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程
二
南方啊，南方，为了一个苦难的家庭
为了在苦难的阴影中先后汇入这个家庭的苦命的妻子和
女儿，我已经如同一枚过河的卒子，没有退路
再苦再累，付出再惨重的代价，也必须从这里打捞
活命的银两。找工是踏遍城市的万里长征
太阳猛烈，风雨无常，路线不熟，盘缠有限，不懂粤语
无形的雪山和草地，诱人的阴谋和陷阱
招工骗子贴着广告守株待兔，一获再获，无人过问
人才市场人潮汹涌，黑色的波涛上热气蒸腾
多少大学生、专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挤到了一起
人人都是千里马和毛遂的完美结合
无数的脸挤挤挨挨漂漂浮浮：沧桑的脸，焦灼的脸
变形的脸……
有多少人在这里如愿以偿，又有多少人在这里
美好的愿望连同自己一起成为波涛中泛起的泡沫
一个人在街头彷徨，多少人在街头彷徨……
最饥饿的时候，透过精美的橱窗，餐馆的生意正旺
最疼痛的时候，置身于熙攘的人群，听不到一声抚慰
立交桥下，火车站广场，或者任意一个角落
都是栖身的地方，也常是被驱赶被打劫的地方
从工业区到工业区，从城市到城市，从出发到出发
很多时候，仅仅为了一碗饭和一铺床，就不得不考虑
去一个地方接受人的任意驱使和训斥
正因为如此，在某些人的眼中我们并不比牲口高贵
我证件不全，居无定所，可事实上我文弱不堪，一身病痛
高度近视，且安分守己，疾恶如仇，带着荣誉走下讲台
可是提起治安队仍然得小心谨慎，防止被他们带走
然后通知亲友拿钱来赎，那又将是一笔新的债啊
三
在南方，我看清工厂。生产压倒一切！老板让劳动法走开
厂规上的扣罚条款或老板的一句话远比法律法规权威实用
不可触犯。暗无天日的加班加点，最低限度的生活条件
"便于管理"的冠冕堂皇的全封闭式管理，让我忆起
多年前学过的《包身工》和《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
不，它们都逊色多了，里面还未出现监视器，而今日工厂
别说车间，有的竟连厕所都长出了这种高科技的"眼睛"
莫道危言耸听，关于此事所引发的官司已经见诸报道
财大气粗的老板辩解说：这个东西并没有真利用，不过是
为了吓吓打工者――原来打工者是可以随便吓唬的，就像
我们平时吓唬一头小猪或者一只小狗什幺的――
受侵犯和羞辱的打工者，因交不起诉讼费面临撤诉
为索要被拖欠的工资而爬上高楼以死相胁的当代文明剧
在广州演过又在深圳上演。而打工诗人王甲有
索要欠款反被打，老板说：打死你大不了花个二十万
因加班过长，打工女喷血而死的事件也已在深圳出现……
听啊，广播又在传达谎言：各位工友，两天后
迪士尼公司将来我厂检查，大家务必记好：
每天工作八小时，星期天休息，法定假日放假，
加班是自愿，有加班费，不加班不会被罚款
（多么美妙动听啊!而如此三番五次的轰炸泄露了多少秘密？）……
数年前逼迫员工下跪的老板，已经被正义的呼声讨伐
而变相或未能爆发的下跪仍然存在，大量存在
前面的官司不算，有关员工被脱衣搜身的官司
也已经见诸报端。进厂就是用厂规的绳索把梦想﹑青春
和肉体一起缚牢，在长长的流水线上站成设备
在不停的运转中，任一种恶性的无形之水无情地漂洗
被村庄交出的我们授人以柄，除了一次次交出自己
还有何可说？如果你不能适应，或不能容忍，还想体现
