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之际,《中国作家》杂志和作家出版社,隆重推出了一部优秀报告文学——铁流和徐锦庚两位作家,历时三载写成的《中国民办教育调查》。在我看来,这既是一部文学著作,也是一部教育学著作。文学和教育,在当下的中国语境中,有一个共同点,一提到这两个领域,往往群情激愤,社会各界都有无穷的意见要提。但可惜这些意见又多是老生常谈,我几乎在各个场合,都听到对我所跨的这两个领域慷慨激昂的批判。但这些批判的立场和路径,实事求是的说,多数是不靠谱的,是盲人摸象甚至以讹传讹的。这是两个看上去跟每个人的生活有关,实际上却很难全面了解和深入体验的领域。
今天文学的问题也好,教育的问题也好,确实多如牛毛。但有一个新的问题是大家激愤之余不曾留心的,或者说正是在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批判声中自然产生的,那就是指挥棒太多了。例如我们过去说“高考是教学的指挥棒”,但现在的新问题是,高考本身被千万个指挥棒指挥着。那么多人都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大谈高考,仿佛人人都是叶圣陶、陶行知和苏霍姆林斯基。媒体上天天都有对教育的报道,以负面性的居多,这些报道多数是人云亦云、不可轻信的,是不符合教育的实际情况的。如此局面之下,我觉得扎扎实实地做一些调查,乃眼前第一需要。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看到了明明白白写着“调查”二字这样一本书。先不论其文学水平如何,对教育的把握如何,此书的态度是当下非常需要的!我差不多每周都接到这个媒体那个媒体关于教育的采访,动不动就是:“孔老师,为什么中学教材去掉了鲁迅的课文?”我反问:“谁告诉你的?你自己花一百多块钱买一套教材看看,哪个课本去掉鲁迅的课文了?你看看就会知道,不但没有去掉,可能反而增加了!”然而全国都在闹腾这件事,三人成虎,说鲁迅的课文被减少了,甚至说被金庸的小说代替了。我们每天就活在这些似乎并无恶意的谣言中,所以说实地调查是非常重要的。
我现在看硕士生博士生的论文,很喜欢看到题目带“调查”二字的。过去的论文多喜欢“论”什么什么,一上来就“论中国二十世纪美学”,“论浪漫主义在东方的传播”,很吓人,一个一个都是包打天下的“公知范儿”。现在中国更需要一个一个扎实的调查和报告。半个月前,《中国作家》的评论家朱竞女士给我发来电子稿,说孔和尚在教育界混了多年,可能有点自己的感触。但朱竞女士可能不知道,孔和尚对“民办教育”尤其情有独钟!这并不仅仅因为我的老祖宗孔夫子是中国第一位“民办教师”,更是因为我自己跟民办教育这一行,从民办幼儿园到民办大学,都接触甚多。我给数家民办中学当过顾问,给数家民办高校当客座教授,这样做并非为了可以多挣一点钱,而是我对民办教育怀着一种战略性的思考。小平同志生前指出,改革开放以来最大的失误是教育。他这是全面评价的讲,从整体上讲。而从我这样一个教育工的视角来看,我自身本来是新中国教育的受惠者,是直到我当了老师之后,才发现我们的教育开始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我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当了三年中学教师,现在依然和中学、和高考、和许许多多教育考试部门,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根据我的观察和思考,当下中国的教育问题,可以概括为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是基础教育的应试化,第二是高等教育的培训化,第三是社会教育的时尚化,第四是学术研究的项目化。
这个“四化”,彻底毁坏了中华教育。我国目前的教育体制是来源于西方的,中国古代不是这种教学体制。今天的大学中学小学,动用了中华文化中最好听的概念,用了“大学”和“小学”这样神圣的词汇来翻译这种体制。从一百多年前开始建立的这种分科教育、职业培训体制,有其自身不可磨灭的优点,它特别是针对着中华民族救亡的时代需求的。以前的传统教育不重视职业培训、不重视分科教育,这么搞下去清朝要灭亡,所以要引入西方体制。这个体制在现代化历程中发挥了很强大的作用,使我们救了国,培训出了各个领域的人才。但是这一百多年来,我们忽略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人的整体性、人的神圣性。我们常常为了术而忘了道,为了国而忘了人。
