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会：龙种还是跳蚤？

韩德强

2007-4-7 演讲于北航

2008-8-14修订完毕

明年奥运会就在要北京召开了。主流人士说，这是中国人扬眉吐气的盛会，是中国走向世界的盛会，是中国被世界接纳的盛会，是中国与世界融合的盛会。还有一些人说，奥运会象征着西方文化、西方思想、西方精神。奥运会在中国举行，是中国与西方百年冲突的结束，是中国从器物、制度到文化层面完成西化的标志。在迎接北京召开奥运会的意义上，执政党、民族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走到了一起，共同张开了欢迎的臂膀。

但是，绝大多数论者都忽略了奥运精神内在的逻辑悖论，忽略了奥运会商业化后的种种问题。当我们迎接奥运会时，很可能迎来的是一个异化了的奥运会，一朵迎风怒放的罂粟花。

一、  商业化与兴奋剂

奥运精神是“更快、更高、更强”。在实践中，这就意味着要不断地创纪录、破纪录。可是，人类社会的技术在不断进步，身体素质却在不断下降。

空调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四季如春的小环境，但人体却变得娇贵了，既怕冷、又怕热，自我调节功能下降了。汽车大大增加了我们的活动范围，但却让我们懒得走路、骑车了。自来水、燃气灶、洗衣机减轻了我们的家务压力，但也免除了挑水、劈柴、洗衣服的体力锻炼。工厂里的工作越来越自动化，一部分工作是看仪表，生产线上的工作则整天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个姿势完成同一个动作，也很不利于身体健康。学校里整天学习，不是看书，就是看电脑，浩如烟海的文献、信息，令人成瘾的网络游戏，使学生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腿不能跑。所有这一切体力活动的消失，靠健身房里的刻意锻炼很难弥补，除非少数意志坚强、又有时间锻炼者。

饮食方面似乎是最有利于身体素质改善的，营养条件普遍改善，肉禽蛋奶油的比例越来越高，身体发育状况也相应改善，身高不断增长。但是，也有负面因素。无论是鸡鸭鱼肉，还是瓜果疏菜，都有食物安全问题，不是吃了避孕药（生长激素），就是打了抗生素，或者是用了高效高残留农药。城里人甚至都不知道该吃什么。这在相当程度上抵消了营养条件改善的正面作用。

与此同时，医学技术的进步也在降低我们的身体素质。过去，大部分疾病都靠我们自身的免疫能力解决。虽然一些人因此死亡，但活下来的人的免疫能力却特别强。现在，一点小毛病就上医院，打抗生素，吃抗病毒药，结果，人体的免疫系统长期闲置、退化，严重的甚至出了“获得性免疫系统缺损症”，即艾滋病。

综合起来看，现代技术使人体不断依赖外界，而不是增强自身能力，因此，身体素质在不断下降。肯尼亚的运动员为什么长跑好？因为他们从小是跑惯了的；贝利为什么成为球王？是因为他从小用光脚踢球。王军霞为什么能够成为世界冠军？因为从小在农村吃惯了苦，走惯了路。

人体是有极限的。当人体素质普遍下降时，极限指标也将不断下降。根据这一判断，奥运会破纪录的难度将越来越大。但是，我们确实看到一个个纪录在刷新，这是为什么？这就涉及到训练技术，如怎么跑、怎么跳。问题是，训练技术的改进也是有极限的。三十年前训练短跑运动员的要领，今天仍然完全适用。所以，越来越多的国家、越来越多的运动队和教练都不得不走上依靠兴奋剂的道路。

兴奋剂有很多种类。有的兴奋剂是抑制中枢神经的痛感，如苯丙胺、可卡因、吗啡、乙基吗啡、度冷丁和可待因等，比如我们跑得太快了，揣不过气来了，这时候身体就会发出警报：你得放慢一点，否则肌肉会拉伤了，心脏会出故障了。抑制报警作用后，身体不再感到剧痛，就可以发挥超常了。有的兴奋剂是用于增加心律、血压和肌肉血流量，扩张呼吸道、增加肺通气量，从而增强运动能力，如肾上腺素、麻黄素和咖啡因等。还有的是促进肌肉力量，增强耐久力的各种激素，如类固醇，绒毛膜促性腺激素，促肾上腺皮质激素，人体生长激素，肽激素，红细胞生成素等。最新进展是基因兴奋剂，只要注入某种能够促进激素生长的基因，身体能够自动分泌出大量的激素来，而且任何兴奋剂检测手段都无法检测出来。