一点个性，你可以离开，但很多时候却并不容易，除非你
放弃一笔浸满汗水、泪水、血水的工资和那点寒酸的行李
嗜辣如命的湖南四川人则被不少厂家公开拒收
他们基于辣椒的性格属于不安定因素
一个小小的保安有时也能一手遮天张扬丑恶的本性
对员工打骂、关押、捉弄。在惠州，一百多名保安
与员工起冲突酿惨剧。受宠者则是得势的狗
你必须对他们点头哈腰，甚至还要有实惠的表示
一个小小的组长同样能翻云覆雨，决定你的打工命运
软弱无助的打工妹，常常面临艰难的青春保卫战
在饭碗和尊严之间痛苦徘徊，常因一念之差迷失了自己
或抵不住诱惑或做着虚幻的荣华梦，滑向深渊
在南方打工，给你带来伤害的，给你带来灾难的
除了老板、治安队、烂崽，还有打工者同类
除了他人和意外变故，还有自身的人性弱点
工厂内也好工厂外也好，许多手都可以轻而易举地
扼住打工者的咽喉，撕碎打工者的梦想，而天地虽大
打工者却都是瞎子和哑巴，数千万之众
在异乡和老板面前便被称作弱势的群体
四
中国人满为患，遍地是谋食的人，劳动力比垃圾还便宜
工厂大门口，一批批人带进塑料桶铺盖卷，一批批人带出
塑料桶铺盖卷。而命运张网，我们往哪里突围？
我们要抓住的又在哪里？
看啊，这是偶然所见的一份本厂人员流动统计表：
一个月招工三百二十人，离厂二百八十五人
铁打的厂门流水的工人，无数打工者就这样以流水的方式
在不断循环中用劳动成就了老板的欢笑，当地的自豪
而谁却一输再输：输掉了时光，输掉了青春？
而还有这样一群：简陃的工棚，简陃的饭菜，简陃的生命
简陃的欲望；古铜色的脸，古铜色的脊梁，古铜色的臂膀
随处迁徙，随处用汨汨流淌的汗水让钢筋水泥和砖块
以最佳的组合拔地而起。大楼封顶的日子，一群衣衫褴褛
两手灰浆的人，站在城市半空遥望故乡……
亲情、爱情、屈辱……在南方我们要忍受多少煎熬
夜已深，街边的OK厅仍有人高度兴奋不思归巢
用粗劣迷乱的嗓子唱着极度悲伤的歌
兄弟们，姐妹们啊，我知道你们心里苦，需要宣泄
可你们是否想过：该怎样在艰苦的打工生活中
锻打自己，成长自己，从而改变自己的打工命运
才不致于荒废了青春年华﹖尽管事实上许多事情很难
很难，但又怎能沉溺于悲观的泥淖﹖有谁会来扶你啊
五
几千万打工者，几千万远离亲人远离家园的兄弟姐妹
和父老乡亲啊，工厂、工地、机关、学校、车站、码头
商场、宾馆、街头……
凡是需要他们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身影
他们用漂泊的人生抒写一个时代一部历史的大迁徙
他们任劳任怨忍辱负重、深掩心事，舔着伤痛
工作工作工作，劳动劳动劳动
两块巨大的基石奠起一尊辉煌的雕塑――中国经济
一块叫改革开放，一块便叫打工者
――可这庞大的一群中，除少数人靠拼搏和幸运取得财富
和地位外，又有多少人吐丝般燃烛般呕血般把智能﹑汗水
和青春撒播在这块热土上，分娩了财富却被财富嘲笑
哺育了城市却被城市驱逐，最终还得弃妇般拾掇行囊
回到遥远的依旧寒瘦的故乡。而还有数目不少的一族
被泥土和井水喂大，与同类一样，扛一摞证件和白眼
爬行于城市，难以被城市收留却也很难再回到原点
一如脱离枝头被风扬起无法着地的树叶在空中流浪
在城市边缘飘荡，飘荡，把家园当作一种灵魂的渴望
时时想往……人们啊，请记住他们；历史啊，请记住他们
――一群普普通通的人，一群用淳朴的双手把一个时代
托上阳光灿烂的云端的人，一群修筑新时代万里长城的人
六
广州火车站，这个时代的窗口，南中国的窗口
