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二 第二篇 中古
董 仲 舒
尧、舜何缘而得擅移天下哉?《孝经》之语曰:“事父孝,故事天明。”事天与父,同礼也。今父有以重予子,子不敢擅与他人。人心皆然。则王者亦天之子也,天以天下予尧、舜,尧、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犹子安敢擅以所重受于天者予他人也。天有不以予尧、舜渐夺之,故明为子道,则尧、舜之不私传天下而擅移位也,无所疑矣。(《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擅易篇》)
王者,天之所予也。其所伐,天之所夺也。今唯以汤、武之伐桀、纣为不义,则七十二王亦有伐也;推足下之说,将七十二王皆为不义也。故夏无道而殷伐之、殷无道而周伐之、周无道而秦伐之、秦无道而汉伐之,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所从来久矣。
君也者,掌令者也。令行而禁止也。今桀、纣令天下而不行,禁天下而不止,安在其能臣天下也?果其不臣天下,何谓汤、武弑?(同上)
且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同上)
五帝三王之治天下,不敢有君民之心。(《王道篇》)
王者,民之所往;君者,不失其群者也。故能使万民往之而能[王]天下,得天下之群者无敌于天下。(《威国篇》)
民无所好,君无以权也;民无所恶,君无以畏也。无以权、无以畏,则君无以禁制也。无以禁制,则比肩齐势而无以为贵矣。故圣人治国也,务致令民有所好;有所好,然后可得而劝也,故设赏以劝之。有所好必有所恶;有所恶,然后可得而畏也,故设法以畏之。既有所劝,又有所畏,然后可得而制。制之者,制其所好,是以劝赏而不得多也;制其所恶,是以畏法而不得过也。所好多则作福,所恶多则作威。作威则君亡权,天下相怨;作福则君亡德,天下相贼。(《保位权篇》)
时编于君,君编于天。天之所弃,天下弗祐。(《观德篇》)
深察王号之大义,分为五科:王者,皇也、方也、匡也、皇也、往也;深察君号之大义,其中亦分五科:元也、原也、权也、温也、群也。(《深察名号篇》)
案:董子之大义,悉本于《公羊》。以天统君之旨,而与孟子最近。《孟子》万章问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又曰:“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此即孟子破当时禅让之说。夫天下为天下之天下,今以天下人民之公产,尧、舜乃视同一物,而让之于人,则是视天下之休戚而不关于其心,名为公天下,实为私天下也。观舜之避丹朱也,朝觐归之、讼狱归之、讴歌归之,然后之中国践位。诚以上古立君必出于一国多数人民所向,民之所归即天之所与,岂可擅以天下让人乎?此董子伸孟子尧、舜禅让之说也。又,《孟子》记:“齐宣王问:‘汤放桀、武王放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君,可乎?’曰:‘贼人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此孟子深得《春秋》之义处。《左传》曰:“凡弑君称‘君’,君无道也。小儒泥于君父之义,而以弑君于无上之诛。岂知诛独夫民贼,正天下至正至义、至仁至勇之事乎?”此董子伸孟子汤、武征诛之说也。(《民约论》卷三第十七章云:“如王公不顾国宪,专断国政,攘诸权为一人所私有,致有不测之变,固非政府所得而干预者也。”第十六章云:“吾今举一言而蔽之曰:不正之法、非由主权所生之法典,即不得为人民应尽之责。”是抵抗政府,本卢氏所承认。)蓋《繁露》一书最得孟子“民贵君轻”之旨,以人民为国家之主体,以君为因民而设。而人君之立,不以得位正不正而分,实以民心归不归为判。(《繁露·玉英篇》云:“非其位之不受先君而自即之,《春秋》危之,吴王僚是也。虽然苟能行善得众,《春秋》弗危,卫侯晋以正书葬是也,俱不宜立。而宋缪受之先君而危,卫宣弗受先君而不危,以此见得众心之为大安也。”此可破正统说之惑。民心苟归,虽得位不正,不足疾也。民心不归,得位虽正,亦何益乎?以此见民为立国之本。)故言圣王之道,悉以仁恕为归。(《俞序篇》引《世子》曰:“功及子孙,光辉百世,圣王之道莫美于恕。”凌注云:“恕,仁也。”)唯不欲骤废君权耳。(如《王道篇》云:“有天子在,则诸侯不得专地。”《盟会篇》曰:“强干弱枝,以明大小之职,皆推重君权。”然即董子著书之旨观之,大抵欲因君权以去贵族专制之权耳。故《立元神篇》云:“天集众星以自刚,圣人集众贤以自明。”又曰:“天所以刚者,非一星之积也;圣人之所以强者,非一贤之德也。”则董子以求贤为限君权之法矣。)至《保位权篇》所言欲为君者,以君权制民欲,似近于专制,然董子复以作威作福斥之,则董子非尽尊君权矣。《繁露》一书,诚西汉之微言大义哉!
司 马 迁
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史记·货殖传序》)
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蒙恬传论》)
案:《史记》一书于君民之间,蓋三致意焉。《货殖传》所言戒人君之重取民财也,《蒙恬传》所言戒人君之轻用民力也。重取民财、轻用民力,为君主专制之原因,故太史公戒之。虽然此非太史公之微旨也。史公之作《史记》,其微旨有四:一曰美能让也。《史记》“本记”有尧、舜,非嘉其能让天下乎?“世家”首太伯、“列传”首伯夷,非嘉其能让国乎?蓋史公之旨,以天下为天下之公业,非人主所可私,故其作《史记》首嘉尧、舜、太伯、伯夷之能让。则后世独夫民贼视天下为万世子孙之业者,观此可以自反。《史记》之微旨,此其一。二曰伸民气也。《史记》之立“列传”也,既立游侠,复立刺客。蓋君权与侠权互为消长,侠权日伸则君权不能下逮,君权日甚则侠权遂以不伸,至侠权不伸,则小民益困苦颠连,无可告诉,屈抑于下,永无自脱之期。此侠士所由可贵也。(观日本以有侠兴与中国以无侠亡,可以知其故。)若刺客之所为,尤与西国虚无党近。传其侠事,则独夫民贼亦将闻而寒心。《史记》之微旨,此其二。三曰刺谀佞也。刺叔孙通、讥公孙弘,皆以其献媚时君也。而“佞幸”、“滑稽”二传尤深。蓋史公之意以为人君威权日尊,生杀予夺悉唯其命,人臣立朝至爵位不能永保,则唯佞幸之人易于遇合。若滑稽者,又唯以隐语讽君、微言喻君者也。于此观君权日增,则人臣将无容身之地。《史记》之微旨,此其三。四曰不以成败论人也。如列项羽于“本纪”、陈涉于“世家”,非以其曾为帝王而尊之也,蓋渔阳之戍卒无以异于泗上之亭长、吴下兴师无以异于沛中之起甲,不过汉高幸而陈、项不幸耳。史公深明此旨,故等陈、项于汉高而不稍存忌讳,使后世史官书之,将崇汉高为天帝而抑陈、项为僭窃矣。《史记》之微旨,此其四。要而论之,史公所处之时,乃君权浸盛之时代也。史公深知君权之不善,而不获明言,于是寓其旨于记述之中,使后世之读史者晓然于君权之当抑、民气之当伸,则专制之政体将不击而自破。此则史公之微旨也。《史记》一书隐寓民约之意,惜乎读史者不知耳。
刘 向
夫天之生人也,蓋非以为君也。天之立君也,蓋非以为位也。夫为人君行其私欲而不顾其人,是不承天意,忘其位之所宜事也。如此者,《春秋》不予能君而夷狄之。郑伯恶一人兼弃其师,故有“夷狄不君”之辞。人主不以此自省惟既以失实,心奚因知之?故曰:“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此之谓也。(《说苑》)
孔子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夫本不正者,末必倚;始不盛者,终必衰。《诗》云:“原隰既平,泉源既清。”“本立而道生”,《春秋》之义。有正春者无乱秋,有正君者无危国。《易》曰:“建其本而万物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是故君子贵建本而重立始。”魏武侯问元年于吴子,吴子对曰:“言国君必慎始也。”
“慎始奈何?”曰:“正之。”“正之奈何?”曰:“明智。智不明何以见正?多闻而择焉,所以明智也。是以古者君始听治,大夫而一言,士而一见,庶人有谒,必达;公族请问,必语;四方至者勿距,可谓不壅蔽矣。分禄必及,用刑必中,君心必仁,思民之利,除民之害,可谓不失民众矣。君身必正,近臣必撰,大夫不兼官,执民柄者不在一族。可谓不权势矣。此皆《春秋》之意而元年之本也。”(同上)
案:刘向素治《谷梁》之学,而《说苑》二节则皆本于《公羊》。蓋向知人君为国家之客体,故有立君非以为位之言。然当专制之世,欲民约之保持,非重保民命、伸民情不可。《公羊》“闵二年传”云:“郑去其师者,何恶其将也?郑伯恶高克,使之将,逐而不纳,弃师之道也。”而《繁露·竹林篇》则曰:“秦穆公恶蹇叔而丧败,郑文轻众而丧师。《春秋》之敬贤重民如此。”蓋“轻重”二字为《春秋》贬郑伯之原因。故为国家谋公益而战者则褒之,为人君谋私欲而战者则贬之,即《民约论》斥人君立功绝城、侵扰邻封之意也。(卷一第四章)故刘向伸之。又,《公羊·隐元年传》谓:“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而《繁露·王道篇》亦曰:“元者,始也。言本正也。”为《说苑》所本。观《说苑》之旨,则正天下之道不外“通”、“公”、“中”三端。不壅蔽即通也,不失民众、不权势即公与中也。此圣人重民命、伸民情之徽旨,而用以保持民约者也。刘向伸之,其识卓哉!
