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岗的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岁,女儿那时刚上幼儿园。一家三口日子虽说过得紧巴可也说得过去。必定丈夫所在的那个企业光景好歹还能继续维持下去,再说她打小就学会了料理家里的生活的本领。由于母亲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就因病离开了她和弟弟妹妹三人,无奈她只得停止了学业,跟父亲一起承担起这个处在十字路口的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使得她比一般同龄人更善于把日子过得有条理些。
和丈夫结婚的时候,她两人的工资收入加在一起也算是赶得上那时候中等家庭的收入,除去自己家里的正常开支外,时常还能替补下丈夫家里的短缺和自己娘家的弟妹们上学所需。可自从企业改制以后,厂里的领导们都成了股份的拥有者,他们这些一般工人的名字就一批批出现在厂里下岗人员的名单上。直到有一天她那颗一直悬得老高的战战兢兢的心终于被又一张下岗人员名单扯得快要破碎的时候,她家从前还算可以的日子也就开始像走在坡顶突然松了手的拉车一样,慢慢就向沟底滑了下去。
不幸有时候不会因为你家里困难就会绕道而去,它偏偏像是黄鼠狼咬病鸭子那样会降临到你家。女儿小幼儿园的时候,丈夫那个厂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也成了和自己一样的下岗大军中的一员。这下再不想出路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于是他们就尝试着自己创业走出困境。先开小食堂,由于所处的位置偏僻,再加上没有经营经验,很快就撑不下去关了门。接着搞服装生意,可那时候自由市场卖衣服的人家早已赚足了钱改了行干别的更赚钱的生意了,他们又白忙忙呼呼地赶了个晚集,不赚反配。没办法丈夫最后就去给别人家打工,她守在家里照看女儿。可丈夫却受不了人家的黑眼白眼,最后竟然因一件小事竟和老板打了起来,这下不仅被辞了工还被罚了款又送到看守所拘留了半月。她不止一次劝丈夫人在屋檐下总得低低头,可丈夫那牛脾气哪里听得进去这些。于是就干脆破罐子破摔,啥也不干了。不久就喝上了酒,来上了赌,再到后来在外面受了气就回来发泄在她和女儿身上。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了,她就坚决和丈夫离了婚。
女儿当然跟了她,她知道丈夫那样子也顾不了女儿。离了婚后的她一没有任何特长,二没有一点再创业的资金,没办法她就只好整天满城里东走西看,哪里有出力气的活只要答应叫做她就去拼命地干。至于工钱多少她从来就不计较,因为她不敢计较也计较不起。她害怕的是像自己这样没有啥技能的人一旦连出力气活都没人让干了,那母女俩的生活就真是走到了绝路上。于是不管给谁家干什么活她从来都不管轻重多少是脏是干净,只是一个劲儿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做好,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不要让人家用她的人家说她耍奸偷懒,辞了她所干的活。
这样她和女儿不知咋着熬过了五六年。女儿如今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这些年她从来没有给自己添置一件衣服,也从来没有到任何饭馆里吃过一次饭,她更不知道这个城市里那些豪华气派的高楼大厦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都是那些人经常在里面出出进进的,更不知道人家在里面都整天做些什么。一年里除去过年和几个主要节日,她不记得自己吃过几回肉,因此菜市场里各种肉的价钱她都一无所知。她常常感到深深地愧疚,觉得对不起女儿,为啥生在自己这样的穷家里,享受不到人家有钱人家孩子吃香的哈辣的穿光的的幸福。女儿有时候回到家里不知多少次带着说不出的羡慕口气向她讲述着自己的同学们,谁今天穿了一件什么特好看的新衣服,明天又买了什么样特好看的书或者玩具,后天谁又说星期天和爸爸妈妈一起到什么地方去游玩,在公园里坐了什么样特好玩的车,玩了什么样的电动玩具,再不就是到什么宾馆里吃到了什么山珍与海味。女儿越是说得眉飞色舞,她的心里就越发像刀子割般的疼痛。她觉得自己特无能,她觉得自己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更不应该拥有女儿担当母亲的角色,因为自己不配享受这份人生的幸福。
