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
保马今日推送《写给非哲学家的哲学入门》第一章,原标题为“‘非哲学家’会怎么说?”现标题为译者吴子枫老师所加。
借助“非哲学家”的双眼,阿尔都塞为我们指出“哲学家”是这样一群人:他们生活在一个由哲学史上那些伟大著作所构成的封闭的世界。这个由哲学基本问题和对这些问题的解答构成的世界,是哲学家们实践的基础,而他们在哲学实践上的差异构成了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根本对立。但在哲学家的哲学实践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哲学实践:在形形色色的普通人那里,通过他们同外部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获得的直接经验和认识,他们生成着自己关于哲学的观念,生成着属于自己的自发哲学。这些自发的哲学是主动的,也是顺从的。在尚未觉醒加入斗争的广大人民群众中,这种顺从来自阶级社会的历史,因此也是剥削和压迫的历史。被这种历史造就的人民,徒劳地进行反抗;由于反抗总是被制服,他们便只能顺从,并“以哲学”来接受他们所忍受的必然性。如何使广大人民群众从顺从的哲学中走出来,有意识地把哲学变成革命的武器,利用哲学改造世界以争取自身的解放,正是《写给非哲学家的哲学入门》的最终目的。
《写给非哲学家的哲学入门》阿尔都塞,PUF,2014
关于哲学,“非哲学家”会怎么说?
阿尔都塞 | 著 吴子枫 | 译
这本小书的对象,是所有那些——不管有没有道理——把自己看作“非哲学家”但又想对哲学形成一种观念的读者。
这些“非哲学家”会怎么说呢?
工人、农民、雇员:“我们啊,我们对哲学一无所知。哲学不是为我们准备的,它是为专业知识分子准备的。哲学太难了。从来没有谁给我们讲过哲学:在那以前我们就已经辍学了。”
管理人员、公务员、医生等:“是的,我们上过哲学课。但它太抽象了。哲学教师熟悉自己的业务,但它很晦涩,我们什么也没记住。而且,再说了,哲学究竟有什么用呢?”
其他人:“不好意思!我曾对哲学很感兴趣。应该说,我们有一位很有激情的教师。通过他,我才懂得了哲学。不过后来我不得不挣钱糊口。所以,我能怎么样呢,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我和他失去了联系。真遗憾。”
如果你问他们,问所有人:“可这又怎么样呢,既然你们不把自己看作哲学家?在你们看来,配得上哲学家之名的人是些什么人呢?”他们会异口同声回答说:“当然是那些哲学教师啦!”
这一点千真万确:除了那些出于个人原因——也就是说,为了自己消遣或自身功利——而继续阅读一些哲学的著作、继续“从事哲学”的人之外,唯一配得上哲学家之名的人,的确只有那些哲学教师们。
阿尔都塞《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法文本与中译本
中译本由吴子枫翻译,北京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
这个事实自然提出了一个首要的问题,或者不如说两个问题。
(一)事实上,如果哲学在这一点上与其教学连在一起,与教哲学的人连在一起,这难道真是一种巧合吗?必须认为不是这样的,因为说到底,这种哲学-教学之间的联姻,并非始于我们的哲学课。它并非始于昨天,而是在哲学的起源就存在:柏拉图教哲学,亚里士多德教哲学……。如果这种哲学-教学之间的联姻并不是巧合的后果,那么它就表达了一种隐藏的必然性。我们要努力把这种必然性找出来。
(二)让我们更进一步。既然表面看来哲学在实际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大用处,既然哲学既不生产认识,也不生产应用,我们就可以问自己:那么哲学到底有什么用?我们甚至可以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是不是哲学恰巧只服务于[i]其自身的教学,而不服务于任何别的东西?而如果它只服务于其自身的教学,那么这很可能意味着什么?我们要努力回答一下这个疑难问题。
