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者按:在魏老去世的两周年里,国内国外形势的变化愈发证明了魏老晚年思想的深邃与伟大。魏巍是一个符号,他代表了一个庞大的群体,这个群体就是老一辈的革命者,就是那些共和国与共产党的奠基者。魏巍的作品及魏巍的一生已经证明,魏巍是当代中国最可爱的人,从他投身革命直至两年前去世的漫长岁月里,他的信仰、他的立场、他对劳动人民的热爱、他对共产党对共产主义的忠诚,没有发生丝毫动摇。文革之后,共产主义运动逐渐陷入低潮,国内外资产阶级无比张狂。当中国改革开放逐渐深入,而毛时代的物质遗产、政治遗产、制度遗产、文化遗产逐步被消耗殆尽的时候,中国也遇到了史无前例的危机。当前,众多共产党干部丧失信仰,像美国的政客那样成为资本家及金钱的走狗是铁一般的事实。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泛滥、新自由主义改革(如国企改革国资大量流失工人下岗,教育医疗住房市场化产业化导致三座大山、国外垄断资本控制了中国主要产业) 给中国人民带来巨大灾难,损害了共产党的执政基础也破坏了生产力,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依赖全国全民之人力物力及各种优惠政策的深圳模式无法也没有在全国复制这也是铁一般事实。自行放弃以运十大飞机为代表的高端产业,盲目发展低附加值出口产业、大搞殖民地经济得不偿失,这也是铁一般的事实。美国社会本来就是两极分化腐败严重,官员是资本家阶级走狗,整个经济政治制度依靠压榨剥削第三世界国家维持,中国改革开放后的许多问题及弊端都是与美国接轨导致的,这更是铁一般的事实。在这样的背景下,魏巍晚年的忧思弥足珍贵。然而,资本主义信徒、新自由主义者、普世价值派却攻击魏巍僵化、保守,这也是必然的,因为这些资本主义信徒正是侵吞国有资产等一系列罪行的鼓动者与实施者,他们本来就是蒋介石-胡适集团的孝子贤孙,他们必然攻击毛泽东,也必然攻击封杀魏巍。毫无疑问,那些共和国与共产党的奠基者们如果健在,如果他们不丧失自己的信仰与立场,面对当前的国内外形势,必然得出和魏巍同样的结论。资本主义的信徒们打着改革开放的旗号,不讲继承什么,保持什么,到处宣扬改革无止境,开放无禁区,将劳动人民的根本利益、将公有制经济、将社会主义基本制度作为改革对象予以消灭。魏巍正是代表一切共和国与共产党的奠基者们发出了呐喊:这不是改革,这是资本主义复辟,这是违宪、这是违背党章,这是对党和人民的背叛。资本主义信徒们自然利用手中的权力全面封锁魏巍们的声音。在魏老去世两周年的时刻,让我们阅读魏老的遗稿,从细微处了解真实的毛泽东时代,体会魏老对劳动人民的感情,缅怀魏老的功绩。继续革命,永不投降!
工厂生活
一九五三年十月二十六日于长辛店
前边的话:我的父亲魏巍为了写小说《东方》,于一九五三年十月到长辛店机车车辆厂深入生活,这是当年的一些记录。父亲以生动、客观的笔调记下了那个时代工厂的状况、人们的思想感情、热火朝天建设社会主义的动人场景。时隔五十多年了,读来还是觉得那样鲜活,令人感动。
从这些记录里可以感受到父亲是怎样带着对劳动人民深厚的感情去体验生活和观察生活的,看后不由自主将其录出,与家人共读,以缅怀我们的父亲。也希望我们的孩子能从中得到教益,把这种感情和对待生活的态度继承下去。
现节选片段与怀念父亲的朋友分享。
父亲去世两周年,将此献与父亲灵前。----------魏平
一九五三年十月二十六日
今天《人民日报》发表了我纪念志愿军出国三周年的散文:《跨过这座桥去》(或名《这是今天的东方》)。赶写了几封信,收拾好行李,已下午五时了。在暮色中坐公共汽车奔长辛店。
到长辛店,扛起行李往机车修理厂走。一只臂膀的四川人——调度科长给我办了住宿手续。那位二七的老工人,左老头子,虽无总务科的手续也收了我。据说,他听见“党”的字,是格外服从。
街上遇到厂长和副厂长,他们热情地招呼我。计划科的吴胖子和我到小馆喝了点酒,又送我到招待所。
同屋住了四个人,一个青年宗德清听说是我,抱住了我,扒到我头上,他对我是热情的。
他不断称赞工厂生活的好。我问他什么好,他说“紧张啊!”以后不断流露出他对这种紧张的热爱,显得生命力多充实。
十月二十七日
上午到厂时,厂长、副厂长、党委书记都到现场去了。据说每天如此,这是他们的好作风。我只交了党的介绍信。组织部的一个同志怕我孤单,陪了我好一会。我问了一些工厂生活。
副厂长黄天福回来了,我们扯了几句。我想让他给我介绍工厂情况,而他找我熟悉的事说。问我苏联的情形,莫斯科比北京如何等。
下午与党委副书记吴同志谈。开始很拘谨,以后好了些。他胖胖的,牙齿有点黄,身体软软的,他给我介绍了机车车间的情形,他们是想叫我到机车车间去当副书记的。
我要求晚上与书记见见面。
晚上回来,因为陌生,抓不住工作,使我十分闷倦,就睡着了。八时左右,支书张贵亨同志来了。这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吃得很胖,帽檐两边露出两撮头发。经过交谈,得知他十四岁即进这厂,十六岁开始做工,父亲是打旗的,被炸死在新德。母子和妹妹依靠外祖父家过活,做过长工,生活很痛苦。解放后入党。自解放以来,他体重增加了三十多斤。他喜读文艺小说,但时间很少,也不运动,多半在工作中。他家住在附近。临了,我到他家附近去看了看位置。心里顿感畅快些。
十月二十八日
早晨,六点半起床。起床后参加他们的座谈会,座谈质量不高的原因:工人因计件工资,不重质量;不知苏联专家建议的好处;机械搬用专家建议,事实上我们的机关和苏联不同;等等。厂长陈平参加了这个会议,时时用他的左手盖住他的额头思索。他的发言指出:主要是我们领导集体还没有把苏联专家建议的好处搞通,因而未曾把贯彻苏联专家建议形成群众运动,发动群众未做好。至于计件工资则是次要原因。他脑子很聪明,谈话中不时有“因此”、“从而”、“有所不同”、“若干”等等用得很恰当的字,流露了他的知识分子出身,而又聪敏,富有概括能力的特点。
中午,我在厂房外转悠了起来,美人蕉还未凋落,并有几棵菊花。我望着水塔烟囱,想着这里的生活。他们都是这工厂老的见证人,他们见过工人的痛苦生活,而今天也将作英雄记录的见证。
因参加一上午会,技术名词把我的脑子弄昏了,头疼不止。
晚,在党委会,和张谈几个干部的情况,他谈的一些实际生活使我感到有趣。
但我总因不能很快钻进去而苦恼。
晚头痛越剧。
十月二十九日
早晨,宗德清把我喊醒,我照例在小学生们的上学中,做做柔软体操。每次吃饭都赶不上。
一到机车间办公室,见挤了一屋子油污了衣服的人,还有一些老头子。那个断胳膊的调度科长正在那里讲演,像战斗中的动员一样。他的话干脆有力,十足的军人气魄,一只手不断挥舞着,眼睛又大,不断瞪着人。见我去了,声音有察觉不出的变化,待一会儿,又恢复了常态,而且干脆讲起打仗,“这和打仗攻碉堡一样,今天必须拿下来。三天要出九台机车,今天就要出三台,少一台也不行。这个突击队以我为首,我做不到,我到厂长那里去检讨,你们没完成,你们就……同样。我可不讲客气,批评人还讲什么客气。等会我把桌子搬到外面,喇叭筒也按起来了,那一个完成了,我就广播,那个没有完成,我也广播。比如xxx你吧,”他指出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动了动身子,“比如你没有完成,我在广播机里要大叫:‘xxx没有完成,他对党对国家没有尽到责任!’”
他讲得真带劲,真是一个出色的动员。动员后,他侧着身子,用完好的膀子挤出去。
上午,经济计划员给我和一个记者解释生产过程,整整转了一上午,心里才稍稍明白了些。
中午吃过饭,看摔跤。这工厂的大门里,有一个不大的摔跤场,几个工人在那里摔,围了一大圈人。有一个汉子,一脸的固执神情,他摔倒了人家就嘴角露一露不易察觉的笑容,但表面却像更严肃,而等自己被人摔倒却大笑,显得满不在乎。这几个家伙,身体真叫人喜爱。膀子宽得要命,那两个妈妈头高得像隆起的小山包一样。我真不妨在描写他们时,第一个就写这个场面。——实际这表现了他们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晚,又去看车间,见工会主席高存德。他四十一岁,是一个修风闸零件的工人。很胖。据说他也会摔跤。我问他是否摔得过“场长”,他笑了笑说“他们不行!”接着他说,他的腿坏了,寒腿,原因过去的生活很苦,常到石庄买点面到北京去卖,是睡在车站的洋灰地上冻成寒腿的。现在他的一儿一女都挣钱,生活是很好的。
这一下午,有三辆车上,贴着大红标语:
“同志们!保证质量,争取让340在今晚出厂参加运输任务!”还有一条标语:“争取三天出九台车!”
桌子果然在外面摆着,“这是我的司令部”,那个断胳膊说,一边还和人开玩笑:“星期日我们到万寿山,我领头给你们请假!”刚说不久,又说,“不行,我自己去吧,闹不好,又得我一个人拿钱!”