如一只巨兽的咽喉日夜吞吐不息，来的来，去的去
春节前的广州火车站，更是空前绝后的景观
广场上是密匝匝黑压压蚁堆般的人群，临时搭成的天棚里
堆满行李摊满报纸，男男女女东倒西歪，乱成一地
他们已经一个星期还买不到票，看来只有买高价票了
真是奇怪，卖票的地方没票卖而那些混混却大量供应
有人兜售车票和对象。有人疏散人群。有人罚款
有小偷混水摸鱼有逃犯藏匿其中有悲剧正在上演
广场外的大街上，络绎不绝行色匆匆的人流
决堤般涌向车站。大包小包﹑箱子﹑孩子随洪流一起涌动
飞机从低空翔过，他们可拍下了照片﹖
"统一祖国，振兴中华"几个大字悲悯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方言碰撞着方言，流浪者眼里塞满流浪者
广播喊过：某某列车就要开车，请旅客抓紧时间上车
人太多行动缓慢，工作人员大声呼喊：请大家抓紧时间
跑步前进跑步前进。楼上地厅隧道人群骚动乱作一团
过年两个字，牵动多少离乡背井漂泊的心啊
没有在南方打过工的人，不了解南方，不了解打工
不了解时代；没有在春节前经过广州火车站的人
不了解南方，不了解漂泊，不了解时代
七
南方岔道多，人到了南方很容易迷路
有人在寻找别人有人在为别人寻找
有人在寻找自己，努力而痛苦地寻找自己……
南方是舞台，南方是陷阱，南方是战场，南方是熔炉
南方是砧板，南方是迷阵……
在南方，谁都难以把握自己，很多时候你并不知道
微笑后面隐藏着什幺，什幺人可靠，即将面对的是什幺
谁又能轻易把自己的来路和去向说清
我站在太空中看地球，原来地球就是一只不停旋转的
斑驳的鸭蛋，上面附着一群蝼蚁。它们劳作、欺凌
攫取、强奸、残杀……我站在南方的天空看南方
一座座城市就是一块块地盘上堆着积木，积木的格子间
散发着灯光、酒气、脂粉气和废气
我如一缕风从城市里飘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间
霓虹流泄灯火迸射，车流汹涌人潮澎湃
红男。绿女。大款。乞丐。洋人。艺人。警察。强人
身份不明的人。路边死活不明的人……汗水。眼泪
血迹……车声。机器声。吆喝声。吵嚷声。歌声。笑声
哭声……呵，南方，多么大的一口锅，以南海之水为汤
以偌大的一群生灵为料，以炽热的喧嚣为火
煮煮煮煮煮，搅搅搅搅搅，煮搅成一个沸沸扬扬的
时代特大火锅，煮搅出多少酸甜苦辣和人生沉浮
行走于南方，我的痛苦不为人知，我常常为别人的不幸
深深叹息和流下泪水
打工，打工，说不尽的打工；漂泊，漂泊，说不尽的漂泊
南方啊，南方，说不尽的南方：地狱、炼狱、天堂！
越过一个五彩夺目的词语--成功，在这片土地上
有多少人尊严被践踏，人权被侵犯，讨不回公道，多少人
受工伤要不到赔偿，多少人留下职业病，多少人自甘堕落
多少人逼良为娼，多少人铤而走险，多少人因为一场事故
生命从此暗淡无光或者永远踏上不归路，成为夜风中
哭泣的游魂……充斥书摊的打工杂志里，挤着多少伤痛
悔恨、啜泣、豪哭、叹息和呼喊
盘石般沉重的打工事件使《南方都市报》不堪重负
滔滔的珠江水啊，呜咽着多少打工者的命运
衣食无忧的人们，养尊处优的人们，请到南方来，请到
南方来，听听这些打工者的倾诉，体验一下打工生活
你就会知道，南方代表什么，打工意味着什幺
你就会知道，一个时代的无奈和伤痛
在南方，求生于城市的夹缝，我是一只缄默的蜗牛
而体内日积月累的潜流终于岩浆般激荡翻滚
我的笔是一只蛰伏的狮子，它不停地用利爪搔动地板
