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土编者按】贫困乡村里单身汉的婚姻,常常是靠花钱买老婆决定的。买完了老婆,生下来孩子,生活如何继续?有些人带着孩子进城打工,孩子成为了流动儿童;有些人扔下孩子打工,孩子成了留守儿童;还有一些人,忍不了贫困和家暴,永远离开孩子,孩子就只能成为“失母儿童”。当极不平衡的城乡发展摆在我们面前,当市场的蓬勃留下一个个空虚的、凋蔽的、让人不得不离开的村庄,我们没法用太多恶毒的语言去指责父亲、母亲,家庭美满的逻辑在这里也不堪一击。这样的社会发展之下,谁该为这些没有妈妈的孩子负责?
(两名“失母”姐妹拉着手走在路上)
(拥有这两张照片,是阿森唯一觉得比其他“失母”同学优越的事)
(一无所有的志明家)
“黄荆岭,石头壳,缺少水田,光棍多,讨十个媳妇,五个跟别个。漫山遍野的石头地里,长出粗粝的黄荆条。”这首民谣是湖南省邵阳县黄荆乡真实的写照。
“你妈妈不见了”,这是对当地孩子而言极为敏感的一句话。“无妈乡”是黄荆乡的另一个称谓,在黄荆乡有一百多个“失母儿童”。
对于黄荆乡“失母”现象的产生,人们普遍把根源归结于一点:当地的贫困是孩子失去母亲的一个重要原因,母爱的本能被贫困击溃。黄荆乡所在的邵阳县,是国家级贫困县,湖南省十九个贫困县之一。像其他贫困地区一样,在土地资源的贫瘠与打工潮的不断影响之下,留守儿童的数量也在连年增加。
然而,记者近日走进“无妈乡”才发现,驱使母亲出走的,绝不仅仅是贫困那么简单;该承担责任的,也绝不仅仅是那些母亲……
湖南省邵阳县黄荆乡的闻名,跟一群妈妈出走的孩子有关。据统计,该乡在校的“失母学生”131人,其中母亲逃婚与改嫁的有116人。
妈妈走了,100多个孩子如野草长在乡间
4月14日上午,黄荆乡青山完小走廊里,8岁的二年级学生军军站在记者面前。27摄氏度高温,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热得满面通红,汗珠不停地从发际滚落。
去年11月,军军的爸爸病逝,妈妈说要回贵州娘家,谁知,竟扔下他一去不回。季节变换,再没有人提醒他加减衣裳。更何况,这件咖啡色的羽绒服是他最体面的穿着,是一位爱心人士送给他的。
军军说,热倒不是特别难受,最难受的是饿肚子。“饿得厉害的时候,我最想妈妈,可是想她也是空想,肚子更饿了。”
而五年级的志明清楚地记得,7年前的那个中午,妈妈走前给他煎了个鸡蛋,交代6岁的他“照看好家,别让小偷偷了东西”。
志明的家坐落在一个山坡上,屋子里破破烂烂。记者反复打量着这个女主人离开前交代儿子小心看管的家,没有发现任何一件价值超过50元的东西。
但其实,在11岁的汪斌和小杰眼里,军军和志明是值得羡慕的:“他们的妈妈把他们带到七八岁才走呢!”要知道,汪斌出生不到1岁,他的云南籍妈妈就丢下他和3岁的姐姐走了。而小杰的妈妈走的时候,他才8个月。他们从三四岁起就自己照顾自己,并开始帮家里干活。他俩告诉记者,对于妈妈,他们完全不记得长什么样子。
“我日后也会忘掉妈妈长什么样子。”13岁的小贵在一旁难过地插话。他的妈妈是四川人,6年前的一个午后,家里的牛不见了,妈妈说去找牛,就再也没回来。妈妈走后,小贵把妈妈仅有的一张照片藏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写完作业干完家务,他都要拿出来看一会儿再睡觉。照片上,妈妈穿着红衬衫,笑得很亲切。
“昨天晚上,我再也找不到照片。爸爸说他烧了。”说到这里,小贵的眼圈红了。
这5个孩子的现状,不过是黄荆乡116个“失母儿童”生活的缩影。据介绍,由于贫困,黄荆乡不少男子只能从云南、贵州、广西等地方找妻子,但这些女子被娶回来后,由于忍受不了贫困等原因,又纷纷“狠心”抛下孩子出走。