十月三十日
今天的情况和昨天相同,仍处在突击中。向科长的桌子又在原地摆着。我和总工程师还没谈上几句,向又把他拉走了。
我因插不上手,就决定抄车间人员的名单。
下午程秘书给我在工人的单身宿舍里找了一间房子,虽然很小,但却有一个我很满意的窗子,我很喜欢。
晚上,去参加工人的一次集会,陈厂长和工会主席讲话,传达面粉的统一供应。据我看他们都很会讲话,工人静悄悄地听,显得果然很有纪律。
十月三十一日
虽然只有一个星期,但却很苦恼,感到极不习惯。不到下工我就赶坐汽车返京。回到家里时,整整用了两个小时。像这样每周回去一次,要耽误多少时间?心里又烦躁起来。见到秋华,她也没吃饭,我们俩就一块到立云处吃饭。他准备了开封五美的酱菜,他母亲腌的卤鸡蛋,都是我喜欢的小吃。闲谈了一些话。我自己说到我自己的苦闷,不习惯,竟说到职业作家在所谓去体验别人的生活时必然产生其先天的缺陷。这意思就是说这不可能全心全意。我也并没有思索这话对不对,——但到现在我记日记时,一想,这是不对的。这仍然是由于我自己的急躁情绪所产生的。这种生活方式,并不会使一个人变成商业作家,而是当他不热爱生活,不热爱人民,不热爱他当代的历史时,才会变成商业性的。而且,他会从人民的利益出发,不满足于小圈子的生活,用顽强的努力,克服一切陌生。
十一月二日
早晨早早起了。车间很静,原来大家正动员月初生产计划。把我介绍了一下,工友们都鼓掌欢迎。我到车间,一个老工人也给我说,你来我们欢迎,你来对我们的文化有好处。我不应亏欠他们。
下午参加了支委会,张贵亨动员十一月份的中心工作,展开群众性的质量大检查。他的讲话很好。他为什么进步得这么快?他说完后,大家没有说什么 ,显然他思虑的周密,使得大家说不出很多。
晚上和他共拟支部工作计划。他要我执笔,我写了。他还给我倒了一杯水,某些句子似乎引起了他的高兴。
他给宣传员开会时,语调更热烈,说话并带有鼓动性。还随口编了一个快板。生命力着实显得旺盛。
直开到七时,他还给别人提“咱们中午带点干粮,不去吃饭,行不行?”一直提了好几次。
散会后,他邀我去他家吃饭,我没有去,在街上反请了他,他又不过意。和我一块到宿舍。我们又谈了一两个小时。他谈起过去的生产情况,有叫我感兴趣的。原来在现在的车间办公室,是过去的赌博场。经常有一、二百人,国民党的。小伙子都不敢去,去了要挨砖头。东西院是下棋场,工人们三三两两在那里下棋,还鑚在煤水箱里睡觉。他是下棋的一名好手。车间里的人稀稀拉拉的,其中有一部分人造自己用的工具,自行车、小刀、水壶。只有那些老实工人在那里干。可是正在他们化好合金,就有人冷不防歪走一勺子,弄回家里。该上车了,工头向比他们年纪小的工人叫大爷,求他们把车上好。一上不顺利,出了毛病,大家哄地又走了,谁也拦不住。高高的吊车上还有人下棋、赌博,弄得人从吊车上摔下来,摔断一只胳膊。临到怠工时,一敲钟“休息啦”“休息啦”“休息啦”,一会儿传遍全车间。特务不休息,大家用螺丝砸他。另外有人放哨,厂长一来,一进东头,马上就传到了西头。说起偷东西,做的大火炉子、钢丝床、都能够搬出去。张贵亨现在家里还有一个好铁水壶,已经用了七八年还不坏。
他又谈了谈高存德——这个人和日本鬼子打架(逛窑子),打翻了三个日本鬼子,最后日本人要把他送去喂狼狗,但被一个“护短”的“军铁”救了。
谈起了劳动模范武赠林——这个过去也很老实,今天也很老实的这一类型的工人。
也谈起了罗果斌——这个苦读的学生出身的技术人员,对我们不满,害怕,对国民党也讨厌的人,今天才相信苏联的同志。
还谈起了二七的老工人,他最熟悉那个故事。
加上我所概念上模糊了解的几种类型,脑子里似乎有了些头绪。精神也振作了些。
吃过饭回来,到宿舍邻屋去看,看见工人都在那里看书,有坐在床上的,有躺在被窝里的,有拿着笔在那里沉思的,这也许就是工人新生长的东西吧。
十一月六日
早晨,刚洗完脸,李明善把我拉走了。吃过饭一听做广播操,又拉我跑到车间外和许多青年一起做广播操,感觉很愉快。青年们的确可爱,他的可爱,在于生命力的丰满,而年长人呢,对甚么都感到不过如此,你让他参加什么,他都是:算了吧!……一个人的一生如果都能保持这种青春的气息,是多么可贵。
张贵亨又要我到他家午饭,我欣然允诺。知他家已有准备。到他家前已看见一个老太太引两个小孩在高坡上望,张贵亨指说,这就是我的母亲。我一看,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头发灰白,有一只眼睛不得劲。两个小女,一个三岁的梳两个小辫,向两边撅着,连声叫“爸爸”,一个才一岁多。穿的棉衣很厚,可见老人之心。但并不干净,也没有充分的城市化。我抱起了一个小的。他们把我让进屋里,迎面一看,洋油桶里有一个挺高的紫艳的西番莲,还有一丛菊花。里间屋摆了两张床,床头上又是一丛菊花,非常吸引我。屋里都是一些破旧家具,但却有一种难以说出的生气。张贵亨的老婆极年轻(才二十岁),梳两条辫,脸孔微麻,却充满青春之美。衣服有些脏,这是一般带孩子的妇人普遍情形。贵亨早给我说过她每星期参加学习,现在已认识一千余字。
“给你打的酒不多,”老人说,“也没外人,就吃些吧。”桌上有两碟菜,用两只碗扣着。贵亨妻给我们捧过茶来喝了。让我吃饭,他们找酒杯。找到了却落满尘土,感觉没有拭,很不过意。
我们喝了几盅,吃饭。专门包的饺子,贵亨指饭说,我平常也不比他们特殊,只怕是多吃些菜。
我吃饭时,不时看着屋里的花,问是谁弄的。听说是老太太,我感到老太太一定生活得很愉快。说到这里,贵亨又指给我,她还在外面种了许多菜,桌上的金红色的大瓜也是她种的。我举头窗外望去,见院子里有各种花草,几株向日葵,还有一池子很青的大白菜。
“那檐头上的棒子是哪来的?”我问。
原来也是老太太种的,收了栓在那里。
想起了贵亨给我叙述的他幼小时的苦日子,生活是怎样地起了变化。
忽然贵亨喊:“不要弄,看你奶奶打你。”
一看,是他的大女儿正攀西番莲的花架,小脚已经踩上了菊花丛。可是她瞅了瞅她爸爸并不理睬。
“你还吃香蕉不啦?看你奶奶还给你买!”贵亨不得不温婉地劝说。还是她妈妈把她拉去了。
我邀他到北京我那里去,老太太也说起他们想去西郊公园看大象的事。
我嘴里衔着饺子,又到他们厨房里看了看。
我沉在幸福中。
一会儿他妹妹秀兰又回来了,她在合作社工作。她哥哥催她吃饭,吃了饭又催她“快拉鼻了,你还不走!”
“我们那里没一定时间。”她答。
“没一定,晚了也不好。”老人说。
我和贵亨走出来以后,又回头看了看这一列列红房子,我指给他说,假若后面都种上树那够多好呵。边走我边想,十余年后,还不知这里变成甚样。因为这里的变化,才不过是几年之间的事情而已。
☆ ☆ ☆
晚和工会主席——丁文辉谈话。
他眉黑面白,眼睛时时投出聪明的笑影。他给我介绍了工会的情形。又介绍了高存德的情形和他的个人历史。丁十一岁入厂,今年二十一岁,父亲是二七老工人。
他相当坦白直爽,说别人的缺点,也说得很彻底,也不会使人感觉他在说别人的坏话,自己的优点也说了很多,但也不使人感觉他是吹嘘。他外表软绵绵,而却有内在的力量。最后,他还说:“我还赶不上党对我的要求,我要学习去做,但党给我什么事,我也敢接受去做。”使人感到一股冲破一切障碍冲杀向前的力量。
我们的工人生长得多快,一年前还是一个普通工人。工人的发展与进步都是迅速的。
他现在还在钻研技术,对风压很熟悉。据说他家的箱子里,墙上都是他画的图标。
“咱们以后再谈,这只作为一个初步的谈话,下次,我把我们工会所有的干部,他们的思想、品德、作风都介绍给你。我要去学习了。”
他夹起了书和我分别。
十一月七日
早晨,在办公室里看到五六个青年(宣传员)在写标语。提着毛笔,额上搁着一撮头发。有一个直性的青年叫王振堂,我感觉很可爱。李明善忙着把写好的标语拿出来。
下午张贵亨拿了一个簿子去检查生产动态,带着给我介绍一些生产知识。
晚上下工,我看他们还在那里忙,我又没事,就夹起大衣出去。青年王铭看见我,他说,你有事么?我说,没有。他说,你是加班吧。弄得我怪没话说。
我到了车站,车门上挤了很久,才挤进去,被挂贴在门上,挤得真有点受不了。但看别人却好像不算什么。同车的人在挤着、吵着,有的在说着自己的事。我想起每一礼拜回去,几乎要误一天半的时间,要换挤数次,心里益加烦恼。后来一想,人挤,正表示了我们国家的人多,正表示了我们国家生命力的兴旺,这种兴旺的生命力好像到处要把什么挣破一样。心里慢慢高兴起来。半路上,又几处上来很多人,上不来的人,就悬在车门上,弄得司机都站起来大喊:“不要耽误大家的路嘛!”但那人还是不下,拼命顶我的腿。我也拼命来挤,最后把我挤到台阶上。
直到虎坊桥下车,没有半点松宽。
在挤中间,也不是没有叫人喜悦的事。卖票员挤不过来,别人就传递着把钱送过去,把票递过来,一个青年满有兴趣地干着这事。到站后,我一个一个把大家让下去。有一个面孔很红的小伙子,他显然对这种生活习惯,虽然有一次他也上不来了,但他忙碌的面孔露着笑容。本来到一个大站,下车的人很多,他偏开玩笑地说:“xx,这里没有人下车吧,开车!”弄得一片吵闹:“我下!我下!”