向我表达苏醒的渴望。呵，朋友星散，知交零落
只有它一直是我最好的伙伴，可是因为疲于奔命
我何曾善待过它﹖我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唯一的财富
唯一的武器，只有它了。一种禀性把我的心跳
我的呼吸，我的血液，我的生命，跟几千万打工者
紧紧连在一起。成千上万张脸挤作一堆涌到我面前：
失意、无助、孤独、茫然、痛苦……
一种沉痛苍凉的声音，常常在我耳边如巨大的磨石滚动
是多幺沉重和压抑，一直沉到我的心上，压到我的心上
又如堵截多日的大水，在寻找决口。我的喉咙一再哽住
现在，我要打开一条信道，我要打开，一条信道
--打开笔管这条唯一的搁置已久渴盼已久的信道
多少抑郁，多少委屈，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争先恐后
一涌而出……
在南方，我们高傲的头颅一次次沉重地垂下，一次次
艰难而不驯地抬起头，吶喊出一个"不"字
用伤痕累累的拳头--每个汉字都是一颗坚硬的拳头
--抗击一车车的黑暗和邪恶
八
一只五彩诡异的魔方在城市上空不停地打转
一只神秘的猫咬着尾巴在城市上空不停地打转……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屈原枯槁的身影从城市上空飘过……
杜甫清瘦的身影从城市上空飘过……
九
讲台下黑压压一片。有人夹着讲义走上讲台
无数只手刷地举起来，如古代军队中举起的戈矛
老师你终于来了，我们已经等了很久
现在，请接受我们的提问吧，哪怕我们的提问很傻――
阶级的消灭和凸现究竟谁才是进步﹖
人类的理想究竟是什么？我们离它到底有多远？
我们已经走了五千年啊
妓：妓女，指旧社会里被迫卖淫的女人。嫖：旧社会
男子到妓院玩弄妓女。定位的仍然是旧社会
我们的字典该如何改写﹖雷锋的战友乔安山在南方打工
学雷锋为何会失意而归﹖一个万目朝觐的王国
由先知的幽灵领航，然而是人们因蛇的蛊惑一次次误入
歧途，还是其本身只不过是一个可敬的老头托着腮帮子
用鹅毛笔描绘的另一部《桃花源》﹖它有何纰漏？
那幺这些谶语我们是否还要铭记﹖它们曾经并仍与多少人
的命运有关，不少词句就常在我们的试卷上出现……
我们曾经无限神往地高呼奔向二零零零年
而走在二零零二年的今天，我们觉得那时是多么傻
我们还曾经不厌其烦地高唱一些适合少年儿童在校园里
唱的激昂而动听的歌，而今天我们同样觉得当初是多么傻
而那些歌现在的少年儿童还在唱，将来会不会有一天
他们也如我们一样觉得当初是多幺傻？
我们活在真实中还是谎言中？我们的课本该怎样改写？
我们是工人？农民？知识分子？……除了一个在斜眼下
颠踬不定的"打工者"，谁能把我们的身份说清？
我们曾经甘愿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摧毁和换取的是什么？
而今天，堂而皇之把打工者不当人看的又是谁？
世贸大厦的灰飞烟灭萨达姆的积极备战告诉我们什么？
而不断膨胀不断蔓延的石屎森林和污染又将把我们
逼往何处﹖少数人已经富起来，富起来的少数人
已经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并且还在继续积累财富
多数人还很穷，还在沉重的贫穷的阴影里苦熬苦度
少数人带动多数人富起来什幺时候才能实现﹖