青山完小是“失母儿童”最多的学校,校长刘向阳告诉记者,他们学校2010年合并附近几所村小学,400多学生来自7个村,其中78%是留守儿童。全乡131名“失母儿童”中,他们学校占了83人。这两年从数字上看,该校“失母儿童”减少到40多人,原因是有10多名“失母儿童”被爱心人士领走代养,有10多名升入初中。事实上,出走又回来的妈妈没有几个。
曾经有一次,志明以为他的妈妈回来了。他伤心地给记者讲,今年春节,他去姑姑家拜年,在县城一家小饭馆看见了妈妈。“妈妈当了洗碗工。我跑过去喊她,可是妈妈不认我。”他的姑姑心酸地告诉记者,是孩子太想妈妈,错认了人。
《世上只有妈妈好》,是每一个孩子都会唱的儿歌。小贵说他如今只唱这首歌的后几句:“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唱着唱着,他就会流眼泪。他给记者打比方说,他和那些失母孩子,就像野草一样生长在贫瘠的黄荆乡山间。
但让人格外感动的是,尽管被妈妈遗弃,尽管失去了母爱,但这些“失母儿童”心底依然只有爱没有恨。
被迫吞苦果,年幼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母亲的出走,留下重重后患,结成一枚枚苦涩的果子,而首当其冲被迫吞下苦果的,正是这些失去母亲和母爱的无辜的孩子。
13岁的阿森是个非常沉默的孩子,穿着许久没换洗过的衣裤和鞋子,记者怎样努力也得不到他一句完整的回答。但小贵谈起照片的话题时,一直抑郁寡欢的阿森顿时活跃起来,他第一次用记者听得见的声音说:“妈妈的照片,我有!”
记者提出去他家看看,阿森开心地一路飞奔着在前面领路。回到家,他从抽屉里取出两张照片往记者眼前一举,“喏,这就是妈妈抱着小时候的我。” 阿森的妈妈也是贵州人,丢下他和姐姐走了7年。抱着照片蹲在大门口,想起妈妈,他的神色很快又黯淡下来,怔怔地望着远方,又不再回答记者的问话。
和阿森一样,孤独、内向、自卑、没有安全感,是这些“失母儿童”的共性。
而这样的共性往往带来下一个让人担忧的共性:缺乏上进心。刘向阳告诉记者,这些孩子多数学习成绩都不是很好,而考上大学的,目前一个也没有。
逃学、破罐子破摔的孩子不少。4月14日上午,记者前往毛铺村王新的家中采访时,他父亲正在骂他,原来,13岁的儿子又没去上学。
在白马村口,记者遇到了漂亮的女孩潘玲玲。母亲走了7年音讯杳无,她根本无心读书,勉强念了一年初中就辍学了。问她不上学做什么,她回答,准备嫁人,过几天就跟着男朋友出去。
没有母亲,这些孩子的家庭教育面临巨大缺失。记者采访了近20名“失母儿童”,只有3个孩子表示在家里没有挨过打。而对于男孩子来说,粗暴的打骂教育几乎成为他们的家常便饭。特别是有一些父亲,把对妻子出走的怨恨发泄到孩子身上,动辄就打。阿森说,妈妈走后,爸爸经常打他。记者前往采访的头一天,因为他挖土不够深,就挨了爸爸三记耳光。
而一些孩子的爷爷奶奶,管教起孩子也不得法。已念初二的李江左手臂上,至今留着一道数寸长的疤痕,他说那是奶奶用刀砍的。3年前,他因为顽皮,把邻居家未成熟的西瓜用棍子捅穿了20多个,邻居来告状,奶奶气坏了,为了教训他,就砍了他一刀。还有些孩子甚至走上歪路,打架斗殴、小偷小摸……
这一切,令“失母儿童”内心更加焦灼、更加渴望母爱。14岁的李萍是一名初二学生。她给记者看了一篇《我要妈妈》的作文:“妈妈,自从你离开,我的心里就打了一个结、留了一道痕;我心中的结只有你才打得开,我心中的痕只有你才抚得平。妈妈我恨你,但我更爱你!你知道吗?现在我对你的爱早就超过了我的恨。妈妈你在哪里?我想见你,我要你回到我身边来,我要妈妈!”
