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为学费而流
电磁炉和排气扇嗡嗡嗡地响着,我的电话响了,是我的班级所归属的辅导员打来的。她说第二天(周五)上午9点50在会议室,是学院段书记召开的。她说主要是催交学费的事情,有没有其它的事情就不清楚了,你要是有事情赶不过去就给段书记打电话。
周五一上午我都有课,9点50是赶不过去的。但是我还是要从十栋教学楼赶到九栋去的。一下课,我就急急忙忙骑上自行车往九栋教学楼赶,到达那里时会议还没开始。没有什么其它内容,中心任务就是催学费。
书记说从校长办公会上知道的情况是整个学校里的学生共欠学费1800多万元,这些钱够全校教师发6个月工资。学校领导着急了,要下最后通牒了。到下周二(10月14日)前再交不上,就要采取措施了。
我的班的团支书告诉我说L已经交齐了(实际上她只交了今年的,去年的还欠着),F还没交上。我就让团支书把F叫来。F来了,说昨天已经交了两千元,还有五千八百多元没交上。我问她哥哥在做什么,她说他们在广东打工。两年前来上学时,她在贫特困学生资格申报时就写过她家的困境。她的哥哥已经结婚,刚生了小孩,但每月的收入仅有八百元(好像是这么一些,我记不清了),家中父母都已大年龄,还有弟弟在上学,爷爷和奶奶都年老了。我不知道她的父母具体有多大年龄,但我知道即使不太年长(比如说五十岁左右),要是没有太大的本领,也挣不了多少钱的。
二十四五年前我的老父亲(八三年八四年那时他已四十五六岁了)和母亲拉扯着几我们姐弟三个孩子,我的奶奶也已七八十岁。我们家不能按时交上村提留和土地承包费,镇上和村委的人就把家中的地排车(山东方言,即板车)啊自行车等给拉走,也把我家的羊牵走。我的老父亲就东挪西借,在人家面前抬不起头来。看着他那黑黑的脸孔,我就害怕,怕他被逼死了。学了《武松打虎》后,看到那些拉我家东西的人,我甚至就想到了“不顾民间疾苦”这种说法。一九八四年,我考上了初中,在老父亲心里,那是通向公家人(不论是考中专还是以后考大学)的第一步阶梯,也给他们带来了希望。然而,开学的时节,也是村镇催交提留和承包费的时候,看着父亲犯难的样子,我又害怕起来,心中很不安,就没有心思上学了。有一两个星期天一到返校的时候就哭,不想去上学。脾气暴躁的父亲急得直出汗,连母亲后来都说她真怕他真急了会打我。他就说这点钱不是大问题,卖了粮食就能还上。我也怕他真急了揍我,也就不哭了,上学去了。我的奶奶在世时好给他找算卦的,看一看他的命运。就如后来我的母亲说:“打命算卦,人家都说他能活七十多。” 然而,九一年春节过后,他就走了。留下一字不识也没有什么本事儿的我们的母亲和我们三个没立业成家的孩子。走的时候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当长子的我不得不用手给他闭上。
穷人大都是没有什么本事的,要是有本事就不会穷了。大多数穷人永不停歇地劳动,但是光劳动是不会富起来的。我的家人就是这样。我也是这样的人。九一年夏天,我考上了师范学院。在毕业后,我就做了教师。到现在,我们的生活不是非常宽裕,但是我得承认和清楚我过着还是不太艰难的生活。我的弟弟和姐姐虽也没发财致富,但也已经无温饱之忧。但是,我不能对这片土地上的其他贫困的人们熟识无睹。想一想包括我的家在内的“待富者”,我坚信穷人的问题不是因为懒惰,也不是因为我们穷人脑袋笨不会做生意。
我问她情况时,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注意到她的手腕是细细的,比我的还要细(我是很瘦小的一个男人,手腕非常细。我明白,我的瘦小不仅是因为以前的日子苦,而主要是因为我不太活泼好动,也因为遇到了大好的“改革开放”时代,大部分时间上学读书而没有参加多少农业劳动)。她的脸色也不太好,露出一些不太健康的黑色。我是有些担心的,因为她带有XX病毒。我真怕她被压垮了生起病来。她流泪了,我就感觉自己是无耻的人。我们要发工资,还要津贴,而这些大部分要靠学生们交学费。我就感觉到当老师的也成了吸血鬼。看到她的泪水,我有些无措了,就心里想要回家与妻子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拿出一些来先帮她交一交学费。流着泪,她回去了。
下课回到家里,与妻子说起了这个事情。我对她说起了F的泪水,也说起了她的削瘦。妻子说现在这样的贫困学生不是一个两个,都是命苦啊。我说不是,是时代恶!刚开始,妻子是有些勉强和犹豫的。她想到,一旦把钱拿出去就别想着人家还回来。她说的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想一想后,她也同意了。她说现在攒的一点儿钱,说不定哪一天毛得成了废纸,还不如现在……(她意思是为一个人情)。
