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先问三秦先生一个问题:您说:“现在想来,我当初看到的工人,在小说里是没有的。不是乔厂长、不是改革者、不是沉重的翅膀里描述的,是另外的活的工人形象,我没在小说里看到过。”我想问的是,那我们该如何解释比如说《乔厂长上任记》发表之后所引起的社会轰动呢(小说发表之后有相当多的“读者来信”,有人直接说要“请乔厂长明天去他们工厂上任”;它被改编成广播剧、电视剧,在全国范围内引起反响……)?我的意思是,这些作品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代表当时人们对“求变”的渴求?它所不能代表的那些人们(比如您的记忆中的工人们)与它之间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文革时期小平同志在工人中享有极高的威信。那时候姚文元等人总在宣传要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可是,说实话,工人同志们真没把这话当回事。在单位中,碰不到什么资本主义的,让工人同志们不满的“对立面”大概是两个方面:一个是官僚特权,一个是自私自利、工作不出力而照拿工资的人。另外,在文革中,官僚阶级还有一个特色,就是不太敢管事。说实话,就是怕得罪老百姓,怕大字报。所以除了暗暗为自己捞点小小的好处之外(比方说,私吞一件可购买紧俏商品的票证),不太对懒惰的工人有所作为,最多是做点思想工作,可成效不大,没有多少惩罚措施可下。
80年代初出现了这样一批青工,喜欢城市生活,穿喇叭裤,跳迪斯科,泡病假。有点像旧上海的白相人。老工人称他们为小K,假如是女青工,可能会背上“拉三”的恶名。这类青工形象在文革中也存在,喜欢白相,不上班。小平同志70年代中期接替总理抓经济建设,强化的是行政措施,力求改变单位里普遍存在的工人不上班,上班不干活,干活不出力的局面,其中一个方式就是搞所谓“物质刺激”,但这在文革时期的革命文化中是通不过的,姚文元等人立马就组织宣传舆论批判这类“复辟资本主义”的行为。
革命文化在舆论上干扰了小平同志的措施,给小平同志带来了刺激,引发了他对大锅饭的憎恨,他更强调要强化领导的权力,以行政措施,奖惩分明,来改变局面。以我的观察,工人阶级在那时候更认同邓大人。直到80年代初都是如此。所谓改革文学中出现了一批“强人”似的领导干部形象,和这个背景有关。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发表后在天津受到批评,这批评其实延续着“革命文化”对小平同志在文革措施的否定。我相信,工人在那时候是欢迎乔厂长的。当然,我们可以发现,这小说是被新的当政者选择出来为新的思路服务的。但当时的状况也还是为这小说的走红提供了基础。
但这不意味着上层和工人阶级就这样产生了蜜月期了。文革结束后,强人领导和工人的反应并不完全一致。文革后奖金制刚开始的时候,工人挺不适应的拉开差距的分配方案,那时候奖金额度小,小组长通常的方式是平均分配。假如有人当了先进而得到一笔奖励,他通常会买点糖果分给同事。这里面有共同体生活的习惯。也有当时的工人文化中的观念的作用,也许我有点美化?在我看来,那时候工人文化中有这样的观念的:荣誉不能被兑换为金钱。不过这样的观念越来越丧失可实践的空间了,要打破也真的很容易。厂长们更喜欢拉开差距的分配,上层不断发文件要改变干好干坏一个样的局面,随着奖金额度增加,工人们开始“老实”了。厂长负责制、工人合同制以后,工人更加老实了。而厂长们的权力越来越大了。
这带来了一个弊害,对中国以后的发展简直是致命的,那就是,单位的民主空间极度萎缩。
一个青年工人为了住房分配问题而一脚揣开厂长办公室的门,大闹一场,还扬言要带着铺盖住厂长家了。我们对这样的情况怎么判断呢?站在领导者角度是刁民闹事吧。但我们也应该看到,当时的单位里,还有工人的言论和行动的空间,而不必恐惧受什么惩罚,不必遭受辞退、开除之类的威胁。
马三立有一相声,说领导开会,有一个人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听着,领导们安奈不住问你来干什么的,那人说我是来听你们如何编瞎话的。这相声挺好玩的,朋友们可以找来听听。当然,在厂长负责制之后,没人敢去旁听,没人敢这样对领导说的吧。
事实上,由于工人的言论和行为获罪,乃至被送去劳教,也是有的。这是社会主义时期单位的官僚体制有关。如何在单位这一层面开出民主的空间,曾经是60年代后继续革命的一个方向,所谓鞍钢宪法,所谓两参一改三结合,乃至70年代组成新的带有分权意味的三结合领导班子,都有这个企图。这样一个艰难的社会主义民主化进程,被厂长负责制彻底打破了。在我看来,如何在坚持民主化的前提下解决所谓效率的问题,和如何以效率为优先“厉行”(当初经常用这个词,多厉害的词啊)“改革”,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方案,前者肯定更艰难,后者倒是比较有效的,但恶果严重。
