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毛泽东爱读书,尤重历史。古今中外,佛学儒学,无不涉猎。毛泽东思维独特,在读书之中常有心得。陈晋同志诠释的毛泽东读书札记,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一代伟人毛泽东的思想脉络,对于爱读书的同志,不无裨益。陈晋同志的这组文章,我们将陆续刊出。
作为宗教文化,佛道两家蕴含了丰富的哲学思想,对中国人的人生观有着重要影响。
毛泽东,间或也出入其间,阅读和谈论有关书籍,阐发哲学和人生方面的一些道理。
早期论佛
毛泽东从早年开始, 就接触到一些佛学知识。1936年,他曾对斯诺说:“我母亲信佛确很虔诚。她向自己的孩子灌输宗教信仰,我们都因为父亲不信佛而感到伤心。我九岁的时候,曾经同母亲认真地讨论过我父亲不信佛的问题。从那以后,我们好几次想把他转变过来,可是没有成功。”小时候,毛泽东也是把信不信佛当作很重要的事情的。当然,他接触的只是民间流传的初浅的佛教知识。有意思的是,在父亲开始信佛以后,毛泽东说:“我越来越不信佛”。
在长沙读书期间,毛泽东也接触到一些佛学知识,并在文章中有所运用。如在1917年4 月的《体育之研究》一文里,便说“释氏(按:释迦牟尼)务求寂静”,又说:“释加往来传道,死年亦高。邪苏(按:耶稣)不幸以冤死;至于摩诃末(按: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左持经典,右执利剑,征压一世,此皆古之所谓圣人,而最大之思想家也。”
在稍后读泡尔生《伦理学原理》写的批语中,毛泽东还用佛教术语“差别相”来说明宇宙世界和人类生活的千差万别。在读《伦理学原理》的批语中,毛泽东第一次表述了他的宗教观念。泡尔生在第8 章“道德与宗教之关系”里,说到神的功能,是保护弱者,威慑惩罚那些欺侮弱者的坏人。毛泽东读此批注:“在未开化之时,宗教亦有抵制蛮暴、保护幼弱之功。”泡尔生接着说:“信神矣,则足以鼓其勇敢而增其希望。......无此等俯仰,而能立伟大之事业者,未之有也。”毛泽东又批注:“宗教可无,信仰不可少”。
1917年暑假期间,毛泽东同好友萧子升从长沙出发,到湖南好几个县的农村“游学”。行至宁乡县沩山密印寺时,他们特意拜访了老方丈,翻阅了寺藏的各种佛经。据萧子升后来在《毛泽东和我曾是“乞丐”》一书里记叙,他们从沩山下来后,兴致勃勃地议论起佛教与人生哲学问题。毛泽东说:自古以来,中国宗教信仰是自由的,对宗教也不过于执著,不象西方那样发生长期的宗教战争。此外,儒家思想远比佛、道二教影响为大。两人都觉得这个问题值得研究。
对佛教,毛泽东并非偶然说说而已。在 1917年8月23日致黎锦熙的一封长信中,他向这位处于师友之间的兄长淋漓尽致的倾诉志向,说自己的社会理想就是怀慈悲之心以救苦海的众生,共同走向大同圣域。这明显是受康有为《大同书》的影响,儒、佛相融。
1920年,毛泽东已开始热切地学习马克思主义,6月7日,他给黎锦熙写信,仍然表示:“文字学、言语学和佛学,我都很想研究,......希望先生遇有关于言语文字学及佛学两类之书。将书名开示与我。”
与达赖、班禅论佛
建国后,代表中国几个佛教宗派的经费,《金刚经》、《六祖坛经》、《华严经》等,以及研究这些经典的著述,毛泽东都读过一些。1959年10月23日外出前,他指名要带走的书籍中,便有《六祖坛经》、《般若波罗蜜多经经》、《法华经》、《大涅经》等。1959年10月1 日同来访的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在中南海颐年堂谈话时,他便径直说过:“佛经我读过一些”,还说:“你在美国(访问时)常常提起《圣经》,我也想读读《圣经》,但一直没有时间”。据工作人员回忆,后来,毛泽东是抽出时间,读了《圣经》的。或许正因为人们知道毛泽东注意阅读佛教经典,对佛学有兴趣,在建国初,时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民革中央常委的陈铭枢,把自己积年潜心写作的《论佛法书》,寄呈毛泽东。毛泽东在百忙中,于1950年6 月12日特复一信,说:“尊著略读,未能详研,不敢提出意见。惟觉其中若干观点似有斟酌之必要,便是再与先生商略。”陈铭枢有“佛教将军”之称。对佛教,毛泽东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发挥。