十一月九日
六时十五分起床,买了块烤白薯边吃上了车,九时始到。看见小学生,有一个穿火红小袄的小姑娘和另一个小孩跳小双杠相追逐,引起我的美感。那时的太阳真照得好。
早晨参加了一次研究工作的会。我第一次发表了一点意见。
十一月十日
今天因约定和二七老工人李顺和谈二七故事,故一响铃,即起来。和李明善在户外作了早操,即去了。
李顺和是一个很低矮的老人,冀中口音,两颊瘦削。的确如贵亨给我介绍的特点一样,人名、地名他都记得很清楚,有惊人的记忆力。可惜只谈了一小时。他见到时间了,就赶快工作去了。老头子还向我说,他作的报告,曾对人起了怎样的作用,许多人因此要求入党。老头子颇有一些得意的神情。
和向扯谈了几句。老向过去在部队任过团政委,很有一些干脆劲,说话有强大煽动力,很使我喜爱。我们在谈话中不由地谈起了部队作风如何好,他颇以为自豪。他说他的断臂已很习惯,“有许多同志都断了臂了。”他似乎叹息了一声。
十一月十一日
早晨,继续听李顺和谈二七故事。
贵亨脸孔因紧张的思考而红涨,据我看他对准备到全厂干部面前所作的报告是认真而严肃的。“我先说给你们听一下。”他强迫着我和王学仁说。我给他提了几点意见。我昨天也看到了这一点,连我去作报告回来,他还详细地看了记录,还很不放心的样子。
下午和鄂长海谈了约两小时。他的笑容颇似我二哥。介绍了他们领工区许多工人,介绍的落后的很多。据我了解,这是由于政治思想教育不够,而旧社会遗留在他们身上的痕迹还太多。同时长辛店之和农村的密切联系也是反映了小生产者意识的原因。谈完后他又和我非常诚恳地说:“你多帮助我,我文化低,学习很不够。”而且再三说,“我不怕批评!不管多厉害。可是有意见你不提,我是不高兴。”
据说,他的特点是极端认真(到了机械的程度,某次,垫铁管的皮垫急需,别人向他领,他一定要材料库的手续,因之而吵嘴)。有钻研性——这也是工人阶级的好品质。工人阶级的好品质并不是很容易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我在观察问题时,应认识到这一点。而我创造的任务在于集中他们的好的品质。
晚,又和刘X谈。他体魄雄伟,眼神倔强,不善说话,给我介绍的情况显得思想散乱,很缺乏概括与描述力。
我参加跳舞会,只在旁边看。想起他们旧社会的遭遇和以前的混乱,苦闷,赌博,嫖,党给他们开辟了多么幸福的道路。
十一月十二日
早晨仍和李顺和谈二七故事。
饭后,吴大发议论批评今天的工作计划。原来的计划是今明两日各出车一台,而调度科找主任开会,要今天出两台,明天不出。他大声说,“今天吃得撑破肠子,明天又饿断肠子,这种办法是不对头的。”他的议论是正确的。他念讲咋有精神,因为今天早晨下了一层初雪,他已穿上了新发下的蓝色马裤,脚上还是那双圆口鞋,上身棉衣披着,讲得十分起劲。
我猜想到这可能是老向的主意,他很可能会这样。
我督促张贵亨才给我介绍干部情形。他介绍的确令我满意。可是他不大愿意把这工作划在他的工作之内。
老金头没按时间来,我满车间跑也找不见。最后找到了,他办了一些事才来。
老金头,永远是这么平和。他的衣服穿得是整洁的,帽子也戴得十分周正规矩,走路也十分平稳。我开始让他介绍他区的人员,差不多的人都是这个很好,思想也好,工作也好,只有少数几个,“这个人较比差”。在他的话里,难得找出一个话烈的字眼。而对人的看法,却总是那样宽厚。可以看出来,他是在中国的道德中行进着,而政治上也不够很敏锐。
他和他老伴的关系,也是叫人感到兴味的。他说他们几十年来没有拌过一句嘴,他说她曾是三从四德的女性,而今天转变了。他常常回去给她讲解各种道理和车间的生产情形,并且劝她,你不能常去听课,你要好好听广播,那老太婆也果真的去好好听广播。
最令我感动的是,我发现了老头子心灵的秘密。这就是老头子没有入党,引起他心里的烦恼。他已经是二七的老工友了,可是仍未解决。他那老伴也追问他,儿子也追问他,更引起他的烦恼。可是他没有向外人提过一个字。他为什么不提,他是感觉自己的条件不够,文化低,恐怕一旦提出,不批准,是非常难看的。而且,实在他真的认为自己不够。而他每天都在偷偷地努力学习,纵然记不住,可是很努力地学文化,想把自己锻炼得够条件。他有时按不住要提了,只是向张贵亨提:“你看, 学习怎么办?我怎么学习?”而虽然精细的支部书记,也难发现他这句一般话里的深刻含义。在老头子给我谈这话时是难过的。在我想象中,他是把入党,把党看得何等神圣,他的想法又是何等的圣洁,他的想法与烦忧又多么像少女的圣洁的恋情。……
我答应到他家去,跟他细谈。
他已引起我深刻的注意。
☆ ☆ ☆
到外面吃饭,碰见贵亨的母亲推着一架小木车,上面坐着贵亨的小女儿香雪,两只小手捧着一卷豆腐丝吃,豆腐丝拖得衣服上、小车上都是。我抱起她给她买了一些糖。
☆ ☆ ☆
前任团支书王学仁给我介绍轴箱班。王学仁是工人的儿子,动作机灵敏捷,前额总吊着一撮黑发在眉毛上,两个大眼十分聪明与机伶。坐在那里抄手、扔烟头的姿势都是工人式的。
他给我介绍了一个出色的青年董明华,现任的团副支书。我认为这是我找到的人物之一。完全是一种新型的工人。
☆ ☆ ☆
晚参加开党的小组会。在会上了解到,工人一般的觉悟还不够高,这表现在实行计件工资后质量普遍降低,返工回修数增加数倍之多。会上也特别谈到工长XX,由于计件,连工长的事都不管了。我认为这车间的政治思想工作是薄弱的。
天太晚了,和XXX一块去街上吃饭,不知怎么他对我起了好感:“你等着我,我洗完手。”我们一块去了。到街上又碰见刘XX,我们邀他去吃饭,他犹疑了一下。我就说,我请你们。他们不好意思,一人买酒,一人买肉,我买饺子。谈起他们的老婆,才知道都爱打老婆。两人中,我较喜欢康。康有些直直愣愣劲,而刘XX则有一种冀中人的特别具有的聪明,但却缺少宽厚。精得像猴一样,眼睛里流露的自私的狡猾的光,是我所不喜欢的。
十一月十三日
汽笛声缠绕着黄昏,黄昏送来了落鸦,
鸽儿也收拾了铃声,栖息在厂房檐下,
我的同志们,洗洗手快回去吧,
汽笛声在唤着我们
他像说,对得起今天的人们快快回家。
先把一首没有写成的几个句子写在此,以免忘记。的确这是工厂里的景象,我们在踏着汽笛声走回,昏朦朦的暮色中,黑鸦一层层的落了满树。
☆ ☆ ☆
今天早晨,仍和李顺和谈话,结束了他的二七故事。这是中国工人阶级成为自觉阶级重要表现。我还须细读一下二七历史,以便更深地了解这一运动。
十一月十五日
按预定计划,到丁文辉家里去,让他领我到各工人家去转。进了他家的房子,丁文辉穿得很干净的蓝衣服,显得他的脸更白了。给我介绍了他的老婆和他妹妹,都是梳着双辫。他妹妹个子略低些。这是三间房,坐间、外间全是卧室。好多年不见这样的摆设了。标准的中国式。一条条几,一张方桌,一边一把椅子,墙上正中是毛主席和总司令的大照片。满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镜框,装满了照片。条几上,一边一个大蓝瓷瓶,一个玻璃砖做的方形鱼缸,鱼缸里装着长城上的红石和北戴河的贝壳和螺丝,有两尾橘色的金鱼。另一边是一个还在开放着的收音机,一座高大的座钟。外间屋是一张大床,床边生着一个小煤火炉。他老婆匆忙地给我买了一盒恒大牌的烟卷。
我浏览了这些照片,其中有丁文辉和机车一块照的照片。
我们没有说几句话,只听丁文辉说,我父亲回来了。我转头一看,一个方大雄壮的老头子走进来。丁文辉给我介绍后,他就坐在一边不言语。这位威严的家长往那里一坐,果然像人传说的,像一位将军一样的威严。儿媳妇胆怯地给他倒一点茶水,准备再对一点开水,他大声地命令说:“去,砌一大壶!”话音里可以听出,有客人在这里,为什么这么地不慷慨!我也不由地被他的这种声威逼得有点拘束,我尽量从这种声威中解脱着,说:“你的这个家庭可不错呀!”他看我,我看着他的眼珠有一种被岁月的风尘磨得混浊的颜色,但是那双眼看着我。我克制着陌生,和他的眼光对抗者。他说:“这,这就叫赶上好时候了!”他补充着,“或者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就是靠了……”他好像不愿用一句浅薄的话来说这个神圣的名字,而终于不得不用这句话说,“这还不是有了毛主席。”说到这里垂下了头。
他的烟瘾是大的,一支抽完,又把另一支捻松接上去,说话时,把烟卷放在桌边,长长的一支烟冒着烟。
先谈起过去的生活,“那,那叫什么,那是什么生活?……”好像说,永远也别再提它。
慢慢他的谈兴起来了。“大家进步了,进步了。可是还有人把挣来的钱,今天买点地吧,明天,我再盖一处院吧,这是什么思想?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就是少吃点白面也不乐意,实说吧,配给白面,真正是南旱北涝,没有了粮食,不是!真是吃白面的人多了,粮食没有了,不是!真是把粮食去外国换机器了,不是!人们糊糊涂涂的。英国,英吉利,法国,法兰西,美利坚,他们是怎么富的,还不都是剥削别的国家!我们不能那么干,剥削他国就要到处树敌,就没个太平。我们工业化,也不能专靠别人来帮助,这就要自力更生,说得俗一点,就是自个靠自个。你不节约怎么办?你老兄说我说的对不对。这是我的拙见!”
他今天也许看见外人的缘故,说了许多文言的词汇。我问他是否读过老书,他又说起:“那是什么教育,小孩子什么不懂,就是光唱曲儿,什么大学有道,在明明清,在新民,在止于改善。什么道,什么叫新民,什么叫改善,还不是唱曲儿,哪像现在他们读的白话。”
“你老兄对朝鲜政治会议怎么看法?”他问我。我讲了我的看法。他接着说,“据我看,打不起来。不止是英国,他的伙伴都不愿意永远坐他的黑船,日本人也不会跟他一心,日本人并不傻,他要翻身,除非联苏联中才有办法。否则只有当亡国奴。”
我最后又谈起计件工资对质量的影响。他说,“据拙见,就是中间检查不够。我一向直言,不怕你老兄见怪,任务一来,一听说完成啦,谁都高兴。特别是你,党支书,你能不高兴,你更高兴啦。可是你知道他是怎么完成的么?不知道,结果,不行,造成返工。再说工友,解放四年,还不算长,思想上一时不是都能那么正确。质量不高,你用旧军队那一套,打棍,蹲禁闭,行吗?也不行。你让他赔钱,他一把汗,一把汗,干一天,家里一家老小也不容易,你绝不能让他赔。你只有好好给他讲,你一个人质量不好,影响多大!……”
他最后的意见,对我是很有用的。究竟工人出身,对工人的个人利益也体会深刻。
我告辞,他送出来。我们谈了将近三个小时。
☆ ☆ ☆
丁文辉领我又到了对门胡同里金玉海家。金玉海没有戴帽子,拘谨地迎出来。一个老婆婆把门帘放下,遮住里间屋。一会,金才把她喊出:“这就是我给你们说的那个姓魏的。”屋子里和丁家相仿,只是更干净些,好像每一件家具至少每天擦过一遍。迎着窗户的桌子上还放着两个花盆,里面是女主人栽的桔子和石榴秧儿。“这是种的子儿,也就是冬天在屋里绿绿的有个看头。”他家也有一个收音机。
这老太太,小脚,精瘦,挽了个圆簪,上身穿着件毛背心。小女儿带着个红领巾。
我们都很拘谨,还得找话谈。老太太一会用一把很粗的岗楼形的瓷壶砌来了茶。老头子谈了一段二七的事。说了一些闲话,我们就告辞。这就是可敬的一家人。在这间小屋里,这一对老夫妇却充满着互相在政治上关切的纯真的爱情,他们是谈了多少有意思的话呵。
☆ ☆ ☆
出门来,又到了夏敏家和王连城家。夏敏的媳妇才二十岁,已有两个孩子。王连城一大家人,老父亲已耳聋,坐在外间屋的暖炕上。屋子里的陈设是紊乱的。王生活负担,看来是重的。
☆ ☆ ☆
最后到了高存德家。这是公家的宿舍。屋里很干净。一边是个大床,上面七八条被窝。一层一层的。桌上放着一个很新的收音机。另一边的桌子上放着两个极逗人爱的洋囡囡,歪着头笑。这同时好像是客厅,一看就知他好客。这里坐着三个客人,正在谈救济生活困难的工友。工人的积极性真是发动起来了,他们利用这休息时间开会。高存德披着皮大衣坐着,更像个将军的样子。他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说等会到街上吃,高一摆头,不以为然地说:“为什么要到街上,这里有现成的炖牛肉,烙几张饼。”一面马上招呼他的老婆。进来了一个高个子,粗大的强壮的女人,大脚,挽着油光光的园髻。“来,介绍一下,这是老魏,这是我爱人。”马上又说,“你看,说老婆不好听,我就说爱人!”我开玩笑地说:“你对她怎么样。”他哈哈一笑说,“喂,老魏问我对你怎么样,你说说我对你怎么样?”一面又自己说,“过去跟现在大不相同,我现在对她很尊重!过去开了支,我口袋里一装,现在一五一十全交她。”
他们谈完了事,散了,他马上留住两个,指着先走的张文泽说:“他是生活委员,先给别人解决问题,他自己那么困难,咱们那能让他自己提。”李恒俊等两人点点头。
果然,一会端上来一碗熟牛肉,冒着热气,一大盘白面饼,我吃了很多。
我说起,你的生活真大有改善那。他说:“好。过去我们两口子盖一个被窝,现在一个人盖两床被窝。我不怕你笑话,过去我没穿过皮鞋,”他从桌子底下拿起一双皮鞋,“现在我一个人三双皮鞋!”