所有这些兴奋剂都能对身体造成伤害，运动员自己也都知道。但是，为了“更快、更高、更强”，几乎所有的运动员都会注射兴奋剂。据中国奥委会反兴奋剂委员会官方网站记载：

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前，加拿大反对滥用药物组织主席、类固醇专家鲍勃·戈德曼曾经向198名世界优秀运动员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我有一种神奇的药物，它能使你们五年之内在包括奥运会在内的所有比赛中战无不胜，但你们吃了这种药，五年之后就会死去，你们愿意吃吗？”结果出人意料，竟有103名运动员（52%）回答说愿意吃。不难看出，在奥运会等重大比赛中获胜的吸引力如此之大，竟然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

因此，当代奥运会已经成了兴奋剂技术和反兴奋剂技术的竞技场。当运动员在场上比赛时，敏锐人的看到，真正在比赛的是各国的兴奋剂技术，而运动员则是兴奋剂技术的载体。这样的比赛已经和奥运会所承载的诸多人文精神、价值没有多少关系了。

然而，兴奋剂竞赛的奥运会却越开越红火，为什么？因为在兴奋剂的推动下，一个又一个的世界纪录被刷新了，奥运会变得越来越富有刺激性，越来越能吸引观众，越来越能够吸引广告资金。且不说国际奥委会查不出最新的兴奋剂，就算有手段查出最新的兴奋剂，国际奥委会也不见得真能严厉查禁。萨马兰奇希望查禁兴奋剂，这无疑是真的。问题在于，萨马兰奇也希望奥运会上能多破纪录，能够多吸引广告资金，这也是真的。两个真实的愿望相较量，哪一个占上峰？我看是后者。一个没有兴奋剂的奥运会将很难破纪录，因为这些纪录恐怕绝大部分都要感谢兴奋剂。没有了兴奋剂的奥运会，将很难让全世界的观众兴奋起来。所以，尽管与各国奥委会相比，国际奥委会查禁兴奋剂的决心最大，但这个最大的决心也是不够坚强的。

对此，甚至连中国奥委会反兴奋剂委员会的官方网站都承认：

毋庸讳言，运动员使用兴奋剂已成为当代竞技体育的癌症，这一问题不可避免地给奥林匹克运动蒙上了一层阴影。奥林匹克运动的目的，原是通过组织符合奥林匹克精神的体育活动，并与文化教育相融合，强调榜样的教育作用，促使人特别是青年获得身体素质和道德精神的和谐发展，从而建立一个更加和平和美好的世界。但是，奥运会上不 断爆出的服药丑闻与奥林匹克精神背道而驰。被青少年树为崇拜偶像的奥林匹克选手不惜牺牲自己的人格，靠服用违禁药物去争夺和骗取那已不值得赞美的胜利，这还叫什么体育比赛？这是在做什么榜样？严酷的事实表明：兴奋剂已同竞技体育结下了不解之缘，体育运动已经出现了异化的危险，如果人类无法控制兴奋剂这个恶魔，它最终会改变体育竞赛的性质，把体育比赛送上绝路，进而给国际奥林匹克运动带来致命的打击。

二、“更快、更高、更强”理念的内在悖论

兴奋剂成了奥运会的主角，这样的结局实在是令人扼腕长叹。

这样往前再说一步就是一个问题，这样就会对“更高更快更强”这个理念提出挑战。

大家知道人体是一个均衡系统。这个均衡系统不可能让其中某一个系统特别突出，是吧？特别突出，走了极端，人体大系统可能就要崩溃。当跑得特别快，跳得特别高，跳得特别远，举得特别重的时候，很可能人体是要发生崩溃的。这个崩溃表现为什么？比如表现为猝死。

我记得04年的时候，北京举行了一届马拉松长跑，这个长跑途中有两个学生猝死。后来的解释说，是因为这两个学生平时不跑，现在一下子猛跑，所以就死了。可是，那些运动员每天都跑，他们就不会死。其实这个逻辑是有问题的。要想这是比赛，比赛就要达到最高的强度。也许平时你这个训练也是有强度的，但是平时的训练强度往往达不到比赛时的强度。因为比赛时的强度是有奖金、有名次的。平时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就是说你不至于要去拼命。可是，在比赛的时候你就突破了某个临界点，就可能导致猝死。一般是血液循环系统，主要是心脏系统出了问题。这些猝死的人在后来往往被检查出来有心脏病。这种心脏病，只要你不剧烈运动是不会发作的。一定程度上说，就像这汽车，它以180公里的速度跑是没问题的。那你非要开到280公里去，那肯定要出问题了。任何一个子系统都可能出问题。可能，当你突破180一点点，首先你的发动机油缸就开始出问题了。当你超过极限后，可能你的某一个系统首先会崩溃。所以，运动员的猝死率远高于常人。