1955年3月8日,在同西藏达赖喇嘛谈话时,毛泽东说:“我们再把眼光放大,要把中国、把世界搞好,佛教教义就有这个思想。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主张普渡众生,是代表当时在印度受压迫的人讲话。为了免除众生的痛苦,他不当王子,出家创立佛教。因此,信佛教的人和我们共产党人合作,在为众生即人民群众解除压迫的痛苦这一点上是共同的。”
1959年10月22日,在同西藏班禅大师谈话时,毛泽东又说:“从前释迦牟尼是个王子,他王子不做,就去出家,和老百姓混在一起,作了群众领袖。东晋时西域龟兹国的鸠摩罗什,来到西安,住了十二年,死在西安。中国大乘佛教的传播,他有功劳。汉译本《金刚经》就是他译的。我不懂佛经,但觉佛经也是有区别的。有上层的佛经,也有劳动人民的佛经,如唐朝时六祖(慧能)的佛经《法宝坊经》(引按:即《六祖坛经》)就是劳动人民的。”
在毛泽东读过的几部佛经中,《金刚经》全称《能断金刚般苦波罗蜜经》,最早由后秦鸠摩罗什于弘始四年(公元402年)译出。 该经认为世界上一切事物皆空幻不实,故不必留恋执著。历来弘传甚盛,特别为慧能以后的禅宗所重。《华严经》,全称《大方广佛华严经》,它所提出的十方成佛和成佛必须经过种种十法阶次等思想,对大乘佛教理论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在中国佛教几个宗派中,毛泽东熟悉的是禅宗。对于禅宗的学说,特别是它的第六世唐高僧慧能的思想更注意一些。《六祖坛经》一书,毛泽东要过多次。该书又称《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是禅宗六祖慧能说、弟子法海集录的一部典籍,其中心思想是“见性成佛”,主张“顿悟”。《六祖坛经》的思想对禅宗的发展起了重要作用。中国佛教著作被尊称为“经”的,仅此一部。
毛泽东读佛经,对它的引伸发挥,重在普渡众生、解民痛苦这一面。为此,他很推崇释迦牟尼不当王子,去创立佛教的举动,认为它是“代表当时在印度受压迫人讲话”的。他还把佛经分为“上层的”和“劳动人民的”两种,提出《六祖坛经》就属于后一种。这算是他立足于一个无产阶级革命的家的情感立场的一家之言吧!这个观点,在毛泽东青年时代即有隐显。他当时熟读康有为的《大同书》和谭嗣同的《仁学》,这两部书吸收了佛教学说的许多思想,强调君子仁人、英雄豪杰当以慈悲为心解除现世众生的种种苦难。在1917年8月23日致黎锦熙的信中, 毛泽东表达了这样的观点:“若以慈悲为心,则此小人者,吾同胞也,吾宇宙之一体也”,因此,“君子当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吾人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也”。这大概就是他在1955年3月8日的谈话中,说出佛教徒与共产党人合作,“在为众生(即人民群众)解除压迫的痛苦这一点上是共同的”,在认识论上的一条伏线吧!
同达赖、班禅讨论佛教,无疑是立足于共产党的民族、宗教政策。就西藏来说,毛泽东特别强调,要培养真正懂佛学的知识分子,光搞政治不行。1961年1月22日同班禅又有一次谈话, 他说:“我赞成(在西藏)有几千人学经、懂经,成为佛学知识分子,同时你看是不是他们还要学些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懂得政治、科学、文化及一般知识。......佛学不可不学,办了佛学院,两年毕业,专弄政治,我看这个办法不行。得搞四年,专门拿两年研究佛学。光政治好,佛学上没有学问,还是不行的。”
接着,毛泽东颇有兴趣地同班禅进行了下面的对话。
毛泽东:“西藏是大乘,还是小乘?”
班禅:“我们学的是大乘,搞密宗,但小乘是基础,也懂得小乘。”
毛泽东:“释迦牟尼讲的是大乘吗?”
班禅:“释迦牟尼讲经分三个时期,早期和晚期讲小乘,中期讲大乘。”
毛泽东:“《莲花经》和《金刚经》在藏文的经典中都有吗?释迦牟尼著的经典比孔夫子的书还多吧?”
班禅:“西藏有《金刚经》,是从梵文译成藏文的,释迦牟尼的经书很多。”
毛泽东:“《金刚经》,很值得一看。我也想研究一下佛学,有机会你给我讲讲吧!”