以后又说起他到北戴河休养的事。他一共住了十天长了十三公斤。谈起到山上看日出,坐吉普,护士看护,写墙报,发表感想——这对他有很大的教育意义。
吃过饭,我让他再讲打日本鬼子的故事。过去已给我讲过一次,这次又讲了一个。他们一块嫖娼,他打得一个日本鬼子跪地求饶。另一次,日本叫他加班加点,班里人不加,到时日本人找他:为什么不加?他并没有说是别人不愿加,只说“不加”,“一个钟加的行不行?”“半个钟也不行。”日本人来打,他绊着他的腿,把日本人绊到机器上,后面有个日本人用榔头敲他,流血,他赶忙用手把血糊了满脸,又要去告日本人。
可是在日本投降,大家都起而打日本人的时候,他没有动手。现在他倒下了,你打他干什么。他一进车间,一个日本人吓得脸色变了,他对日本人说:“中国人的心大大的,日本人小小的。你不要怕,你的我不打!……”
晚归。又到贵亨家去一趟。他正和老邓劝刘文英。贵亨微笑着看着他要他接受。他颇有一些干部的姿态。
十一月十七日
这周的计划仍未想好,故不能不带有盲目性,我多年来已养成好的习惯,不能以盲目性去工作。
中午去洗了个澡,理了发,到车间又转了一趟。和一个穷苦的老头张金声谈了一会,他已经五六十岁了,腰子挺不直,戴一顶软檐小圆帽(我在小孩时戴过),刚刚盖住他的头,显得很可怜。他已经在此处工作三十余年,但因为很笨,没学会什么技术,现在还是三级工,每月四十多万。可是却有六口人依仗他养活。他对我说很想让他的大姑娘来上工。他在谈话时还叫我先生,我答应他给他讲一讲,并鼓励了他几句。
今后的工作计划
(一)重点人:
X(保守人物的典型)
X、X、X(工作中的先进工人,进步最快的)
刘XX、X、X、X(老一代的优秀工人)
X(带有旧社会痕迹的工人类型之一)
XXX(带有旧社会痕迹的工人类型之一)
XXX、XXX(类型之一)
李顺和及另一个活泼的老头子(老式工人类型之一)
XX、XXX、XXX(两栖工人类型之一)
XXX、XXX、王XX(新型工人)
总工程师(新型工程师)
老向(转业军队干部)
X(技术人员)
工作方法:
一、事先约好,各谈一次话。
二、到他们家去一次。
三、和有关人谈二、三次,搜集之。
四、经常接近,并注意搜集情况。
(二)对一般人,争取熟悉,亲密,无隔阂。
方法:每日争取转一趟车间。
每周以一个班为重点。多去,多谈,也争取帮帮手。
(三)做好工作:
一、把党的小组掌握起来。
二、把青年团与工会掌握起来,争取了解情况。
三、处理问题。
(四)注意掌握其他车间情况,认识几个重点人。
(五)把宿舍的人,争取用串联方法熟悉之。
(六)搜集必要的历史材料。必要的座谈会。
十一月十八日
奇冷。
排了半天队没吃上早饭,汽笛就响了,只好到外面去吃。
一进工房,就听见快板声,原来是丁旭光和陈玉才两个。说完了,我跟他们招呼着。
许富的姿态很有点工人的派头,赤红脸,披着件棉衣,看来他班里的情绪很高涨。墙上挂着循环优胜红旗。
厂长来追工作情况说,你们如果不抓紧,这旬七台也完不成。最近机车出了三件事故:某号机车的錧着火;某个机车的丝扣被崩出来,几乎丧人命。……他提出有的应该执行纪律。一会胖子检查科长手里拿着一个大丝扣来了,这丝扣只上了一个头,好像说,你们看吧,危险不危险!厂长和他同去追询去了。
在工业上一个螺丝钉是多么重要。在某些工作上,一个人做得差些,自有别人给他弥补了,而在工业上他就可能造成巨大的损失。多讲几件螺丝钉的故事是有益的。
上午若无所事,即去货车间工具室,找二七老工人刘彬波,他曾被抓入狱,在厂外吃了很多苦,解放后又把他找回来的,还给了他一点轻工作,叫他看工具房。枪毙赵继贤时,派他到江岸去参加公审。
老头子首先说:“这哪能占工作时间?”以后又说,记者们已详细搜集,要登在书上了。我动员了他,他又说,“唉,功劳,宣传能顶饭吃!”可见他的觉悟是低的。使我进一步体会到,没有党的坚强的领导,这苦难的民族也是不能翻身的。在文艺作品中任何夸大某些英雄的先天的优越性都将是幼稚可笑的,事实如此。
下午参加了一个关于总路线的干部学习。办公室的人都是知识分子,说得很好。
我到车间看了一下,站在许富与陶希增的身边谈了一会。我问起陶的生活,陶说起他的儿子上中学的事,许富就在一边插嘴,你就别说咱工人,在过去就是职员,也不过就是上个中学,咱工人的子弟上个小学就算顶了天啦。许富又接着鼓动老头子。老头子穿着一件破褂子,也许是在我面前,说了许多进步的话,他就是前几天对供应面粉发牢骚的。许富说起自己的孩子和老婆,是在过去无法治病,瞪着眼瞧着死的。从这里又说到现在的中学生(学徒)也不一样了。职员们也都改了,过去他理都不理你。有一次,进一个小职员的门,门没有关好,被骂了一顿。
今天又认识了他俩。
☆ ☆ ☆
晚上,本来等着和武赠林谈话,他又开座谈会。好,他一开半天。武发言并不比别人少,这里还有不合理的地方,那里还有不合理的地方,说个没完。他们几个都谈得兴冲冲的。我希望快完,好跟武谈。我的肚子骨碌碌直叫,直到七时半才结束。我正说要跟武谈,武又和领工员谈什么去了。等谈完了,我找他,他说还有事,我甚至有几分懊恼了。一提工作满身热情,一提谈话,他倒像很怵头。这大概也就表现了他的一方面。
不得不捧着个饿肚子去街上吃饭。吃过饭天已很晚了。我也不是不热爱工作的人,但他们的工作这么紧张,我在一边东谈西谈,有什么意思,我感到自己工作的无意味了。
我还是不要着急,多接触接触各种人吧。
十一月十九日
晨参加报告会,张贵亨最后总结了一下。他站在那里非常敦实和沉着,面孔红润,一头黑发。我们的人民进步多块,这个三年前还仅是一个普通工人的人,今天已很会分析问题了,并具备了一个领导者的风度。
下午和何凤亭谈话。这一个二七老工友现在是制材厂的主任。是一个面色发黄的干枯的老头子。我认为我们的谈话虽无次序,但是成功的。
老头子是二十岁入的工厂,今年已五十六岁。儿子、女儿都入了速中学习。二七时,他是纠察队的小队长,他领着大家拦火车头,尽管火车头周围伸出的都是刺刀。他说那时是豁着死干。二七惨案后,被逼着上工,工友人人都是抱头痛哭,去哪里找领导呢,像一个无娘的孩儿。“你也哭了吗?”“那还用说!”他说。
“三十六年,苦辣酸咸都尝到了,今天得了甜。要不是毛主席共产党,……他们为了什么,为了自个么?不是。今天我把头拧了去,我也干。”说起这,他不由得说起白面供应的事。他气愤地说:“有人心里不乐意,难道你过去吃化学面的时候就忘了,今天你吃一顿面,吃一顿糙粮,有什么不好吃的!但不好好干,你对得起毛主席吗?你对得起谁?你不好好工作,你心里过得去吗?”他好像把我当成了他说的落后分子,笑问我。叫人在他的正气之下打寒颤又感到喜悦。
他星期日是不过的,他说在家呆着不舒服,也坐不住,非到厂里转两趟不行。星期日,他是给工友们分刨花、碎木柴,又怕人把好材料拿走,又怕人随便抽烟出了事,他不能不来看着点。他怕出事(火灾),一月要提七八次,还到处检查,看是否有人抽烟不注意。
星期六,他也看电影,但不入心,总是看一半就得走。“这就是我落后的地方,我也知道电影也是政治教育,可是总不入脑筋,看着,看着就坐不下去。”
他曾经有两个夜间,半夜的时候,听见火车拉鼻儿,以为是工厂的汽笛报警,睡着睡着就忽地坐起来,袜子也不穿,踏上鞋,拉着裤子就跑。老婆问干什么,他说:“拉鼻儿呢,准是出了事。”说着就跑到厂门那里,问站岗的人:“你们听见拉鼻没有。”他就是这样。
“我不喜欢玩鸟啦,种花啦,弄蝈蝈啦,我不喜那些东西,这不合我的心气。我是穷人出身,我常说,你弄那干啥?你自己还没钱吃饭,倒给鸟吃肉,你给你爹你娘是不是吃肉?我一看有人拉个鸟笼就心烦,你摆弄花,你得浇浇水吧,可你有这空,去弄把柴火不好。我是穷人出身,我就说这话。”
“还有弄鸟的吗?”