班 固
王者往也,天下所归往。君者群也,下之所归心也。(《白虎通》)
不能爱则不能群,不能群则不能胜物,不能胜物则养不足。群而不足,争心将作。(《汉书》)
案:班氏之说本于《繁露》,(《繁露·灭国篇》云:“王者民之所往,而君者不失其群者也。故能使万民往之而得天下之群者,无敌于天下。”班氏之说本此。)而许氏《说文解字》本之。(《说文》“王”字下云:“天下所归也”,“君”字下云:“君者群也”。)为“王”字、“君”字之古义。上古之时,有民然后有群,有群然后有君。《民约论》云:“政体之本质,有顺从、自由二者协和而成。君主、人民云者,不过国人分合之释语而已。”可知邦国初立之时,君、民之称本无殊异,非君独贵而民独贱也。班氏以王为天下所归往、君为天下所归心,吾谓因天下归往然后有王,因天下归心然后立君;非有王然后天下归往,先立君而后天下归心也。班氏所言近于倒置,然王往君群甚合于古人谐声之说,与《繁露·深察名号篇》释“群”、“王”字同义。(《繁露·深察名号篇》云:“深察王号之大义分为五科,王者,皇也、方也、匡也、黄也、往也。深察君号之大义,其中亦分五科:元也、原也、权也、温也、群也。”此亦古立字之精义。“王”、“皇”、“黄”三字,不过由于“王”字一声之转耳。且兼谶纬之言“匡”字之义,即正朝迋以正百官、以正四方之义。又各不同:“元”者以君为一国元首也,“原”者以一国之人皆由君出也,“权”者以君操一国之统也,虽“温”字之义亦寓人君不当虐民之意于其中。观造字之义,可以知政治之精蕴。)同为古意之仅存。要而论之,国家者,由民人团体结合力而成者也。君为民立,无人民则无国家,此古今之通义而万世不易之理也。按之古人造字之义,不更历历可考哉!
王 符
太古之时,烝黎初载,未有上下而自顺序,天未事焉,君未设焉。后稍矫虔,或相陵虐,侵渔不止。为萌巨害,于是天命圣人使司牧之。(《潜夫论·班禄篇》)
案:王氏此论出于《吕氏春秋》,为柳子厚《封建论》所本,甚合于民约之旨。(见柳子厚条)然谓圣王之牧命由于天命,则此语大误。《左传·襄十四年》载师旷之言曰:“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彼言君为民立,此言君为天立;且与古人以天统君之说亦大不同。古代之民,称天以制君。后世之君,称天以制民。即《周易》所谓“圣人以神道设教也。”推其流弊,而帝王神权之说由此而生,谓代天宣化者有之矣、谓神授君权者有之矣,而帝王之身遂神圣不可侵犯矣。《民约论》云:“代天宣化,以之蛊惑众庶愚蠢之流,偶然麕集售其欺者或有之,而欲以此虚妄之说为建国之基则三尺童子亦知其不可。”是君为天立之说,卢氏已斥其非。而王氏以君为天立之言传之后世,岂知立君与否,其权悉操之于民,立之可也、即废之亦可,若如王氏之说,岂非君位既设,历千百年而不可复更乎?此其所以不及《吕览》也。
又案:中国称帝王为天子,即政教合一之征。蓋中国古代之思想多谓君由天立,而人君遂得挟天子之名以助其专制。神权、君权合而为一,其祸可胜言耶!观刘勰《新论》云:“天生民而立之君,则君者民之天也。”其说较王氏为尤谬。恩想之卑至此而极,又何憾乎罹独夫民贼之祸耶!
杜 预
《释例》曰:天生民而树之君,使司牧之,群物所以系命也。故戴之如天地,亲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事之如神明。其或受雪霜之严、雷电之威,则奉身归命,有死无贰。故《传》曰:“君,天也。天可逃乎?此人臣所执之常也。”然本无父子自然之恩,未有家人习翫之爱,高下之隔悬殊,壅塞之否万端;是以居丄者降心以察下,表诚以感之,然后能相亲也。若元高自肆,群下绝望,情义圯隔,是谓路人,非君臣也。人心苟离,则位号虽存无以自固,故《传例》曰:“凡弑君称‘君’,君无道;称‘臣’,臣之罪。”称君者,唯书君名。而称“国”称“人”以弑,言众之所共绝也。称臣者谓书弑者主名以垂来世,终为不义而不可赦也。(《春秋释例》卷三)
《释例》曰:传曰众保于城,城保于德。言上能以德附众,以功庇下,民信其德,恃其固,故能交相依怀以卫社稷。苟无固志,盈城之众一朝而散,如积水之败。故曰:溃溃者,众败流遁之辞也。(同上卷四)
案:三代以降,于民之抗君者不曰谋反,则曰大逆不道。小儒不明顺逆之理,犹讬其言于《春秋》,不知此大背《春秋》之旨者也。《春秋》不云乎“凡弑君称‘君’,无道也”。文明之国,有君叛民,无民叛君。叛民之罪是为大逆,而叛君之罪甚轻,此最明顺逆之理者也。君无道而民畔之,是谓之顺;君无道而虐民,是谓大逆。公理昭昭,千古不爽,何中国之民误认畔君为大逆?岂知君不畔民,断无人民畔君之理!故民之杀君,不啻君之自杀也。中国古代于君之对民亦曰忠,如《左传》以“上思利民为忠”是也。后世以降,以“忠”为民、臣对君之词,即以“畔”为民、臣对君之词。名之不正,莫此为甚!是以孔子贵正名也。
张 实
闻以一人治天下,不闻以天下奉一人。(《大宝箴》)
案:立国之公理,当以少数服从于多数,不可使多数服从于少数。《民约论》之言曰:“天下生灵亿兆,其号称帝王者仅仅数十百人。将以亿兆属之数十百乎,抑以数十百属之亿兆乎?”(卷一第二章)读遍中国历史之书,君非以多数服从少数乎?张氏知多数人民非君主一人之奴隶,所谓不以天下奉一人者,即不以天下为一人之天下也。且张氏生君主专制之世,而《大宝箴》一篇又为儆戒人君之作,而所言如此,益信张氏之为直臣矣。
柳 子 厚
人之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不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德又大者,诸侯之列乃就而听命也,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然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故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案:子厚之说本于墨子,(《墨子·尚同篇》云:“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蓋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能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古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么既以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辨,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为正长。”)但墨子谓“先有王公,然后有诸侯、正长”,柳子谓“先有里胥,然后有诸侯、天子”,说各不同,然以近代之理观之,则柳子之说较确。蓋生民之初,樊然并生,各食天地自然之利,民民物物各争所以自存,故社会之起原起于家族。中国上古之时,最重氏姓,则家族政治之时代也。共工氏之霸九州、女娲氏之称帝号,则酋长政治之时代也。及黄帝兴,然后收酋长之权,归于一己。然禹会诸侯于塗山,执玉帛者万国,则仍酋长时代之遗也。故诸侯之立,必在立天子之前。柳子此言,诚不易之论也。但谓有天子然后天下会于一,则又不然。一国人民,当未立君长之前,其民固自有国也。《民约论》云:“洪荒之世,人各顾己,然而营私日甚,所感斯殊,每有己之所害,人以为利;己之所利,人以为害。彼此相持,骚然无宁日,于是集众立约,遵奉法律,凡事之利害与众共之。”(卷二第一章)观于卢氏此言,则未立君长之前,先有集众、立约之级,乃天下会一之后,然后立天子。非天子既立之后,然后一天下也。柳子知封建非圣人之意,岂知立君亦非圣人之意乎?然失天然之自由,入人造之自由,必经立君之一阶级,则又中西历史之所同者也。柳子之说,殆指此言于民约之意庶有合乎?
陆 淳
天生民而树之君,所以司牧之。故尧禅舜、舜禅禹,非贤非德唯莫敢居之。若捐躯以守位,残民以守国,斯皆三代以降,家天下之意也。(《春秋傲旨》卷上)
案:上古圣贤力言为君之难。《书》曰:“后克艰厥后”,《论语》曰:“为君难”。蓋人人知为君之非易,故人人视君位为畏途。此“非贤非德何敢居”也。后世以降,公天下易为家天下,而世袭之弊遂以大成。(见《民约论》卷三第六章中)予读《公羊传》至“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而叹古人立法之误矣。夫立子以嫡,关乎一姓者也;立君以贤,关乎天下者也。天下本非一姓之天下,岂据一姓之制度而不顾天下之治乱乎?吾得一语而断之曰:“君主者,为天下负责任者也。”(太西各国宪法,君主无责任,乃为削君权起见。)捐躯以守位、残民以守国,已大负人民委任之初心,此陆氏所以斥之也。
张 载
乾称父,坤称母,子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同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西铭》)
案:横渠此语虽与民约无关,然即其说推之,可以得民约之意。《民约论》谓:“天然之世,利己为首。究其终也,相援之心必较利己为尤甚。”(卷三第二章)诚以非相援不能合群、非合群无以立民约,民约不立,国于何有?故横渠此语虽出于孟子之推恩,然与卢氏相援之说若出一辙。居中国而谋合群,其惟发明横渠之旨乎?
苏 洵
群者,圣人所欲涣以一天下者也。(《仲兄文甫字韻》)
案:苏明允此言最背于民约之旨。民群之聚散,本于民群之自然。民群未聚之前,圣人固无权使民聚;民群既聚之后,圣人亦无权使之涣也。且《易经》此文,以程《传》所训为最确。(程《传》言天下涣散而使之群聚)若如苏氏之说,则天下之统一当由于人民之涣群。此则后世人君防民之政策矣。验民之势、弱民之力,而究之中国群力之衰皆由于此。岂卢氏民约之意哉!
