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绝不是那种迎合读者的作家,恰恰相反,《资本论》第一卷序言,偏偏选用了一句冒犯读者的话来结尾:
任何的科学批评的意见我都是欢迎的。而对于我从来就不让步的所谓舆论的偏见,我仍然遵守伟大的佛罗伦萨人的格言:
走你的路,让人们去说罢!【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3.】
《资本论》第一卷虽然没有展开论述资本,但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开头,就得出了惊世骇俗的发现,这个发现就是:计算起源于交换活动,数学的基础是经济学。
即使今天的经济学家们还是这样认为:经济学之所以是科学,就是因为经济学是建立在数学的基础上的。但是,《资本论》开头却说,恰恰相反,数学是建立在经济学的基础上的,正是在买卖、借贷活动中,计算和数学才发展起来,更确切地说,一切关于“等价”的观念,都是从人类的交换过程中产生出来的。
这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观点,它的革命性怎么形容也不过分。
什么叫等同?什么叫等价?等号意味着什么?马克思说,世界上没有真正等同的东西。把两个不同的东西等同起来,这其实正是因为市场交换活动的需要,但是,也正是在这种“等同”中,蕴含着认识论的陷阱。
这个陷阱最要不得的地方,就是把人类的“交往”活动等同于市场“交换”。但是,人们的交往活动是多样的,它绝不等于市场上的“等价交换”。比如,人与人之间,氏族与氏族之间互相馈赠,这种非常古老的交往活动就不是等价交换;再比如说,人民把劳动产品交给国家,国家对人民进行财富再分配,这种到处都存在的交往关系,也不是市场上的交换。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男女朋友之间的关系,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都不是商品交换关系。市场交换,不过是人类交往活动之一种,经济学却把它假定为唯一,这是十分荒谬的。
是啊,马克思怎么可以等于恩格斯呢,一个杯子怎么可以等于十块麻布呢?数学不过是思考和表述世界的一种特定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和数学也是一种“意识形态”。马克思说,数学中“相等”的观念,一定是从市场交换活动中产生出来的,人类为了交易和交换而产生了数学,古典经济学却用数学反过来论证自己的合法性。把经济活动简单地理解为市场交换,这是古典经济学的第一个缺陷。
资产阶级把“平等”理解为“等价交换”,它的实质是指:人作为“劳动力”,在市场上是可以“平等”买卖的。但如果商品在市场上真是平等交换的,那么,剩余和利润就不可能存在。而要使剩余和利润产生,还要使等价交换的“市场经济”得以成了,那么,某种决定性的商品的价值就必须被低估,马克思说,这种被强制低估的商品,就是劳动力。马克思说,只有把劳动力当作商品,且能够人为压低这种商品的价格,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才能勉强成立,不过,在人口不多的欧洲,要长期维持这样的“劳动力商品市场”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总起来看,除了运用暴力和强制之外,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只能在劳动力很廉价的海外才能维持。即充足而廉价的劳动力,这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得以成立的前提。
进一步说,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等同”也并不仅仅意味着市场里的“等价交换”,而更是指:“投资”必须等同于“利润”。如果这个“等式”不能实现,那么,生产者和交换者就必须接受最严厉的惩罚,甚至必须被剥夺得一无所有,以来偿还和兑现其对投资者的“承诺”,而这就是所谓的“公平”。资本主义剥削的真正秘密,就是建立在“投资”=“利润”的单向公式之上。
《资本论》开篇分析了商品的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之间的矛盾,货币作为“价值尺度”与“流通手段”之间的矛盾,在此基础上,《资本论》一举揭示了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之间的矛盾。马克思说,古典经济学通过抽象的市场关系掩盖了真实的资本主义关系,我们并没有生活在一个由“看不见的手”支配的市场社会里,而是生活在由资本支配的社会里。
由于丧失了马克思恢宏的批判视野,人们便无法像马克思那样从根本上质疑古典经济学的基础。《资本论》提出的这个问题,后来只是被尼采发展了。尼采说,人(man)这个词,就是从计算(manus)这个词中发展出来的,它假定人就是“会计算的动物”、会“估价”的动物,人就是“会讨价还价的人”——马克思说得一点也不错,文艺复兴从来没有发现“人”,因为它发现的不过是“债权人”和“债务人”而已。
数学起源于人类的交换活动和放贷的行为——这就是马克思在《资本论》开头《商品与货币》一章中所论述的主题,无论对当时的政治经济学,还是对今天的经济学而言,这都是一次根本的革命。
《资本论》第一卷并不长,而它的伟大发现当然还远不止这些,实际上,上述发现只不过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开头罢了,而接下来一个更加了不起的发现是: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通过批判萨伊定律,彻底颠覆了古典经济学的市场理论。
法国经济学家J·B·萨伊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不会出现生产过剩的总危机,因为每一次的卖出都是一次购买,而每一次购买都是一次卖出,这就是市场经济的总定理:C-M-C所表达的东西。但在马克思看来,这种均衡是绝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市场上的每一次风吹草动,都会造成大量的持币观望者,从而造成流通性的短缺,造成M不能再次转化为C。因此,市场的运行不能依靠卖方自动转化为买方,而是从根本上依赖于货币的提供者和制造者。
于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便把市场经济的总定理C-M-C转化为一个新的定理:M-C-M。在这里,是货币的提供者和掌握者,而不是商品交换者占据了舞台的中心,这样一来,古典经济学的市场经济理论就被关于资本和资本主义的理论代替了。
《资本论》划时代的意义就在这里,它划出了市场经济与资本经济之间的根本区别,并把市场经济改造为资本经济学。
因此,《资本论》告诉我们的是:进行正确的经济分析的出发点,必须是把思考的焦点指向货币的提供者和掌握者,而不是指向市场交换者。且马克思进一步论述说,如果货币的提供者和掌握者是少数资本家,那么,我们所面对的就是资本主义制度,而如果货币的提供者和掌握者是国家,那么,货币政策就变成了最为重要的公共政策,研究和思考货币政策,就成为了一种崭新的经济学——政治经济学的基础。而只有到了这一步,只有把公共政策的货币政策应该如何建立这个问题作为思考的基础,我们才算真正触及到如何建立一个完善的市场体系,如何建立一种社会主义制度的问题。
正是《资本论》启发我们认识到: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区别并不在于市场经济,社会主义经济的实质在于以下两点:第一,优良的货币政策的基础是健康的财政,只有建立持续有效的财政,才能使发展成果惠及全体人民;第二,健康可持续的财政依托于公共资产和国有企业的运行,而不单纯依赖于税收,特别是对私人企业的税收。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在最后的章节会比较全面地谈到。
《资本论》第一卷关于资本原始积累的部分,开创了“年鉴史学派”的先河,它全面分析了西方“大国崛起”的过程与战争金融制度之间的关系,从而为研究人类现代进程、为研究金融史打开了全新的天地。至于《资本论》第二卷中资本流通量、流通速度的论述,今天生活在互联网金融时代的我们,也许才有可能第一次读懂它,而此前,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很少有人能够读懂这一部分。《资本论》从第三卷开始才全面论述资本,特别是精密地分析今天风起云涌的金融业的方方面面,但万分可惜的是,大部分内容都没有来得及展开。
《资本论》是未完成的,实际上,除了马克思之外,没有人能够完成它,今天看来,马克思的悲哀是,那些号称追随他的人,很少能够读懂他,而马克思的骄傲则是:那些不自量力号称要Pass他的人,最终都被时间证明是些无知者无畏的喜剧人物。
伟大也要有人懂——这句话用在马克思身上,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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