运动员的平均寿命可算是一个衡量指标。按照保险公司的计算，（其实保险公司专门算人的寿命，那算得特准，这个叫精算，就是说这个你给运动员保险，如果你算他的寿命到了65岁，但他的实际寿命只有50岁，那保险公司就亏死了，所以这里面实际上是有一个非常精确的计算的），运动员的平均寿命只有50岁，而常人的寿命有70岁。为什么？其实就是他运动过度就导致某些子系统不正常，所以，不是运动员一定身体就好。运动过度了身体反而不好。这本来是个常识问题，这个常识问题我们在奥运会上却给忘记了。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更快、更高、更强”，但也可能会死得更快！对吧？这个逻辑就是这样的。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奥运会“更高、更快、更强”的宗旨就成了一个不利于健康的宗旨！

我不知道大家同不同意啊（笑）？这个结论是我一步一步推演出来的啊。为了准备这个讲座，我是准备了一些数据，一些事例。但是，这个印象是我早就留下的，这个分析也是早就有的。

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是运动员自身的头脑和身体。大家可能常听到一个说法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样实际上也构成一个不和谐，这个不和谐造成的问题是什么呢？对于大部分运动员来说，只要拿不到金牌，他干别的也不行，就业成了问题。极少数运动员则有花不完的钱。他就不知道怎么去花了，比如说给女朋友过一个生日，花十万美元去买鲜花，花十万美元去买蛋糕，花千万元去买豪宅。这样生活就好吗？其实这个庞大的宫殿里头，就像关着两头猪差不多，当然可能是退役的猪。这就说明他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运动员或者吸毒，或者赌博，或者打架斗殴，这些问题就是头脑与身体不和谐后产生出来的问题。进一步说，还有个人跟社会之间、跟家庭之间不和谐。所以我总结起来，奥运精神跟和谐社会的逻辑正好相反！大家可以慢慢去体会一下是不是这样的。

我开始就不太理解为什么“更高、更快、更强”是一种精神。我是吃了一惊，因为我觉得精神不应该是这样一种外在的东西，而是支配你行为的一种内在的东西。那“更高、更快、更强”是不是运动员的内在精神呢？仔细体会也不像。为什么呢？因为“更高、更快、更强”往往是跟成绩、跟名次、跟奖金全部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你也可以说，这不是为了一种奥运精神，而是为了“奥运物质”。

在我看来的话，还有一个现象值得重视：奥运会特别容易把体育给精英化。比如，中国国家体委、国家体育总局有，比如有500亿人民币的体育经费。按说他要对13亿人的体质增强负责。体育干什么？在中国本来是有这样一个说法的，叫“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国家体委的500亿人民币的体育经费就应该花在增强13亿人民的体质上去。可增强人民体质的话，就不利于在奥运会上表现得很出色。所以，他很有可能把500亿里的450亿或者甚至470亿放在了运动员的训练上，场地的建设等上面。但是，那绝大多数普通人怎么办呢？如此，极少数人得到过度训练，过度运动，而绝大多数人则是不运动。体育运动也高度两极分化了！

场地问题特别值得重视。大家有没有注意到，现在楼盖得越来越多，城市地皮价格越来越高，运动场地也变得越来越稀少了。这稀少的运动场所都趋向于收费。如果还有不收费的场地，有人就会说那是“粗放经营”，缺乏市场意识。过去我们去打球也好，踢球也好，是想去就去了，因为他不需要登记啊、排队，现在需要登记、排队，甚至收费。打比赛的才有可能进入场地，不打比赛可能就进不了场地。因为场地确实是有限。这样下去，或者过度肥胖，或者是过度苗条。大家应该知道，北京市有一次普查，这次普查大概是说，从84年到04、05年大概20年时间，北京市学生的身体素质持续下降！当然，这其间他们的身体发育指标在持续改善。怎么说呢？比如说你的身高、你的体重、你的营养程度，所有这些都在改善，但是比如说肺活量、耐受力、爆发力这些指标持续下降！这样才揭示一个真正的问题，极少数人过度训练，甚至达到猝死的程度，而绝大多数人的身体素质反而得不到重视，持续下降。因此，在我看来，“更高、更快、更强”是少数人的“更高、更快、更强”，不是多数人的“更高、更快、更强”。严格说来，多数人也不可能去追求“更高、更快、更强”，而只能追求增强体质。