阿尔都塞《怎么办?》法文本与中译本
中译本由陈越、王宁泊、张靖松翻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23年12月出版
你们看到哲学是怎么回事。只要对它最微不足道的方面(在这里即哲学家几乎都是哲学教师)稍加反思,还不容我们喘气,一些出人意料和令人吃惊的问题就会涌现出来。这些问题就这样形成了,我们不得不把它们提出来,但却不具备回答它们的手段:为了回答它们,我们必须进行一场漫长的迂回[ii]。而这个迂回不是别的,正是哲学本身。所以读者要有耐心。耐心是一种哲学“美德”。没有这种耐心,就不能形成一种关于哲学的观念。
因此,为了向前推进,让我们认真仔细地看看这些人:这些哲学教师们。他们同你我一样,也有丈夫或妻子,要是他们愿意的话,也会有孩子。他们也要吃饭睡觉,也会痛苦和死亡(世界上最共同的事情)。他们可以爱好音乐或运动,可以从事或不从事哲学。这都没问题:使他们成为哲学家的,并不是这些东西。
使他们成为哲学家的,是他们生活在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一个封闭的世界:由哲学史上那些伟大著作所构成的世界。表面上看,这个世界没有外部。他们和柏拉图、笛卡尔、康德、黑格尔、胡塞尔、海德格尔等人生活在一起。他们做什么呢?当然,我谈到的是一些最优秀的人:他们阅读和重读那些伟大的著作,无限期地重读它们,对它们进行比较,在整个历史中把它们相互区别开来,以便更好地理解它们。尽管如此,这种永久的重读还是令人惊讶。一位数学或物理学等专业的教师,绝不会永久地去重读一篇数学或物理学论文,他们绝不会这样“反复咀嚼”它们。他们会提供一些认识,对它们进行解释,或者对它们进行论证,仅此而已,他们不会再回到那上面去。然而,哲学实践就是没完没了地回到那些文本。哲学家很清楚这一点,此外他们还会向你解释这是为什么!因为一部哲学著作不会将自己的意义、自己的信息透露给单独一种阅读。它负载着超额的意义,它天然是不可穷尽的,而且因为它是无限的,所以对于懂得阐释它的人来说,它永远有新东西要说。哲学实践不是单纯的阅读,甚至也不是论证。它是阐释、提问、沉思:它要让那些伟大的著作通过它们所包含的——或不如说在它们对其进行“示意”时所默默暗示的——难以参透的真理,说出它们想说的或能说的东西。
结果是:这个没有外部的世界成了一个没有历史的世界。这个世界由那些被历史圣化了的伟大著作的整体所构成,然而它却没有历史。证明是:为了阐释康德的一段话,哲学家会援引柏拉图,也会援引胡塞尔,仿佛康德和柏拉图之间的二十三个世纪不存在,康德和胡塞尔之间的一个半世纪不存在,仿佛在先还是在后都无足轻重。对于哲学家来说,所有哲学可以说都是当代的。它们用回声来相互回答,因为在实质上,它们永远无非是在回答一些相同的问题——正是这些问题构成了哲学。由此得出以下著名的论点:“哲学是永恒的”。正如我们所见,为了使那种永久的重读、那种连续不断的沉思工作得以可能,哲学就必须既是无限的(它所“说”的东西是不可穷尽的)又是永恒的(整个哲学以萌芽状态被包含在每一种哲学中)。
这就是哲学家们——我的意思是哲学教师们——的实践的基础。在这些条件下,如果你对他们说,他们是在教哲学,那可得当心了!因为一看就知道,他们并不像其他教师那么教,其他教师会给学生们提供一些认识——也就是说一些(暂时)确定的科学结果——以供他们学习。对于熟知柏拉图和康德的哲学教师来说,哲学不是被教授的[iii]。那么,哲学教师干什么呢?他通过在学生面前阐释那些伟大的哲学文本或伟大的哲学,通过后者的榜样帮助他们去自己搞哲学[iv],简言之,通过激发他们搞哲学的欲望(我们差不多可以这样来翻译philo-sophia[v]这个希腊词),来教他们去搞哲学。而如果这位哲学教师觉得自己足够强大,他可以跨到一个更高的层次,走向个人沉思,也就是说,走向构思某种独创的哲学。这是哲学会生产什么的生动证明。哲学生产哲学,除此之外,不生产任何别的东西,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封闭的世界。如果哲学家们的这个世界是封闭的,那也没什么可令人惊讶的:因为他们不做任何努力从中走出来,因为相反,他们越来越深地沉浸到那些著作的内在性当中,他们在自己的世界与人们的世界之间,挖出一片巨大的空隙——人们远远地看着他们,就像看一些奇怪的动物……
