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娇娃,我们就要到城里住呢!
“子珍生了吗?都平安吧?”康克清妈妈、邓颖超妈妈她们人还未进窑洞就急切地询问起来。
“生了,生了,像母鸡下蛋一样,生了个大鸡蛋。”父亲形象的回答里是由衷的喜悦,他说的是我初出娘胎蜷缩成团的样子吧。算起来,我是父母亲的第五个孩子了,前面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在战争环境中夭折或送人了。
邓妈妈抱起细细嫩嫩的我怜爱她左右看着,她痛惜地说:“真是个小娇娃,一个小娇娇。”
还没来得及给女儿起名字的父亲听了顿有感悟,他一锤定音地说:“对,就叫娇娇!”母亲也觉得这名字非常适合女孩子。
于是,我有了一个平平常常、清清亮亮的名字。
那年,我的父亲43岁,母亲28岁。
相濡以沫,夫妻十年
母亲生于1909年秋天,祖上是江西永新县的乡间望族。她从小就喜欢听民族正义感很强的故事,还在学堂念书的时候就参加进步活动,曾参加永新暴动,曾为营救落入敌手的同志,深夜以长布捆身吊下城墙,逃出城外报信。在遇到父亲以前,16岁的母亲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是人们称颂的“双枪女将”。
母亲性格乐观,虽舞刀弄枪,却俊秀端庄。她的肤质像胭脂玫瑰般的白里透红,眼睛似月亮般的澄澈如水,两道长眉明明朗朗地透着英气,青春洋溢。有“纤笔一枝谁与似”之誉的女作家丁玲晚年言及在延安见到母亲的第一印象,还情不自禁地说:“很美!很美!毫不矫揉造作,简直想不到!”可见母亲当年“永新一枝花”的称谓,并非夸张。父亲初次见到她时,根本想不到这就是大名贯耳的贺子珍,还以为是哪位同志的孩子呢!
父母亲相识于井冈山,他们一同参加了井冈山红色根据地的创建,一同到农村调查,母亲协助父亲完成革命史上重要的《井冈山调查》等著作,一同经历了五次反“围剿”战斗,一同走过艰苦卓绝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从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势,经历了九死一生超绝人寰的磨难。
在第三次反“围剿”一次与敌人的遭遇战中,有颗炸弹在母亲和她的战友身旁爆炸,两人顿时昏死过去。苏醒后,她们挣扎着连夜赶回部队。黎明时分,此前接以牺牲战报的父亲猛然见到母亲,欣喜之至,惊问:
“你们是人回来嘞,还是鬼回来嘞?”言毕乐呵呵大笑。
母亲也笑说:“我们呀,不仅人回来了,文件箱也回来了。”
父亲说:“要是敌人认出你是我的老婆,会拿你的人头去领赏呢!”
“我的头长得牢张可不是那么容易掉的呀!”母亲挺自信的。
如动脱兔,静如处子。战斗、工作以外,母亲还照顾着父亲的方方面面,除了抄手稿、理文件、缝缝补补,还想方设法为消瘦的父亲改善生活,摸田螺,抓田鸡,找辣椒,不厌其烦。有一段时间,父亲患便秘,母亲还向老郎中请教,借来通气筒打肥皂水帮父亲通便。同样的,父亲也很珍惜母亲。
长征途中在贵州盘县,敌机向红军休养连隐蔽处轰炸,母亲为掩护一位受伤的师政委,被炸弹炸得遍体鳞伤,鲜血浸红了她的衣服。一些领导想把生命垂危的母亲留在当地老乡家里养伤。
父亲坚决不同意,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把贺子珍留在老百姓家,一是无医无药,二是安全不能保证,就是死也要把她抬着走?”并马上派傅连暲医生主持抢救。
父亲的刚毅感染着母亲,她终于闯过了鬼门关。
母亲说:“是毛泽东救了我的命!”父亲则评价母亲为“很了不起的红军女战士”。
在与父亲共同生活,忘我奋斗的10年里,母亲多次怀孕生育,而婴儿不断夭折或忍痛就地送人,她的头部、背部14处受伤,有的弹片一直未取出。身心的创巨痛深,超出了一个女性、一个母亲所能承受的极限,灾难性地损害了她的精神她的健康,但她仍觉得自己可以为革命多做些工作。
父亲忽略了母亲,忽略了母亲柔弱内里的刚强。他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远没有刚到延安前多了。有时,还会为一些事情各不相让。
母亲忍受不了文化的差距和感情的失落,她不想落后于人,更想寻回自己。
刚出月子没多久,母亲就把我交给奶妈,刻不容缓地到抗日军政大学学习去了。