我想大家是不是可以去追问一些问题。如果让我们13亿人来表决说，我们是应该选择哪一个体育发展方针的话，我估计，我们一民主投票，肯定支持“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这种体育思路。我们一民主投票，不可能说这么470亿体育经费就给少数运动员了，不可能支持用30亿去拿一块金牌。可是，这样的视野实际上是被屏蔽掉了。在经济学界我是非主流，在体育问题上我一说话，也成了非主流。因为体育问题也是社会问题的一部分。当你去关心大多数人身体的时候，当你去关心大多数人财富的时候，当你去关心大多数人尊严的时候，实际上你常常会变成非主流。但是，如果我们就把鲜花和金钱送给少数人、少数精英，那你很可能就成为主流！

我想，这样一个发展问题不只是中国的问题。全世界的体育问题上都存在一种精英思想，都可能受这个奥运精神的指导而置大多数人的体质于不顾。这就不光是中国的问题，这是全世界的问题。大家想，这样一个不利于大多数人体质改善的体育方针，怎么会在一个民主化时代持续的推进，持续的扩张？这是为什么？美国人肯定应该有权利表达怎样花体育经费吧？美国人也没想到去质疑这个奥运方针。法国人也没想到去质疑。

三、奥运会的真正价值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追问下去，我们就会想，这个奥运会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推进？他真正的社会价值是什么？当然我也概括不全。我试图去概括一下奥运会的真正价值。

我看第一个价值啊，跟古罗马的角斗场一样的，是富人欣赏穷人搏斗的休闲活动。古罗马角斗场是更强更灵活更有力，更能够打死人，是吧？古罗马角斗场的遗风特别体现在奥运会的拳击、相扑、摔跤、击剑、举重等项目里头。其实，一定程度上在足球、橄榄球运动中也能看出来。古罗马角斗场是什么意思？有那么一群贵族，一群罗马公民，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想找乐，那就找奴隶来角斗。一定程度上，奥运观众就变成了罗马公民了，运动场上就变成角斗场上的角斗士了。至于这个角斗士的身体是不是好？作为看客，我们会管吗？看拳击的最有感受，最好一拳就打死，这才过瘾。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这样体会啊。大家知道，多数运动项目，除了马术、高尔夫球、游泳等少数项目以外，当运动员的基本上都是穷人，富人的孩子很少有当运动员的。富人在选择的时候，他有一个比较，一个权衡。如果自己是一个比较富有的家庭，需要孩子去继承家产、继承事业，他就特别怕孩子在运动中受伤。这个独家苗子断了根咋办啊？穷人的孩子缺乏出路，他哪条路走得通，就走哪条路。这样，其实运动员主要以穷人孩子为主体的。法国运动员是法国的穷人，美国运动员是美国的穷人，当然非洲运动员是非洲的穷人，中国运动员也往往是中国的穷人。高尔夫球，不伤身体，又显身份，是富人的运动。（某观众说保龄球）哦，保龄球是老年人的运动，（笑），我开玩笑啊。你会发现比如篮球、足球、长跑这些运动量大，对抗性强的运动员往往是穷人，马家军的孩子们都是穷人，是吧？

奥运会的第二大作用，我在体会，是不是有点类似狂欢，类似鸦片？奥运会在现代社会到底起了个什么作用？是不是有点象宗教在中世纪起的作用？宗教是什么？麻醉人民的鸦片，是吧？现在这个体育比赛啊，他特别象麻醉人民的鸦片。那为什么体育比赛成了麻醉人民的鸦片呢？它让人们去关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们现在真正重要的是什么？真正重要的其实是政治、经济这一类的问题。这些问题涉及到大多数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所以，这才实际上是最重要的东西。鲁能队和申花队哪一个打赢了？其实这有什么关系。中国体操夺了多少块金牌，其实这个价值也不大。但是，在关心中国体操摘金夺银的过程中，你似乎感受到了某种虚幻的、不需要付出的爱国感。在让鲁能队下课的呐喊中，你似乎体会到了廉价民主的滋味，尝到了自己呼声的重要。因为这样的民主不需要担什么风险，付什么成本代价，所以当你说什么下课、下课的时候，自我感觉特别良好，就这个感觉。但是，这会把你的视线从你应该关心的社会，应该关心的重大切身利益上移开，去关心这些很八卦的伪问题，而且还能让你体会一下民主的感受，还能在足球场边上当一下主人。这种作用恐怕就是现代精神鸦片。当然，我也理解，有大量的人需要这种安慰作用。我们这个现代社会，分工高度细密，工作极其单调，每天八小时的单调又辛苦的工作后，干什么？读读报纸，看看书，关心一下社会、国家？太累了！看看球赛就比较好玩！所以，这既是麻醉，也是自醉！