今天又是星期天,她一大早就起了床做好了早饭,昨天她已经答应去给一家正在盖房子的人家帮俩月忙,专门负责做饭烧水。为了不耽误人家的活儿她急急忙忙胡乱吃了一点后把女儿的早饭和午饭盖在锅里,然后轻轻走到里屋床边晃醒了女儿。女儿显然还没睡好,极不情愿地张开眼睛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听完她嘱咐的话后,便又闭上眼睛睡着了。这些年女儿早已习惯了她这个当妈的经常不在家的日子,她也没有什么过于担心的地方,于是就赶往自己揽了活的那户人家。
这俩月的活虽然说又忙又累,可也不知不觉又过去了。转眼到了农历八月间,女儿的生日就在八月初六。她一直在萦记着也该给女儿添置两件像样的衣服了,总不能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一直穿着那身两年前买的早已小得不能再穿的衣服了。女儿生日那天,她带上了家里全部积蓄一百二十块钱,心里想今天女儿说要啥衣服只要不超出圈儿就尽量满足她。大的商店是从来不能去的,她知道自己根本买不起那里面的衣服,于是就来到了步行街的自由市场里,拉着女儿到处转悠。看看这件问问那件,总觉得价格都是那么高。眼看太阳已经到头顶了,女儿也有点累了,就催促她赶紧买了回家。于是她也用力眨了眨已经有点发花的眼睛,晃了晃也有点发蒙的头,不再转悠了,在征求了女儿的意见之后她便买下了一身稍大一点保证女儿能穿上三两年的衣服。付钱的时候,她心里猛一抽紧,天啊,两件衣服竟然一百零八块钱!已经说了要买,况且女儿已经喜滋滋地把装好袋的衣服拎在了手里,她只好强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把钱付了。
好长时间没尝过腥荤了,剩下的钱也该在孩子过生的日子里给这个可怜的孩子割点肉改改胃口吧。回去的路上她特意来到了菜市场,她知道牛羊肉都特别贵,这点钱能割一斤猪肉吧?于是她便走到猪肉摊前没问价钱就对卖肉人说割一斤猪肉吧。那个卖肉的女人肥嘟嘟的,一举一动都似乎在炫耀着自己那浑身乱颤的肥肉似的。那女人带着很不屑一顾的语气连正眼都没有看她们娘俩一下就说十七块钱。她像突然间猛地被蝎子蛰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拎在手里的肉放在了肉案上,嘴巴张得老大,呆滞了半天,才乍然像从梦中醒了过来。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我忘了带钱了。于是拉起女儿急忙扭过身子就往回走。她清楚听到身后传来那卖肉女人从鼻子里发出的一种声音和一句叫骂。女儿似乎极不情愿地被她拉着,可怜巴巴地不时扭着头看着那又被她放在肉案上的肉,眼泪顺着双颊像一串串珠珠一般流了下来。恰在这时候一个也在肉摊前买肉的人高声喊住了她,回头一看是自己原来在一个厂里的同事。她更像是做了贼似的满脸发红发烧,自己都感到像在火炉旁烘烤一样,她想得到自己的脸一定泼血般红到了耳根。她用微弱的声音应答着同事,便又要继续往回走。同事提起她刚才放下的肉赶了上来,说笑着把肉递给了女儿,好像是担心她拒绝似的对她说你划得着再回家拿钱,你先把肉拿回去,改天遇到了再把钱还我就行了。她只好点头向同事说了句感谢的话,然后像小跑一般拽着女儿奔回家里。
回到家里,女儿看来是有点饿了,没等她喘过气来就催她赶紧做饭。她温声对女儿说让妈歇一会再做饭。于是一个人来到卧室里,再也忍不住一下倒在床上蒙头便嘤嘤地哭了起来。她不愿让女儿看见,只是说自己有点头疼,好像是感冒了。大约停了半个钟头,她擦干了泪水走到厨房里,使劲用凉水洗了把脸,然后才开始做饭。
饭做好后,她对女儿说让女儿先吃,自己先躺一会儿再吃。女儿看来是太饿了,也是太禁不住肉香的诱惑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狼吞虎咽般地大吃起来。看着女儿的吃相,她心里越发像是锥刺一般难受,她不止上百次暗暗骂自己没本事,如今的生活里吃点肉对不少人家来讲真是太小菜一碟了。可是自己就偏偏不能让唯一的女儿有这点幸福,看来这个世界就不是为自己这样的人设置的,就是为那些生来就命里注定的富人们特定的。她止不住骂自己太窝囊,连一个女儿都不能好好养活,不能让她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个幸福舒适的家庭生活,有她这个年龄的孩子该享受的一切快乐,像自己这样的母亲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用啊!她又深深地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无奈,恨自己的命运为啥这样差,恨自己为啥不能挣多的钱让女儿生活得幸福美满。