阿尔都塞《孟德斯鸠:政治与历史》法文本与中译本
中译本由霍炬、陈越翻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
好吧,但读者会说,我们刚才描述的是一种极限状况,一种极端倾向,它确实存在,但事情并非总是如此。实际上读者有道理:刚才,在一种相对纯粹的形式下所描述的,是哲学的唯心主义倾向、唯心主义实践。
但人们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搞哲学。其证明就是,历史上有些哲学家,即那些唯物主义哲学家,就曾经用另一种方式搞哲学。还有一些哲学教师也试图追随他们的榜样。他们不想再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一个在其内在性上封闭的世界的一部分。他们从那个世界走出来,居住到外部世界中:他们希望在哲学世界(它的确存在)和现实世界之间,建立一些富有成效的交流关系。对于他们来说,这起初就是哲学的功能:唯心主义者认为哲学首先是理论的,而唯物主义者认为哲学首先是实践的,哲学来源于现实世界,并不经意地在现实世界生产一些具体后果。
请注意,虽然与唯心主义者根本对立,但唯物主义哲学家可能会,让我们这样说吧,“同意”自己对手的一些观点。比如以下这个论点:“哲学不是被教授的”。但他们会赋予这个论点以不同的意义。唯心主义传统通过将哲学抬高到认识之上,通过呼吁每个人在自我内部唤醒哲学灵感,捍卫这一论点。唯物主义传统不将哲学抬高到认识之上,它呼吁人们通过实践、认识和社会斗争——但也不忽视哲学著作——在自身外部寻找用于学习搞哲学的东西。细微的差别:但它充满了后果。
再举一个例子,唯心主义像珍惜自己的眼珠一样珍惜的,是哲学著作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特性,这个特性显然把哲学同科学区别了开来。唯物主义“同意”承认这个事实,即一部哲学著作不能被化约为它的直接的文字,或者说它的外表,因为它负载着超额的意义。唯物主义甚至走得更远:它像唯心主义一样,承认这种意义的超载是由于哲学的“性质”造成的!但是,由于它对哲学形成了一种同唯心主义完全不同的观念,因此哲学著作中这种意义的超载对它来说表示的并不是阐释的无限性,而是哲学功能的极端复杂性。如果对它来说,一部哲学著作负载着超额的意义,那是因为,为了作为哲学而存在,它必须把大量的涵义(significations)统一在一起。细微的差别:但它充满了后果。
最后,再举最后一个例子:著名的唯心主义论点,即所有哲学都是当代的,哲学是“永恒的”,或哲学没有历史。尽管充满悖论,但唯物主义可以有所保留地对此表示“同意”。有所保留,因为它认为在哲学中有历史产生,发生了一些真实的事件、冲突和革命,它们改变了哲学的“风景”。但除开这个保留,唯物主义会以自己的方式说,“哲学没有历史”,是因为哲学的历史只是同一个根本冲突的重复,这种冲突使每一种哲学中的唯物主义倾向同唯心主义倾向相对立。细微的差别:但它充满了后果。
从这些简短的例子中,我们要记住:如果说哲学是一(une),那么至少有两种相互对立的搞哲学的方式,两种相互矛盾的哲学实践:唯心主义的哲学实践和唯物主义的哲学实践。但我们还要记住,悖论的是,唯心主义阵地会侵犯唯物主义阵地,反之亦然。哲学怎么可能既是一,又具有唯心主义倾向和唯物主义倾向这两种相互矛盾的倾向呢?既然我们看到哲学上的对手在彼此侵犯对方,它们又怎么可能有任何共同之处呢?