大家仔细去体会一下啊，当你自己头脑里的东西不多的时候，你要你的头脑活跃起来，最简单、最直接、最明了的，还是看比赛，特别是看球赛。咣一脚，进了！欢呼。咣一脚，出了！诅咒。多痛快！是吧。这多过瘾啊。你看电视剧你还要费些劲，你还要去想人物之间什么感情、什么线索，这多累啊。看球赛，这才是非常直截了当的。所以，奥运会、球赛它起到了一个宣泄社会情绪，这个让民众视野就转到球上面去。

奥运会的第三大作用，恐怕才是商业。奥运会会持续地发展壮大，比赛项目会持续地增多，为什么啊？是什么力量在推动啊？其实，是奥运政治化、商业化的力量在推动。在近三十年，主要是奥运商业化的力量在推动。什么叫奥运商业化？这个道理大家已经体会得不少了。过去我也不理解，我是慢慢才明白的。我讲企业管理嘛。我发现奥运会组委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品牌经营机构，它能很好地推销它的品牌。奥组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干，就是制订标准、拍卖奥运的经营权，然后就等着收费。它的收益是非常丰厚的，它可以决定，比如说，足球赛的转播权，田径赛的转播权，用多少价格来出售，出售给哪个电视台。电视台相当于是分包商，吸引观众的分包商。奥组会是制造的奥运会观众的发包商，各国的电台就成为分包商。一级级分下去之后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销售网络。这个网络当中，比如李宁运动服啊、耐克鞋啊，都去做广告，就形成了这么一架商业机器。这家商业机器是需要兴奋剂来不断地注入兴奋能量的。这架机器，一旦离开了兴奋剂，奥运商业化基本很难推行。

第四大作用，绝不是不重要的作用，甚至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隐形的作用，隐形的思想教育。它在对公众进行一个有效的现代社会公民规则的教育。怎么讲？奥运会和其他的各种比赛，对我们的日常生活起到一个极重要的暗示作用，让我们观众所感受到的，可以用这么四句话去概括，到底说得对不对，还请大家去推敲琢磨：第一，规则公平；第二，起点公平；第三，赢家通吃；第四，愿赌服输。

第一，规则公平。由此，你可以设想，人生是一场游戏，一场规则公平的游戏。第二，起点公平。你可以设想，每个人都站到了同一个白色起跑线上，没有人可以越线，起点公平。大家一样的出生，一样的上学，一样的考试，起点公平。第三，赢家通吃。百米赛跑，冠军和亚军就差0.01秒，一个多么偶然的东西啊，多么微小的差异啊，但是对不起，金牌、鲜花、掌声全部是给那冠军的。人与人的微小差异就导致了结果上的巨大差距，这就是奥运规则给人的强烈暗示。最后，愿赌服输。你输了，受伤了，赔本了，亏损了，不要怪社会，不要怪规则，不要怪别人，要怪自己运气不好，怪自己发挥不好，怪自己实力不够。象马家爵这样以自己的失败人生责怪这个社会的人，就是奥运精神没吃透！

我说，这四条都是有问题的。在日常生活当中，去实践的时候，你就会遇到这样的情况。第一条，规则是不公平的。日常生活中的规则和体育比赛中的规则差异非常之大。体育比赛中的规则的确是比较公平的。因为体育比赛，除兴奋剂以外的一切活动公开在观众的眼皮子底下，透明在摄像机前。兴奋剂这个东西我们还可搁置不说啊，因为这个要比较深层地才能明白。如果没有后来的故事，回到1988年汉城奥运会的现场，谁知道约翰逊的冠军是靠了兴奋剂？现实生活中规则从制订过程到执行过程都细节繁琐、复杂、专业、模糊，而且关注的人很少，所以，难公开、难透明。同样重要的是，体育比赛的规则是富人看穷人玩游戏，规则是富人给穷人制订的，所以有穷人之间的公平。但现实生活中的规则是富人和穷人一起玩游戏，富人很容易制订对自己有利的规则。

