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慎独”?
《中庸》开篇: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仅就首段的整体结构而言,“慎独”对“道”和“中”,是起承上启下作用的。因此,完整解读“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是理解《中庸》开宗明义之主旨的重要线索。
诚然,不管是“睹”、“闻”还是“见”和“显”,归于“眼耳鼻舌身意”之前六识的功能发挥是无异议的。而面对宇宙自然、天道人情的认知和判断,人之识尤其是前六识显然有其客观的天然的局限性和有限性。这个在唯识学里对其内在缺陷的机制有详尽的论述。
既然如此,那么在探求“不可须臾离也”的“道”时,每个个体需遵循如下原则:
对自己见都没见过的事物——“所不睹”需持“戒慎”的态度;
对自己听都没听过的事物——“所不闻”需持“恐惧”的态度。
基于此,每个个体要对自己所持的、自己独有的、自己认为甚至自己假设的为单一的、只此一个、绝无二解的看法或观点,采取谨“慎”或“慎”重的态度。而对不易觉察隐匿起来的事物,需要使其“隐”得“见”,见通现,浮现、出现;对事物的细节性细微性的认知,需要使其“微”得“显”,露出、公开。总之,需要尽可能对研究对象进行广泛深入的探究。以此预防片面的、武断的、绝对的、专断的甚至臆测的——“独”之认知遮蔽了自己的视野和判断。否则,一方面堵死了自己对新事物新情况认知的渠道;另一方面可能因自己掌握的所谓渠道权力扼杀了新知和未知的出现。
可以看出,这里一方面提醒在规避基于“眼耳鼻舌身意”认知局限性时,需以“戒惧恐慎”待之;另一方面隐含了一种认知原则,即是尽量发挥“眼耳鼻舌身意”对宇宙自然的调查研究了解之广度深度,需以“见隐显微”为目标待之,这点在《中庸》后文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这是《中庸》一开篇,对“慎独”内涵理解的一个面向的两个侧面。
然而,尽可能最大限度地发挥“眼、耳、鼻、舌、身、意”的视野潜力,是可以做到一定程度上的规避思想认知陷入偏落;而“戒慎恐惧”也可避免一部分认知陷阱。但是,在人的八识当中特别是“眼、耳、鼻、舌、身、意”等六识所产生的感受或认知,客观上又是最易于对外界的事物产生分别执着之心并为之迷惑的。比如,依据自己的喜好以至迷恋、愤怒以至失去理智、心情不好以至悲哀、喜形于色以至忘乎所以……之时,去做判断或决策均是处理天道人情过程中的大忌。那么,是不是存在另外一种规避思想认知陷入偏落偏执的方法?
彻底关闭“眼耳鼻舌身意”何如?有这种可能吗?有的。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也即是说,通过把代表“眼、耳、鼻、舌、身、意”实际感受之典型特征的“喜怒哀乐”全部摒弃和封闭——“未发”,就类似《庄子·大宗师》上所说的杜绝“视听食息”,而杜绝“视听食息”的状态是“浑沌/混沌”,“浑沌/混沌”的状态也即是处于“一”。
帛本《五行》谓:“‘鳲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这里再次出现了把“为一”和“慎其独”联系起来的局面。
因此,处于这种“未发”之无分别之“一”的状态“谓之‘中’”,是《中庸》中“慎独”的另外一个境界。这是“中”字最本质的内涵之一。而参考“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之说,所以有“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的评价。
总结下来,理解“慎独”的内涵,有如下三种面向:
一是,在“眼、耳、鼻、舌、身、意”能够认知到的范围内,就尽最大可能发挥“眼、耳、鼻、舌、身、意”的所有认知潜力,不遗漏任何或隐或微的内容及其细节。对该类认知的基本态度则是“见隐显微”之“慎独”。
《中庸》后续内容上,典型的做法:“……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这类面向转换到现代,即如依赖“眼耳鼻舌身意”及其功能扩展之仪器仪表的所谓科学研究、社会调查。
二是,即便是基于“眼、耳、鼻、舌、身、意”的认知,但需要尽可能地对该认知可能存在的认知死角时刻保持警惕。对该类认知的基本态度则是“戒慎恐惧”之“慎独”。
《中庸》后续内容上,典型的做法:“……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这类面向转换到现代,即如有些知识分子具有良好的处事素养或科学素养,毕竟现今所谓的“科学”对这个世界真相的认知最多不超过5%(据科学最新研究成果,宇宙中的暗物质和暗能量占了96%),几乎可以说一无所知。因此,持“唯科学”或“科学宗教”的态度,是严重违背“慎独”原则的。
三是,完全杜绝“眼、耳、鼻、舌、身、意”,处于“喜怒哀乐之未发”之“中”的状态。也即“中”之“慎独”。提示一下,这种状态即是释迦牟尼佛所说的“自觉涅槃”状态、耶稣所讲的“神贫”状态、苏格拉底所言的“美”的状态……
典型的做法:“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所以行之者,一也;……及其知之,一也;……及其成功,一也。”