苏 轼
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上皇帝书》)
人主失人心则亡。(同上)
是故君子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同上)
案:立法虽当顺民,亦当视人民之程度若何。野蛮之民不知治体,欲适民意,必与公理背驰。苏子谓:“未论行事是非,先观众心向背。”于民约之旨,固若符节。(《民约论》卷二第八章谓:“立法之旨,唯视众人之趋向为目的。”)但宋当苏子之时,荆公力行新法,而小民之间频兴谤讪,以致新法不成,岂非新法徒顺民心之弊哉?苏子此言由于反对荆公之说,故创为此论。行之宋代,虽不足为治国良谟,然谓立国本于人心,则俨然知人民为国家之主体矣。于民为邦本之意,庶有合乎。
苏 辙
诚使正人在上,与物无私,而举动适当,下无以议之而朝廷重矣。安使在下不得议哉?下情不甚通,此亦人主之深患也。可则从之,否则违之,岂害于重哉?(《龙川别志》卷上)
案:下情不通固人主之深患,然仅通下情亦非民约之旨。三代以降,悉以通下情为人主特别之恩,岂知通下情为人民应享之利。何则?天下者本人民之天下也。人君治天下而不善,人民即有诘责之权。今也使下民不得议政,非人君逆天叛民之大恶乎?苏氏所言未见及此。后世以来,如包安吴之流皆知通民情之为急。(包氏《说师》上篇言通民情之义最多,如谓:“开上书之科,凡故宦、儒生、幕客、农民、吏卒皆许言事。凡国有大政,太师下,九卿、祭酒、诸生,各以意为议。”又谓:“遇有地方大政,臬司可以火牌谒奏。遇有军务紧要,副将、参将可以火牌谒奏。所以使人人有议事之权。”)吾谓不使民议政固非立国之大体,仅与民议政之权亦非民约之初意。苏子之论仅足以制暴君之虐政耳,何足以伸民权哉?
程 子
天下涣散而能使之群聚,可谓大善之吉也。(《易传》)
案:一国人民由散而聚、由分而合,群力既固,国家乃成。是创立国家之时,一国之人民固一聚而可不复散者也。即君主既立之后,威势日尊,欲夺民权,又恐国人合群以抗己,乃创为愚民弱民之策,以压制臣民,散民之群、孤民之势,使人民结合之力无由而成。故群体之散,不得不归咎于立君。吾观秦汉以降,臣民结会之自由悉为朝迋所干涉,而人民之势遂一散而不可复聚矣。至于国家之作事,悉本于人主之阴谋,非本于人民之公意。小民悉服于下,敲扑鞭笞,一唯君命。及国家多难,人民复弃其固有之君主,以转事他人。《民约论》谓:“专制之君,无与共难。”(卷三第六章)岂不然哉?故欲行民约,必先合群力以保国家,欲保国家必先合群力以去君主。蓋团体不固之民,未有能脱专制之祸者也。又,《民约论》之论去人君之阻力也,谓必人人竭其能尽之力,集合一气,分之不散,誓尽去之而后已。(卷一第五章)则共和政府之成立,由于民之群聚明矣。夫天下岂有涣散之民,而能使之立国者哉?
楼 鑰
臣闻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然天不以高为贵,而以下济为光明。在《易》“坤上乾下”卦反为“泰”,其彖曰:“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乾上坤下”反为“否”,其彖曰:“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此皆圣人之深意也。故古之君子分甚严而道则同,势甚尊而情则通。(《通下情疏》)
案:《易经》天尊地卑之说,本非定论。尊卑之分,因权力之强弱而区别,所谓以势为理也。《民约论》引《稗史》落平生航海事谓:“流至一岛,不见人迹。君之者我民之者我以一人而兼君、民之役,岂以一人而备神圣、禽兽之贵贱乎?”(卷一第二章)由此而观,则中国尊君卑臣之说,不击而自破矣。楼氏既明认君主之尊严,而复以通情望君主,岂知君民名分不立,则通民情与否,其权在民;君民名分既立,则通民情与否,其权在君。民不能自通其情,而以通民权望之上,其柔顺服从之性可胜言耶?于是而托名经术、托言泽民,真诬说矣!
叶 适
臣闻人君必以其道服天下,而不以各位临天下。夫莫尊于君之名、莫重于君之位,然而不得以其道行之,则生杀予夺之命皆无以服天下之心,其所以为之臣者特迫于名位而不敢抗耳。(《君德一》)
好治之君常恐名位之去己,是故或出于令、或出于法、或出于权,役巧任智,断制刑罚,以执天下之命。若此者,凡以为留名位之术,而不知夫名位者不必留而未尝去也。未尝去而留之,然后天下始有不安之心。不安而将去也,则必反之而后可。然则容受掩覆,大度不疑者,是亦留名位之术也,未有服天下道也。(《君德二》)
及其后世,天下之势在物而不在己,故其势之至也,汤汤然而莫能遏,反举人君威福之柄以佐其锋;至其去也,坐视而不能止,而国家随之以亡。夫不能以一身为天下之势,而用区区之刑赏以就天下之势,而求安其身者,臣未之见也。(《治势上》)
古者民与君为一,后世民与君为二。古者君既养民,又教民,然后治民,而其力尝有余。后世不养不教,专治民,而其力犹不足。古者民以不足病其官,后世官以不足病其民。凡后世之治,无不与古异。故论古者事远而不可行,因今谓行而不可安。(《民事一》)
君无以属民,民无以事君。然则立州县有官吏,相事、相使、相君、相长,不异于古者,徒有君民之势尔。(同上)
案:叶氏所言仅知君势之不可恃,而不知君势之不可尊。夫民贵君轻之旨,子舆氏已发其端。是立君之初,君位视民位尤贱,无所谓名位即无所谓尊卑。及君主在位日久,然后窃一国之权为一己之私有,是君主固不啻大盗也!既窃一国之权,又恐国民之抗己,于是创为名位之邪说,以佐其权力之实行。是名位本非人君所固有也。名位既非人君所固有,则一国之民即不当承认君主之名位。《民约论》不云乎“弱为强制,出于不得已耳。苟一旦脱其钳制,不得不谓之盛业明矣。蓋彼夺我之权仅恃威力,我亦以威力复我之权,尚何可议之有?”(卷一第一章)是名位出于威势,在卢氏已知之。(《民约论》卷一第六章云:“夫依威福以取人,与执法以治国,其得失利害相去奚啻霄壤?”又云:“彼挟威力以制人,其分崩裂析可翘足俟之。”)若叶氏所言,既明认名位为人君所固有,(如言“莫尊于君之名,莫重于君之位”是。)而望其不以名位临人;夫盗之所以为害者,以其恃器械而无恐也,今也以器械授盗而犹望其不杀人,有是理哉?叶氏之言,毋乃类是。推叶氏之旨,不过欲为君者少抑其尊耳。夫君本不尊,何待于抑?威福既非人君所可专,名位亦非人君所可挟,天下为万民之天下,岂人君一人所可服哉?蓋叶氏之失,在误认主权为权势。主权者本国民公共之权,因缔结民约而归之君者也。人民虽以主权归君,然主权究非人君所固有,不过君主代公众握此权耳。久假不归公共之主权,一变而为人君所专有,专制之祸由此而生。叶氏误以权势为主权,故《君德》、《治势》诸篇皆背于民约之旨。是可惜矣!又,叶氏谓“古者民与君为一,后世民与君为二”,以明人君有教民养民之责,此论诚然,然民既进化,教养之责,小民自可兼营。君虽有爱民之心,岂知民固无待君爱者哉。三代以来,民以教养望其上,然后小民始诿其责,以日颂献媚之词。《诗》曰:“乐只君子,民之父母。”又曰:“经始勿亟,庶民子来。”吾不禁为发指也!(《民约论》卷一第二章云:“君不爱其民,己居于上,民躯于下;作威作福,妄自尊大;而独自解曰‘民犹子也’,是亦悖理之甚者矣。非特无益于民,直谓之虐民而已矣。”此卢氏之特识也。)夫君本有利民之责,克尽其责何得为贤?颂祝之词、歌谣之作,复何为哉?观于歌颂君德之诗,而知中国人民之易与矣。专制之成,外族之祸溯其原起,孰非由于民具服从之性哉?惜乎叶氏未见及此也。
陈 亮
昔者三皇五帝与一世共安于无事,至尧而法度始定,为万世法程。禹、启始以天下为家而自为之。有扈氏不以为是也,启大战而后胜之。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讨纣取之而为周;武庚挟管、蔡之隙求复故业,诸尝与武王共事者欲修德以待其自定,周公违众举兵而后胜之。夏、商、周之制度定为三家,虽相因而不相同也。五霸之纷纷岂无所因而然哉?老、庄氏思天下已乱,无有已时,归罪于三王,而尧、舜仅免耳。(《王霸论》)
案:同甫此说,以唐虞以降,人君无不以权术驭天下,权术不足,济以权力。此王道所由降为霸道。吾谓以权术驭人者,是为狐媚;以权力制人者,是为大盗。三代之后,人民益愚,为人民者稍习笼络人民之术,即奉之为贤君。人君知其然也,以笼络而行其压抑,而无形之压力遂一成而不可复制矣,是为人君驭民之良法。同甫生南宋之时,于历代君主之阴谋权术悉窥其微,不可为非卓识矣。至谓“三皇五帝与天下相安,至尧始定法律”,与民约所谓天然之世以质胜、人造之世以文胜者又互相发明,其旨深哉!
朱 子
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也。(《孟子万章篇注》)
天下之治固必出于一人,而天下之事则有非一人所能独任者。(《语录》)
案:一国之地为国民所共有。君主者,国民委以治国之责者也。国民既委君主以治国,于是以国人共同之权利假之于君,所谓国家之权利也。(见《民约论》卷一第九章)然国家之权利为君主所假有之物,而非君主所固有之物。《民约论》谓:“各人所有之权利,不得与公有之权利争。”(卷一第九章)君主者亦国家之个人也,岂可以个人而擅公有之权利乎?且昔日之人民既以各人占领之地纳之国家,则今日之人民亦可以纳诸国家之地归于一己,此天下所以为天下之天下也。后世以降,人民误认朝廷为国家,则所谓天下者一姓之天下已耳。宜朱子之力斥其非也!
