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读了一些知名精英学者的大作,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他们在论述关系到自身根本观点的“主题词”的时候,都十分重视或者说非常喜欢追根溯源、寻根究底,即把这些“主题词”在古希腊语、拉丁语、英语甚至古汉语中的起源找出来,然后将它们的本意作为自己全部立论的根据。
这里,不妨举几个典型的例子来看一看:
1,俞可平谈民主:
“作为一个描述政治生活方式的概念,民主(democracy)一词最初源于古希腊语demos和kratia,前者意指‘人民’,后者意指‘统治’,合在一起构成‘民主’,意即‘人民的统治’(government by the people)。……尽管千百年来政治家和思想家对民主有过无数的定义,但万变不离其宗,民主的最基本意义始终是‘人民的统治’,或‘主权在民’、‘人民当家作主’。”
(引自俞可平《马克思论民主的一般概念、普遍价值和共同形式》)
2,秦晖谈专政:
“在西方语言中,‘专政’(dictatorship)一词意出古罗马的军事独裁官(dictator,音译迪克推多),这本是罗马共和国在遭遇战争时的一种非常体制,即临时中断共和,授予军事统帅以不受罗马法本身限制的短期独裁权力,战争结束后独裁官即卸任交权与议会,而议会则许诺不追究其在独裁期间的行为。……可见所谓专政,……作为一种战时独裁意味着民主的中断,即有专政则无民主,‘民主专政’提法之不通,犹如说‘黑色的白’。”
(引自秦晖《专政、民主与所谓“恩格斯转变”》)
3,徐景安谈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一词源于拉丁文‘socialis’,意为社会的、公共的、共同的、集体的。维护社会公共利益,就是社会主义的理念。……至于共产党领导、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就看是不是真的维护社会公共利益?”
(引自徐景安《30年改革的反思》)
4,唐逸谈普世价值:
“‘普世的’是拉丁文oecumenicus的意译,这个词来源于希腊文,除‘普遍’之义外,还含有‘根’的意味,是一个富含价值意义的词(这个词自中世纪以来便被基督教会用来自称‘普世教会’)。……只有作为一切价值基础的价值,才是普世价值,那就是自由。”
(引自唐逸《什么是普世价值》,载于南方周末 )
5,何新谈封建:
“‘封建’一词的语源,出自《尚书》和《左传》。‘封’,即分封。‘建’即建邦国。分裂国土,建立诸侯及封君的小邦国,这是这个语词的本来语义。中国历史中典型的宗法封建制度,是在西周。秦帝国是中国历史上实行中央集权的第一帝国,它以郡县制废除了封建制。……秦汉以下的中国古代社会,是传统社会,是农业社会,是君主制度,但并不是所谓‘封建制度’。……尽管中国的历史情况与欧洲模式完全不合,历史学家却宁可置概念的混乱于不顾,也要把早已不存在‘封建制’的中国古代社会定名为‘封建制度’——以便使之与西方语言中的‘feudalism’(封建主义)一词相合。”
(引自何新《中国古代史有待重新审视》)
这几位精英学者确实很有学问,考证主题词语的来源极具学术性,对于不懂古希腊语、拉丁语、英语以及古汉语的读者来说,恐怕会油然而生敬佩之意,对学者们大作中的论述、观点,大概也会深信不疑了。
然而,看了他们上述的论证方法,却又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对了,是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其中,恩格斯就费尔巴哈对宗教一词所作的解释,讲了这样一段话:
“在他(按指费尔巴哈)看来,……宗教一词是从religare一词来的,本来是联系的意思。因此,两个人之间的任何联系都是宗教。”
怎么样,精英学者的论证方法同费尔巴哈对“宗教”含义的论证方法,是否如出一辙呢?如果把他们的那些话稍稍整理一下,就能更明显地看到这一点了:
1,“在俞可平看来,——民主一词是从古希腊语demos和kratia而来的,本来是‘人民的统治’的意思。因此,千百年来不管怎样,民主的最基本意义始终是‘人民当家作主’。”
2,“在秦晖看来,——专政一词是从西方语言dictatorship而来的,本来是‘民主的中断’、‘独裁’的意思。因此,有专政则无民主,‘民主专政’提法之不通,犹如说‘黑色的白’。”
3,“在徐景安看来,——社会主义一词是从拉丁文socialis而来的,本来是‘社会的、公共的、共同的、集体的’意思。因此,只要是维护社会公共利益的,就是‘社会主义’。”
4,“在唐逸看来,——‘普世的’一词是从拉丁文oecumenicus而来的,本来是‘普遍’的、‘根’的意思。因此,‘普世价值’就是一切价值基础的价值,那就是自由。”
5,“在何新看来,——封建一词是从《尚书》和《左传》而来的,本来是‘分封、建邦国’的意思。因此,秦汉以下的中国古代社会,根本不存在‘封建制度’和‘feudalism’(封建主义)。”
这样做,是否违背了他们的本意呢?应该说没有,因为这正是他们所表达的基本观点,只不过舍弃了一些具体的论述语言,表述得更为直截了当而已。
但是,恩格斯在上面的那句话以后,针对费尔巴哈的做法,紧接着又进一步指出:
“这种词源学上的把戏是唯心主义哲学的最后一着。这个词的意义,不是按照它的实际使用的历史发展来决定,而竟然按照来源来决定。”
恩格斯的这个论断,对那几位精英学者是否适用呢?完全适用!他们不正是认为,一个词的意义,是按照它的来源来决定的吗?无论是“民主”、“专政”、“社会主义”,还是“普世价值”、“封建”,其意义都是由它们在古希腊语、拉丁语、英语以及古汉语中的来源决定的!
