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和语言是人类理性之所在,很难想象人类如果没有了思想和语言,社会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亚里士多德在其《形而上学》开头的第一句话便说:“求知是所有人的天性”。于是人们对自己所生活的世界、生活的本身和人类自身,在广泛观察的基础上经过反复的思考,便获取了种种新的知识。这种种新的知识,就是人类的思想产品。
在西方,科学最早的含(义,即知识(epistaasthai)。而哲学(philosophy)这种知识,就其概括的层次而言,当在一般科学之上。所以当年把英文中philosophy一词翻译为哲学时,其最早的含义即“爱知识”。习惯上谈到科学与哲学的关系时,人们常说:“哲学是科学的科学。”用今天的话讲,科学与哲学都属于知识的范畴,只不过两者是不同层次上的科学而已。人们对于周围一切(包括自己)的若有所思,或是对天道、人道的理性反思,只要人们在不断地思维着,知识便与日俱增,语言亦日趋丰富。人的理性思维以求知、明理为目的。人若不善于思维,或者变得不会思维,无异于人的天性的泯灭。人若把科学、哲学看得高不可攀,或制造科学迷信,或以一种科学排斥、抵毁另一种科学,对于人类来说,自然是最最可怕的了。
一、形上之思的起源
人类在“科学”的分类上,最早、最准确,至今仍不失其指导意义的,当推中国春秋时期的《易经》。《易经.系辞第十二》上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在当时指的是自然生成的客观实在,今天可以理解为天造之物;“器”,古人指的是由人加工而成的客观实在,今天可以理解为人造之物。所以,就天造之物和人造之物这两类不同的研究对象来说,科学便可划分为“形上”和“形下”两大类。
在《易经》的时代,人类研究“形下”科学的水平很低,生产人造之器的能力有限。这是用不着奇怪和遗憾的。恰恰因为这一点,倒在客观上将人类的求知天性,逼向了研究天造之物这一条道路。无论如何,人是天地万物之灵,而且求知的天性是伟大的,不会停顿的。对此,现代人需要保持清醒,切莫无端地自以为是,卑视前人。
春秋—秦汉之际是人类文明的第一个高峰,不论哲学还是一般科学,都有许多不朽的成就。尤其在形上性科学(包括哲学)方面,其真理性、先在性、实用性,虽然用今天的科学观念难以理解,但是又不可或缺、难以企及。只要稍稍想一想,为什么中国的诸子百家,印度的佛佗释迦牟尼,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都出现在那一时期,我们就无法对那一时期有所轻视。
在西方,亚里士多德“几乎掌握了希腊人所有的知识。他的著作包括了生物学、经济学、政治学、物理学、哲学、心理学等等。今天任何一门历史深远的学科,一开打哲学史,都会发现这门科学或学科的创始人是亚里士多德。”那时候,“希腊的哲学精神和科学成就,可以说达到了高峰。”(文池主编.在北大听讲座.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3月第2版.第51页)在东方,以儒、释、道为核心的中国哲学思想和文化产品尽管曾经几度冷热,但它至今依仍然是中华文明的基因。应当说,春秋—秦汉时期东西方先哲们的思想结晶,是人类在自然、社会、生命、思维各个领域的哲学基础,并指导着当代科学的进步。
二、从形而上到道、德、气
“人是天生的形上性动物”,所以凡是与人相关的科学、哲学,形上之思,必不可少。就春秋—秦汉之际的研究方法来说,更是这样。
那时候,人们面对着天造之物,反映在感官里的只是天造之物运动、变化着的形或象。(注:形与象二字在古文字学中相通)对于运动、变化着的形或象,人们当然不能将其作为人造之物来对待。而欲知支配形、象运动、变化的原因,就必须思考这样三个问题。其一,这些天造之物是如何来的;其二,它是如何发展、运动、变化的;其三,它是如何消亡以及消亡后向何处去的。对这三个问题的思考,便使前人走上了“向上攀爬”的认识方向。这就是中国的经典中称之为“下学而上达”或“形而上”的认识方向。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形上性的认识论和方法论。
这种形上性认识论和方法论,就其实践过程而言大体可以概括为三个过程:首先,人们从综合地观察天、地、人入手。通过“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全面、真实地把握万事万物之间的复杂的联系与关系。接着,通过“究天人之际、类万物之情”的理性思维,将万事万物之间的共同属性、特点加以抽象概括。然后,在诸多属性、特点的抽象概括中,通过理性的演绎,最终认识了天地万事万物(包括人类自己)发生、发展、运动、变化、消亡的总原理或总规律。这里讲的总原理或总规律,就是具有本体论意义的“道”。