“少多了,这会只有一个。1950年还不少。”
我给他解释,这也是由于旧社会人们精神没有寄托等等。他默默地听着,也不表示什么。
他很节约,烧碎木和刨花,节省了好几十吨煤。
他在思想上最深刻的体会,是毛主席和党领导的正确,他好像不胜其谈,说也说不尽的样子。我说:“就没有一点不正确。”“真是!以前社会,好人也变坏。为什么,条条都是坏道。你爱嫖娼,明娼暗娼有的是,赌博场,有的是,不由你不去。你正做活,有人来拉你,你说有活,不能去。‘唉,四圈,’只好坐到那里,八圈也起不来了。新社会呢,条条都是好道,怎么走也是好。”
他又说起李顺和,李顺和过去苦得没法,星期日摆卦摊算卦,可是挣了钱回家,吃不上饭。他老婆爱打牌,有个浪荡家伙,对李顺和鸟也不鸟。可是现在转变了,安心治家了。李顺和跟我说,要不是共产党领导得好,我这个老婆没个改,我这一辈子也完了。李顺和从这件事上,内心里特别感谢共产党。
我们谈了三个小时,看样子他坐不住了。我就送他回去。
我还默念着这个老工人的形象。
☆ ☆ ☆
晚上,屋子里聚了四个人:吴世继、王大中、董明华、李明善,一下变得很热闹。他们告诉我青年人的普遍的心情,是愿意将来去学习。
我的生活兴趣,似有起色。
我现在已认识四十人。
十一月二十日
下午找李树森谈话。他是一个工人出身的总工程师——这是新中国新人成长的鲜明的表现,也是中苏之伟大友谊的一枝花朵。因为他是苏联的专家们一手培养起来的。
他谈了许多例子,说明专家对他工作作风方面的培养。
他当车间主任时,工作能力是低的,专家的作风是严格、切实的。有时汇报工作,你匆忙来了,他问你一些情况,比如:“你车间里有多少车床,多少人?”你回答不上来,他就问你:“你是那个车间的主任吗?”“是。”“那你为什么连这都不知道呢?”有一次,专家问:“你这工作什么时候完成?”“明天上午许差不离。”专家极端讨厌什么大概差不离,“到底什么时候?”“上午”。 “上午几点?” “八点吧。”“是不是连验收都包括在内?”一次,我答应八点,早晨我夹了个饭盒子早早去了,还没有坐下,他进来了,问了好,一拉手,然后就严肃起来问:“完成了没有?”当时我因为没有检查,真不知道是否完成了,不答,又怕受批评,就冒然地答了一个“完成了。”开始心里忐忑不安。专家就很幽默地伸出一只手:“拿来我看。”我心里不安,不得不陪着他一块去。到现场一看,还没有完,可是仅差两分钟就完了,当时我放下了心,以为完成得还不错呢,可专家问:“为什么你不按时完成?”没想到他会这样提出问题,我就争辩。“你不知道两分钟的价值!打仗的时候,抢一个山头,仅仅两分钟可以胜利,也可以失败。生产跟打仗是一样。”
当你的工作到时没有完成,他追问你,你检讨,他就烦了“我们的同志总是非常会检讨,我喜欢的是事实!你拿事实给我。”有时,他在事后跟我说,“不要说空话,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这些道理都讲过了,你也绝不会比他们讲得好。这里不需要你再去讲。”
专家是提倡责任制的。有时布置了工作,问:“你有把握没有?”我就答:“回去商量商量。”他就问:“给谁商量?”“和领工员。”他就质问,“你是主任,他们的主任,我不认识他们,我只问你。”
他严格,而且善于检查,布置后就检查。一次,他发现了车床平台没盖上盖子,他去了,就说,去找你们主任来。来了,他就问你,而且非常客气,问:“这是什么东西,什么作用?”你明知道他知道,也不能不回答。你回答以后,他就说:“谢谢你,你具备了一个主任的技术知识。”马上一翻脸,“你为什么不盖上?”我只得承认错误。谁知第二天他又来了,又没盖,又叫了我去,第三天他又去了,又没盖,直到第四天才盖了,他检查纠正以后才算完。发生了工伤,他叫你去,我说:“关于这问题,我已经讲了七八次,他们却不注意,我没办法。”“你应当讲十次,讲八次并不够!”下来以后,我问他,“假若我讲了十次,你还会说不够吗?”他才给我解释说:“这不是来问问题,从你的话里,可以听到一种厌倦情绪,十次不够,你还应该讲十五次!一直到纠正为止。”他批评你,总不是直接的,而且相当幽默。一次,他进屋以后就闭上眼睛,大嚷:“黑呀,黑呀,一点也看不见。”我们就说,“你闭上眼怎么可以看见呢?”他就说,“你们说,假若我睁开眼可以看见吗?”大家就嘻嘻地笑着说,“你睁开眼当然可以看见。”他就把眼一睁,用手往房顶一指,严肃地问:“那么,为什么还开着灯?去,给我关上。”你就得去给他关上。另一次,他看见洗手池里自来水龙头没有关,他就站在那里,对一个工友说:“去请你们主任来。”我来了,也不知道什么事,反正有事。他就问,这池子是干什么用的,又问,开关是什么意思 。你必须讲给他听。听了之后,他就又问你,“为什么洗了不关 。”“这是工友们不注意。”“不,不是工友,是你叫他们不关!”“怎么是我叫他们不关呢 ,”我气恼地说,“是坏了。”他又问:“为什么不修理?”“没时间。”“不是没时间,是你没有叫他们修理!”某次,他看见垃圾堆里面有铁,也是同样找我来,问这是什么。“垃圾堆。”他就伸手把铁拉出来一块:“这是什么!”你不能不说是铁,他责备你一顿。你刚要找人拿回去,他叫你亲自抱回去,他并且给你往怀里捡。对于破损的玻璃,第一次他批发,第二次就再不批发,问你为什么不保养。
有意见,他允许你争论,但他决定后你必须执行。某次,他在会议上布置我八号(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六号,还有两天,他叫我做十二套气缸套。我知道到时完不成是了不得的,我就站起来说:“我完不成,因为设备能力和人力都不够。”他就说:“八号完成。”我仍说完不成,他就摆手坚决地说:“坐下。”等会议告一段落,我又站起,他不等我开口,就说:“八号!八号!散会!”还是不准我说话。我想,这连发言权都没有了还行,散了会后,他叫住我,“我叫你八号完成是有根据的。”我说车床不够,人不够。他就说,给你从别车间拨一台车床,我说,那个车床的工人做这个不熟练,他说,你派一个熟悉的人去教他。我看解决了,就回去了。结果来的车床把气缸套弄坏了,我马上像得了理把子似的到他那里说:“我说不行,你说行,你看弄坏了。”他就说:“不对,你忘记了我的一句话,派一个熟悉的工人去帮助。”结果把我训了一顿回去。
我就说在这样严格的精神上慢慢进步。
对时间也是这样。你迟到了五分钟,他就问你道理。你讲了道理,他就讲:不是道理,什么道理也不能解释你为什么要不遵守这五分钟。以后谁也不敢晚去,都提前十多分钟,就在调度车间转,到时间再去。他看出来了,就到科里,碰见你,问你为什么这样,你有这十分钟为什么不在车间多里解决问题。后来人们集合,的确不差两分钟。另外,他打电话给你,限你五分钟之内来谈话,你过了时间,他就让秘书告你,不给你谈了,明天再谈,叫你回去。
另外,在技术上,也有许多改进。他检查一趟车间,都会有许多改进。见了轮子,他就说:“能不能转快些。”不能,他就亲自下手转,转快了,他就让你保持那样。
在我当总工程师之前,我就多少有些自足了。我想,一个工人竟当了主任,这真是少有的事,我只要能完成任务也就行了。等到一担任总工程师,我就很自馁,特别那些旧工程技术人员,就嘲笑我。我在会上发表了一个意见,他们就说:“总工程师同志!这不是旋床工那么简单!”你看多讨厌,亏我脸皮厚。我说,我就是不会嘛,革命同志不是互相帮助吗?你们说一点,我就学一点。我心想,你们这些家伙……党相信我。有时他们进来,说,总工程师呢?我说,你们有什么事。他们说,给你说也不顶事。我不仅受这种刺激,另外,自己也更加烦恼的是,工人们工作一天,一个月得三四百分,他为国家创造的财富,一件一件,在面前可以摆一大堆,而我呢,坐在暖暖的办公室里,衣服也不脏,又提不出什么来,还不如当一个旋床工。每到下班,就很愁闷地夹着东西回去,脑子盘算,我这一天究竟做了什么,越想越烦恼。回到家里,吃饭都没力气,也不爱讲话。专家看到我真是愁闷,就跟我谈:“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旋床工。十月革命成功时,我才十三岁,没受一天教育,就去做工。那时有谁来帮助我,那些旧技术人员是不替我们好好办事的,无产阶级一定要有自己的工程师。可是现在,你们呢,我们可以帮助,这不是好条件吗?再说,你比我的条件还好。你当过车间主任,你已经具备了当总工程师的条件。我那时是文盲,还慢慢地学识字。”他鼓励我的信心。我那时不要说原理,许多名词都不懂,什么“磨擦系数”、“延伸率”,你说,过去咱一个工人,哪里知道这些。……
我对工程师的谈话是印象深刻的,我约他下次再谈他的学习过程。
晚上,我和一个小鬼去访问老工人刘冰坡。这老工人对我很冷淡,我竭力忍耐启发他,后来才谈出来,“毛主席对我好,上级机关对我好,可是下层机关,这么大场面,连我都安置不了么?前人种树,后人歇凉,今天是谁种的树。我以前受苦,是不是为的咱们国家受苦?”原来是工会没有答复他的儿子和儿媳上工。
他的脑筋迟笨了。但他还是给我谈了一些二七时的情景。他在工会领袖被捕后,和另一个分队长领头去向公安局要人时被捕。坐了两年牢。在牢里大家都知道吴玉明是党员但都未供出他。吴玉明坚决不跪,并且讲话比法官还多。平时劝他们,“咱们只要有出去的一天就有报仇的一天,放宽心。”在这鼓舞下,他们在狱里安心呆着,李大钊同志派人通过各种关系去支援,救济他们和他们的家属。二七斗争是伟大的历史事件,能够写出来是不错的。
在月明中返回宿舍。
十一月二十五日
到车间去转。好容易找到武赠林, 他又说晚上有会,他好像不敢正视我,就走过去了。简直是把我气坏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
昨晚临睡前又想了一下以后的创作问题,不知究竟从何处才能表现出工人阶级的伟大。
感冒。
晨起,按计划跟王银汉谈。王是党的小组长,眼睛有些近视,据张贵亨介绍,他是个极为积极热情的人,就是脑子简单些。他家离这里有八里路,每日往返,他说也不觉得怎么样。每天四时醒就起床往这里赶。他和老婆感情很好,但经常起思想斗争。他入团老婆埋怨,把地送人老婆埋怨。我说:“你把地送人不觉得可惜吗?”“自己种不了,让别人种,不是剥削人吗?”