谁能想到,恩格斯在一百二十年前说的话,到今天还能用上。原来,精英学者在论证他们大作的主题词语和基本观点的时候,用的也是费尔巴哈用过的那种“词源学上的把戏”,那种“唯心主义哲学的最后一着”!
在《费尔巴哈论》中,恩格斯指出,“我们一接触到费尔巴哈的宗教哲学和伦理学,他的真正的唯心主义就显露出来了。……按照费尔巴哈的看法,宗教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的关系、心灵的关系”。所以,费尔巴哈认为,两个人之间的任何联系都是宗教,因为宗教一词是从religare一词来的,本来是联系的意思。这就是词源学上的把戏,就是费尔巴哈的唯心主义、也是一般唯心主义哲学的最后一着。其之所以是“最后一着”,是因为舍此,唯心主义就再也不能自圆其说了!
马克思主义哲学则认为,存在决定意识,词语(概念)是客观事物的反映。事物是不断发展的,词语(概念)的意义和内涵也必然会随之而发生变化。这是辩证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则。要是认为一个词的意义,是由作为它的语言表现形式的来源决定的,而且“万变不离其宗”,不管经过怎样的实际使用的历史发展,都“始终是”这个词在词源学上的本意,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唯心主义!
正如恩格斯指出的,这里的关键,一个是“实际使用”,一个是“历史发展”。就拿“封建”这个词来说吧,的确如何新所说,它在《尚书》和《左传》即古代汉语中,是“封土建国”的意思。但是,在自那以后几千年的历史发展中,在千百万人的实际使用中,“封建”一词是不是一直保持它最初的本意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呢?当然不是。
实际上,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封建”一词是一个多义词,有三个释义——(1)[the system of enfeoffment]:一种分封的政治制度。君主把土地分给宗室和功臣,让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建国。欧洲中世纪也曾实行类似的制度。(2) [feudalism]:指封建主义社会形态。(3) [feudal]:喻思想保守、泥古,不开放。
其中第一个是“封建”的本义,后面两个是“封建”的转义或引申义。现在人们用得最多的,恰恰不是它的本义,而是其转义或引申义。同一个词,往往有几个不同的意思,这种情况在语言中是十分普遍的。究其原因,就是因为随着历史的发展,随着人们的实际使用,许多词语的含义发生了变化,有的增加或减少了内容,有的被转借或引申为反映其他事物、现象。“封建”一词就是如此。
因此,谁说“封建”这个词只能在“分封、建邦国”这样单一的意思上来使用呢?谁说一讲到“封建”就只能是指“封土建国”呢?如果完全不顾“封建”一词“实际使用的历史发展”,而是反过来用这个词起源时的“本来语义”,来否认它客观发生的变化,甚至否认中外历史上客观存在的封建制度和封建主义,这不是词源学上的把戏,不是唯心主义的最后一着,又是什么呢?
由此可见,何新关于“封建”和“封建制度”、“封建主义”的论述和观点,是根本站不住脚的,是十分荒谬的。其他几位精英学者,也基本如此,就不一一具体分析了。
由于这些精英学者都是将他们大作的“主题词”起源时的本意,作为自己全部立论的根据的,因此,这个根据一倒掉,其大作也就“忽喇喇似大厦倾”,不值一晒了。同时,也感到他们在基本的立论方法上,到现在还在玩弄古已有之却漏洞百出的“词源学上的把戏”,实在是应验了这样一句成语——黔驴技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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