,岂止情相连、岂止藕相连、岂止鱼尾相连、岂止水禽相连呢。
每隔几年,趁水枯检修堰塘,全体劳动力投工,学前儿童、中小学生不招自来,心甘情愿效力堰务,你挖泥,我提土,他挑沙,清除塘底污物、杂质淤积层,保持足够容积。每年山洪季节,暴风雨前,无分大人小孩,麻子打哈欠——全体动员,拿起锄头来到堰塍,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捶固堰塍表土,防范溃决成灾。
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二年,筑起三座水库。修建明阳水库,妈妈给生产队库工做饭,在就近农家煮熟了,两个木甑子搬进大箩篼挑到工地,我也去投劳,人虽小,干劲大,公社指挥部高音喇叭一广播,人欢马叫,个个争先,不遗余力。开挖一块悬垂磐石表土时,族里一个青年被塌方压死,老师主持扎花圈,我爬上柏树折取柏桠,用竹篾条糊白纸,中央大书一个奠字,左右垂纸条:“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花圈从学校抬回生产队保管室,停灵致哀。清大老祖娘闻讯跑出竹林,在堰塍倒地大恸,纂纂儿⻊反散,银簪子滚落,映照虽老仍青的长发,她披头散发,两手捶地:“幺哇儿哪,你个短命娃娃,朗楷浪门不小心?全世界人民都不死,单单收了我那短命娃!”朗楷浪门,怎么那样。
一九七八年,胡耀邦唆使新闻界痛批大寨。来年春,邓小平在政治局会议上说报纸不要再骂大寨了嘛,你再骂,没人搞农田基本建设了。果然,生产队改土专业队无疾而终,披蓑衣、戴斗篷维护水利设施的动人情景销声匿迹。上边堰犹如弃妇,承包给社员搞养殖,再不清淤淘底、捶固堰塍,宽厚的堰塍垮塌近半;插秧季节,五十亩稻田急需用水,水放到一定程度,承包养殖户就闸水自保,稻渔对抗。跨世纪,堰塍更薄,库容减半,夏日水浅鱼多,缺氧群死,高温腐化,欲哭无泪。堰角被邻居填土耕种,容积侵蚀,无人追究。土地分户经营,莲藕再也没有栽活过,水面鹅鸭绝迹。再不复兴堰务,哪天淤泥潮平,上边堰就从敲钟村地图上抹去,比掐死一只臭虫还容易。
共初三十年,全国建成大中小水库八万六千二百六十八座;改革三十年,修各类水库八百二十七座,多是毛泽东时代动工。一九六八年春,老家刻《合意渠题壁》:“水为农命脉,建设日日新。唯望毛主席,永远放光明。”中国而今水旱无时,九州各地告急;我不禁想起捶堰塍的光景,上边堰太小,再小也映赤县天,再枯也满震旦月,它不在八万水库之列,却饱含六亿神州尧舜一样的大德深情。
二〇一〇年七月二十三日庚寅大暑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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