又案:卢氏谓:“主权之体可分,主权之用不可分。”(卷二第二章)与朱子“天下之治出一人,天下之事必分任”者义颇相近,而其实不同。主权者,集一国之权而成者也,非人君一人所私有。若朱子所言,则是以治天下望君主一人矣。此其所与卢氏不同者也。
陆 子
“典宪”二字甚大,惟知道者能明之。后世乃指其所撰苛法,名之曰“宪典”,此正所谓无忌惮!(《语录》)
案:《书》言“成宪”,《诗》言“宪章”,皆当时一国所制定之法,故为一国所遵守。《民约论》云:“统治国人之法律,不得不以国人公定之法律,亦必经国人承允而后可。承允与否,悉听国人之自由。”(卷二第八章)又云:“全国与全国相交接所定之法,名曰国法。不问其为善为恶,不得不博采與论。”(卷二第十二章)蓋国为人人共有之国,法为人人共守之法,故立法之权为一国人民所公有,所定之规唯视通国人民之趋向,即卢氏谓“本公意制定法律”也。(《民约论》卷三第十八章云:“凡可以制定一国之作用者,公意其首也,可分为民主政治固有之利益,此公意所生之作用为权力者也。”)故一国之人悉有服从法律之责。吾观欧美各国之定宪法也,其立法之权与行政区为二事。君主者,以议会协赞行立法权者也,有可裁法律之权者也。而法律之执行,必经议会之协赞,即提议法律案亦为议会所有之权,非经国务大臣之署名不得成为法律。(今太西各国及日本宪法大约皆有此数条)则谓立法权皆在人民可也。中国自三代以后,悉以君主操立法之权,不以国家之利害为利害,而以一己之利害为利害;不以众人之损益为损益,而以一己之损益为损益。所谓“会要”、所谓“律例”,非法律也,直敕令耳;非国法也,直家法耳。欲法之不苛,岂可得哉?此陆子所以斥为无忌惮也。蓋陆子之学以自得为主,(如云“今人略有气燄者多只是附物,元非自立也。若某即不识一字,亦复须还我堂堂的做个人”是。)以变法为宗,(如言“祖宗法自有当变。使所变果善,何伤于国”是。)与卢氏斥君主守旧法者相近。(《民约论》卷四第十二章云:“今日所改之法律,明日行之,即不见其益者比比然也。”又谓:“用一法而概万事,奉古训而贱今人,致亘千百年不见美善之政体。”则卢氏非以法律为不可变明矣。与陆子略同。)此其所以斥君主而不顾与。
王 应 麟
古者君臣之际,分严而情通。“上天下泽履”,其分严也;“山上有泽咸”,其情通也。不严则为“未济之三”“阳失位”,不通则为“否”之“天下无邦”。(《困学纪闻》卷一)
君之于民亦曰忠。季梁云:“上思利民,忠也。”子之于亲亦曰慈。《内则》云:“慈以旨甘。”圣贤言忠不专于事君,为人谋必忠、于朋友必忠告、事亲必忠养,以善教人、以利及民,无适非忠也。(卷六)
弱而不可轻者,民也。古先哲王曰“敬民”、曰“畏民”。石守道谓:“汤以七十里亡夏,文王以百里亡商,陈胜以匹夫亡秦。民可不畏乎?”故曰“民为贵”。(卷八)
惟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有天下,此即“舜、禹有天下而不与”之意。汤、武之征伐,非利天下也。无利天下之心,而与天下同其利,然后可以得天下。(卷十)
案:中心为忠,在古有训。盖以忠为中心,则中心云者,无所偏倚之义也。无偏倚,斯为天下之至平。古人以此训忠,其意盖谓凡人之性或偏于爱憎,或趋于势利,则一损一益、一利一害之形见矣。如能守忠之义,则凡事准乎公理,无畸轻畸重于其间,而后一群之治安可保也。今之训忠者,专以为在下事上之名,设为佣奴事主之格,稍有不顺,即字之曰逆、谥之曰叛,忠之名义既失,遂以斯字为顺之代名矣。后世不审其义,凡在臣民皆以忠顺之说引以为己责,于是任其上之百方要求,必委曲求合于斯格,以博身后之荣誉。斯则可怪之甚者也!王氏训忠,悉合古义,谬解既破,则暴君惑民之邪说可以息矣。
又案:王氏之论“敬民”、“畏民”其说是矣。但后世不明人民立君之意,往往以君为主体、民为客体,故虽圣贤殷殷垂训,而君主之毒终流行大地,莫之或息矣。夫苟以民为可以不利于君而后敬之、畏之,则倘遇末季,陈胜、吴广之流沈灭不出,为人君者岂可以民力之无能而稍存轻怠之念耶?故民无可畏,可畏者公理,非畏其势力也。后世君主不明斯义,其大臣陈言亦多以利害相耸,则虽实行敬畏,而已不合于论理,况其为涂饰之辞乎?
卷之三 第三编 近世
吕 坤
天地间唯理与势最尊,理又尊之尊者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能以势相夺。即以势相夺,即相夺而理则常伸于天下万世。(《呻吟语》)
势者,帝王之权也;理者,圣人之权也。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时而屈。然则理也者,又势之所恃以为存亡者也。以莫大之权行僭窃之禁,此儒者所以不辞而敢于任斯道之南面也。(同上)
案:吕氏所谓“理”即卢氏之所谓公意也,吕氏所谓“势”即卢氏之所谓权力也。卢氏之言曰:“凡可以制定一国之作用者,公意其首也,可以为民主政治固有之利益者,执公意所生之作用为权力是也。天下断无以一人之意见可之曰理者。一人之意见既不得谓之理,则虽其人拥用有绝大之权力,其亦何所讬矣?权无所讬即为妄伪之权,假用所讬而欲以虎皮蒙马,自遂其欲者则为武断之权。妄伪、武断,理之贼也。”虽然由吕之说,则“理”与“势”尚为对待之辞;由卢氏之说,则“理”与“势”实有相生之义。其所谓“执公意所生之作用为权力”云云,即以理为势之母,而以理与势作对垒也。故吕氏之说虽足以左社会伸公意,其如彼盗窃公权之君主恃其叱咤鞭箠之威,剽悍不顾,甘为公理大敌者何?吾国谈政之家动以君、民为对待,理、势为敌垒,故议论著于史册,而唯辟之作威作福如故也。不知君、民若各立于一位,理、势若各据于一局,则在下永无求胜于上之一日,即义理永无得伸于势位之时。蓋言强权者不言公法,竞争之公例然也。民处乎下、君处乎上,位分既殊,譬若用兵失险,其为敌之所乘明矣。若据卢氏以理母势之说,则凡君主有大拂公意之举动,即可取决于公意而夺其所拥之权,还之于民。以理驭势,犹汤之沃雪焉,尚何势之足云?虽然,吕氏所谓“理者,势之所恃,以为存亡”,其语直探民约之旨,而于卢氏之说相伯仲矣。
王 守 仁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故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书王嘉秀请益卷子》)
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智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唯务致其良知,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也。(《聂文蔚书》)
惟天明其明德以亲民,故能以一身为天下;亲民以明其明德也,故能以天下为一身。(《书赵立孟卷》)
案:良知之说,出于孟子之性善。阳明言良知,而卢氏亦言性善。《民约论》不云乎“人之好善出于天性,虽未结民约之前已然矣”?(卷二第六章)斯言也甚得孟子性善之旨,而良知之说由此而生。良知者,无所由而得于天者也。人之良知同,则人之得于天者亦同;人之得于天者既同,所谓尧、舜与人同也,岂可制以等级之分乎?《民约论》又云:“人之生也,各有自由之权,为彼一身之主宰。执其自由之权,出而制驭世界上之事事物物,使必与己意相适,不得少为他人所屈服。斯固理之所是者也。”(卷四第二章)诚以天之生人,虽有强弱智愚之别,一旦民约既立,法律之所视更无智愚强弱之分。与阳明所言若出一辙。(阳明云:“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旧看何等元妙,今看来原是人人旧有的耳。”又云:“惟天明其明德以亲民,故能以一身为天下。”又云:“明德者,天命之性,灵昭不昧,而万理之所从出也。即《中庸》‘天命之谓性’,《孟子》‘性善’之旨。”蓋阳明以善自为本性,故欲人人真得意欲之公,与宋儒陆子静相似。)又,卢氏以弃其自由权即弃其所以为人之具,故保持自由权,斯乃人生之一大责任,(《民约论》卷一第四章云:“人之暴弃自由权者,即弃其天与之明德,而自外生成也。夫是之谓自暴自弃。”)皆以自由为秉于生初。蓋自由权秉于天,良知亦秉于天;自由无所凭藉,良知亦无所凭藉。则谓良知即自由权可也。阳明著书虽未发明民权之理,然即良知之说推之,可得平等、自由之精理。今欲振中国之学风,其惟发明良知之说乎!
王 廷 相
命德讨罚,圣人命之、讨之也。以天言者,示其理之所当命、当讨出于至公,非一己之私也。乃天亦何尝谆谆命之乎?(《答薛君采论性书》)
案:西人之谈法律者,分法律为人定法、自然法二类。西解自然法者,以自然法即性法,谓:“欲法律之完全,必不可不基于天性;法律基于天性之自然,故云自然法。无论何国其不相谋而各遵奉之者,皆原于人性之初者也。”(见《法学通论》)案:此即良知之说。蓋人生而具天然之理,即有分所当为。法律者,本人心之所同然而定者也,故为一国所道守。王氏所谓理,即西人之所谓自然法也。《民约论》云:“立法之旨,唯视众人之趋向为的。所立之法,俱顺通国人民之趋向。”(卷二第八章)诚以众人之趋向,即为公理之所存。(案:法儒萨皮尼氏《法律利权确信说》云:“法律者,出于主权之意;主权者,不过本其意编为成文法。故人民之意为主,主权者之制作则末也。人第见主权者制定法律使民遵奉,似法律全自主权者之胸臆流出,其实不然。人民所以乐从主权者之命令者,必其命令与人民之意一致者也,则主权之命令仍不外人民之意而已。”此说颇近于良知。)卢氏之言与王氏若出一辙。彼后世奉君主所定之制为法者,何足以言公理哉?