午休是没有睡意的,我就想先去问一问学院领导是否必须现在要全部交上,能不能缓一缓。然后再问一问F的打算,看她是什么样的想法。临走时,我把工资存折带上,也带了两百元钱。
我先打电话把她叫出来。得知她给家中打了电话,她爸爸让她问一问是不是必须现在把所有的都要交上。然后,我就带着她去书记那儿。书记就开始问她家的情况。她是有些理由的,但每一个理由又都好像让她难以启齿。穷人是很少能理直气壮的,在人前总是感觉矮人一等的。说着说着,她又流泪了。书记看了,好像也要撑不住了。他说我们也不想这样,因为(学生欠费太多了,抑或国家就是这样的政策)……是啊,谁想这样呢?肯定有人想这样吧。她问能不能缓到十一月份(或者宽限到月底)交三千元,剩下的到下一个学期再交。现在她家的脐橙还没下来,等把橙子卖出去后十一月底交一部分,看能不能交3000。我听得出她好像没有把握。我也想那是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知道一斤橙子能不能卖到一块钱。肯定要3000多斤橙子才能凑够3000元啊。还有近3000元等着下一个学期没有着落呢。书记问了我班里的欠费情况,得知共有两个,很快就同意了她的缓交请求。她谢了书记,我们便出来了书记的办公室。
据说,像她们这样的毕业生,如果交不清学费,就不安排实习。下了楼,她说她害怕会不让她实习。一听她这样说,我就想到她还是孩子的想法。她可能还抱有很大的希望。希望毕业后找一份工作,能做老师,能挣钱报答家人。然而,即使读完这个专科,工作又该怎么办呢?我都不敢想象毕业后她们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
她是班内唯一一个没有电话的孩子,衣服也没有多少。我甚至猜想她吃饭也是非常节省。她肯定是营养不良的。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我便把口袋中的那二百块钱掏出来给她。我是不善言的,就以老师的“师道尊言”装作有责任的样子塞给她。给我的感觉她也是不太善长说话的。或许不在别人面前她是另一番样子吧。就如前几次一样,她说不要。然而,她没有巧妙的言辞拒绝。我想她是非常缺钱的,甚至连吃饭的钱都难凑。
回到家后,妻子问我做了没有。我说没有。我说我先把她领到书记那里,问一问学校的底线。妻子是认同的。我们就应该这样做。看一看学校里能怎么办。说不定还能给她减免呢。中午对妻子说了之后,我也是这样考虑的。先把我们小气不小气放一边,这是学校的事情,大处来说是现在的共产党和政府的事情。即使我们很大方,一下子就把钱拿出来帮她交上,我们也说不上做了什么好事。这不是我们自己应该做的,这是现在的共产党及其政府应该做的。假如学校里一点儿宽容的余地都没有,也假如她一心只想着读书,交不上学费她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不论她以后能不能还上,我(们)都能下定决心拿出一些来先帮她。那是另一回事。但在刚开头,我们最理智的办法就是先看一看学校的底线。老婆经常说我愚,她这次没有说我愚,她也认同这样的办法。给学生一点儿钱,与替她交学费是不同性质的。
每当想起这些困难的学生时,我就有罪恶感。我们这是做老师吗?我们这是在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我们整天想着涨工资,提高津贴,说白了,就是在杀害那些老百姓。我们上学读书,从事所谓的“公益”事业,就是为了吸血吗?我是不愿意这样啊。拿这样的钱,我是心不甘啊!
在课堂上,我已经不止一次告诉学生不要把读书交学费当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要学会质问这个社会。然而,就连这样的话,也可能没有几个学生记住。或者他们没有听,也或者是他们知道,他们的老师只是在空谈,谈了也改变不了现实吧。是的,我们老百姓能等到某些人回心转意,那可能才真幸福了。
我是矛盾的,也是懦弱的。听CHAIRMAN MAO的话,我不会做武训那样的人。我只能做着一点儿微小的抗争,为了天下受苦受难的人们,也为了我自己的后代。我感到只有这样才不枉为人师。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