不断和人谈话。当谈到武赠林时,大家都感觉奇怪。他自己的计件工资吃了亏,也从来不说,他家妹妹出嫁母亲叫他请一天假,他也不请假。他没误过一天工。张贵亨又说,某次,他做了一天工,马上吃了饭又来了。说:“你为什么不回去?”“我是夜班。”待到天亮,催他走,他才走了。可是九点钟的时候就又来了。
人们都以为他是迷,给他谈起入党问题就笑。
晚找武赠林去,往返两次,才找见。他把脸又扭到一边,提着一块铁板又出去了。
多么怪的工人呵。
☆ ☆ ☆
晚检讨了自己烦恼的原因,主要是自己的急性病。不能设想,生活的原来的面貌,就像一本现成的动人的书,摆在自己的面前。这是在纷纭散乱的生活中,去集中那些明朗的品质。
十一月二十八日
到车间转,有一人站在我身边,给我解释一个作业过程。说完后,我问他的家庭。他家在农村还有些地,人口又很多,生活困难。我问他叫什么,才知他叫李长林。他说:“我前些日子犯了错误。”我故意问:犯了什么错误。他给我讲,他违反技术操作规程,本来一个锣丝是应当用氧气烧掉,然后用风钻穿孔。可是他用氧气烧孔,图省事,填了工时,因此撤了职。他说,我不知道这是错误,开始对处罚了我不满,后另一想,如不处分,将来我犯更大的错误就更不好了。我问他是否因家庭困难想多填工时,他说也有这个思想。他并说,回到家开始不说这事,后来想,我不说,如果将来家里问钱怎么少了,我怎么答复,就对父亲说了。父亲又责备他一顿,“家里希望你挣钱,并没有叫你用这种办法挣钱,这办法不正!”后来还请人写了检讨书。他谈,自己在班里不好干了,人们都不爱搭理他,连领工员也不找他了。他很苦恼。我安慰了他,并给了他一支烟,劝他争取新的荣誉。我们的人还是纯朴的。
中午吃饭听广播:东北工人王崇伦已完成了1956年的任务。听后极为感动。吃着吃着,就陷在沉思里,想写一篇短文:“走在时间的前面。”打算用信来写。
☆ ☆ ☆
下午与赵斗金同志谈倪红英的模范事迹,使我想起部队的一些英雄,他是带着从群众里产生的英雄那样的特点。
接着,团委会的一个同志(镟工出身)也谈了几个武赠林型的劳动模范,那种生产先进,思想落后,技术卓越的工人。他谈得生动极了。一个叫张斌,另两个叫XXX、XXX,这三个人是一个小圈子,互相敬佩。这三个,一个是手底下快,快得特殊,创造了十几个新纪录。一个是张斌,一个干净的小伙,同样的快,而且做的活特别干净细致,做一天活,自己身上一点不脏,看不出是个工人。一个钻技术书,理论上高。这三个人互相敬佩。三个人到了一块,谈不上几句,就提到技术的研究上。但三个人说,“咱们什么也不参加,不指望当什么。”其中一个还说,“别看他们党员,还不得受咱支使,我叫他打洗脸水,他就得去,不去,我就给他翻了!”叫他参加什么会,他也不去,更讨厌跟人谈话。劳模会也讨厌参加。一说今天该洗澡啦,我没手巾哪,“来,看我弄条肥皂、手巾。”刀早磨好了,马上加快车,一会,创造了新纪录。报到厂部,工会给拿来了一条烟,“我不要烟,我去洗澡,没有肥皂手巾。”又给换了。创造新纪录,工会差不多是按照他的需要,给皮鞋,“我给老婆弄身绒衣”。有时厂长叫去谈话,回来就讲,“当个党员怎么样,你看咱不是党员,厂长给我倒水、拿烟,一样往大沙发上一靠。”支部派两个党员培养他,一个学徒工,根本插不上嘴,我是五级,可以劝他,就勉强给他提两句,他还多少听一点。有一次,赵国有向全国挑战,我对他说,你也该应战。他说:“我弄那干啥。”第二天铁道部长遇见他说:“怎么样,光你自己模范不行呀!”他找我说:“坏啦,不如按照你的意见做。”以后慢慢相信我。他不愿参加劳模会,原因是,大家都说过去怎么苦,自己怎么觉悟,入了党。而该他谈,他的后半截就没的可谈。他慢慢有要求了,但仍然不提,后来对我说:“我不是不提,我过去净说人把头磨尖了想往上钻,你入党时我还说过你,‘还想往上钻哩,钻不上!’今天我又怕人说我。其实,我早知道你们俩拉我,这意思我知道。”
入党后,才知道他过去是怕变天,并且怕开会受约束。
张斌性格傲,一个活,人家说需三个钟头,他说,“看,我二十分钟,镟不完,我吃了。”常和人打架。现在思想还是那样。
十一月二十九日
今天是星期天,我多睡了两小时。到工厂,看见车间里热火朝天,工人忙碌之极。丁文辉在那里划什么表,他得痢疾了,已经累得说话都有些费劲,但正处在紧张时候,他也不愿走。
一会高存德等几个人,脸上带着紧张的表情进来,研究解决94汽缸盖的问题。好像攻堡垒攻不下来,又研究第二次的进攻一样。
我又跟到了94跟前看,我看见康永贵正弯着腰在那里刮汽缸盖。一台机车是带着多少辛苦!
电焊工立在火车头上,火花冒着,像山头上的战士在射击敌人的姿态。
他们昨夜回去得很晚,今早又来了。
高存德和他的小组是把这汽缸盖主动要求包下的。而在几年前,在不到五十公尺的地方,他在那里打牌和耍横呢。
四时,和倪吉英谈。他带动群众创造新的工作方法,成功后,又引导大家压缩工时。的确是一个先进人物。他因为经常思考窍门及班组工作的计划,已经得了失眠症。
十一月三十日
晨到车间,本车间的星期日与昨天倒换了。今天工友大部歇工。
94汽缸盖仍未修好。据说原因找出来了,就是缸口裂口太大之故。与张及赵德扯了一会日本狗队的事。自从我昨天听厂长说我窗外的乱树林子就是过去日本的狗队,拿中国人喂狗的万人坑即在此处,早晨我在这里做体操的兴趣,顿然消息。天色灰冥冥的,更增添了恐怖之气,就到另外处做了。
他们说,此处人骨遍地是,日本人在此处养了两千条狗,每当喂人时,日本人上了刺刀,四处站好,人的惨叫声和狗的嚎叫,不时听到。据说是先咬人的两条大腿,然后是手,最后才开人的肚子。多是从根据地抓来的老百姓。张并说,某次在街上走,日本人使两个洋狗将他追赶,把他吓坏了,快到他身边时,日本人才让狗待住,日本人就哈哈大笑。他并说,日本人喝醉了酒,用刀在街上乱砍一气。
☆ ☆ ☆
我决定今天去串门子。到李XX家之前,我爬过一个小小的山岗子。站在山岗上一看,从日本时的“万人坑”以北全部盖起了银灰色的房子,一排排青堂瓦舍,山这边是朱红色的房子,再远处是青色的大楼,工厂烟筒里升着烟,一队雁群弯曲地飞向南去,弯过烟囱送出的黑烟。那里,铁小的孩子们在跳绳游戏。小孩子的玩乐处据说是皇姑坟。
到了李家,他披着一身脏衣服正和老婆子拾掇屋子,搭木板炕。招呼了我一声,又去搭炕,我只有等着,直等了一小时,我等得不耐烦,先到老高处,老高天快亮才回来,正在屋里睡。我不好惊动,就去张文泽处去坐。他墙壁上挂了一个耶稣的圣像,我看他有些局促,不好直问他。他的老婆后来一同坐在那里和我谈。他老婆是一个不怯生的女人,眼光正射着我,并不胆怯。他们说起以前家里的情形。我看见他的孩子很瘦(他有六个小孩),显然营养不好。他说过去他的孩子还瘦,人们还说,“你还不把他埋了!”他老婆的父亲是个真正的老头子,是挨了日本人的耳刮子,回来就脸朝里躺着,什么话也不说,只说,憋气呀,窝囊……就那么死去的。
回到李XX屋里,果然收拾好了,李的老婆已经三十多了,瘦巴巴的,还学人时髦,绑两个小辫,怪寒碜。她又怕冷,戴个她丈夫的棉帽,还把帽耳朵放下来。这时洗了洗,搽了点雪花膏。她一会说“来,把这炉子抬进来”,或者把什么拿出去,都是带着点一半命令的口气。我和李谈了一会他过去做地下工作的情形。 “也就是弄点情报,带点东西。是吧。”本来是确确实实的事情,他还怕没把握似的。你说话或发表意见时,他不断地加些赞成的语气,“你可说!”“敢情!”有时你还没说出来,他就说出了“敢情!”的话。他绝不是油滑,而确实由于对人的过分尊重。脑子也的确不好使,说了上半句,把下半句忘了,显得很窘,而且有些惭愧。屋子里也没有什么摆饰。
我早已肚子里饿得心慌,可是他老婆还慢吞吞地弄菠菜,切葱花,抽出抽屉拿酱,派出四岁的女儿打醋,我有些心神不安,就和老李去附近工友家里转。看了看王志信的家里,王志信的老婆胖吞吞的,也梳了两个辫,抱小孩买绒线呢。又到王恒祥家看了看,他新结婚,妻子拾掇得很鲜艳,头发上结了大红条子,脸红扑扑的,屋子也收拾得干净,贴了一幅毛主席像。她是农村的姑娘,还带了一身含蓄的,淳朴的,乡村姑娘所特有的神情。站到那里,总好像希望有一个什么帐幕似的东西把她隐藏一样,使她露半个脸才好。我们没有坐,他说:“嫌脏了你们的衣服吧?”我们才坐了。我们坐下,我问是否现在的乡村女子都愿嫁工人,她说:“我怎么知道哩。”说时,又露出乡村姑娘的狡狯的眼色。
李领我回来,我看桌子上已放上炸好的酱,又好等才吃上。我一下吃了两碗半,她没有再让我。李让她给我盛一碗带条的汤,她给我盛了一碗清汤。李说他能吃四五碗。
☆ ☆ ☆
好容易吃过,才和李一块到武赠林处。路上碰见刘如楠,小伙子脸洗得很干净,上领的几个扣子没有扣,露着新的绒线衣,脚下穿了一双白底的新球鞋。我说,你闹恋爱去了吧,他否认着走了。
武住在一个狭小胡同里,四式的房舍,狭小的院子。“大哥在家吗?”李问着。里面走出一个枯槁的四十岁的妇人来,像是抽大烟似的,小脚。我们进去,是一座阴暗的西屋,一面炕,屋子里乱糟糟的。炕上躺着一个孩子,炕头上一个女孩,披着头发趴在纸上写字,籍一点小小的光亮。屋里条几上摆了一个座钟,用一个玻璃匣子罩着,另外一边一个玻璃匣,装着人工做的假菊花,但都蒙满了尘土。还放了两个漱口杯子,插着牙刷等。她看不出热情,也看不出不热情,给我们倒水。用一个肮脏的小瓷壶。
我问起武怎么没在家。谈起武赠林:他下一点回来的,吃了点就睡了,睡了两三个钟头,就又走了。他有时回来,饭也不吃,就倒在炕上,甚至一条腿还在炕底下就睡着了。睡了两三个钟头,没人叫他就醒,醒来,漱了口就走。中午回来就吃,吃过,一刻也不坐,饭碗一推就走。家里的事,他一概不管,水,都是他老婆挑,到合作社领面也是她。孩子他也不抱,他回来时孩子都睡了,孩子也不找他,看他像生人一样。他回家什么也不说,好像同家里人没有什么可说,说话在他看来都是多余。和他关系最密切的好像就是那个饭碗同那只漱口杯。假日里,他也不在家,看看打球,看打球也像看他的机器,像要体会出什么窍门。每天早晨上工前向来不用人叫,到时准醒,对什么人也不发脾气。对母亲孝,母亲不管怎么吵吵,他一句话不说。
他当劳动模范,回家也没说过,是家里人从别人处才知道的。北戴河休养回来,什么话也不谈。
家里该买置什么东西,他也不过问,好像这不是自己的事。挣来的钱,交给老婆,好像他的任务,天生来就是交车。
他好像不以家为家,家不过是一个吃饭的地方,自己真正的家却在工厂。
这是怎么的一个怪人呀!