李 经 纶
宇宙只一理,本公也。人之有身则有自私之蔽,圣人之教所以去天下后世自私之蔽也。自私之蔽一去,则廓然大公,公则理一无间矣。是故君子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谷平日录》)
案:《民约论》一书最重公私之辨,其言曰:“人造之世事有关于一国者。一人为私,一国为公。既曰私事,则无与于众可知也。”蓋李氏之说,欲泯公、私之界者也。(本《吕览·贵公篇》)卢氏之说,欲区公私之界者也。然泯公私之界难,(龚定庵《贵私篇》言之甚详)区公私之界易。且李氏于君民公私之界亦析之未精,蓋天下为天下之公器,非一姓之私产。今为人主者,据本非己有之物以为公,而斥人民所自营之业为私。(如今私盐是)在文自营为私,背私为公。使反己自思,果孰私而孰公?李氏知论自私之弊,惜其未见及此也。
黄 道 周
《传》曰:“为百姓立君。”为百姓,非以为君也。故百姓存则与存,亡则与亡。存百姓所以自存也。危矣哉!贵为天子无以自存,乃仅絓于黔首之上以为旒缀。(《存民篇》)
故为君者存天而百姓以为天,为臣者存君而百姓以为君。存天与君,皆讬于百姓,而因以自存。(同上)
故百姓有时而贱于君,君有时而贱于百姓。(同上)
案:立君为民,三代圣王皆明此义。惟其为民也,故为君难。惟其以存百姓为自存也,故放勳惧其所居之危,思以帝位让之由光,而自脱于险地。后世以君位为莫大之安乐窝,一旦得而据之,即可纵其无限之欲、行其无限之权,且能世传其业,使子孙永享此富贵。呜呼!此兵争篡夺之祸所以相寻于史乘间也。卢骚《民约论》云:“上古初民纷扰不宁,乃相约公戴一人以长之,后世遂有君主之名。然则君主之起原本为百姓治安而设,百姓以一国之公权举而讬之君主,君主即以一己之生存讬之百姓。无君主则机体涣散,统治无人,一国之安宁失矣。无百姓则一人孤立,肢体不完,而君主之名号消矣。互相讬即互相存,而趋势所重尤在百姓。蓋使文化渐进,契约大成,虽无君主可也。”百姓不必常倚赖于君主,而君主不能不常倚赖于百姓。此道周先生“百姓存则与存,亡则与亡”之言,所以切深而著明也。卢骚又曰:“立约之始,设立君长握通国之权于一人掌握之中,必有辞以要之曰:‘余一人不敢妄肆通国公有之全权,不过履吾所定之约而为之整治而已。凡尔众庶,苟有索余所假人民之权利之意,则余当罄所有以返诸人民’云云。否则索之不闻、返之无期,人民之不幸宁有涯欤?”乌乎!卢氏之言实为万世君主所深恶,蓋以其视君主大贱也。夫岂独卢氏贱视君主,观道周先生“君有时而贱于百姓”之语,其有合于社会学者之意多矣。
顾 炎 武
《革》之九四犹《乾》之九四,诸侯而进乎天子,汤武革命之爻也。故曰:“革命,吉。”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慙德,是有悔也。天下信之其悔亡矣。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故曰:“信志也”。(《日知录》卷一)
坐而论道谓之王公,王亦为六职之一也。未有无事而为人君者,故曰天子一位。(卷四)
人君之于天下不能独治也。独治之而刑繁矣,众治之而刑措矣。(卷五)
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伯男子一也,而非绝世之贵。代耕而赋之禄,故班禄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是故知天子一位之义则不敢肆于民上以自尊;知禄以代耕之义则不敢厚取于民以自奉。不明乎此,而侮夺人之君,常多于三代以下矣。(卷七)
古人制幤,以权百货之轻重。钱者,幣之一也,将以导利布之上下,非以为人主私藏也。(卷九)
自古以来有民穷财尽,而人主独拥多藏于上者乎?此无他,不知钱幣之本为上下通共之财,而以为一家之物也。《诗》曰:“不弔昊天,不宜空我师。”有子曰:“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古人其知之矣。(同上)
案:古之言君位者,曰天位、曰大宝;言君禄者,曰天禄。此本为神权时代假讬之称,非果以君位为至尊无上者也。后世不明斯义,既谬认君位为崇高,又误指君位为莫大之利薮。一旦据而有之,则众皆诧为神奇,若非人之所能致而至也者。庸众寡浅,史官又从为之辞,此所以二十四姓之太祖、太宗,无非龙颜日角、异香绕室而生也。乌呼!使读亭林所论天子一位及班禄之意,其亦足以解迷矣夫。
又案:卢骚《民约论》云:“一国之人遵守民约而外,无可遵守之事;崇奉公论而外,无可崇奉之人。故君主应得之权利,即以君主于人民应尽之义务为准。”又曰:“在民约之中所允为君主之财货、自由及一切权利,则君主皆可举而用之。譬诸甲国君主于乙国人民,即无应尽之义务。应尽义务既不可越其权限,则应得之权利亦不可越其限也可知矣。君主而妄越其限以济一己之私,则一国之中人人得而诛之。”顾氏以钱幣非人主之私藏,殆亦深审民约之义者与!
黄 宗 羲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明夷待访录·原君篇》)
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乌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之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同上)
蓋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是故桀、纣之亡乃所以为治也,秦政、蒙古之兴乃所以为乱也,晋、宋、齐、梁之兴亡,无与于治乱者也。(《原臣篇》)
三代以上有法,三代以下无法,何以言之?二帝三王知天下之不可无养也,为之授田而耕之;知天下之不可无衣也,为之受地而桑麻之;知天下之不可无教也,为之学校而兴之。为之婚姻之礼以防其淫,为之卒乘之赋以防其乱。此三代以上之法也,固未尝为一己而立也。后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原法篇》)
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而治之。是官,分身之君也。孟子曰:“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蓋自外而言之,天子之去公,犹公、侯、伯、子男遞相去;自内而言之,君之去卿,犹卿、大夫、士遞相去。非独至于天子遂截然无等级也。(《置相篇》)
论者以东林为清议所宗,祸之召也。子言之君子之道,譬则坊与?清议者,天下之坊也。夫子议臧氏之窃位、季氏之旅泰山,独非清议乎?清议息,然后有美新之上言、媚奄之红本,故小人之恶清议,犹黄河之礙砥柱也。(《明儒学案·东林学案序》)
案:黎洲之学出于蕺山,而蕺山之学出于阳明,故思想学术不主故常。且当明季之时,阉官专政,小人盈廷,凡号为清流者类皆合团体以抗政府,与今欧西之政党相同,上争于朝、下争于野,东林、复社之事,其显然者也。黎洲渐摩濡染,明于邪正之分,当弱冠之年即入都讼忠端公冤,后与陈定生等作《留都防乱揭》,以斥阮大铖。蓋维持清议有汉李膺、范滂之风焉。及明社已覆,归隐故墟,思讬空言以为后王法,而《明夷待访录》以成。吾观《明夷待访录》之言政治也,一溯立君之利,一斥立君之害。所谓溯立君之利者,即黎洲所谓兴利除害是也。蓋混茫初辟,风气未开,强者凌弱、勇者苦怯,使国人不出其权以委君,则全体断断然无成立之理;而一己所有之权亦为强者所呑併。故合各人之力为全体所公有与散全体之力为国人所私有,其强弱胜负判若霄壤。(见《民约论》卷二第七章。又卷一第八章云:“人造之世,曩之以力威人者,一变而为义务;曩之以力自给者,一变而为义务。举凡营私自私之心,悉与革除。”与黄氏同。)此公益所以能兴,而公害所以能除也。所谓斥立君之害者,即黎洲所谓自私自利是也。《民约论》之言曰:“若妄以一己之私而治国民尽无益之义务,则直牛马奴隶人民,无复君主之道矣。牛马奴隶人民而可忍,孰不可忍也!”(卷二第四章。又,卷二第一章云:“有王者起,仗阴鸷刚悍之资奴隶人民,以困人民于水火之中,不得睹吾辈所谓政治世界矣。”)卢氏所言,即黎洲所谓敲朴天下之骨髓也,离散天下之子女也。残民以逞,使民无乐生之生,则虽以君主为天下之大害,讵得谓之过论哉?蓋人生之初,无不有营私之念。民立君以治国,出于人民之自私自利者也。君挟势以临民,又出于人君之自私自利者也。黎洲知其然,故其著《明夷待访录》也,一曰定公私之界说,今太西各国之立法也,有宪法,有皇室典范。宪法者,一国之公法也;皇室典范者,一家之私法也。中国当三代以降,误认朝迋为国家,而所谓法者,皆私法而非公法。黎洲谓“三代以下无法”,讵不然与?一曰斥名分之空言秦汉以下,人君视君位为无上之尊,而黎洲之作《置相篇》则以为天子非截然无等级,至谓君之去卿,犹卿大夫之遞相去,则中儒名分尊卑之说将不击而自破矣。要而论之,黎洲之所言为天下非为一姓也,为万民非为一人也;以君为国家客体,非以君为国家主体;以君当受役于民,非以民当受役于君也。其学术思想与卢氏同。本此意以立国,吾知其必为法、美之共和政体矣。虽然,欧洲当上古之时,论政治者已有柏拉图诸哲。中古以降,宪法萌芽。卢氏产于法都,法为拉丁民族,所建国轻尊之性原于历史,言论感人,易于收效。此《民约论》一书所以风行欧美也。中国当三代以来,官天下变为私天下,政冶之学泯然罔闻,君民尊卑判若天壤,名位之说深中人心。而黎洲独能以雄伟之文醒专制之迷梦,虽其说未行于当时,讵得不谓为先觉之士哉!此吾所以崇黎洲为中国法理家也。