她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实在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自己这样的母亲对女儿来说不仅是罪人甚至是累赘,这个世界有自己实在是多余,没自己或许反而要好。自从和丈夫结婚后,两人收入还算可以的时候,那时候房价也很低,可他们就是不知道去买,等到自己下了岗家里收入骤然降低房价却发了疯一般地猛涨起来后,看到许多人家都有了自己的房子,他们这才着了慌。于是省吃俭用东抓西借好不容易才买了如今这套不足七十平米的房子。离婚的时候丈夫和她商定房子和女儿归她,但他不再负担女儿的任何费用,她啥也没说就答应了。那时候外面还欠着五六万的债,这几年她风里来雨里去拼命干活挣钱,除了养活女儿就是还外面的债。直到去年她才好不容易还清了债。似乎是可以出了一口气了,可是像她这样的中年女人如今啥活都难找,再加上啥物价都涨得怕人。平日里她哪敢去商场里闲逛,她知道那里面不是自己这种人光顾的地方,那是有钱人随意出入的乐园。自己每天只能在蔬菜市场将要收摊的时候,才赶到那里挑一点降了价的青菜买一点。
她从来不在女儿面前说吃与穿的话,那是她最敏感最害怕提起的东西,她不愿看到女儿在提起这些的时候脸上那种说不出的失落羡慕无奈交织的表情。有时候无意间犯了这个忌讳,她就会赶紧用别的话岔过话题,以免女儿脸上再出现她不愿看到而一旦看到后就十分难受的表情。女儿吃过饭走到床前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已经似睡非睡好一阵了,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强打起精神对着女儿说让她出去玩一会儿,自己再睡一会儿。女儿出去了,她便又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梦中一炸醒了过来,发现已经半下午了。西窗里透过太阳那已经有点昏黄的光芒,那样子似乎同自己刚才梦里看到的一样。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慢慢坐了起来。明天就是星期一了,女儿又要去上那个学了。她不知道自己今天这个样子到底是咋着了,总感到时刻都像在梦中一样。她这才记起刚才确实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已经死去将近二十多年的母亲了。梦中的母亲还是原来的样子,看上去很年轻,就像自己现在的摸样一般。可是母亲见了她脸上怪怪的不知是喜是忧,反正一句话也没给她说。她费了好大力气总是没办法走到母亲跟前,她多希望母亲能像活着的时候那样带着微笑把她搂在怀里,轻轻用手拢着她的头发,给她讲那些开心的故事。就在她心里隐隐约约有点怨恨母亲的时候,突然母亲像架了云似的一闪就不见了。她想哭想喊,可使尽了全身力气也没喊出声来,不知怎么一扭身子就醒了过来。
她呆坐在床上愣了好半天,心中莫名其妙地对什么地方有一种模模糊地向往,于是不由自主从床上走了下来。看到女儿还没有回来,自己一个人便像有谁导引着一般走向了附近的一家医药批零售商店,给人家好说歹说说自己的老母亲最近夜里老是睡不好觉,想买一瓶安眠药。药店里的人没多盘问,就买给了她一瓶。
攥着药瓶回到家里,脑子里一直盘绕着梦中母亲驾云离去的情景,咋然间心里似乎就有了一个渐渐明晰的去处了。于是她她拿起女儿使用的笔和作业本,分别给自己的弟弟和女儿各写了几句话,大意是自己要走了,最放不下心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希望弟弟念在姐弟情分上,代她把女儿抚养成人。一定要让女儿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不再过她这样的艰难日子。家里没有什么财产,就只有这处房子算是抚养女儿的唯一依靠了。希望弟弟把房子卖了供女儿上学,只要女儿能上到大学毕了业,就不要再管她了,一切让她自己去闯荡吧。她给女儿写的几句话大意是,希望女儿原谅她这个没有本事的妈妈,好好上学,听舅舅的话,争取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过上好日子。
接着她就到楼下的一个公共电话亭里给弟弟打了个电话,说无论如何让他晚上七点以前赶到自己家里,有重要事情要对他说。一切安排就绪,她便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然后流着泪水倒了一杯开水坐到了床边。一阵短暂的思索后,她把那一瓶安眠药慢慢打开,一张嘴就把它们全部吞进了口中,接着端起身边的开水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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