扶贫大王广州市政协主席陈开枝在百色看到了什么？
没有房屋忽略洗脸缺少学校的百色人民感谢陈开枝
可中国有几个陈开枝有多少成克杰胡长清？
有多少慈爱的手伸向人们有多少龌龊的手伸向人们？
一幅幅华丽的面纱后活跃着多少青面獠牙？
我们面对腐败面对犯罪面对教育医疗专享面对人口爆炸
面对虚假面对失业面对贫富的剧烈分化面对生存危机
……我们正面对多少﹖呵，白云苍狗世事变幻
曾经的XX成为今天的YY，曾经的YY成为今天的XX
是非成败转头空﹖一场游戏一场梦﹖
岁月的海水潮起潮落，岁月的海水蓄满变迁
人们历数沧桑，谁能预见未来﹖
信仰的沙滩上散满贝壳、海螺、鸥鸟羽毛、钱币、美德
……我们究竟该拾起什幺﹖又该引导孩子们拾起什幺﹖
老师啊，请回答我们，我们困，我们饥，我们渴
沉默。沉默。所有的发问嘎然而止。讲台突然倾斜
然后定格。人们瞠目结舌，凝固在画面里翻转而去
梦耶？幻耶？真耶？真耶？幻耶？梦耶？
画面推转。一群群人蜂拥而出引吭高歌
我们是企业家我们是爆发户我们是贪官污吏我们是五毒
我们是流浪者我们是上帝我们是撒旦我们是老顽固
我们是新新人类我们是下半身我们是牛逼我们是麦当劳
我们是垃圾我们是傻瓜我们是虫子我们什幺都是
我们什幺都不是我们就是我们我们振奋我们过瘾我们酷
我们烦躁我们伤感我们痉挛我们春风得意我们醉生梦死
我们游戏人间我们任重道远我们毫无感觉
我们是幸福一代我们是苦难一代我们走在新世纪
平坦宽阔的大道上我们无路可走我们往何处去……
嘻嘻哈哈哼哼呵呵呜呜哇哇……
梦耶﹖幻耶﹖真耶﹖真耶﹖幻耶﹖梦耶﹖
行走于南方，我常常看到成片的头颅
在阳光灿烂的高楼间凄凄惶惶，跌跌撞撞……
行走于时代，我常常看到一群羔羊
在阳光灿烂的荒原上凄凄惶惶，跌跌撞撞……
十
游黄花岗，我怀着虔诚的心，深深地缅怀先烈
在虎门，我怀着虔诚的心，深深地缅怀英雄
岁月的河流已经和正在冲淡历史，人们疲于奔忙
挂在嘴上和深入内心的是一个字――钱，已经无暇
顾及历史，可许多年前历史课本上那些与之有关的插图
却仍在我的面前如此生动。一句"为天下人谋永福也"
一句"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曾经让我
多少次倍生敬意，心潮澎湃
是英雄铸就了历史还是时势造就了英雄？
"浩气长存"存何处？问而今谁是英雄？……
今天，一个来自外省的打工者，此时此刻还在为生计
而发愁的打工者，正默默肃立在纪念碑前，默默伫立在
炮台上，在历史和现实之间默默地思考
阳光照，海风吹，海浪涌……
渡琼州海峡，我想起已经六十二岁﹑垂垂老矣的苏东坡
仍被流放儋州。忠臣多劫难，才子多命薄，这似乎已是
一个规律，可这是怎样的逻辑﹖
苏东坡之所以为苏东坡，不仅因为他奇绝的才华
还因为他天生的乐天和豪放。"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常想起数年前描摹过的那幅《东坡笠屐图》
我又想起数年前描摹过的那幅《东坡笠屐图》
而走在深南大道上或经过"世界之窗"的门口
――我至今还未曾进入其中"周游世界"，一则
门票昂贵，二则没有闲暇――想到并不遥远的以前
一个小小的渔村，我体会到什幺是沧海桑田
行走于南方，我的思绪常常是一片混乱
历史、时代、理想、现实、人生、信仰、价值、归宿……
一些词语如海里的礁石，时而浮出水面，时而又被海水
淹没，说不明道不白心中的感受
十一
一个时代的荣华在南方泛滥，一个时代的空虚、迷惘