因为第一次生疏,我不便多谈,就告辞了。
☆ ☆ ☆
我们到了崔村的东南街。
我们看见一个显然不同的院落,白灰泥的洁白的墙,墙塌了一个豁口,用秫秸精致的编好篱笆。看出来,房主人是怕篱笆不结实,或因此而招致不应有的损失,篱笆外又插了一遭圪针,圪针里又挖了一道小沟,好像军人们为了防御,所修的鹿砦与壕沟一样。一道门,是仿照乡村的柴门做的,但用的是结实的木板钉成。进了门,一个像普通农家那样宽敞的大院。山上打来的秧草,像梳过的头发一样,捆得很齐,一捆捆摆得稳稳当当的。厕所旁边是一个猪圈,猪圈极其整洁,卧了一个一百多斤的大肥猪,黑油油的,夹脸都显得比别的猪要干净一倍。看了以后,使人有一种猪并不需要这么干净的感觉。再里是一个驴圈,边上还有一堆煤,大煤块在下,小煤块在上,再上是更碎的煤。好像主人对什么都煞费了力气,并且还费了一番心思。院里很干净,只有一处地下黑乌乌的,后来才知道是用煤面和煤球的地方,煤球不知收到什么地方去了。另外还有一大缸咸菜,用一块石板盖盖着。
坐北朝南是宽敞明亮的三间北方房,完全是新的。里面盘了一条大炕,有一个地炉,冒着欢腾的蓝色的火苗。锅里冒出什么煮干菜的香味。炕上有两个小孩,陌生生的立在炕角,瞅着我们。我们问谁谁也不说话。不像别的工人的孩子们那么调皮。
女主人,很年轻,细气,嘴有点大。说得一口好北京话。他家现在租种有别人三亩地,对半分。他爷62岁,但怎么也不愿歇,刚才又到北面扒炮楼的石头去了(准备垒墙)。女的开始掩饰男的种地,随后为了赞美他男人的勤谨,不由自主地把话匣子打开了。她说她男人,可心软呢,到北面看见杀牲口,有一头驴虽然很老了,但还可以用,就用几斗粮食买来保养着,干活了,就给它点粮食,平常就给它吃草。别人用了,就给他送点粮食。“街里街坊的,人家张口,咱还能不让使!”这驴,端的老了,累了些,回来就不大爱吃,但他老爷子,不管怎样总把它养好。糊弄点使总比没有强。
他从小就勤谨,星期日回来帮助拾粪,耪地,冬景天,没什么大事,就帮助整院子,拿掘头去刨石头,准备垒墙。盖了这房,才请了几个人。
我一看这墙泥非常平滑,是用沙和灰合成抹的,地面像洋灰地一样平、瓷实。原来是他父子俩,用小驴驮来澡堂烧过的煤渣,和石灰和成泥砸成的。两个人一个砸里屋,一个砸外屋,砸了大半晚上。他星期日也不到别处去,就在家里忙活。
“他可勤谨哩,他娘在时,他娘疼他,娘死了,没人疼了。”
“你不疼他吗?”老李说。
小媳妇笑了笑。
他的家果然和别的工人不同,没有自鸣钟,没有收音机。可以想见,钱被存着,准备什么计划。
屋里贴着很大的毛主席像。
“这纸不太好,不知怎的有裂纹了。”她又说。
我把糖给了孩子,马上她脸上堆下掩不住的笑容。
我们告辞走到门外,看到一个老汉戴着毡帽头,赶着个很小的灰色的毛驴回来了,向下缷石头。那里已经堆了一个很大的石头堆,每块大石头都很干净,显然,在他搬上驮架时把土是弄干净了的。
——这个就是带有农民型的工人的情形。
☆ ☆ ☆
又到闫荣家去看了一看。他也是三个孩子,收音机正在屋里叫。我们坐了一会儿。闫荣老婆大胖脸的肉下垂着,说话由于她尽量对客人笑的结果,使得每个字都带上了跳动的笑的音符,这善良的女人呵。
又看了看董珊的年轻的老婆,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可是肚子已经又很大了。
天黑,和李恒俭分手。
因疲劳关系,和衣躺下,睡了三十分钟,起来写了这日记。
☆ ☆ ☆
十二月一日
早晨起来时,天还黑苍苍的,天亮得更加晚了。七小时的睡眠并不觉睏。
早晨,当我见到几个工友,如王志信、董珊、刘广生都对我更加亲密,因为我到他们的家里去了。这更给自己一种经验,必须和他们的家庭个人更亲密,才能走到他们的情感世界。
参加小组会,大伙在讨论,武赠林蹲在一边,脸上露着笑容。他的伙伴们说一句话,引得别人都笑了,他也跟着笑。旁边车床呜呜低响,我不相信他真听到了讲话的内容。他的笑容,无非表示他对本班的满意罢了。当我站在他身后时,他偶尔回头看我一下,一笑。这个人据说他和别人相对吃饭时,他都吃不饱,这么羞口。只有在他的这几个伙伴中,才是自然的。
“上锣丝,你觉得紧了,就不要再给它一榔头。天冷了,铁脆了,打掉了不是个损失吗?”人们说。
昨天,94之所以能出车,是因为在王连城的号召组织之下,由高存德、李瑞、王铭等几个人两整宿三天没有休息做成的。据说,昨天下午六时才离开工厂回家。王连城让他们休息时,他们已经打盹了。
我慰问了李瑞和高存德。李瑞有点忸怩(虽然他在王连城提出这个号召时,曾偷偷地问高:夜班是不是计件)。高存德很慷慨地摇摇头说:“不累!”也显出满意的神气。他像对我更亲密了。
到油房屋坐了一会,遇到世德老头儿。这老头儿,我前些日子曾经见过一次。他的上身长,两腿短,脚也小些,又是紮着腿儿,是多么活泼的一个老头儿。说话,让他不指手划脚是不可能的,两条腿还像时时要跳起来的样儿。有时,甚至一脚提起去擦一擦另只小腿,像擦痒似的。头也一摇一摇的,谁也不会想到他已经六十二岁。
据说,当他得奖,去主席台前领奖品时,扭着秧歌去接。我问他是否有这事,他就说,我才不会扭秧歌呢,我不过随便这么扭扭。
他说起他的历史。他的老爷子是一个画匠和裱糊匠,油、漆、画、裱……没有一件不会的。手艺人总发不了财,你听说哪一个手艺人发了财。人家请去,总是喝两盅,喝惯了,馋了,就爱喝酒。他自己从小就爱喝,现在他老婆和他的儿子、姑娘都能喝几杯,连最小的儿子也能喝一小盅。因为很小的时候,用筷子蘸点酒往他小嘴唇上抹一抹,“不长口疮!”现在每天还喝一点,有时孩子们还喝他一小半。可是他说,“我白天不喝!喝了颠三倒四的,人家不说我疏忽了,就说我喝酒误了事,那还能行?”他说他是门里出身,可是画没有学会。
他每天五点起床,每日如是。起来,披着棉衣就到了一个大窑旁边的野地里去活动,伸伸胳膊腿,一直到通身出汗。我问:“你会打拳吗?”“会打什么拳呀!我就是这么,……”说着,他摆了一个骑马蹲裆式,两手抡画着向前猛抓,想要把什么抓过来似的。“我就这么来,一会就满身大汗。然后我回去了,我的姑娘已经给我泡好一壶茶。我洗了脸,喝了茶,吃面条,我能吃两碗,照常两碗,一点也不多不少!”
“你的日子过得真快活呀!”
“嗐!有什么不快活的,有些人小心眼,有些小事就往心里放,我什么事也不想,就是干活。过个十天半月的,我的大儿给我捎回一只鸡,或者几个鸡蛋。他是列车员,从西边捎回的鸡蛋个儿真大!”
他还说“我的家怎么不好?我不像别的父亲,给儿子在钱上闹气,他们给我,我就花个,不给,我不张开我的老嘴,跟他们要!我自己能养活我自己。”
他又说起他的爬高能力,“爬火车头,我腿脚利落得很,年轻人也比不了我,我干了三十多年,没出过一次工伤事故!你看我像多大年纪?”
“有五十多吧!”
“嘿,六十二啦。”他洋洋自得地说。
“我想起一次,曾经碰过我的脑袋,血流得很厉害,我一只手还捂着,跳高,‘不要紧!不要紧,’一会就好,我这肉皮子活泛!我手上身上,不论哪碰破一块隔不大会就好!”