这类面向转换到现代。现今所谓的“科学”对该“慎独”几乎是一无所知。正因其一无所知,所以那个96%是很难向其敞开更加迷人的大门的。
上述三个面向“慎独”所显示的内涵及其方法完全不同于后世流变扭曲的理解:
“即使在他个人独立工作、无人监督、有做各种坏事的可能的时候,他能够‘慎独’,不做任何坏事。”
“在独处无人注意时,自己的行为也要谨慎不苟”……
显然,这些都是源于对慎独的望文生义和似是而非。
综合下来,
无论是针对“眼、耳、鼻、舌、身、意”边界内的“见隐显微”之“慎独”,
还是规避“眼、耳、鼻、舌、身、意”本身缺陷的“戒慎恐惧”之“慎独”,
抑或针对超越“眼、耳、鼻、舌、身、意”边界所采取的“中”之“慎独”,
都是对人之八识作用发挥及其缺陷规避的原则性要求。其最终目标都是尽最大可能使人们处理天道人情的认知之初就处于全面的、系统的、深入的、正确的视野状态或走在正确客观的方向上。也即是说,在对正确客观的认知获得和达成上,三者的终极追求是殊途同归的,而“中”在三者间具有终极性的高度。
但各自能否实现,由于三者各自都面临着特定的约束条件甚至某些情况下是相互掣肘的,使得其能否达成以及达成的程度是不一致的,尤其在实现三者一体化时更是如此,而以“儒释道耶穆苏”及其后学者为代表的人类智慧都是在为解决这个一体化而努力着。
结论,“慎独”是指导一个个体如何获得正确客观认知所应遵循的基本原则,而基于该原则,“慎独”又分成了如上所述的三大类路径或方法,直至各得其所并行不悖的一体化。
显然,正确客观的认知和判断——“慎独”具有前提性、起始性的关键地位。毕竟,任何个体没有正确客观认知和判断的获得,曲折、挫折、垂败、失败……将应声而至。
然而,人们的认知和判断不单纯是为认知和判断本身而存在的,但它必须要落实到人的生存和发展也即处理天道人情的一系列实践当中去。这个落实如果满足和遵循了天道人情所代表的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及其约束条件,那么这个生存和发展的实践就是满足了“和”之内在要求的实践,也即“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是“中”字最本质的内涵之二。
通过基于“眼耳鼻舌身意”的“见隐显微”“戒慎恐惧”和超越“眼耳鼻舌身意”的“中”达到“一”的全面而又无分别的认知,并基于此认知又能满足和适应人和环境交互之实践的各种约束条件之“中节”,也即“致中和”,最终达到“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理想状态。这里的“中和”之“中”是指究竟无漏的客观认知;之“和”是指满足约束的行为实践,二者之一体,即是上述三者一体化的最高境界。
需要提示一点,“喜怒哀乐之未发”并不是让人们抛弃正常的七情六欲,而是就防止人们对事物的认知和判断因七情六欲而陷入执着甚至固执而言的,也即“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始终是站在规避人的思想认知陷入偏颇层面看待和解决问题的,不能以传染联动、抑制或刻意压抑人之正常七情六欲的满足为代价,若真如此,就有禁欲主义的倾向了。也即是说,“戒慎恐惧”或“中”之“慎独”不能妨碍正常七情六欲的释放。
最佳状态就是,既能满足正常七情六欲的满足,又能发挥“眼耳鼻舌身意”的认知潜力,也能超越“眼耳鼻舌身意”处于“一以贯之、一以穷之”。那么,在这种状态下即是满足了“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的总体要求。
补充一点,根据“慎独”第二个面向的内涵,一般情况下,任何一个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的思想认知并不总是滴水不漏、系统完备、完美无瑕的,所以要对自己所持的观点和看法持慎重的态度总是必要的。以此,可以顺理成章的理解:
《道德经·第四十二章》:“……天下之所恶,唯‘孤、寡、不榖’,而王公以自称也。物或益之而损,或损之而益。故人之所教,<我>亦议而教人: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如果把这里的“孤、寡、不榖”改成“慎孤、慎寡、慎不榖”,就同“慎独”所表达的意义更加一致起来了。后世的皇帝之所以自称“孤家”、“寡人”或“朕”(朕,缝隙之谓也,用在皇帝自称,谓自己见识浅薄,总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之意,《庄子·应帝王》:“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就是以此称谓不断提醒自己要“见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从谏如顺流,趣时如响起。”否则哪儿能做到耳聪目明,光明正大,政通人和呢?相反只能是耳目闭塞,结党营私,民怨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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