该担责的,绝不仅仅是“出走妈妈”
对于黄荆乡“失母”现象的产生,人们普遍把根源归结于一点: 穷是罪魁祸首,母爱的本能被贫困击溃、被经济大潮淹没。
黄荆乡的确自然条件恶劣,最早关注“失母儿童”的邵阳市科技局党组成员、邵阳县原副县长李军告诉记者,这里石漠化非常严重。黄荆乡是全县最缺水的乡镇,许多村子连喝水都困难。2013年,11个村子靠政府用洒水车送水过年。尽管这几年修建了3个饮水工程,但今年春节,仍有两个村子靠送水过节,很多村子根本种不了水稻,这是造成黄荆乡极度贫困的根源。
这样的土地究竟收成差到什么程度呢?念初一的冬梅告诉记者,母亲走了10年,父亲患有精神病也跑了,为了养活她和弟弟,爷爷奶奶种了10亩玉米,可是土地太贫瘠,一年的收成也就仅仅能折合2000元。
毋庸讳言,出走的妈妈们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受不了穷而不负责任地逃离了。然而,记者在调查中发现,驱使她们出走的,绝不仅仅是贫困;该承担责任的,也绝不仅仅是这些当母亲的人。
贫穷之外,家庭暴力也是她们不得不逃离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志明伤心地告诉记者,妈妈在家的时候,经常被爸爸“狠狠地揍”。7年前的一天,妈妈不小心打破一个碗,爸爸暴跳如雷,操起一根木棒从后背朝妈妈砸下去,妈妈倒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6岁的他去扶妈妈,妈妈抱着他不敢哭出声,没过多久,妈妈就走了。
志明对记者说:“我希望妈妈能回来,我现在长大了,能保护她。”虽然,事实上,爸爸现在还经常打他,他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让记者震惊的是,小贵、阿森等多个“失母儿童”都说,妈妈在时,爸爸经常打妈妈,一点小事就打,看不顺眼也打。妈妈走了,爸爸的拳脚施展到了他们身上。
而丈夫懒,不思进取,一门心思等靠要,也是孩子们的妈妈出走的又一个重要原因。
4月14日上午,记者先后来到五年级学生张理的两个家。一个是他过去的家,一间快要倒塌、不足6平方米的矮小房子,无法想象当年他们一家四口是如何在这里起居饮食的。
不远处是他们的新家,三小间房子,记者不禁对他的父亲生出敬意。但同行的刘向阳悄悄告诉记者,这是政府解决一万元危房改造款、团市委和市文联扶持2.8万元帮他们盖起来的。房子盖好了,张理爸爸说没钱装门,好心人捐了门,他又说没钱买水泥。
记者进到房间,就像进了一块菜地,一不小心,鞋子就没入土里,张理爸爸连用锄头把泥土压紧一下都懒得做。他错把记者当成了扶贫干部,追着问:“政府什么时候发点款?”
12岁的云汉家门口胡乱堆放着一捆柴火,记者问是谁打回的,云汉爸爸懒洋洋地回答说没柴烧,是堂弟给他的。村里人告诉记者,去年9月,云汉爷爷去世,游手好闲的云汉父亲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只得由云汉的姑姑花钱埋葬了老人。
刘向阳给记者讲起这么一件事:今年春节,长沙一家爱心企业把学校18个贫困孩子(其中绝大部分是“失母儿童”)接到长沙参观,每个孩子给了2000元学费带回家。等到3月初开学,18个孩子没有一个带一分钱学费来,原来全被家里花光了。
多名知情人告诉记者:这些“失母儿童”大多都有一个懒父亲。嫁了这样的男人,生活能看到什么希望?
更让记者吃惊的是,这些出走的妈妈,不少是被人贩子卖到黄荆乡的。小贵的妈妈是他爸爸花3000元买来的,军军的妈妈先后被卖过几次。买来的妈妈不在少数,大多是人贩子从云贵川等更贫穷的地区拐卖过来的……
(文中“失母儿童”皆为化名,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原文出处:中国妇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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