我们又一次提出了一些问题,却无法立即为它们提供回答。必须要经过一场大迂回。所以要有耐心。
阿尔都塞《论再生产》法文本与中译本
中译本由吴子枫翻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
要有耐心,但马上就有惊喜。
因为如果存在与唯心主义教师不同的“另一种搞哲学的方式”,如果存在另一种哲学实践,它非但不把他从世界中抽离出来,反而把哲学家置于世界之中,使他成为一切人的兄弟——如果有一种哲学实践,不是用劳动者无法理解的语言高高在上地把真理赐予人们,如果它知道保持沉默并向人们学习,向他们的实践、他们的痛苦和他们的斗争学习,那么它就能推翻我们从其出发的那个假设。
事实上,我们已经问过那些在工作和社会地位上各不相同的人。他们都向我们谈到了哲学教师。这很正常:哲学是在中学和高等学校中被教授的。在他们的谦虚或漠不关心中,他们将哲学等同于哲学教学。他们除了以自己的方式把我们社会现有机构所宣布的东西即哲学是哲学教师的财产[vi]再讲一遍之外,还能做什么呢?他们对这个社会秩序的既成事实感到恐惧,被哲学家的哲学困难所吓倒,不敢去反对某种哲学偏见。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分工及其实际后果,唯心主义哲学及其为内行[vii]准备的语言的统治地位,把他们吓倒了或让他们丧失了勇气。他们不敢说:不,哲学不是哲学教师的财产。他们不敢同唯物主义者(如狄德罗、列宁、葛兰西)一起说:“人人都是哲学家”[viii]。
葛兰西
唯心主义哲学家为所有人并代替所有人说话。当然!他们认为自己掌握了关于万物的真理。唯物主义哲学家则更默默无闻:他们知道保持沉默,以便倾听人们的声音。他们不认为自己掌握了关于万物的真理。他们知道自己只能逐渐地、谦虚地成为哲学家,知道自己的哲学将从外部而来:因此他们保持沉默并开始倾听。
而且,不需要走得很远就能知道他们听到了什么,就能观察到,在人民心中,在那些从未接受过任何哲学教育,也从未有过任何——在搞哲学的艺术方面——堪称“大师”可追随的劳动者心中,存在着某种相当明确从而能供人援引和谈论的关于哲学的观念。这就意味着,正如唯物主义者所主张的那样:“人人都是哲学家”,即便他们头脑中的哲学并不完全是——这是可想而知的!——伟大哲学家或哲学教师的哲学。
这种对人人来说都是“自然的”哲学可能是什么呢?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去问那些你认识的人,那些“普通”人,他们可能会出于谦虚而再三推辞,但他们最终会承认,“是的,我有一种属于自己的哲学。”什么呢?一种“看待事物”的方式。如果你更进一步问,他们会说,“生活中有些东西,我通过直接经验就认识得很清楚:例如,我的工作,我经常打交道的人,我去过的国家,或者我从学校或书本上学到的东西。我们把这些叫做认识(connaissances)。但世界上还有许多我从未见过也不认识的东西。这并不妨碍我对它们形成某种观念(idée)。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有了一些超出自己认识的观念:例如,关于世界的起源,关于死亡,关于苦难,关于政治,关于艺术,关于宗教。但还不止于此:这些观念杂乱无章地出现在我面前,它们是分散的,有的来自左面,有的来自右面;它们彼此是分开的,没有结合在一起。但渐渐地,不知道为什么,它们统一了,甚至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把我所有的或者几乎所有的认识,都归入这些一般的观念之下,归入它们的统一之下。于是我就形成了一种哲学,一种对事物总体的看法,对我认识的事物以及我不认识的事物的看法。我的哲学,就是统一在我的观念之下的我的认识。”而如果你问:可这种哲学对你有什么用?他会回答说:“这很简单:为自己在生活中确定方向。它就像一个指南针:告诉我哪儿是北。但是你知道,每个人都会形成他的属于自己的哲学。”
这就是一个普通人可能说的话。但一位观察家可能会补充以下评论。
他可能说,每个人都会形成“他的属于自己的哲学”,但根据经验,这些哲学大多数彼此相似,只是共同哲学底色[ix]上的一些个人变体,正是从这个共同底色出发,人们才在“观念”上有分歧。