在“道”的面前,中国的先哲们表现出了惊人的明智。这“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道”,在“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万事万物中,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有的。以人性本来的卑微来看,人不可能认识全部的先在的“道”。就是说,人固然在综合、抽象、演绎中肯定了“道”的存在,甚至可以做到“道可道”。然而由人们讲出来的,却并非全部、先在的“道”。由人的理性所认识到的或者讲出来的,其实只是“德”。即便《道德经》中由老子所写出来的五千言,其实仍然是德。或者也可以说,老子五千言只是人的理性所认识到的小小一部分“道”而已。
道在所生成的万事万物中的具体体现,按照《易经》的习惯,称之为“气”。在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中,因为每一个别事物与其它事物的“取道”各不相同,于是便形成了天地间五彩缤纷、各具特色的万事万物。而具体体现在每一个别事物中的“气”,则是该事物发生、发展、运动、变化以至消亡的生生之“道”。不过这种称之为“气”的“道”,只是“小道”,它不可与先天地而有的本体论的“大道”相比。自然,大道派生小道,小道从属于大道。天地间万事万物如此,生命过程中的人当然也是如此。
人们通过“向上攀爬”的方向来认识“大道”,又回过头来以“大道”的原理、规律来认识每一个别事物所独有的“小道”,这就是形上性的认识论、方法论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也是中医的形成与发展的基本思维方式。
三、形上之思催生了中医
以形上性的思维方式认识人的生命过程,便形成了中医学。而中医学体系成熟的标志,就是现存的《黄帝内经》。
从《汉书.艺文志》记载的“七经”来看,当时与《黄帝内经》并存的,还有《黄帝外经》、《扁鹊内经》、《扁鹊外经》、《白氏内经》、《白氏外经》和《旁篇》。这种情况与《圣经》传播的历史,颇有相似之处。据载,当年纪录福音的羊皮书,还有许多部。后来经宗徒们确定并录入《圣经》的,只是现在统称的“四部福音”。尽管现存的《黄帝内经》只是“七经”之一,那是用不着遗憾的。两千多年的历史表明,对中医学来说,有《黄帝内经》一书,已经足够了。因为形而上的思维方式和中医的概念、范畴体系,《黄帝内经》都已经充分体现出来了。
据《黄帝内经》的有关记载,该书对自身在中医科学体系上的奠基地位,也是充分肯定的。《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在评议自身的价值时说:“论理人形,列别藏府,端络经脉,会通六合,各从其经;气穴所发,各有名处;溪谷属骨,皆有所起;分部逆从,各有条理;四时阴阳,尽有经纪;外内之应,皆有表里”。可见《黄帝内经》不仅揭示了人的生命过程和防病治病的规律,而且形成了确切的、系统化的概念(范畴)体系,已经达到了成熟科学的水平。倘若不是这样,相信《黄帝内经》不会用“各从其经”、“各有名处”、“皆有所起”、“各有条理”、“尽有经纪”、“皆有表理”如此明确的言词,作如此自我肯定的。同样,确定了中医辨证论治临床体系的张仲景也是如此,他在《伤寒杂病论》的“原序”中说:“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为伤寒杂病论。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这里的“思过半矣”,显然是自谦之辞;而“可以见病知源”,正是张仲景铿锵有力的自我肯定。近两千年辨证论治的临床实践,也雄辩的证明,仲景先师,言之凿凿。
古今中外,凡在形上性学说或形上性科学上做出贡献的人,多被后世尊为圣贤。一方面这是对其贡献的充分肯定,另一方面说明,做好形上性学问,其难度实在太大。张仲景在序言中引孔子的话说:“生而知之者上,学则亚之,多闻博识,知之次也”。其实孔子并不赞成“生而知之”的说法,他主张的是“人非生而知之,孰能不惑”的治学态度。所以,当“经典”的地位为历史所认定之后,绝大多数的后来者恐怕只好做“学则亚之”,或者“多闻博识,知之次也”的学子了。由此推而广之:对于《易经》、《老子》以及其它诸子百家,对于佛经,对于亚里士多德的形上学,不论当初还是现在,也不论中国还是外国,凡是对“经典”能做笺、注、补、正的人,都是在形上性学问上学有所成的学者。
清代名医陈修园对《黄帝内经》和《伤寒论》、《金匮要略》所做的笺注补正,令人读起来常不免随文衍义,析理欠深之慨。然而近二百年里,能写出陈修园笺注补正的医家,又有几人呢!从人类文化科学发展史而言,在“下学而上达”的形上性学问上,具备“究天人之际”、“类万物之情”的抽象、演绎能力的圣贤之才,绝非等闲之辈所能及。难怪中医界常常有一种慨叹:“中医之理,深奥入微,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其实,“言传”与“意会”,在历来中医学(包括所有形上性学问)的传承上,尚且是上下分殊的两个不同的层次。而对于我们这些平常人来说,“意会”容易而“言传”难。只要我们能够免强做到“意会”其理,进而能够像一个“辨证论治的技术员”那样,做一个娴熟于临床实践的中医大夫,其实并非容易。而常常深感不安的是,这样的大夫在当今的中医队伍里,早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所以,“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这一慨叹,不应该理解为中医理论上的缺陷,它所反映的正是形上性的中医之学在传承过程中的一大特点。这一特点,也是所有形上性学问在其传承和实践运用中的普遍现象。