王 夫 之
天之使人必有君也,莫之为而为之。故其始也,各推其德之长人、功之及人者而奉之,因而尤有所推以为天子。人非不欲自贵,而公(寒鸣案:“公”应为“必”)有奉以为尊,人之公也。(《读通鉴论》卷一)
若夫国祚之不长,为一姓言也,非公义也。秦所以获罪于万世者,私己而已矣。斥秦之私,而欲私其子孙之长存,又岂天下之大公哉?(同上。)
谏必有专官乎?古之明王,工、瞽、庶人皆可进言于天子,故周官无谏职,以广听闻也。(卷十一)
以在上之仁而言之,则一姓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卷十六。寒鸣案:此所注出处有误,应为卷十七。)
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人也,即天也,“天视自我民视”者也。(卷十九)
古之称民者曰民碞,上与民相依以立,同气同伦,而共此区夏者也,乃畏之如碞也哉。言此者以责上之善,调其情而平其险阻也。(卷二十一)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因时之论也。当其时,文、武之泽已斩,天下亡周而不以为君,周亦忘天下而不自任为君,则君子虽欲自我君之而不能,若夫六王者非篡逆之臣,则介在戎狄,无异于酋帅。杀人盈野以求君天下而建社稷,君非君而社稷亦非社稷矣,故轻也。君与社稷轻,而天下所生之人不可以无与立命,则苟有知贵在其民者,君子不得复以君臣之义责之,而许之以为民主可也。(卷二十七)
畏其民之彊,而推之、夷之乃至殄灭之而使弱,则既以自弱而还以召乱。无强无弱,人皆可乱,则天下瓦解而蠭起、而相残,祸之最烈者也。(同上)
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卷末)
夫欲成天下之务必详其理,欲通天下之志必达其情。然而人主之所用其聪明者,固有方也。以求俊乂,冢宰公而侧隐举矣;以察官邪,宪臣廉而贪墨屏矣;以平狱讼,廷尉慎而诬罔消矣;以知处危疑,相臣忠而国本固矣。故人主之所用智以辨臧否者,不出三数人,而天下皆服其容光之照;自朝廷而之藩牧,自藩牧而之郡邑,自郡邑而之乡保。听乡保之情者,邑令也;听邑令之治者,郡守也;听郡守之政者,藩牧也;因是而达之迋臣。以周知天下之故,遗其小利、惩其大害,通其所穷、疏其所壅,于是而匹夫匹妇私语之情,天子垂旒纩而坐照之以无遗。天下之足皆吾足也、天下之目皆吾目也、天下之耳皆吾耳也,能欺其独知而不能掩其众著。明主之术,恃此而已矣。愚氓一往之情辞不屑听也,而况宵人之投隙以售其奸者哉?古之圣王询刍荛、向瞽工、建鞀鼓,以达臣民之隐者,为己救过也,非以察人也。(《宋论》卷一)
公天下而私存,因天下用而用天下;故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王者无私,以一人治天下,此之谓也。(《黄书·宰制篇》)
案:船山之说,于立君主之起原言之甚晰,但于立君主之后则仅以通民情、恤民隐望之君,而于庶民之有权尤斥之不遗于力。(如《通鉴论》卷二十一云:“以贤治不肖,以贵治贱,上天下泽,而民志定。泽者,下流之委也,天固于其推崇也。斯则万世不易之大经也。卷八复以以天下之权移于庶人为大乱。”)与卢氏民约之旨大殊。卢氏以人权赋于天,弃其自由权者即弃其所以为人之具。故人之生也,以能知自存为最要。能知自存则不受他人干涉,而一听己之所欲为。(见《民约论》卷一第二章)是人民之权固不可一日放失者也;已放失,则不可一日不求恢复者也。(《民约论》卷二第八章云:“自由之权操之于己,不可放失。放失之后,不可不日求恢复之道。”)今船山之旨即以伸民权为大非。夫君之所以不敢虐民者,虑民之有权以抗上也。今也据名分之空言,以夺国人之权柄,则君虽施虐政于民,彼为民者赤手空拳,无复抗君之具,亦将屈服于下,奴隶自甘。虽有通民情、恤民隐之政,亦不过一姓之私恩已耳,于人民何利焉?嗟呼!民不能自强,而望君之不己弱,难矣。民不能自爱,而怨君之不爱民,尤难之难者矣。船山既知民之不可弱,而复言权之不万分,则所谓通民情、恤民隐、公天下者,不过防民罹虐政,起倡革命耳。以之保人君私产则可,以之谋万众公益奚可哉?蓋船山惑于名分之言,复鉴于民情之难恃,(《读通鉴论》卷二十一力言邱民之不可恃,其言曰:“盗贼可君,君之矣;妇人可君,君之矣;夷狄可君,君之矣。民之违天常拂至性也,无所不至。”)故仍以治民之责望之君。所谓民约者,乃霍氏所言之民约,而非卢氏所言民约也。至其言君位无常,民情可畏,(如《尚书引义·说命篇》所言最沉痛)则未始非儆戒人君之一法,其论岂可斥哉?
唐 甄
圣人定尊卑之分,将使顺而率之,非使亢而远之。为上易骄,为下易谀;君日益尊,臣日益卑。是以人君贱视其臣民,如犬马虫蚁之不类于我;贤人退,治道远矣。太山之高,非金玉丹青也,皆土也;江海之大,非甘露醴泉也,皆水也;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是以尧、舜之为君,茅茨不剪,饭以土簋,饮以土杯。虽贵为天子,制御海内,其甘菲食、暖粗衣,就好辟恶,无异于野处也,无不与民同情也。善治必达情,情必近人。陈五色于室中,灭烛而观之则不见;奏五音于堂下,掩耳而听之则不闻。人君高居而不近人,既已瞽于官,聋于民矣,虽进之以尧、舜之道,其如耳目之不辨何哉!(《潜书·抑尊篇》)
位在十人之上者,必处十人之下;位在百人之上者,必处百人之下;位在天下之上者,必处天下之下。古之贤君不必大臣,匹夫匹妇皆不敢陵;不必师傅,郎官博士皆可受教;不必圣贤,闾里父兄皆可访治,尊贤之朝,虽有佞人,化为直臣;虽有奸人,化为良臣;何贤才之不尽,何治道之不闻!是故殿陛九仞,非尊也;四译来朝,非荣也。海惟能下,故川泽之水归之;人君唯能下,故天下之善归之;是乃所以为尊也。(同上)
是故人君之患莫大于自尊,自尊则无臣,无臣则无民,无民则为独夫。《乾》之上九曰:“亢龙有悔。”龙德既亢,必有宇宙玄黄之战,而开草昧之运矣,可不惧哉!可不戒哉!(《格君篇》)
治乱在君,于臣何有?不责其臣而责君者,非吾之言,仲尼之教也。《春秋》之法,臣弑其君,罪在臣,称臣之名;罪在君,称君之名,而不著其臣之名。宋人弑其君杵臼、齐人弑其君商人、莒弑其君庶其、晋弑其君州浦、莒人弑其君密州、吴弑其君僚,皆隐其臣之名,若国人共诛之者;岂宽弑君之贼哉?君惟不道,不君其君,而后动于恶,非人弑之,自弑之也。君而不君,国人不与,社稷不保,国家危亡,而且恶名著于《春秋》,罪在贼人之上,可不惧乎?(同上)
民何爱恶?群尚则爱,群弃则恶。物何贵贱?群尚则贵,群弃则贱。(《用贤篇》)
案:唐氏之说虽为裁抑君主,然犹有尊卑之见存。夫以群奉天帝之君主,自夸无限之威权,不为之定界说、立范围,第欲使被冕旒降而与齐民相等,此自来格君之说,填溢书史章疏而终归于无效也。卢骚《民约论》曰:“国家也者,无形之人。无形之人不能为有形之事,乃选立一人俾长国事,字曰君主。君主也者,即代执众人之权利而为之统辖之也。如御者然,东、西、南、北,一听乘者之意,御者不与也,惟善为驾驭使不至有颠覆倾侧之危,斯为御者之专责耳。”乌乎!卢氏之说可以定君主之界说,而立其范围矣。君主之职分既如是,则无论乎三代以后,皆以猛兽为大君,其罪不容于鈇钺。即尧、舜之圣亦不过作一如格合式之大长,又何圣之足云?是故君主本非蓋藏之富翁,则茅茨土阶何足以为俭德?既为国人之公仆,则爱民勤政岂得谓之皇仁?通斯旨也,可以读唐氏“抑尊”之篇矣。
又案:唐氏之说,曰“位在天下之上者必处天下之下”,又曰“海惟能下,故川泽之水归之。人君惟能下,欲天下之善归之。”是说亦与卢氏民约不合。卢曰:“君主为国家之一肢”,又曰:“君主者仅践立法者所定之范围”,又曰:“君主、人民云者,不过国人分合之释语而已”。综此三说,则君主、人民俱在法律之中,分属平等,本无所谓尊卑高下也。明乎君民平等之理,则爱民如子、事君如父之谬论可以破矣。今唐氏必斤斤于抑尊,毋亦矫枉而过其正欤?