糜烂、堕落、不幸、泪水和痛苦，在南方泛滥
乡愁如酒，乡愁如潮，如酒如潮的乡愁啊在南方泛滥
南方的月亮灰蒙蒙，在南方，也难得有时间和心情
看一回月亮。每个打工者心中却每晚都盛着一轮
明净如水的月亮。秋水一样的月光照着山川，照着田野
照着村庄，照着庭院。南中国的夜晚，有多少人
在月光里失眠，泪水洇湿了枕头……
月光下的家园啊，一个满身疲惫的游子正在千里之外的
南方，把你深深地想念，让一颗伤痛的心踏着月光
回家，打量好不容易才置下的房屋，那篱墙、那院落
一片瓦、一块石……好不容易我才又拥有它们啊
哦，父亲，你日渐佝偻的身影又出现在我眼前
多年来艰苦的劳作和贫穷的困扰没能让你弯腰
意想不到的灾难揪心的疼痛使你一天天迅速苍老
你已年逾花甲，父亲，却还要强忍无法驱散的悲痛
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你就少做一点活吧，多歇歇
也少喝一点酒，不要再借酒浇愁，酒又怎能浇愁啊
哦，母亲，我又看见你那在风中飘动的白发和白发下面
忧愁的脸，还有被刀割伤裹着布块的手指
从年轻的母亲到衰老的奶奶，我看着你的青春
被流年的手一瓣瓣摘走。而这些年来，我已经不知多少次
看到你的哭泣和流泪。你的眼睛已经很坏
不要再哭泣，母亲，更不要再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抹泪
同父亲一起，多歇歇，想想一些聊以自慰的事情
想想儿女们从远方带来的还算平安的消息
哦，女儿，年仅三岁的女儿啊，我听到了你甜蜜的鼾声
你可知道，即使相隔千里，你的声音，你的笑脸
你的身影，是我晦暗的异乡生活中唯一生动亮丽的风景
我们一年或不止一年才能见一次面，而且很匆忙
一年或不止一年的时间里你有多少顽皮的动作
天真的话，花朵一样的笑脸，值得我开怀大笑，感到幸福
你又多幺需要我在你的身旁，陪你玩耍给你关爱
给你讲一些动听的故事啊
哦，大哥――虽然我只有你一位兄长，我还是习惯
像妹妹那样称你作大哥――你生前我没有叫过你
现在我要叫个够。谁说你不能听见﹖你一定能够听见
可是我感到惭愧，深深地感到惭愧
你的血案已快十年而我仍然无能为你伸冤
十年啊，荒草萋萋的山野，一颗孤独的冤魂已飘荡十年
二十七年的人生路，多幺短暂，又是多幺凄苦
童年的忧伤，失学的遗憾，创业的艰辛，婚姻的苦酒
是你二十七岁生命的全部内涵
山村的夜晚多幺寂寞，你曾贷款买了放映机，想为人们
带来一点什幺。尽管你的票价已经低得不能再低――
对老幼和其它特殊者则实行免费――观众仍然寥寥
你是多幺伤感，伤感的还不是收入，而是贫穷和落后
我至今还常常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你顶着风寒
站在村礼堂门口，望着幽森冷清的村路……
你有过茫然，可你对生活从不悲观，对人时常一脸笑
而是谁，又在我朝着人生理想苦苦跋涉的时候
给我理解、支持和吶喊﹖大哥啊，我的好大哥
我一生的牵念一生的痛！每逢清明尤凝噎，我拿什幺来
祭奠你，祭奠一颗一身清白含冤九泉的亡魂，心中的悲愤
还要延续多久，延续多久……
十二
我的才华生不逢时，我的激情横遭打击
我的理想被人摧残，我的人格受人蔑视
我不奢望高官厚禄，也不奢望豪宅名车
只求健康和自由，平静和淡泊。劳动﹑读书﹑作画、写诗
和孩子们嬉闹。与吸着旱烟的乡亲坐在田头或路边摆古