四、当代中医对形上之思的偏离
当代中医学术衰落,原因可能很多。但是,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代文化转型中对形上性中医特点的忽视,无疑是最重要的内在原因。
其一是机械唯物主义和近代科学主义的影响。
“自从17世纪笛卡尔(1596—1690年)码《动物是机器》、波瑞利(1608—1679年)的《动物运动》、以及美特里(1709—1751年)的《人是机器》以来,在生命科学中“机械唯物主义”的观点,至今统治着人类的思想。而把近代物理学、化学的观念和方法作为生命科学的至上信条和唯一标准“近代科学主义”,当代绝大多数人至今对其执迷不悟。这时候的“唯物论”,便不知不觉地掉进了“机械唯物论”、“化学唯物论”的陷阱,于是哲学也随之陷入了迷罔。一百多年来,正是在这一些“泊来品”的名义下派生出来的“中医现代化”、“中医西医化”,长期困扰着中医的进步。
其二是民族虚无主义和简单化的哲学代替论的影响。
套用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原理对号入座地解释阴阳五行,始自20世纪30年代杨则民的《内经之哲学的检讨》。如上所述,“哲学是科学的科学”,这一点毫无疑义。而且,而哲学的普遍原理不能代替各门具体科学的具体规律,同样人所共知。然而在中国,中医学术上“简单化的哲学代替论”,来得最早,危害也最大。而杨则民即是推行“简单化的哲学代替论”的第一人。当阴阳五行学说被杨则民定性为“朴素的唯物论”和“自发的辩证法”的时候,它原有的方法论、认识论内涵不仅被局限、被简单化了,而且连它的哲学价值也被贬低了、被阉割了。
其三是由主观愿望和长官意志演变而来的行政口号,取代了中医的科学管理。
软科学与科学学是管理科学的基础;而软科学与科学学研究具有鲜明的、不可忽视的形上性特点。然而长期流行的“中西医结合”、“中医现代化”、“中药现代化”、“创新”、“发扬”等口号,并非出自于软科学、科学学研究。当这些指令性的口号尚未以定义的形式对其内涵加以规范的时候,中医管理便不自觉地失去了科学的支撑。在这种情下,中医的发展必然要遭遇到种种不幸。
继近代德国哲学家叔本华“人是天生的形上动物”的说法之后,朱德生先生也进一步说:“人与自然动物相比,他在本性上便是形上的。”(朱德生着.形上之思.辽宁人民出版社.2001年8月第1版)所以,没有形上思维,就没有中医学;离开了形上思维,就谈不上中医的发展。应当说,上述三方面原因对中医所造成的危害,既是内源性的,更是根本性的。几十年里,许多人惊叹中医变得不会理性思维了,不能认识自我、解释自我、保护自我、弘扬自我了。咎其根本原因,都在形上之思萎缩这一点上。
五、中医复兴的希望在于形上之思
回想年轻时,我们头脑里的“形而上学”,只不过来近代哲学里的一个名词而已。近代哲学里的这个词,是反辩证法的同意词。它指的是用即孤立、静止、片面、表面的观点去看世界的意思。可见,本文讨论的从《易经》到中医这一类形上性学问,与它的含义完全不同。正是因为形上之说出自《易经》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后来中国人在翻译亚里斯多德的《第一哲学》一书时,即取意于《易经》而将其译为《形而上学》。1998年,读过友人刘铁林先生介绍的《托玛斯思想简介》一书后,才开始对亚氏的“形而上学”有了新的了解。2000年来香港浸会大学执教以来,通过台湾学者罗光、方东美、李震、唐君毅、邬昆如、胡安德、曾仰如、苗力田、刘仲容等人关于形上学方面的著作,才进一步融入于儒、释、道,逐步地认识了柏拉图、亚里斯多德、托玛斯.阿奎那。这才开始懂得,形上学原来是一切学问的基础;形上学原来与阴阳五行学说相互呼应,是中医不可或缺的思想源泉。
20世纪上半叶“五四运动”在高举科学、民主两面大旗的同时,也表现了国人对近代新文化运动的惶恐和盲目。近百年来,我们在文化、科学方面,几乎走了一条“全盘西化”的道路。西方近代科学进来了,中国传统国学丢掉了;西医长足发展了,中医日惭衰落了;形下性科学发达了,形上性科学涸竭了;物质产品丰富了,精神产品溃乏了。所以从总体上看,远离形上之思,哲学空前贪困,无疑是中国近百年来的最大困惑。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欲求中医的复兴,必先求形上之思的回归。方法论、认识论的问题解决之后,中医的“百年困惑”便迎刃而解。这是必然的,无可怀疑选择的。
2004年1月,本人把20世纪90年代在中医科学学、软科学方面的研究汇集成书时,将其命名为《中医复兴论》。2005年出版另一部分研究内容时,特将其命名为《中医形上识》。因为中医的源头在中国传统国学里,而传统国学正是中国人形上之思的结晶。
单位:香港浸会大学中医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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