又案:唐氏云“治乱在君,于臣何有?”此二语亦与今日欧美宪法之意不同。宪法曰“君主神圣不可犯”,又曰“君主无责任,大臣负责任”。商君立法,太子犯之,乃刑太子师傅公子虔、公孙贾,是亦以大臣负责任之意也。今必以一国之治乱专责于君主一人,是惟恐其威权之不专、势位之不崇,又从而益之也。扬汤欲以止沸、驾薪欲以灭火;唐氏之“抑尊”,适所以奉尊也。惟所引《春秋》弑君各节,重公理、轻名分,足以破儒、法二家之拘论,而与孟子答齐宣王之问同出一辙,蓋真能通《春秋》者也!余谓人生天地间,必不越乎善、恶二途者。虽然,人有善恶,惟君主有恶无善。何也?以一身而任万姓所寄之责,虽有天才措置,决不能尽善。一夫不获,时予之辜,则尧、舜之世讵无怨旷?有怨旷,则君主失职矣。失职则靡特无善,且加恶焉。故恶也者,不必其犬马视民也,即此一夫不得其所,已足为盛德之累。审乎此者,则二典之书不足奇,圣德之颂可以不作矣。
李 塨
若谓天子之尊必不可施于臣,则尧、舜竟以天子与臣,舜、禹竟受天子之让,愈大非矣!(《答恽廉夫问》)
案:三代以降,天子挟一至尊之名,以为非臣下所可望,而君臣之分遂一定而不可复易矣。臣位愈卑,即民权愈削。李氏之学出于习斋,最重实际之学,故于君尊臣卑之空说斥之甚严。一以明君位之无常,一以明君臣之平等。斯岂无识陋儒所能及哉?虽然天下者,人民之天下也。尧、舜非有禅天下之权,舜、禹亦非有受天下之权。禅而不当,则燕哙之让国不得不谓之非;受而不当,则子之之受国不得不谓之失。至禅位而不当,则有如汉哀帝之谋禅董贤者矣;至受位而不当,则有如曹丕、司马炎之簒立者矣。孟子之言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此言禅位之不当出于私意也。又曰:“有禅国,无禅天下。”此言天子无禅天下之权也。是为古圣公天下之精意。李氏之论,尚未足语于此也。
吕 留 良
自三代以后,习成一功利世界,己心民心皆失其正。凡礼乐刑政制度,文为理财、用人之道,纯是私心做就,先儒所谓“心如印板,板文错则印出书文无不错”者。三代之所好所恶,无论己心无有,即民心亦不望及矣,岂不哀也哉?故程、朱责难于君必以正心诚意,非迂阔也。(《四书讲义》卷三)
天为生民而作君,君为生民而求臣。君臣之分虽严,其情实亲近。自秦人无道,上下猜忌,为尊君卑臣之礼,而君臣师友之谊不可复见,渐且出宦妾之下矣。宋时君臣犹存古意。自兹以后,复蹈秦辙,礼数悬绝,情意隔疎。此一伦不正,上体骄而下志汙,欲求三代之志未易得也。(卷六)
有天下而不与,非轻天下之谓也。程子云:“今人于醉后或更加矜特者,是亦为酒所动也。”当知此义。(卷十一)
古之天子为天下忧勤,有劳苦而无佚乐。许务之流为忧苦而辞天下,是即不与之心也。舜、禹有天下,极其忧勤劳苦,而仍是不与,此其所以巍巍也。(同上)
善善恶恶,天理本如是。三代直道,亦正因民立政耳。若三代作法以行便是私曲矣。生民本直,是三代直道所以然。(卷十八)
后世人主无非自私自利心肠,即有限田、劝农、轻赋、节用者也,只是喻于自利,未尝真实为民起念,此便是汉唐与三代判然必不可合处。便是三代之道,汉、唐以后必不能行处。故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若先从“因”字著想,在“民”字前一层讲作用,便落汉、唐甲里,即使黄金与土同价,要非三代之所谓利也。须先将“民之所利”四字看得亲切,直向盘古洪荒看到三代圣人心事一片,“因而利之”四字方是天开地辟功用。(卷二十三)
自秦并天下以后,以自私自利之心行自私自利之政。历代因之。后儒商商量量,只从他私利心上要装折出不忍人之政来,如何装折得好?不得已,反说井田、封建、学校、选举之必不可复,此正叔孙通希世度务之学,杂就礼仪,皆逢迎汉高之所欲,岂三代王朝之礼哉?
有谓洪荒以来皆传子,至唐虞而传贤。先生曰:“谓传贤在传子之后,则人言当云至禹而复古,不当云德衰矣。此亦以后世疑上古之弊。”(卷三十八)
案:晚村之所嫉者,人君之自私也。以为三代下之君主皆遂一己之私谋,不顾臣民之公益;以为非人君之道。其说与卢氏合。《民约论》之言曰:“如君主人民相合为国,则君主之所利即人民之利也,人民之所利亦君主之利也。君主、人民之间,断无利界之可分。”(卷一第六章)诚以君由民立,舍利国之外别无私利之可言,即《周易》所谓“损上益下,损下益上”者,犹非君民一体之意矣。此吕氏所以欲泯公、私之界也。虽然人生之初无不有营私之念,岂于君主而独无?三代以后之王公所以弃公益、恣私钦者,皆由于营私之一念耳。吕氏知人君自私自利之非,而不思所以制之之策,则人君所营者实利,而民庶所倡者空言。其言虽美,而无如其不可实行也。故欲制人君自利之谋,莫如划公、私之界限,若徒泯公私之迹亦何益哉?
胡 石 庄
圣王一念所动、一事所行,不以自行其意。而所从者,臣民所共也;所忧者,臣民所拂也;所怒者,臣民所共恶也;所乐者,臣民所共欲也。人君之尊泰决者,失于所恃;泰大者,失其所蔽;泰动者,不知其泥;泰信者,不知其窒;泰亢者,不知其极。(《释志·圣王篇》)
合天下之善而道始全,尽天下之心而善可合。(同上)
人君不以爱人为心,必使畏而服之,则与仁道反矣。(《圣学篇》)
凡所以相通者,皆天下之至公也;凡不能相通者,皆天下之至私也。(同上)
莫尊于君,至无上矣。而尚贤,莫贵于君。至无虞矣,而畏民。(同上)
人君之尊以便民为法,故子孙永保其基。(《吏治篇》)
案:卢骚《民约论》云:“国也者,人人之国,即一己之国也。一己之力不足去人人之国之害,遂以人人之力共去人人之国之害。此为成立国家之始基,亦即民约之本源也。然则国之有君不过受人民所寄讬而使之代表民意以行法而已,一旦失所寄讬,则亦一匹失耳,非有至尊无上,具无限之权势以模暴于天下者也。”各国宪法皆云君主之身神圣不可犯。夫所谓神圣不可犯者,以君主为一国之元首,即全体之代表人。国家神圣不可犯,则其代表自不可犯矣。苟代表者攘窃人民所寄讬之公权,而擅作威福于上,以亏损国家之名器,防害人民之利益,则君主之对于国家有侵犯神圣之罪,人民起而讨之可也。夫君主有罪,人民起而讨之,此为谈民约者所公认。然国家叠次有逐君之事,其妨害安宁也多矣,故宪法不以责任畀君主,而以责任寄之大臣,君主第垂裳无为而已。此法也,今文明各国莫不行之。石荘此言虽为裁抑君权,诚为万世不易之论。然君本无权,安所用其裁抑?至其言“所从者,民之所共;所忧者,民之所拂;所怒者,民之所恶;所乐者,民之所欲”四语,即三代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孟子所谓“国人杀之也”之意,尤得民约之旨矣。
又案:卢氏《民约论》曰:“君主、人民相合而为国,则君主之所利即人民之利也,人民之利亦君主之利也。君主、人民断无利界之可分。如欲攘窃人民之利益为君主所私有,则与割肉充腹之说无殊矣。”是说也,即孟子“与民同乐”之说也。胡氏曰“人君不以爱民为心,则与仁道相反”,夫岂特与仁道相反,殆亦洪水猛兽也欤!
全 祖 望
三代而后,人君日骄,则水心诘箕子是乃极有关系之言,毕竟二典说得圆融,曰:“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天讨有罪,五刑五用。”人君奉天而已,刑赏原非己所得主,然则惟辟而曰作福便不本天命、曰作威便不本天讨,何尝不凶于而身、害于而国也?箕子于此一层未尝拈出也。且惟辟而曰作福即有窃惟辟之福以作福者,曰作威即有窃惟辟之威以作威者,而且其始也窃而行之,其究也肆无忌惮而作之,皆由于惟辟之不知奉天,而以威福为己作也。然箕子于上文曰:“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所谓“王道”、“王路”即是“天命”、“天讨”,其义亦自互相备,岂知后世人君专奉此三语为圣书,而帝王兢业之心绝矣。“惟辟玉食”句尤有疵。先儒谓“荆公‘丰享豫大’之说,误本于《周礼》‘惟王不会’一语。”不知《洪范》此语,亦自与此互有瓜葛也。(《经史问答》卷二)
案:天下之大患,莫大于人君挟威福以驭人。既挟威福以驭人,则生杀予夺之权悉握于君主一人之手,民约之灭恒必由之。全氏谓“人君奉天而行,刑赏原非己所得主。”奉天而行即奉民而行。(见《墨子》评语)全氏之洁箕子,即卢氏之洁哥鲁智斯之意耳。(见《民约论》卷二第二章)虽然,人君之作威福,非人君一人所能作也,始也驱执政诸臣为一姓之奴仆,(《民约论》卷三第一章云:“执政诸臣深知予夺之权为君主所操纵,于是奉令惟谨,兴革大权俱拱手而为君主所专有矣。”)继也执政诸臣亦得假君主之威以凌虐民庶。人君擅威福以临臣,人臣窃威福以临民;吾民何辜,乃罹此厄?全氏以肆无忌惮斥之,淘确论也。吾谓“遵王之道”数言,非指天命、天讨言,惟乃指服从自然法言也。自然法即公理,则《洪范》此言本非助君主之虐燄。“惟辟作福”数语易流为专制之私,全氏伸水心之义以斥之,可谓具疑经之识矣。以视世之缘饰经文者,岂可同日语哉?