阿尔都塞《政治与历史:从马基雅维利到马克思》法文本与中译本
中译本由吴子枫翻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
他可能说,人们可以从这个共同底色出发形成那种对人人都“自然的”哲学。例如,当我们谈到某人,会根据他承受那些给他以无情打击的痛苦或苦难的方式,说尽管如此,他仍然“以哲学” 对待[x]所有那些生存[xi]的挫折;或者如果生活对他很好,说他知道不滥用生活的恩惠。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好坏,他与事物都保持着一种有分寸的、深思熟虑的、被掌控的和明智的关系:这时人们谈到他,会说他是一个“哲学家”。
我们能在这种“哲学”的底色中发现什么呢?葛兰西对此解释得很清楚,他说:一方面是某种关于事物的必然性的观念(必须忍受这种必然性),因此是某种知识(savoir);另一方面是某种在生活的苦难或幸福中使用这种知识的方式,因此是某种智慧。所以,是某种理论态度和某种实践态度的结合:某种智慧。我们就这样,在这种普通人的“自发的”哲学中,发现了贯穿哲学家们的整个哲学史的两大主题:关于事物的必然性、关于世界秩序的某种观念(conception)[xii],以及关于面对世界进程时人类智慧的某种观念(conception)。谁能说这些观念不是已经是哲学的观念呢?
阿尔都塞《战俘日记(1940-1945)》法文本与中译本
中译本由曹天羽、吴子枫翻译,2024年北京出版社出版
然而,在这种观念(conception)中,令人惊讶不已的是它的矛盾性和悖论性。因为从根本上说,它是非常“主动的”:它必须以人在面对自然和社会的必然性时能做某事为前提,必须以对自我的深刻反思和专注,以及在极端苦痛或幸福安逸中具有极大的自我控制力为前提。但是,事实上,在未经比如政治斗争的“教育”和改造时,这种看起来主动的态度,往往表达了一种在被动性中的避难。如果你愿意这样说的话,它虽然是一种人的主动性,但它可能完全是被动的和因循的。因为在这种“自发的”哲学观中,问题不在于——像某些唯心主义哲学所希望的那样——在世界上积极行动,也不在于——像马克思所希望的那样——“改造”世界,而在于接受这个世界,避免越出它的雷池一步。这就是刚才从一个“普通人”口中说出的话的含义之一:“每个人都”在孤独中“形成他的属于自己的哲学”(“每个人都为自己”)。为什么?为了承受一个正在压垮他或可以压垮他的世界。如果关键真在于掌控事物的进程,那么更多地是通过“以哲学”来忍受它,以便尽可能地摆脱困境,而不是通过试图改造它。简言之,关键在于自己适应必然性,后者超出了一个人的力量,他必须找到一种方法来接受它,因为他对改变它完全无能为力。所以,有主动性,但却是被动的;所以,有主动性,但却是顺从的。
我在这里所做的,只是总结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葛兰西关于这一点的思考。在这个例子中,你们可以看到一个唯物主义哲学家是如何推理的。他不“自欺欺人”[xiii],他不发表令人振奋的演讲,他不说“人人都是革命者”,他让人们开口说话,并说出事情本来的样子。是的,在尚未觉醒加入斗争的广大人民群众中,甚至在那些参与过战斗但经历了失败的人民群众中,有一种顺从的底色。这种顺从来自最遥远的历史——总是阶级社会的历史,因此也是剥削和压迫的历史。被这种历史造就的人民,徒劳地进行反抗;由于反抗总是被制服,他们便只能顺从,并“以哲学”来接受他们所忍受的必然性。
正是在这里将出现宗教。
注释:
本文接下来这两章同阿尔都塞1969年撰写的一个文本的第一章很接近,但后者在他生前一直没有出版。这个文本就是《生产关系的再生产》,收入《论再生产》,让·雅克·比岱编,艾蒂安·巴利巴尔序,巴黎,法国大学出版社(Puf),“当代马克思:交锋”丛书,2011年第2版。——原编者注
参见阿尔都塞《论再生产》,吴子枫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译者注
[i] “服务于”原文为“servirait à”,前文中“有什么用”原文为“à quoi sert”(直译即“服务于什么”)。——译者注