从孔夫子和苏格拉底那个年代开始,人类的教育本来是为了“人”而不是为了“国”,人应该放在国的前面。用鲁迅先生的话说,人立起来之后,“沙聚之邦,转为人国”。人不立,国家再有钱、再强大,也是没用的,这个国很快就会覆灭。而今天我们看到西方的教育,也开始转身去学中国的古代,也就是说要培养全面的人才。当我们去认真思考中国传统教育的精华、毛泽东教育思想的精华,以及当前欧美、东亚等其他国家教育的精华时,会发现其间存在着高度的一致性,这个一致性就是:“学以致用,学以成人”。而中国的教育现状,却是从中央政府到老百姓都在批评、都在诟病的,是“既无用,又非人”。此处只是概括,相信读者可以举出无穷无尽的例子。
那么希望何在?尖锐的批判之后,我们不赞成以愤青的态度,把百分之百的教育都否定掉了。本人在重点大学当着教授,体会到公办教育也在进步,但是进步的过程中伴随着倒退,伴随着许多难以摆脱的弊端。有些弊端可以说积重难返,甚至有些弊端还在歧路上继续狂奔。作为一个学者,感受最深刻的,就是高举着“普世价值”旗号的量化管理,把学校当成工厂和公司。北大的李零教授有篇著名文章《大学不是养鸡场》,讲得深入浅出。现在把知识分子都当成公鸡母鸡,严格检查每天打不打鸣、下不下蛋,按照每年每月下多少蛋来制作排行榜。许多人都记得“钱学森之问”,即当前为什么培养不出大师。钱学森他们那代人为什么能有大成就?为什么工人农民当中都能产生发明创造的大师?原因之一是,当年没有这种完全违背管理学精髓的“量化管理”。如果当年有“量化管理”,要求他们每月写出几篇论文、每年卖出几十个文凭,中国就不会有两弹一星,不会有大庆油田胜利油田,不会有成昆铁路南京长江大桥,不会有杂交水稻和万吨轮,不会有世界上第一例人造生命——人工胰岛素的合成。他们可以把一生的智慧拆分成一百篇论文,去换职称、换汽车、换房子。
幸亏那个时代没有非人的量化管理,而今天的大学已然“鸡场化”了。我见过不少高校的领导,他们也是很头疼,本来当校长的应该致力于成为教育家,而现在的校长,每天要忙着去统计和管理那些垃圾数字,忙着去给学校跑钱跑项目跑学位点,累得疲惫不堪还要挨骂受辱,他们既痛苦又无奈。现在某些地方已经发展到,连幼儿园的老师也要写论文,连当一个城管也要考英语。表面看上去欣欣向荣,论文如海,博士成堆,一片繁荣,但我们拍拍良心应该承认,这都是假象。真相是实际的人才少了,素质低了。从教育经费来说,多年来我们一致呼吁提高教育投入比例。中国终于摆脱了全球倒数的耻辱,比例增长到了世界平均数。但是我要问:教育经费达到GDP的4%的时候,我们的教育成就,真的超过了以前2.5%的时候吗?过去我们是不给钱、没有钱,现在是有了钱,乱花钱。这些钱怎么使用?往往是为了吸引眼球使用的。教师学者的基本收入很低,然后用项目课题去捆绑和误导他们,造成科研浮夸和大量的弄虚作假。科研教学每况愈下,教师收入也严重两极分化。学生方面也一样被分科、量化和评奖所害。例如两个学生写了同一研究方向的博士论文,一个评为全国优秀博士论文,奖励他50万,轰动全校;另一个学生一分钱没有,这两篇论文的差距是50万吗?这是做学问还是作秀?这是发展教育还是摧毁教育?当然我觉得公办教育还要在公办的体制内去进行改革,但是我认为短期内全面改观的希望不大。
当把目光移向“希望的田野”,我在民办教育那里发现了一缕曙光。因为民办体制,相对比较灵活,不用也不必事事都听教育部的听媒体的。比如广东一位民营企业家办了一所学校,在学校旁边盖了一座孔庙,请我去给这孔庙写碑文。他的学校就努力培养全面发展型人才,同时高考成绩也非常好。那里有一些在世俗看来属于封建迷信的观念,在公办大学里不可能实行的。有一年校长和学生都去孔子像前祈祷,祈祷今年本校考上一个北大的一个清华的,这在世人看来有点滑稽,可是这一祈祷,真的当年就考上一个北大一个清华的。这是公办学校不能宣传的,只有民办学校可以堂而皇之进行。我又一次想到鲁迅先生说的“迷信可存”,我们绝不能举着科学的旗号去杀人,把什么解释不清的东西都打成迷信。清明节很多民众要烧纸要上坟,这算不算迷信?国家应该严令取缔吗?