富人甚至还有足够的能力将本来对穷人有利的规则变成对富人有利。现代司法体系中有一个推理规则叫“无罪推定”。这个规则本来是保护公民不受司法机关伤害的，保护弱者的。但是，富人一用，就变成对富人极其有利的规则。这个规则说，如果司法机关怀疑你有罪，例如，怀疑你杀了人，但是拿不出证据来，你就是没罪的。这条规则看上去是非常有利于老百姓的。没有证据不能随便把我抓走，这多好啊！在实行当中，会变得非常有利于大富豪。我就随便举个例子啊，比如说我是一个穷人，我去把铁路电缆给偷了，偷了去买废铜。因为我是穷人，没有经过这个规则训练，所以一被抓住审问：

是不是你干的？

这人脏俱获嘛，答：是，是我干的。

问：那其他那些地方的电缆是不是你干的？

我一想，好像都是我干的，就承认了，答：那都是我干的。

案子就破了，很快就解决了。

但是，如果是经过无罪推定训练的小偷的话，那就麻烦了。

问：是不是你干的？

答：我是受雇工作，剪电缆是我找到的一份工作。有一个人，说他是铁路工段长，给我一百块钱，让我剪下这段电缆，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问：那人是在哪儿？

答：瞧，那边！

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人！

这样，这个小偷就把偷窃行为变成了受雇工作。而且，决不承认其他地方的犯罪。同样，恐怖分子可以说，我受雇把这个大楼炸了，别人委托我炸的。这那是在犯罪啊，这在干活。委托人是谁，我不知道。

按照无罪推理规则，甚至可以随便杀人。比方说你在房间里头，看到一个什么人不顺眼了，你把他捅了。正在把刀从他身上拔出来的时候，警察咣的一下从外面进来了：“是不是你杀的？”这个人脏俱获，肯定是你杀的。但此人学过无罪推定，不慌不忙地说：“不是！我是把刀拔出来的那个人。谁捅进去的？这个我哪里知道。”你要抓，就得一定有证据证明是我把刀捅进去的。你要是找不到证据证明是我捅进去的，那我肯定不负责任了。我是好心，知道吗？我是怕他流血过多，把刀拔出来。

从逻辑上说，杀人是事实。可是杀人这个事实已经消失时间隧道里了，留下的只是有关这个事实的证据。明白吗？可是，证据是一个有限的东西，事实是一个无限的东西。你从证据要推到事实真相，按康德的思路，这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道鸿沟就是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的鸿沟。知道吗？这是人类理性智慧的极限！当你用证据去推理事实时，推理是完全有可能犯错误的，有可能冤枉好人的。

可见，无罪推定规则特别有利于掌握规则的人。更进一步，现在社会非常复杂。复杂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犯罪主谋人和实际执行人一般是不认识的。只要把主谋人和实际执行人之间的联系切断，基本上就可以随便杀人。我给你多少钱，你把谁谁干掉，先给你一半钱，事成之后付下一半。至于我是谁，他不知道。按无罪推定，这个中间全部是无线索的。这样，有钱的、有权的就可以随便犯罪。

退一步，我们可以讨论第二点：赛场上的起点是公平的，人生赛场的起点是公平的吗？生在穷人家的孩子，他处于一个不利的起点，起点很低，他一出生营养条件不好，社会关系很少，周围也没有什么好学校、好老师，甚至父母也是文盲。富人家的孩子含着金钥匙出生，起点明显高出一大截。追溯上去，人类社会什么时候起点公平过啊？追，追，一直追到原始社会去。自原始社会以来，这起点就没有公平过，全都有差异。所以，起点公平的问题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第三个问题是，赢家通吃。赢家通吃本来是赌博的一个术语，谁赢了就把所有人的筹码都吃过来。用于奥运会很恰当。但是，新自由主义流行，市场迷信流行，各行各业都盛行赢家通吃。我记得，我小时候还是生活在一个农业社会，江浙一带到处都是茶馆。茶馆里有说书人。这得有多少茶馆？多少说书人？可在电视普及之后啊，全国就剩下几个说书人了，所其他说书人都消失了。这就叫赢家通吃。股票市场，期货市场，人才市场，专业设备市场，那一个不是赢家通吃啊？通吃的结果是各行各业的垄断化。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外资进来，把你的股市、房市给你炒高，吵高了之后，他再撤资。在炒高的过程当中，房市、股市，包括汇市一路高攀，等到外资一走了，就一路狂跌。跌完了之后，泰国、印尼、菲律宾、马来西亚各国资产都不值钱。这时，外资再用少量的资产再回购这些国家的股票和资产。结果，这些国家几十年的发展成就落入了少数外资炒家手里。钱是他们的，证券也是他们的，资产也是他们的。这叫赢家通吃。这种极不合理的现象为什么频频出现呢？为什么就没有人对这套赢家通吃的逻辑提疑问呢？这里不得不承认，看惯了奥运会的赢家通吃，你对现实生活中的赢家通吃就不敏感。

