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该文是张承志老师即将出版散文集的序,也作为对电影公社“格瓦拉主题电影放映”的支持提供的文章。
游击时代
张承志
1
不仅是看到它时,我只要想到它,就抑制不了难过的冲动。
一瞥之间,那张照片就镂刻在我的心里。甚至我不敢放纵意识,让那一瞥聚焦,让藏在肺腑深奥的哀伤,清晰地浮现,慢慢地凸起。
我说的是切·格瓦拉殉难时的那一帧照片。游击队员被卑鄙地枪杀了,从美国赶来中央情报局的特务,风尘仆仆,监督验尸。当他们围住遗体打算砍下他的手之前,快门一响,抓住了贼的手,捕捉了犯罪的瞬间。
凝视着它,心里浮起的滋味,与肌肤触碰地,撫弄着亲人的遗体、并把它埋入坟墓的感觉,有一种逼真的类似。
亲人的死尸——它隐喻的,是一种残酷的亲近。人一生只会有短暂的几次或一次,能够接触和感受它。那体验无可言说。人虽悲恸欲绝,却不忍撒手,因为那是血肉撕离,是名副其实的死别。……
不,还必须是一具俊美的人的遗体,逝者生前常被人羡叹其美。面对切·格瓦拉的遗容,我心里这种意识非常强烈。他牺牲了,但依然是场地的主角。他的大眼睛似开似闔,半张的口,像是要向世界说些什么。他安详而英俊,丝毫不差地活似另一个耶稣。我相信,不管从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在人们的目光背后,都掠过了这样的念头。
——后来到了古巴,在圣克拉拉,我瞻仰了那座著名的纪念碑。在炎热的加勒比的山峦丛林之间,一个头戴贝雷帽的游击战士,虎背熊腰,提着枪走着,眼睛眺望着大地。
2
当天道巡回,使一群侏儒终于攫住了世界的缰绳;当它们拼命扩大战果强化治安,把自私的规矩变成千年的秩序——古典的时代就结束了。
包括冷兵对决的古代战争,包括造反有理的革命诉说,当一切都被禁止,当一切都不可能,当一切常识都被媒体歪曲并百倍扩大指鹿为马的时候,古典的一切,确实已一去不返。
于是,切·格瓦拉的含义就显现了。
因为一切人类表达正常的抵抗、异议、个性的手段,只剩下“游击”——这唯一的形式。
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从未有过使资本与压榨的一方喜出望外、使统治者与侏儒们欢奔不已的时刻。无奈人的尊严,还有人的美感,不能听从投降的劝诱。所以,一切的说理和一切的自卫,边缘的异端,绝路的暴力,言论的底线,天性的迸发——都一个个各自为战,活脱像一些游击队员。他们被生命所鼓动,不愿做体制的顺奴,摸索着,转战在艺术或文学的丛林,打出含义丰富的子弹。
一个承前启后的新时代……
我想,无论是送走了他的古巴人,无论是追随了他的游击队,都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游击队隐喻的理论,比他们想象的大得多。游击队一直在向世界启示说:学会转战异乡,放手声东击西,在如此一场漫长的价值战争中,不拘用笔用枪。
也许在未来,那时也许会出现的总结家,会惊异于这么一个游击时代。它是那么深潜不露而又真实存在。它突入了前辈们没有涉足的领域。它的战略,它的技巧,它的尊严,它的美感。
若是没有它——未来在发掘考古的时候,当挖掉了厚厚的侏儒地层,那时的人们会朝着深深的下面喊:喂!吹牛皮的你们!究竟留下了什么?
3
广场一片寂静。
在明晃晃的、加勒比海的毒日头爆晒下,切·格瓦拉独自提着枪,仃立在无休无止的骄阳灼烤之中。
在圣克拉拉,古巴人用贝壳、水泥和石头合筑,建起了这座纪念碑和广场。我对这座塑像特别喜欢,但我没获得一张与他的理想合影。爱照相的人知道,人很难在一座高塔下拍好一张纪念照,因为建筑太高了。与切的塑像合影也是这样,无论仰着趴着,很难把自己和高高的他摄入一个画面。
雕像下面是他的纪念馆。
参观的人不多,大家慢慢踱着步。多是欧洲游客,他们若有所思,缓步走过每一件展品。
逐一浏览着文物,我想,在这样的时间和空间里,大家都享受着一种遐思。可能都联想到了自己。人们都散漫地听由心绪,幻想自己飞向天空,追逐着风,仿佛自己进入了游击队的营地。
走到一面紧闭的门前。
似乎有些突兀,就在这扇门后的房间里,人们都知道——存放着那双被美国特务和军政府砍下的手。
我的眼睛牢牢地盯住那张照片。在这张照片被拍下的瞬间,他的手还没有被砍下。耶稣已经死了,睁大的眼睛茫然望着空中。
游击队员的遗骨,包括他的那双手,被追回并辗转送了回来。遗骨就安放在这个纪念馆;而那双手藏在某处——征求意见时,人们都不愿去看。
隔着门,切·格瓦拉离我只有咫尺。
呼吸着一丝体温般的空气,残酷的亲近,如凝固的旋律。人们都默默站着,无言地向烈士致哀。
我们环顾左右,想了一下,互相示意。然后,在四周惊奇的目光中,我们摊开两掌,用穆斯林的礼仪,做了更坚决的表达。
改于2009-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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