老头儿,真使我陶醉在他快乐的情绪中。我说我有空要去拜望你。他很高兴地说:“你一直朝南走!你要是瞧得起我,……”
☆ ☆ ☆
下午,我们开了支委会。开始讨论生产计划,随后又讨论进行计件的教育。张和勇敢地先检讨自己,拥护进行这个教育。会结束,我们一块去调度科开会。我在路上鼓励张贵亨压缩在厂日数至十六天。原来是唐山机车厂挑战了。我们的断臂将军今天说话特别和气:“今天计划,主要不由我们订,由大家讨论!……”他脸上堆着笑容,而这笑容显然是不适合于他的。除了严肃,瞪着两个大眼,或者是哈哈大笑之外,而介乎二者之间的情调,在他是少有的。
十二月二日、十二月三日
日前为王崇伦的事迹所感动,决定写一篇《走在时间的前面》的短文。但总写得自己不满意,而且极吃力。自己连一篇短文也不能一气呵成,颇为丧气。
十二月四日
为了扭转厂内弥漫的经济主义情绪,昨晚支部接受我的建议,召开支委会后,又开支部大会,我讲了话。
今天把团和工会的工作都布置下去。
下午,我和张世贵谈话,张在计件时,把难做的活自己做,好做的给别人,自己是五级工匠,结果还不如人家三级工挣得多,自己也就慢慢地考虑起来了。他的检讨精神是十分可贵的。这是一个好同志。发棉衣,自己也最后拿,因此他的工作威信很高。已打下八台的保有量。
我和高存德同志谈了谈,为的是让他带头检讨,他把自己实行计件之后,不愿做工会工作等等的事都谈出来了。我始终爱这个人,他是坦白直爽的。他答应了我的要求。
晚开团支部大会,夏敏先讲话,他真是温顺的青年。讲得并不错,虽然其中好多句子,如“成绩是肯定的”等等都是从上级学来的套语。最后我讲了话。接着东北青年站起作检讨,青年是可爱的。他讲的很坦白,其他的人眼睛微笑,看来是满意的。
十二月二十日
和秋华到李顺和家。李不在,只有他妻及子女在家,他们正包饺子。天极冷,大风。
我在屋子里看墙上挂的照片,其中一张是李顺和结婚的照片,其妻原来是这厂里一个处长的丫头。李顺和着礼帽,大棉袍,围巾拖到脚。其妻,穿着紧身花袄,显得大肚子紧绷绷的突出着,下面两只小短腿,裤腿又大又宽,但却很短,里面两条短腿像两根棍子似的支着身子,像个大蜘蛛精长两条短腿。头上戴着横七竖八一头首饰,还坠着两个大耳坠子。真像戏上扮的媒婆一样。两个眼睛呆滞滞的。据说她在年轻时,整夜和人打牌,不正道,轻视李顺和,李顺和就是这样挣了钱,还生她的气,就是在这种状况下,李顺和心情寂寞,夜里没地方去,才常到算卦人的屋里去,对算卦发生了兴趣。
李顺和被他儿子叫来的时候,一推门,气喘喘地和我握手。我们闲拉了一阵,之后,这个干枯的小老头,就嗫嚅着谈起他入党的问题。他说:“我已经成了心病,我头顶着二七的传统,到处给人作报告,到如今听过我报告的有好几万人,可是人家问我入党了没有,我说没有,这多难说。”他一次又一次嘱我怎么办,我答应给他讨论一番。
接着又看了他的一个大油漆盒子。打开盖,里面大约有一百多个棋子大小的子儿,上面写着天乾地支,阴阳,吉,凶等等的字。老头儿哈哈笑着说:“这玩意,你说大家迷信有什么办法。去外头请先生还得花钱,我到那里,给他一说,他也就放心了。人家婚丧嫁娶,叫我择日子,我一想,你婚丧嫁娶大伙得帮忙,误工,我就不如给他找个礼拜日,我一算,我就说,阴历初几,是黄道吉日。自然还得编一道词儿,一说,大家一听一捏算,哈,还是个礼拜天呢,心眼挺高兴。”
我追问他跟谁学的,他说是跟一个老先生学的。我又问他为什么学,他说晚上没事干,心里闷,我天天到那里,就发生兴趣了。可见旧社会,人的精力没法使用,他是在寂寞的心情下走上了这条路。
在他家喝了酒。
☆ ☆ ☆
下午又到长辛店大街上看了“二七”斗争时各个地方。看了娘娘宫(现在是小学)的大院子,现在还有当时的几棵老槐树,只是台阶上的大铁香炉被抬到别处去了。李顺和告我当年就在这里开了几千人的大会。又看了最初的补习学校,工会的办公室,打死人的地方,他还说:“我在这个街口站过岗。”
李一直把我送到平路,临分手,他还给我说:“老魏,别忘了,那个事……”我知道他说的是入党的事。
十二月二十三日
晚到张贵亨家。我们本来一块出来,谁知到了他家,他并没有回来。我和他娘扯谈。她说,她爱种花,过去就爱种,现在更爱,种上,还爱刨弄它,谁折了她的花就和人家吵嘴。又说起她过去日子不容易。贵亨父死后,她带了贵亨和他妹住在娘家。那时,贵亨几年没有添过新衣,穿的鞋,底子掉了用铁丝拴着。贵亨每天上下工,都过一个大坟岗,怕儿子害怕,上工送,下工接。接时,远远看见黑影里有一个小黑点咕弄,就知道是他。有时下工,下大雪没法回,就住到人家外间屋,铺点草。那时人心也不好啊,两口住里间,炕闲着,让我们贵亨住在外间。要是咱,怎么忍得下。……她又夸贵亨怎么孝顺,给她买的皮袄还翻出来给我看,“这我还不穿到死啦。”还夸贵亨不挑吃,做什么吃什么,从来不说。受训后,工资比以前低了,我埋怨,他说,“俄着你了吗?”吃面,多一袋他也不让多存,还说我,你想当粮商怎么的。你听听,多买一袋就算粮商怎么的?再不就说我小米脑袋,没有变。他媳妇也说贵亨不给她讲总路线,不帮助她。
老太太还说起她和儿子的一顿争吵。
某次,几个同时代的老太太们来了,几个人一高兴,就玩起小牌啦。把儿子扑克牌裁开,一个老太太就划成小牌,一条,九百,用蓝钢笔水,画得挺好。旁边的一个妇女来了,嘟着嘴看了,就给报告了工会,工会通知了张贵亨。张回家就说:“妈,我问你个事。”“什么事?”“你逗小牌了吗?”老太婆撒谎说:“没有呀!”“没有,怎么工会说呢?”“是谁说的?”“你别管谁说的,你有没有这事?”“没有。”老太太嘴硬。气得张要抹脖子,瞪着两眼一夜没睡。老太太现在还生气地说:“你娘没有偷人,镇压反革命拉出去枪毙,没有说,哪一个老太太逗一回纸牌就拉去枪毙的!逗个小牌,是人心眼里高兴才这么着呢!”——这真是幸福的浪花!
老太太一直到现在还恨那个告状的女人呢:“她要当面说,我知她的情,她偏不,她站在这里,我知道她不满,问她干什么,还说,‘找大嫂呢!’”
九点半,贵亨才回来。他吃了荞麦面条,还给我弄了拔丝山药吃。
十一时半我才走。
十二月二十四日
晚到准备班的王文纲那里。他是三级工,养活着母亲、妻子、妹妹几口人,生活是有些困难的。他的妹妹已经十六七了,也没有上过学,现在在家属课堂里每礼拜上三次课。哥哥是愿她赶快学出来,好去上工以减轻自己的负担,妹妹也愿这样,母亲则想托人赶快给她找个对象,“我年纪这么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个三好两歹的,我不放心!”说起生活,我安慰老太太:“生活是一天比一天要好的,你将来还会享着晚福的。”老太太把她白发满头的头仰起来说:“我还赶上享个晚福么?自从他爹死了以后,我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吃没吃,烧没烧的,和闺女一块到山上打柴禾,我背着一大捆,闺女背着一小捆。孩子给人放猪。放一辈子猪,怎么是个了?我给人求情,托人叫他上工,又怕考不上,放猪也放不成,我的心都操烂了。孩子去考了,谁也说,那个傻小子还能考上吗?谁也能考上他也考不上!我心眼里多难受。赶后说考上了,我小子心眼是傻,心眼实在,邻舍都说,还是人心眼实在好。……谁知生活还这么苦……我还能享个晚福吗?”她的唇上露着微笑,泪涌了出来,她用袖子拭去了。
生活是多么渴想着那个伟大的名字:“社会主义!”
☆ ☆ ☆
到了高存德处。我问高过年准备干什么,他就给我说,最近给他儿子介绍了一个对象,但儿子不像别家儿子,见了女人就脸红,不说话。他准备过年一块到北京,给女的买点东西定了婚,让他俩转一趟公园。他唯恐我怀疑他们违反婚姻法,强调双方的自愿。老高的老婆,甚至过年就想让他结婚。父母对儿子的爱是多么深厚!儿子回来了,我问他是否自愿,他害羞得怎也不说。他母亲疼爱地责难说,“说呀,你说呀!你看他那劲!”
老高说起他过去抽烟厉害,但是戒了。他说“我说不抽就不抽!剩下的半盒烟送了人,从那时一支没抽过。”他又摆了他怎么做小买卖抽上了海洛因,但在母亲寻死觅活之后,竟一下戒掉。他的意志力是强的。
十二月二十六日
电焊班的党员XXX请假回东北送老婆,理由是挣得少,养不住,“革了半天命,闹了一身病。”我劝他,东北冷,几个月的小孩怕冻坏,他说冻死算了。我说,你年轻小伙子,也不该把儿子老婆让你父母养活呀。他说,她回娘家也有吃的。我再劝,他急了,说,我怎么像你乓乓稿子一写,报馆一投什么都有了。我约他另外谈。这种人,据说,什么菜下来还爱吃个新鲜的,和老婆看电影,嗑瓜子,人家三级工还养活九口人,他三口人借了一屁股账,没法还。互助金已借了五次,把工会看成自己家的。和张、丁扯这事,他们对部队转业下来的这批人很不满,不愿劳动,爱吃好的,这种人不愿在部队,看见部队生活好,又……
启发我想写一篇“找寻幸福的人”或:“幸福呵,你藏在什么地方?”
一月二日
和贵亨、丁文辉、夏敏一起到刘保荣家,看了刘保荣的刀枪剑戟。刘从小就爱打拳,墙上挂了他把脚搬到头上的一些像片。我问他为什么学这个,他就说是环境的影响和兴趣。他不久之前还每早起来练。据说过去他也有些正义感,打过两次不平。
我们出了长辛店到乡村去了。到了夏永崑家。这是多么善良的老头儿呵,连他的皱纹都是善良而谦逊的。真真是中国式的老头儿。给了我最深的印象(略)。
又到了康永贵家。康的家小而脏,转不开身子。他胖胖的媳妇忙着给我们倒茶。土炕、锅台,完全是乡下的样。康妻也梳着园头。
康父是很瘦很高的老头儿,来发了一顿牢骚,说家里老不是老,小不是小啦。因为他爱喝酒,康永贵不把钱交给他。他也是三十多年的老工匠,就是爱喝酒。还讲了一段二七,老头儿显然很自豪的。对当时的工会,印象是很深的。说话神气和永贵一样,而且爱说,“你猜怎么着?……”
他千托万托我们给永贵的弟弟找事。
最后,我们临回来,在三义口吃了一顿丸子豆腐。
临了到了张禄家。这也是一个农民型的工人。据丁文辉说,直到现在他连穿工人的衣服都不习惯。一到星期日,就换上他的便装:头戴毡帽头,身上穿个大坎肩(羊皮的),腰里煞一根大包,肩头背一条“烧马”,里头插着大瓶,瓶口上堵着一个棒子核儿,赶着他的一匹十分得意的小毛驴去赶集。我们问起他的地,“现在还有三亩,我早就不想种了,想搬到宿舍。”也像李文会一样给我们谈着,他的地据说是让互助组种地,他出工钱,他不是只有三亩而是三十亩。我给他的小孩拿出一包糖,他的脸马上变了模样,而他买的烟,却拆开了不给大家抽,听任各人抽各人的。
他的门外,铁链子拴着一只最肥的黄狗。
我们去时,他正剁秫秸,弄栅栏门。
他为了做到礼节周到,送了我们很远。
☆ ☆ ☆
临回来时,丁文辉已累得上不去山坡。我们一上山坡,看见长辛店一片灯火,像个繁华的城市一样,变了,人们喊着,并且告诉我过去这些地方连走都不能走。整个的一天,我们看了许多新的房舍,楼房,甚至使我们迷了路。原来的路找不到了。
但人们的思想,却在慢慢地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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