我在观察思考过程中,也发现有很多民办院校,最后又走到赚钱牟利的路子上去了,这个我也体谅人家。比如说是搞房地产的、开煤矿的赚了钱,现在想干文化,本来是做好事,干着干着,他们觉得还是原来的路子比较熟,干着干着还是归于赚钱,忘了自己的初衷和人生的根本。我觉得要把两个思路结合起来,古人说“学而优则仕”,我现在号召“商而优则学”。
怎么学?我们先要看看北大清华这些学校有什么弊端?它们培养的学生为什么一茬不如一茬?我们对学生不好公开这样讲,不过老师内部很多人是这样认为的,说90年代的不如80年代的,现在的不如90年代的。我就对我的博士生说,你不要以为你是博士,会写论文不代表你有真学问,你只相当于20年前的本科,你还不见得有那个本科生强。现在的学生获得文凭比以前容易多了,可是从就业上看,却是这么的难。我一方面很同情他们,另一方面在想,我们需要做些什么改变?中国现在真的是需要培养精英,这个“精英”不是贬义的,不是被失望的民众调侃的那个伪精英,而是真正的复合型人才,是真正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大写的“人”。重庆有个移通学院,在我的赞赏和“怂恿”下,内部成立了一个精英学院。那些“三本学生”本来很自卑,但是我去跟学生交流说,不必自卑,高考之前你们和北大学生是有差距的,高考之后,大家重新站在一个起跑线上。现在是信息发达社会,北大学生能看的书,你一样能看;他能接触的资料,你一样能接触;我是北大教授,可以来给你们讲课,还可以请别的老师来给你们讲课。大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现在就看你自己有没有志气。我们的学院就要有自己的独特机制,比如这个学院不雇任何后勤人员,所有的做饭保卫、打扫卫生的事情,都由学生自己来进行。早上起来练武术,太极拳形意拳。从生活自理开始,然后打通学科,有专业而不限于专业,每人要有一技之长,同时要有一个广阔的知识覆盖面。我相信通过这样的机制,将来就能培养出人们所羡慕的什么西南联大那样的学生。都说西南联大不够条件,什么条件啊?朱自清当年上课的时候,穿的衣服好像麻袋片改的,人家照样出大师嘛。我觉得利用当下比较混乱的局面,由乱到治,利用民办高校本身一些自由的机制,从中能够成长出中国新一代教育家,也能够培养出新一代知识精英。
我的博客叫“东博书院”,有人问我为什么叫书院?我说书院是中国传统教育机构,它和今天的大学是互补的。大学的作用我们不能否定,大学就是标准化生产人才,从流水线上哗哗下来,下来就能打工——当然现在打工技能也越来越差了,资本家越来越不满意了。而书院是培养全面的人,培育人的灵魂。书院是不包分配不管打工的,但它的学生工作是好找的。孔子对学生从来不包分配,孔子的学生,各国诸侯抢着要,这就是因为他的学生是全面的而又有特长的人才。本人在各方“怂恿”鼓励之下,也有个小小的愿望,就是将“东博书院”实体化,目前正在勾挂三方来谈判,期望办成一个我理念中的打通古今、打通中西的新式学府。所以读到铁流和徐锦庚二位写的《中国民办教育调查》,我觉得这代表了主流文化界对民办教育的正视,是一个很好的开端,我希望继续写下去,做下去。中国那么多的民办院校,除了赫赫有名的山东英才学院之外,书中写的西安翻译学院我也非常佩服。我在民办高校做讲座,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西翻”那次,从提问和交流中,感觉学生素质很高,也很佩服创始院长丁祖诒这个人。如果本人也参与到民办教育的实践中去,那就更要感谢二位作家的辛苦调查和真诚写作。面对全国亿万学生和家长迷惘的目光,孔和尚最后再说一句:“民办教育,中国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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