在抗大,过的是集体生活,母亲克服困难,抓紧机会、抓紧时间,孜孜不倦地读书、操练,保证出勤。有一次,竟因贫血晕倒,但她还是坚持着。斯诺先生在关于我父亲的报道中有这样一段记录:“在毛泽东追述往事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一个旁听者至少和我同样感兴趣,这就是他的妻子贺子珍。很明显,他谈到的有关自己和共产主义运动的情况,有许多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见过的。”
在身心伤痛和往后之路怎么走的困惑中,单纯的母亲以她“双枪女将”的果敢,作出了暂别父亲和我——到苏联去治伤、读书,提高文化素养的选择,并祈望藉此走出情感失意,将来以新的状态回归。
父亲极力挽留母亲。他倾吐肺腑之言:“我这个人平时不爱落泪,只在三种情况下流过眼泪:一是我听不得穷苦老百姓的哭声,看到他们受苦,我忍不住掉泪;二是跟过我的通讯员,我舍不得他们离开,有的通讯员牺牲了,我难过得掉泪;三是在贵州,我听说你负了伤,要不行了,我掉了泪。”
随即,父亲又进一步劝慰:“我现在情况不同了,有发言权了。以后不会再让你像过去那样,跟着我受那么多苦了。”
然而,父亲的良苦用心未能解开母亲的牢牢心结。
尽管母亲深知父亲就是她灵魂的依托,但是在别无良策的选择中,倔强的母亲还是执意地选择了更遥远更寒冷的莫斯科。
菊香书屋的熏陶
1949年9月下旬,开国大典的一切准备就绪。
因往返香山的路程太远,费时多又不安全,父亲服从中央的集体决定,正式入住因是皇家禁苑而他一直不愿住进去的中南海丰泽园。关于住进中南海,父亲首先从是否脱离群众是否改变共产党性质、是否会落入李自成结局,也就是革命成败等大问题来考虑。他对封建王朝农民政权跳不出失败周期律抱有高度警惕。他对叶子龙叔叔说:“中南海过去是什么人住的地方?我们住进去不妥,我是不想进去!”
不过,由于考虑各方面的因素,中央最后还是决定搬进中南海。父亲说:“听人劝,听饱饭。搬就搬吧。”
但父亲总有种失去自由的感叹。他曾说:“我见不到群众就憋得发慌,我们共产党人是鱼,人民群众是水,离开水鱼就会渴死!我和群众唠嗑唠嗑,不仅是工作,还是休息,享受啊!”
丰泽园清雅秀美,古朴淳厚,是一座正方形四合院套院,里面的菊香书屋、紫云轩是父亲工作、读书、生活的地方。而我在这儿也住了十四个年头。
菊香书屋属丰泽园的东配院,院里已不见菊花,只须几株百年松柏见证着历史的沧桑。父亲平常在这儿工作最多。
二哥、我、妹妹住在南院,江青住在西院。
开国大典的游行,我们中南海的孩子是踮起脚尖、扒着院墙看的。当天晚上天安门广场的联欢和焰火,中央破例同意我们许多孩子去了,让我们好好看看人民翻身做主的喜悦。
大典之夜的焰火,不是孩子们现在看见的礼花,而是作战用的信号弹!大概在晚上八点左右,聂荣臻司令命令放礼花,六个礼花施放点,立即在五颜六色的信号弹送往天空,一时礼炮轰鸣,光焰四射,夜空开满了花朵似的,还真是少见的奇观。
看完焰火回紫云轩的路上,妹妹李讷好奇地对父亲说:
“大家大声喊爸爸万岁,爸爸就喊‘人民万岁’,真有意思……”
“这样才对得起人民啊!”父亲感慨地说。在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日子里,父亲说的这句话,至今仍言犹在耳。
1950年6月,中国的紧邻朝鲜爆发战争;9月,美军攻占汉城,战火直逼北方;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一周年纪念,金日成首相发来急电,请求中国出兵援助;10月25日,作为毛泽东的儿子,岸英哥哥随彭德怀司令员先期进入朝鲜,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之战;11月25日,28岁的岸英哥哥不幸牺牲,从此长眠在朝鲜桧仓郡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里。
岸英哥哥从小历尽磨难,他和开慧妈妈一起坐过牢。开慧妈妈牺牲后,他带着弟弟四处流浪,顽强地活了下来。二战期间,他是攻克柏林的勇士,回国后也没有倒在解放战争中,可是就在新中国刚刚成立,他当上新郎不到一年,就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此后,彭德怀司令员从朝鲜回国向父亲汇报工作,同时也报告了岸英哥哥牺牲的经过,他沉痛地对父亲说:“主席,我没保护好岸英,我有责任,我请求处分!”
父亲把香烟衔在唇边,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燃。他吸着烟缓缓地说:“德怀,你我都是革命战争过来的人,战争总要付出代价嘛!岸英是志愿军是一个普通的战士,是牺牲的成千上万革命烈士中的一员,不要因为是我的儿子,就当成大事。不能因为是我——党的主席的儿子,就不应该为中朝两国人民共同的事业牺牲,哪有这样的道理呀?!”