最后一点说要，“愿赌服输”。拿闲钱去赌博，“愿赌服输”，没有太大问题。但是，当我们全部生活都被设计成了赌局，当我们不知不觉加入了一场永无休止的不公平的赌局，能“愿赌服输”吗？我根本不愿意参加汇率赌博，但只要持有人民币，我就被卷进去了。我根本不愿意参加房市赌博，但只要我有房子，或我想买房子，我被卷进去了！一旦我输了，人民币忽然贬值，或忽然成了负资产阶级，我能“服输”吗？但是，你在奥运会上听到了失败重来，类似愿赌服输的话语，你不知不觉落入了别人设计的赌局、陷阱，你还会“愿赌服输”，“失败重来”！被人卖了，还帮人起劲地点钞票！奥运会的意识形态作用岂不巨大、深远吗？在最近的国有资产私有化浪潮中，一些人40出头被买断工龄，别人告诉他，生活要愿赌服输，人生还可以重头再来。怎么叫重来呀？此前积累的财富到哪里去了呀？40岁的人学什么都费力了，还怎么重头再来啊？有人说，这些你就都别管了，人生象一场赌博。赌输了，就要体体面面地愿赌服输！

可见，愿赌服输、重头再来，有可能让你去接受一个极不公正的社会。

前一段时间，市场上流行一本小册子叫“谁动了我的奶酪”？就在赤裸裸地宣扬这种愿赌服输的人生和社会逻辑。这书写了一群老鼠，老鼠甲去偷了一块奶酪，但是又被老鼠乙偷跑了。怎么办？老鼠甲想讨回公道。但有聪明的老鼠说，别管谁动了你的奶酪，不要去寻求鼠类社会的公平，那样得不偿失，反而让别的老鼠搭你的便车。再去找新的奶酪吧！愿赌服输吧！这社会本来就没什么公平！

我看过这本书后，我感觉非常值得注意。这本书，你要知道发行量很大 ，动辄发行上百万册。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是很不可思议的。那么多的人把这本书作为精神营养，生活指南去读。我就想，我们今天这个人类社会，究竟是一个什么世界？难道是一个老鼠世界？人应该学什么？是应该向老鼠学习，还是应该向什么人学习？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当然，这本书起到的作用有限。可是，你要知道这本书所表述的社会思想，恰恰是经由奥运会这样看似高尚的赛事，更加系统地、更潜移默化地在给全世界的公众灌输！而这个理念，严格说起来，是动物世界的规则。所以，我认为奥运所承担的社会教化的功能非常重大，可这样一个社会教化的功能，基本是要我们接受一个越来越不公平的社会。

“愿赌服输”，深层次上还把赌场美化了、合理化了、天然化了，剩下的问题全是个人的。奥运思维提示我们，所有问题都是个人的。个人不努力，个人不勤奋，个人训练不刻苦。只要你勤奋刻苦了，一定会成功。这个理念我听上去，有时候有点像这个中彩票。彩票公司说，只要你拼上去买彩票，总有一天，你会抽到的。这样就把这个社会的所有黑暗和不公，都归罪到了个人身上。当你比如说失业的时候，考不上大学的时候，找不到朋友的时候，就怪自己是个失败者吧！其实恰恰就是这个逻辑，是使得我们那么多人，尽管遭受到了社会不公，但是他没有从社会角度、体制角度思考过问题。因此，奥运会就跟一套个人奋斗的哲学紧密地相关起来。