《乔厂长上任记》,有一个细节说乔厂长下车间,见一青工在唱啊呀妈妈你不要对我生气,乔厂长问工作的时候为什么唱歌,青工唱着回答“年青人就是这样没出息”,乔厂长大怒,马上厉行改革了。现在回头想想,边工作边唱歌,是什么样的境界啊。现在可以告慰乔厂长的是,我们再也不可能听到工作时候的歌声了。
蔡翔在《底层》里说:“我一直非常喜欢那个时代的工人,也许,在那一代的工人身上,还保留着乡村的纯朴和厚道。”这话很平常,我喜欢这话。我也喜欢那个时代的工人。穿着蓝布工作服,戴着手套,脸上胡子肯定没括干净,头发也有点乱,声音宏亮,看上去挺侠气的,又很文明。这样的工人往往有很高的威信,能团聚一批人,青工比较服他管,他能在关键时候说公道话。这样的工人身上,凝聚着一种工人文化中的“公共意识”。
顺便说点私家话,我舅舅就是这样的工人。在厂里怎样我不知道,只记得他回家后还会忙东忙西,替邻居拉煤,帮隔壁夫妻或婆媳调节关系,还会拉起一帮小孩在新村里练习拳操,还经常跑到马路上主持正义。
我经常从他家里拿书,他什么书都有,我什么书都拿,画册,小说,拳操图解,我还拿过一本叫做《新基本粒子观的对话》(谁说工人没文化呢?),又被他拿回去了,说我看不懂的。他也拿过我的书,我啥都不懂的时候买了卢梭的《忏悔录》,他硬说我不易看这书,拿走了,不过后来又被我要回来了。我从他那里学拉二胡,很喜欢看他拉二胡的样子,尤其是手一抖动,琴音活泛起来了,搞得我一上手就想学这一招。
当然,这样的工人随着“改革”的深入,也伴随着歌声的消失而消失了。
这里面存在的历史性错误是,把所谓的懒惰和平均主义带来的效率低下的问题,看成头等的需要解决的问题。与民主化进程相比,这绝对是第二位的问题。在70年代末单位搞改革的时候,宣传舆论说,单位的弊端第一是大锅饭,第二是人浮于事。为解决这两个弊端,第一要拉开收入差距,第二是辞退一部分人。可是,既然人比事多,那就不存在突出的效率问题了。(真正的问题是,怎么计算效率?)也就是说,懒惰的工人并没有对单位造成什么影响,因为工厂里的事,靠勤快的工人干就解决了。更何况虽然懒惰的工人随处可见,但工人的懒惰并不普遍。我曾询问过一位当过工人的老师,他说当时干活很卖力的工人占四分之一,能正常工作的占一半多,懒惰的不好好干活的不到四分之一。我要补充的是,这不到四分之一的懒惰工人,往往是被大部分人瞧不起的,用学术语言来说,是所谓“他者”。也就是说,干好干坏在收入上也许是一样的,但在文化上是不一样的。换言之,改革了,干好干坏在收入上有了差别,但文化上的差别却没有了。
以我在学校里的所见为例子吧。原本,教书教得好或不好,在收入上是没有差别的。教书好,在学生中会有很好的口碑,在同行中也被赞许。不过没有更多的收入。好玩的是,我发现那时候不少教师勤于教学,备课、上课、批改作业都很认真。后来,要搞收入差别了。不过在学校里,教书的好坏很难用量化的手段来鉴定,所以只能用职称来区别了,教授上课的收入和讲师完全不同。结果呢,结果大家都看到了,既然教书和钱直接相关,而别的文化意味得不到肯定和发扬,那教书只是手段,既然是手段,而且教书好坏无法量化,那么,只要稍微讨一点学生的好(这很容易,比如考试的时候人道一点,上课的时候多说点笑话),认真而负责地备课上课就不再必要了。
但是在单位里,工作好坏还是可以测定的。所以,把工作好坏和工资多少直接挂钩也是能做到的。既然如此,工作好坏就可以直接体现为工资多少,而没必要用文化、用公共舆论来引导了。这样,单位被改造为企业。随着这样改革的进程,厂长、经理的权力无限膨胀,而工人再也没有什么发言权了,只有老老实实干活,最终的结果是,老老实实干活也得不到多少钱了。
单位变成企业。这个过程很值得研究。在网络上这样谈是不行的,确实需要有人去研究。也许我上述的看法会被看成是在美化单位吧,说心里话,我也确实认为,单位比企业要好得多,要人道得多,它不仅仅是以物质利益关系而组成的。单位不是没有弊端,要不然也不会就这样被冲垮了,我的意思是,即便单位存在最大的弊端:官僚制和养懒人(在工人眼里,弊端有两个,在当初改革者那里,强调的只是后者),从而把单位变为只用物质利益支配和调节人和人的关系的企业,从而摧毁单位中存在的工人文化和在单位中艰难尝试的民主化革新,也是得不偿失的。或者干脆说,没有什么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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