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东力
九九年冬,一个搞音乐的朋友,介绍我认识纪苏,地点在沙滩,美术馆南门口。我提前到。过会儿,一个中年人,偏黑、瘦个儿,表情严肃,穿件半旧的黑皮夹克,两手插兜,沿铁栅栏门,来来回回走,也像等人。我远处打量,纪苏日后的形象在那时便大体定格——仿佛八十年代旧人,朴素内敛,形貌气质更像普通劳动者,而迥异于一般所谓知识分子。
纪苏家住东厂胡同,借用《史记·游侠列传》的说法,“闾巷人也”。他从小濡染于市井的平民环境,另一方面,又因为生长在史学世家,所以幼承家学。这造就了纪苏特殊的文体,即胡同语言与古典语文的绝妙融合,庄谐并用,寓庄于谐,俗语与雅言经纬相织,想象奇诡,所形成的语言爆发力,摧枯拉朽,往往出人意表。进一步说,在他那里,世俗经验与社科方法、平民立场与家国意识,这两个方面、两种价值序列,往往能左右并重,上下兼顾,而并不偏废。这种特点,大约也可以追溯到他早年的环境和经历。
纪苏是散淡之人。他上班,单位靠近后海。有时,中午天气晴好,他会兴之所至,租条小船划到湖心,在清风丽日中物我两忘,以至于枕桨而眠。工作之余,他有时几个小时,沿旧城胡同信步盘桓,玩味其风物人情。东厂胡同口外,邻近王府井大街,店铺奢华,铺金砌玉。纪苏进出于闹市,似无所见,无所闻。他好像绝缘于身边这个拜金时代的喧哗都市,其简淡和质朴,堪称“孤品”。
也是九九年,纪苏写了剧本《切·格瓦拉》,痛诋黑暗,赞颂革命,将历史与当下、中国与世界融会贯通。零零年春夏,《切》剧在人艺小剧场连续上演一个月,之后到开封、上海、广州等地巡演,以排山倒海式的语言力量,赢得山呼海啸般的共鸣。反响跃出戏剧圈,波及整个文化思想界和社会大众,成为民间舆论和思想在世纪之交“左倾化”的标志性事件。
一定存在不可抗拒的、更强大的力量,使这个散淡之人脱离了原先的轨道。
今天看,九二年后,中国社会全面转轨,威权政治与市场经济挽手并进,发展主义、贫富分化、吏治腐败、消费文化以及全球化、城市化、私有化等中国九十年代的特征,悉数呈现。到九十年代后期,伴随亚洲金融危机,国内经济衰退,企业破产重组,工人大规模下岗,农村凋蔽,“三农”问题凸显。进入21世纪,九十年代的特征依然在延续和深化,直到今天。“鲜花盛开的旅程啊,鲜血流淌的路段……”这是纪苏的另一部戏剧《我们走在大路上》以歌咏形式对以往岁月的沉痛喟叹。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因此,坦率地说,纪苏和他的戏剧在世纪之交登台亮相,其实是缘于时代的召唤。
正是在这种召唤之下,纪苏遂一发不可收拾。本书选入的文章共二三十篇,大多是九九年以来他的随笔、杂感,这是他的三部著名剧作《无政府主义者属意外死亡,左派艺术家属意中死亡》、《切·格瓦拉》和《我们走在大路上》,以及一部未曾面世而不为人知的剧本《猫和老鼠》之外的部分文字。这些随笔和杂感,可以看作纪苏在戏剧活动之后的余墨,也可以视为他的戏剧创作在语言、意象和观念方面的某种准备,只是由于摆脱了舞台结构的约束,随笔杂感的形式反而能够囊括更广泛的话题。
这十来年的写作,当然为他带来了声誉。但是,纪苏哪怕是名满天下,其实也和名利场无关。“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他只不过是在时代沉沦,迫近底线的时刻,把“沉默大多数”的良知、情感和判断集中、熔炼,并升华为风格独具的语言艺术和思想。他从来不以任何名流或精英自居,“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平日为人的退让和低调甚至可以使人忽略他的存在。这可能原本就是纪苏的初衷,他洞穿时代表象、击碎华丽外观的尖锐和犀利,其实都是不得以而为之。
他期待的是海晏河清,那时,他会像一滴水重新融入于水。
2009年8月25日 于望京
后记
小胡编的这个“集子”,选了我过去十几年即所谓“盛年”里写的文章。本来这类一时一境之作如落叶随风散去可矣,就是组织个互助组,也多捱不了几时。
我是个心性脆弱的读书人,还没到青春期就开始怀旧。如今走近生命的秋天,眼看着天越来越短,没人时常常会转过身去抚摸岁月。这书的意义在我,是纪念生命。
生命中最可纪可念者是友情——照我的理解,亲情则是一种特殊的友情。这十几年中我结识了一些友人,他们跟书中的文字有这样或那样温暖的联系。东力是他们中的一位,请他作序,固然是因为他对人事世事的洞悉,也是想借这么个机缘纪念一回生命中的友情。
纪苏2009年8月19日于晨雨敲窗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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