戴 震
一人之欲,天下人之同欲也。故曰:“性之欲”好恶既形,遂己之好恶,忘人之好恶,往往贼人以逞欲。反躬者,以人之逞其欲,恩身受之情也。情得其平,是为好恶之节,是为依乎天理。(《孟子字义疏证》“理”字条)
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呜乎!杂乎老、释之言以为言,其祸甚于申、韩如是也。(同上)
案:宋代以降,人君悉挟其名分之说以临民,于是天下之强者变其权力为权利,天下之弱者变其从顺为义务。(《民约论》卷一第三章云:“天下强有力者必变其力为权利,否则不足以使众;天下之弱者必易欺顺为义务,否则不可以事人。”)推其原因,皆由于君为臣纲之说。《民约论》不云乎“民约也者,以为人之天性虽有智愚强弱之不同,而以义理所生为制限”。(卷上第八章)蓋卢氏之所谓义理,即戴氏之所谓情欲,此船山所以言“天理即在人欲中”也。非情欲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礼记·乐记篇》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是故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推《乐记》之旨,蓋谓乱之生也,由于不平等,而不平等之弊必至人人不保其自由。争竞之兴,全基于此。(《民约论》卷五第二章云:“夫群以内者,各谋一己之利,汲汲不遑,置公益于不顾;又强凌弱、众暴寡,朋党相倾,各倡异义,于是一群之内无复有所谓公意者矣。”与《乐记》同。孰意宋儒倡说,以强力之强弱定名分之尊卑,于是情欲之外别有所谓义理。三纲之说中于民心,而君上之尊遂无复起而抗之者矣。戴氏此言本于《乐记》,力破宋儒之谬说。孔门“恕”字之精义,赖此仅存,不可谓非汉学之功也。
王 昶
天之立君,理处于不得不然。而圣贤之作之君也,情每出于不得已。故尧之禅舜也,必于让;舜之禅禹也,至于避。夫不得已而受之,明乎非有所乐乎此也。寒者使衣、饥者使食、昏昧者使知礼义,一夫不获皆予之辜,而明见圣贤之劳心如此。其至因以民力之所出献于上,君十卿禄、卿禄倍大夫、大夫倍士,其劳以次而杀,则其食之也以次而差,率民之所为报也。是以唐虞名“贡”,下奉上之词也;商以“助”名,犹以下助上为言。及乎称“税”、称“敛”,始成自上取下之词,不知其义取于相报。(《答吕青阳书》)
案:上古圣人力言为君之难,(如“后克艰厥后”、“为君难是”)以佚乐归之民、以忧劳归之君,则君位必非人情所愿居。故君主既有应尽之义务,即有应享之权利。《民约论》有云:“君主应得之权利,即以君主于人民所尽之义务为准。”又云:“民约之中所允为君主之财货、自由及一切权利,则君主皆可举而用之。”(卷二第四章)又,西人之定国法也,分国家领土权与所有权为二,所有权者君主权利所在之地也,领土权者君主权力所伸之地也。则君主之权利,别于公同权利之外可想见矣。吾观《禹贡》一书言“贡”、复言“赋”,窃疑“贡赋”当分为二。赋也者,乃众人敛其财产纳之国家者也;贡也者,乃人主一人应享之权利也。后世以降,人君之权日尊,窃贡赋为一己己私有,偶下薄赋蠲租之沼,则群颂之为贤君。为人君者遂不忧天下之忧,而徒乐天下之乐矣。与上古立君之义大相背驰。王氏知贡税起于相报,蓋深知权利、义务之关系者,与黎洲《明夷待访录》一书可以并传久远矣。
魏 源
治天下之具,其非势、利、名乎?井田,利乎?封建,势乎?学校,名乎?圣人以其势、利、名公天下,身忧天下之忧,而无天下之乐,故褰裳去之而樽俎揖让兴焉。后世以其势、利、名私一身,穷天下之乐而不知忧天下之优,故慢藏守之而奸雄觊夺兴焉。争、让之分,帝王之忧乐天下为之也。(《古微堂内集·治篇三》)
天地之性,人为贵。天子者,众人所积而成。而侮慢人者,非侮慢天乎?人聚则强,人散则尪,人静则昌,人讼则荒,人背则亡。故天子自视为众人中之一人,斯视天下为天下之天下。(同上)
夫惟人君不以高危自处,而以谦卑育物为心,人人得而亲近之,亦人人得而取给之地。山之谦卑不可踰,岂弟如此而何匮竭散亡险哀之有?(《治篇九》)
天下其一身与!后、元,首相股肱;诤臣,喉舌。然则孰为其鼻息?夫非庶人与?人九窍百骸四支之存亡,视乎鼻息,口可以终日闭而鼻不可一息柅。古圣帝明王惟恐庶民之不息息相通也,故其取于臣也略,而取于民也详。天子争臣七人而止,诸侯争臣五人而止,至于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士传言,遒人木铎以徇于路,登其謌谣、审其诅祝、察其谤议,于以明目达聪,而元首良焉、股肱康焉。士者,庶民之首也;汉太学之士皆得上书,明初耆老皆得召见,往往关系国家大计。公议无不上达,斯私议息,夫是之谓“天下有道,庶人不议”也。(《治篇十二》)
景运之世,言在都俞,其次言在旌木,其次言在庭陛,其次言在疏牍,其次言在謌谣,其次言在林薮,其次言在腹臆。言在腹臆,其世可知矣。(同上)
案:默深之言,殆其圣乎?其言曰“天子自视为众人中之一人,斯视天下为天下之天下”,又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侮慢人者,即侮慢天也”。由斯以谭,则后世君主陵遏人民,稍有不顺,反字之曰“叛”、諡之曰“逆”,此真邪说讏语者矣!夫操斧钺以钳天下,遂至颠倒是非。有史以来,但闻有所谓逆臣叛民,而不闻有所谓逆君叛主。消灭與论,障百川而使其东,君主之势力洵绝对矣。今公理大明,古学渐重于世,逆君叛主谅无敢再鼓邪说以惑天下。吾知忠君顺主之说将有见于后乘,而一扫数千年积辱沉冤者。虽然,蓋以待乎吾党。
龚 自 珍
有天下者,莫高于平之之尚也。其邃初乎!降是,安天下而已;又降是,与天下安而已;又降是,食天下而已。最上之世,君民聚醵然。三代之极其犹水,君取盂焉,臣取勺焉,民取卮焉;降是,则勺者下侵矣、卮者上侵矣;又降,则君取一石,民亦欲得一石。故或涸而踣、。石而浮,则不平甚。有天下者曰:“吾欲为遽初,则取其浮者而挹之乎?不足者而注之乎?”则寻然喙之矣。大略计之,浮不足之数相去愈远,则亡愈速,去稍近,治亦稍速。千万载治乱兴亡之数,直以是券矣。(《平均篇》)
有如贫相轧,富相耀,贫者阽,富者安;贫者日愈倾,富者日愈壅。或以羡慕、或以愤怒,或以骄汰、或以啬吝,浇漓诡异之俗,百出不可止,至极不祥之气郁于天地之间。郁之久,乃必发为兵燧、为疫疠,生民噍类,靡有孑遗。人畜悲痛,鬼神思变置。其始不过贫富不相齐之为之尔;小不相齐渐至大不相齐,大不相齐即至丧天下。(同上)
案:龚氏此言最合于民约。《民约论》之言曰:“各人举其身体权利投之于国,以成巩固无弊之国家。各人所投权利悉归平等,无强弱多寡之分。既归平等,则无相侵之患。”(卷一第六章)即龚氏所谓平均也。蓋民约既立,则一国之中君主有君主之权,人民有人民之权。权利、义务悉归平等,惟视法律所定为范围。(见《民约论》卷二第六章)君权不能下侵,即民权亦不能上侵也。(《民约论》卷二第四章云:“虽为君主,而其一身所有之权利、应尽之义务与国民一人所有之权利、应尽之义务无丝毫歧视者也。故曰君、民之于国家不可不享平等之权利,亦不可不尽平等之义务。此万世不易之例也。”)龚氏既知上古之时君、民平等,又知君、民不平等由于各遂无利之谋,则其所谓平均者即定权利、义务之界限,使不相侵犯已耳。无如三代以后,平均之说无闻,利归一姓而害及万民,君、民之间竞争日作。龚氏因欲谋贵贱之均平,更筹贫富之划一,(即有如“贫相轧”一段是)其识卓哉!
章 学 诚
道之大源出于天。天固谆谆然命之乎?曰:天地之前,则吾不得而知也。天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犹未著也。人有什伍而至百千,一室所不容,部别班分,而道著矣。仁义忠孝之名、刑政礼乐之制,皆其不得已而后起者也。(《文史通义》内篇《原道上》)
人生有道,人不自知。三人居室,则必朝暮启闭其门户,饔飧取绐于樵汲。既非一身,则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谓必然之势也。而均平秧序之义出矣。又恐交委而互争焉,则必推年之长者持其平,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长幼尊卑之别形矣。至于什伍千百、部别班分,亦必各长其什伍而积至于千百,则人众而赖有干济,必推才之杰者理其繁,势纷而须于率俾,必推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之意著矣。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同上)
案:章氏谓“道之大源出于天”,据董子之遗文,其说大误。(《民约论》卷二第六章云:“若谓人性之善讬之于天,则一国之利害得失俱非人间应问,以听冥冥之操纵,五尺童子亦笑其为荒诞矣。”)至谓“道形于三人居室”,则与民约之旨相同。蓋伦理之生,由于人与人相接。其始也由一族而合数族,其继也由一群而合他群。其所以结合之方,皆由于人民之契约。此卢氏所以言未有帝王前,先有人民立契约也。(《民约论》卷一第五章)章氏知立国之本始于合群,合群之用在于分职,而分职既定然后立君。与子厚《封建论》所言若合一辙。《国语》之言曰:“物三为群,人三为众。”是群者,因人民积合而成者也。无民即无群,无群即无国,无国即无君。天下岂有舍民而能立国者哉?章氏所言,殆能识君由民立之意与?
戴 望
舜、禹有天下,则与天下共之。为天下得人,治天下而不以己意与焉。(《泰伯篇》“巍巍章”注)
毁生于造恶,誉生于造好。好恶出于公,於谁毁、於谁誉乎?试騐也,騐以生民也。(《卫灵公篇》“吾之于人也”章注)
三代用人皆以民之好恶,无所偏私,是以云“直道而行”也。(同上)
案:戴氏之说,全出于《公羊》。天下既非天子所私有,故国家之利害悉凭国民之公意,而不以己意于其中。此非君主之忘天下也,君主本无治天下之权也。《民约论》之言曰:“群数千万人于一国之中,则其国之利害好恶应与国人共之。”蓋一人之好恶,出于自私者也;国人之好恶,本于至公者也。好恶本于至公,则用人之权悉操于下,而人君将措手无为矣。此其所以有天下而不与也。戴氏此言,蓋深得孔子立言之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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