荷锄过石桥，上山采草药。弈棋。听歌
下河钓几尾鱼，与同伴们趁着酒兴评古论今说疯话
听友人从远方打来的电话或拆看他们的来信
春天踏青，夏天纳凉，秋天赏月，冬天看雪
这就是我生活的内容，这就是我生命的内容
我不曾沾染恶习，我不曾虚度光阴，我不曾自暴自弃
我已经做出努力，我正在做出努力，我一直都在努力啊
可似乎总有一只魔手于暗中充当一个可恶的角色
偷吸我的心血，抵消我的力量，一次次把我从好不容易
开辟出来的路上捉起，扔回荆棘丛生的荒地
让我挣扎着重新开始，一如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
世界很大，世界很挤；人心冷漠，人心孤寂
在南方，我感觉自己像一尾鱼，在混浊翻腾的海水里
时而被同类撞来撞去，时而被障碍物碰来碰去
使我如履薄冰，晕头转向，麻木不仁
而不时扯痛我的神经，给我清醒的，是远方乡下
一笔随时有人登门追讨的债和几张嗷嗷待哺的嘴
还有不堪忍受的被伤害的疼痛和同类的呻吟
我因此而以特殊的方式发出我的声音，同时也是
许许多多人的声音――这声音其实低微，我不知道
能有多少人听见……
在南方，我感到青春、生命怎样被磨损
疲惫、疼痛、厌倦、孤独，时常像海水一样把我侵袭
在黑夜，我睁着或阖上眼睛，一遍又一遍把自己端详
在叫做南方的异乡，我只能努力关心自己，辨认道路
明知道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有，惟独没有桃花源
思绪的小舟仍一次次沿着那条古老的小溪溯流而上
把我送入那片桃花林，在林中往来徘徊，寻找那个
虚幻的、无限神奇的，让多少人神往的窄窄的洞口
时光铺天盖地，道路伸展无限，不见一处驿站
一颗伤痛的心千衲百补，百补千衲……
我将继续行走于南方，依然如一尾疲乏的鱼
泅渡于生活的浪尖，时代的浪尖，泅渡于一个漆黑
滚烫、血腥、内伤的词语，除了这样我还能选择什幺？
谈不上追逐谈不上拒绝，似乎在追逐也似乎在拒绝
无所谓风雨无所谓晴和，无所谓喜无所谓悲
更多的是本能地赶路，本能地劳作，本能地继续
发出我所能发出的声音，同时也是许许多多人的声音
――因为我还活着……
故乡有一个人的根，可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到那个
生我养我的地方（虽然那里的许多东西至今仍让我
梦萦魂牵，小河、桐花、蛐蛐、山巅那一轮月
那早已不复存在的吊脚楼、童年、往事……）我已经
失去了它，它至今还常使我做恶梦，我要永远远离它
我甚至很难再回到今天的故乡――祖籍地
虽然那里有我日思夜想的亲人。我怪异的才华和性情
日益不可理喻，百无一用，影响很坏……
不时如星子一样闪念的是我生命最后一片曙光：
我不奢望桃花源，只是有一天，能不能以我辛劳之所得
于喧嚣污染之边缘，算计争夺之圈外，置一僻壤
筑一院落，造几陋室，种一丛竹，养几盆花，把家迁过去
安顿我贫病的身体，打点我多灾多难与世不合的生命
无脸色之劳，无逢迎之累﹐不求人知，我只要健康和自由
平静和淡泊，劳动、读书、作画、写诗……
通联﹕（523586）广东东莞市常平镇桥沥利达手袋厂
T行吟诗人第三期第三版八方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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