共产党人与宗教活动
信仰共产主义的,应该怎样对待现实社会中的宗教活动?毛泽东说佛教论禅,也是把它作为群众工作方法来看待的。
在1961年1月23日的一次谈话中, 毛泽东说:“我赞成有些共产主义者研究各种教的经典,研究佛教、伊斯兰教、耶酥教等等的经典。因为这是个群众问题,群众有那样多人信教,我们要做群众工作,我们却不懂得宗教,只红不专。”这个观点,毛泽东申明过多次,断非因谈话对象是宗教领袖而即兴发的议论。在会见外国一些共产党人时,他也经常谈到这个问题。
50年代,一个伊斯兰国家的共产党领袖访华时,对毛泽东谈到不愿到清真寺去,毛当即说:“既然人民群众还去教堂,为了接近、团结群众,我们也应该进教堂。我们可以发表声明说,我们是唯物主义和无神论者。”
1959年10月1日,会见赫鲁晓夫时,毛泽东又说:我看,共产党人进教堂, 只要群众去, 是可以的。1964年5月25 日接见秘鲁等拉美国家两个共产党学习代表团时,毛泽东同客人讨论起秘鲁农民信多神教的问题说:“一开始就叫群众去反对宗教,宣传什么‘我们是无神论者,你们信神我们不信’,那不行,群众就会和我们闹翻了。群众觉悟是逐渐提高的,要群众丢掉宗教需要很长过程,信宗教不等于不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
对佛经、佛教在传播过程中,不因循守旧,不死搬教条的做法,毛泽东也是很欣赏的,甚至用它来比喻马列主义的传播和运用。1975年6月, 在会见一国外共产党的领导人,毛泽东特别强调,各国革命要根据本国的实际情况,“不要完全照抄中国”。接着,以佛教为例,说:“什法师云,学我者病。什法师叫鸠摩罗什,是南北朝人。他是外国人,会讲中国话,翻译了许多佛经。这就是要自己想一想。马克思说,他们的学说只是指南,而不是教条。中国有个学者叫严复,他引了什法师的话,在他翻译的赫胥黎写的《天演论》上面说的。......赫胥黎赞成印度的佛教哲学。”
重视对佛教哲学的研究
任继愈(1916-)是我国著名的哲学史和宗教学家。1963年,他将自己于1955年至1962年发表的关于佛教思想的论文,结集为《汉唐佛教思想论集》,交由三联书店出版。这年12月30日,他在一个文件上批示:“对世界三大宗教(耶酥教、回教、佛教),至今影响着广大人口,我们却没有知识,国内没有一个由马克思主义者领导的研究机构,没有一本可看的这方面的刊物。......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写的文章也很少,例如任继愈发表的几篇谈佛学的文章,已如凤毛麟角,谈耶酥教、回教的没有见过。不批判神学就不能写好哲学史,也不能写好文学史或世界史。”
毛泽东重视宗教思想特别是在中国有重要影响的佛教思想研究,但由于种种原因,这方面的研究是比较薄弱的。比如,在毛泽东看来,首先就缺少可意的研究机构和刊物。在1963年12月30日的那个批示中,他还批评了当时的《现代佛学》这个刊物,认为它发表的“文章的水平也很低”。看来,毛泽东平时较注意阅读这个刊物。
毛泽东肯定任继愈《汉唐佛教思想论集》中的文章,一个重要原因,是注重把佛教思想放到哲学史的位置上来研究。在批示中,毛泽东提出了相同的观点:“不批判神学就不能写好哲学史”。在1964年8月18日的谈话中, 毛泽东又进一步引伸了这个观点,他说:“任继愈,很欣赏他讲佛学的那几篇文章。 有点研究,是汤用彤的学生。讲唐朝佛学,不触及以后的佛学,说明宋明理学是从唐代的禅宗里来的,从主观唯心论到客观唯心论,不出入佛道,不对;有佛道,不管它怎么行?”
毛泽东指出唐代禅宗对宋明理学的影响,认为这个影响是“从主观唯心论到客观唯心论”。禅宗把佛教从“彼岸”世界引向“我心即佛”,本是从客观唯心论到主观唯心论;宋明理学借助禅宗的认识论,来倡明凌驾一切之上的“道”、“理”、“本”,与物质性的“人欲”等对立,这就是从主观唯心论到客观唯心论。不独宋明理学,唐以后的其他哲学派别也或多或少地受到禅宗影响。在1964年8月18 日的谈话中,毛泽东还说过:研究哲学,“不出入佛道,不对;有佛道,不管它怎么行?”并由此上溯,称柳宗元是“出入佛老,唯物主义。”
毛泽东对任继愈佛教研究成果很欣赏,让人找来任继愈主编的《中国哲学史》阅读,并在第五章第一节“华严宗的相对主义和诡辩论”留下了批语,并划线划圈,这些,便是毛泽东很欣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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