当然，这里我要稍微做一点纠偏。个人努力有没有价值？当然有价值。勤奋刻苦重要不重要？是重要。但是，这个只是整个社会图景的一个部分。问题是，如果社会是鼓动人勤奋刻苦地同人竞争，而且赢家通吃，起点不公平，那这个社会大多数勤奋的人也都会落入陷阱！所以我认为，社会、人生意义的这种教训，很可能是奥运会的真正的社会价值。

因为明年奥运会要在中国举办，我说了这么多不讨巧的话，许多人一定很不高兴。奥运会似乎是一个举国欢庆的盛会。网络上有些“我与奥运精神征文”比赛的作品，常常说谁反对奥运，谁就反对友谊，谁就反对团结，谁就反对和平，谁就反对历史潮流。那我这不幸就要成为这样的人了，落得一个“全党共诛之，全民共讨之”的下场了。

其实，奥运会究竟是不是增进了世界人民的友谊，是不是增进了世界人民的团结，是不是增进了世界的和平，条分缕析起来，都不可靠。

奥运是不是增进了世界人民的友谊呢？这要看世界人民是谁了。我们今天这个世界，是一个两极分化速度越来越快、程度越来越深的世界。世界上的十亿富人整天琢磨怎么减肥，三十亿穷人整天琢磨怎么充饥。富国武装到牙龄，而穷国不得不输出资源、出卖劳动力。富国拒绝为改善环境而减少二氧化碳排放，却要穷国承担责任。这个世界怎么团结？怎么会有友谊？奥运会的种种明示、暗示，都在鼓励赢家通吃，两极分化，怎么促进世界人民的友谊和团结？

两极分化是恐怖主义的天然温床。你可以说，萨达姆先生，奥运会要开了，咱推进一把世界和平吧，停一会火吧。他说好啊，另一边就在加紧恐怖袭击，哪里来的和平？不光是恐怖主义。美国要称霸世界，各国要捍卫自己的主权，冲突加深时，谁会管奥运会开不开呢？

四、我们需要一个体育运动思路

说到这里，那大家可能会有一个问题：我们需要一种什么样的体育运动思路呢？你们这些非主流的，有什么建设性的方案没有？那其实我有一个很好的建设性方案，那是毛主席留给我们的。平时，叫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赛时，叫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别管他什么冠军、亚军，别管什么世界纪录、宇宙纪录，只要全国人民的身体素质越来越好，健康长寿，国家体委的作用就发挥好了。到时，他们开他们的奥运会，我们开我们的友谊运动会。

怎么样？建设性方案吧？操作性很强吧？可替代吧？这是毛主席留下的。他青年时期有一句话我很喜欢，叫“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毛主席是要把身体和头脑结合起来，是一个协调，身体要变得更加强壮，健康，但是精神要变得文明、崇高。

更进一步，按照“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的体育思路，那就意味着不拘场地，不拘器材，不拘规则，什么方法都可以锻炼。今天，比赛对日常体育活动的影响越来越强，场地和器材的要求越来越高。比如说打羽毛球，按说的话，只要没风随便找个地方就开打了。是吧？但是，我们许多人非要树两根杆子，中间拉网，划出边界。这就是只注重形式，不注重实质了。再比如说，在大风大雨中跑步，去大江大河游泳，不规范，不好计量，但是锻炼效果好，不但是体力，而且是意志。

再进一步，我们需要中西结合的体育运动。怎么说啊？你们知道，西式体育运动规则非常清楚，动作标准化，对抗性或比赛性非常强烈。但是，这对身体是不是就真好呢？对于增强体质，大多数还都有效。但是，对于身体健康，则不一定那么有效。身体怎样才算健康？一身腱子肉，算不算健康？不算，健美教练马华，一身腱子肉吧，照样猝死！

身体健康的要害在于各系统、各器官之间的协调，特别在于呼吸、循环系统、经络系统的协调。怎样做到这种协调呢？中国太极拳就是这样一种促进身体协调、身心协调的运动。这种运动既不能标准化，又不具比赛性，对抗性也不强。但不拘场地，可以无限提高。甚至中国的一般武术也有这个特点。中国武术不同于外国拳击或相扑，是全身协调运动，攻防结合，无懈可击。没有规则就是规则。所以，从强身、健体、防身来讲，其实武术和太极，很可能是比西式运动更好的一种运动，只不过要求比较高。

中国的文明确实古老悠久。虽然中国的科学技术不如西方，但西方在吃饭、健身、养生方面，却不如中国。如果我们能将西式运动增强体质的特点，和中式运动协调灵活的特点结合起来，我们就可能创造出世界上真正的为人民服务的现代体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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