[ii] “一场漫长的迂回”原文为“un très long détour”,在《论再生产》中也译为“一个非常大的圈子”。后文中的“大迂回”原文为“le grand détour”,也可译为“大圈子”。——译者注
[iii] 柏拉图,《书简七》(Lettre VII),341c-d;康德,《纯粹理性批判》(Critique de la raison pure),德拉玛尔(A. Delamarre)和马蒂(F. Marty)翻译,收入《康德哲学著作集》(Œuvres philosophiques),第一卷,阿尔基耶(F. Alquié)等编,巴黎,伽利玛出版社(Gallimard),“七星文库”(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丛书,1980年,第1388页:“我们无法学习任何哲学,我们只能学习探讨哲学(philosopher)。”——原编者注
参见柏拉图《书简七》,《柏拉图全集·中短篇作品(下)》,李致远、叶然等译,华夏出版社,2023年,第1377-1378页;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33页:“所以我们在一切(先天的)理性科学中惟一地只能学习数学,但永远不能学习哲学(除非是历史地学习),而是在理性方面顶多只能学习做哲学研究”。——译者注
[iv] “搞哲学”原文为“philosopher”,系“哲学”(philosophie)的动词形式,也译为“探讨哲学”或“研究哲学”。——译者注
[v] 希腊文,意为“爱智慧”。——译者注
[vi] “财产”原文为“propriété”,也有“所有权”、“属性”等意思。——译者注
[vii] “内行”原文为“initiés”,即“已经入门的人”。——译者注
[viii] “人人都是哲学家”的提法来自葛兰西。参见葛兰西《狱中札记》,徐崇温译,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3页:“因此必须通过规定每个人都具有的这种‘自发的’哲学(即常识和宗教)的特征,来证明人人都是哲学家。”译文有修改。——译注
[ix] “底色”原文为“fond”,也译为“深处”、“实质”。——译者注
[x] “‘以哲学’对待……”原文为“prendre ... 'avec philosophie'”,一般用法是“prendre les choses avec philosophie”,直译为“以哲学处事”/“用哲学的态度对待事物”,意译即“对事情看得开”。语出葛兰西《狱中札记》:“人民大众对哲学抱有什么样的观念呢?这可以从日常语言的用法中找到。最通常的说法之一是‘以哲学处事’。这个表达,如果经过分析,就不应该全然拒斥。的确,这个提法暗含有让人听之任之和忍耐屈从的意思。然而,在我看来,其中包含的最重要的一点,却是让人们反思并充分地认识到,不论发生什么事,从根本上来说都是合理的,因而必须如实面对。”见葛兰西《实践哲学》,前引,第8-9页。译文有修改。——译者注
[xi] “生存”原文为“existence”,也译为“存在”。——译者注
[xii] 这里“观念”原文为“conception”,有时也译为“构想”。与另一个通常也译为“观念”/“看法”的“idée”不同,它强调的是通过构想而形成的“观念”。为示区分,除“世界观”(conception du monde)等固定用法外,凡由它译为“观念”之处,后面均附原文。——译者注
[xiii] “不‘自欺欺人’”原文为“ne ‘se raconte pas d’histoires’”,其肯定形式“se raconter des histoires”是一个固定短语即“给自己编故事”或“自欺欺人”。阿尔都塞曾用“ne pas se raconter d’histoires”(“不给自己编故事”或“不自欺欺人”)来定义“唯物主义”。参见阿尔都塞《来日方长》,蔡鸿滨译,陈越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78页。——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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