然而,这一夜父亲失眠了。
在漫长的革命年代里,父亲的六位亲人先后为革命献出了生命。他说:“我的六位亲人牺牲了,杨开慧、毛泽覃、毛泽民、毛泽建、毛楚雄,再有这毛岸英……开慧是个好人哩,岸英是个好伢子哩!革命胜利来之不易啊!”
战争夺去了岸英哥哥的生命,哥哥懂俄、法、英几国文字,经战火考验、农村锻炼、工厂实践,随父亲首次出访……经历了各种磨炼,一切一切,历历在目。我总觉得英武的哥哥还会回来,还会朗声叫“娇娇”,还会陪我玩、跟我讲故事,还会宽慰我的母亲他的贺妈妈……若没有哥哥,我与母亲不知怎样熬过在苏联那不堪回首的日日夜夜!哥哥,你怎么抛下爸爸,抛下岸青哥哥,抛下我们大家走了?哥哥,你知道吗?噩耗传来的次日,父亲清早起来,特别嘱咐:“这雪不要扫,也不要赶小鸟!”可是,哥哥,我不哭,尤其不能在父亲和二哥面前哭。
我在心中作永久的凭吊,我永远怀念你——我的岸英哥哥。
接续哥哥的生命乐章,我们几个孩子,倍加努力地学习。说起来,我孩提时离开祖国,七八年后回国才开始学中国话,认中国字,最初看见那些点横撇捺钩,错综复杂的方块字,我脑子都懵了。
为了让我尽快学会、掌握中国字,除了完成学校每天的学习任务外,父亲还要求我练写毛笔字。
他给我拿来文房四宝,告诉我这四宝的用法,还亲笔给我写了仿帖。第一帖是最基础、最浅显的十个汉字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首先让我克服心里对汉字的害怕,一笔一画扎扎实实地练好基本功。这种由浅入深、由易渐难的办法真管用,尽管得从执笔开始练,但起码要写的字不难,心里不会发怵,我就照他的要求天天抽空练一点。
第一仿帖我练了一段时间,父亲又给我写了第二仿帖,这回是:毛娇娇学写字。看上去,这比第一帖难多了,但实际上也好接受,写自己的名字是每个人必须学的呀!父亲不愧是湖南第一师范毕业的,真会教学生。为了栽培我,父亲下了一番功夫,他想让我在学成一手好字的同时,潜移默化地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
可是,不知为什么,父亲给我写的仿帖,不久就不翼而飞了,毛笔和砚台随后也不见了。我到处找也没找着,也没跟父亲说,自己就不练了。剩下的两宝留着没什么用,后来也送给了别人,从此我再没与文房四宝打过什么交道。回想起来,自己是辜负了父亲一片苦心,以至现在也不大能写毛笔字。
我反省自己,努力完成了学校各门功课的学习。
马上就要上中学了。父亲叫我到他跟前:
“我的娇娃是中学生了,成大孩子了。爸爸给娇娃起个名字……”父亲的欣慰里略带沉吟。
“我不是叫毛娇娇吗?”我有点不解。
“娇娇是你的小名,该给你起个大名了。我想好了,我的娇娃就姓李,单字敏。”
“可是,爸爸,我为什么要姓李呢?岸英哥哥、岸青哥哥都姓毛,我为什么不姓毛呢?”我的追问,使父亲给我讲了一件他难忘的旧事:
那是1947年3月,胡宗南调集20万大军进攻延安。党中央决定作战略转移,暂时撤离延安。当时,为了安全,中央领导都不用原名而取了化名。周恩来叔叔取的是“胡必成”,隐寓“革命必定成功”之意;任弼时叔叔取的是“史林”,隐寓“司令”之职;父亲取的是“李德胜”,隐寓“离得胜”,意为即使离开了,最后还是要夺取全国革命的胜利。现在,他就把“李”这个姓,用于我的学名。
中学里,中文水平要求更高,尤其后来的高中阶段,古典文学在课文中占有相当比重。父亲为了不让我掉队。特别给我安排了相关的学习计划。他要求我读《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四大古典名著的中文版,绝对不许偷工减料看俄文版。
我像只笨鸟,放弃了周六和节假日。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到上海看妈妈,除了完成作业之外,所有的时间都用于看书学习上,硬是一本一本地把它们“啃”下来了。
有一天,父亲问起我:“娇娃,我给你的任务完成得怎样了?读了多少?懂多少?”
我据实说:“都读过了。只是《三国演义》,让人越读越糊涂,越糊涂就越乱。这三国之间谁和谁打?在什么地方打?怎么胜、怎么负?我弄不太明白。脑子都读成乱麻了。”
父亲听我说完,没有半句批评,反而笑笑说:“糊涂了,就先把这部放下,可以先看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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