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以来,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在做着发财致富的大梦,市场就像是一座金矿,都市就像是一个金窟,那些百万富翁的故事,那些色彩缤纷的广告,汽车、别墅、二奶、夜总会,编织了大众的梦想。金钱成为了我们大众生活的价值标准,大款成为了我们大众生活的目标,傍大款成为了我们知识精英的思想。社会达尔文主义成为了我们时髦的知识,丛林原则成为了我们时髦的真理,弱肉强食成为了我们先进的法律,笑贫不笑娼成为了我们先进的道德,贫穷则被直接等同于罪恶。在我们向着财富的狂奔中有谁能够停下来扶一把那些被撞倒被践踏的人,甚至哪怕是投出匆匆的一瞥呢?
我们的城市被美奂美仑的广告装饰着,我们的生活被堂皇华丽的广告包围着,我们生活在由媒体和精英们的鼓噪所构成的生活幻觉之中,可望而不可即的财富为肥皂剧提供了演绎不尽的故事。尽管这种过度的富裕只是我们生活中的点缀,只是生活中的奇迹,可是这种奇观化的生活却占领了整个现代文化生产机器的节目单,成为了文化生产的全部内容。在摩天大楼的后面就是破败的平民窟,在眩人眼目的广告后面就是垃圾般的人群,失落的人群,孤独无助的人群,乞求、呼喊、诅咒,却没有语言、没有声音的人群。
《地铁一号线》打开了另一种视野,表现了另一种生活,表现了被繁荣、富裕、阳光、金钱所遮蔽的另一种生活。“投机家的金矿\寄生虫的天堂\婊子的仙人洞\鬼子的伊甸园。”《地铁一号线》的背景是汉城,这个韩国大部分人口攒聚的城市。它巧取豪夺,它吐纳众生,它流光溢彩,它藏污纳垢。然而,汉城却不过是一种特指,它实际上可以是任何一座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现代都市的恰切写照。金敏基先生把视线投向“大众文化”通常回避了的视角,揭露了生活的不可弥合的裂缝和深渊。他表现了对于底层的关怀,对于苦难的关注。金敏基把视线投向另一些人群,那被忽视的人群,那被抛弃的人群,那被践踏的人群,那被剥夺的人群,那被侮辱的人群,那被伤害的人群,那无望无告的人群。金敏基给他们以同情,予他们以地位,把他们这些精英社会所淘汰的“人渣”,将他们的日常生活,呈现在舞台中心。他给他们以语言,让他们说出他们生活的辛酸,道出他们生活的艰难,唱出他们生活的伤痛。
与那些趋炎附势为权势歌唱的知识精英相反,他混迹于“肮脏”、“下流”的人群之中,成为了一位真正的“大众歌手”。他们以另一种眼光来打量着堆金积银的现代城市以及现代的生活。
《汉城之歌》唱道:
“这不劳而获者的天堂
这半国人居住的地方
就像毒气室,哪儿哪儿都是烟
江河盛产死鱼,地里啥不爱长
可谁都往这儿跑
就跟被磁铁吸了一样“
《地铁一号线》中那些无名无姓的芸芸众生,从打工仔、妓女、拉皮条的、清洁工、小偷、缉查员、大学生、修女这些名字,从烂货、癞子、红裤子这些名字,我们就可以看出它所表现的是社会生活的哪一个角落。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就意味着忍受生活的侮蔑,生活就意味着痛苦,生活就是挣扎。然而,这些卑微的生命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顽强的生命力活下去。“在汉城活着就好。”除了活着,他们没有任何真实的指望。这些生活没有任何指望的人,只有脆弱易碎的梦想给他们以温暖,没有梦想就只能直接面对令人难堪的生活的冷酷,使他们无法活下去。烂货的自杀,就是由于眼镜道出了真相。真实击碎了烂货的梦,所以哲洙谴责眼镜说:“是你敲碎了烂货的梦,你这个让人寒心的王八蛋”。
“地铁一号线”,这是藏污纳垢之地,这是垃圾之歌。那些隐没在社会的底层,隐没在晦暗的生活底层的人群,他们在金敏基的戏剧中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也可以说,《地铁一号线》是对于被忽略的、晦暗无名的底层生活的命名。
其实,这岂止是对那些被抛出了生活轨道的人群的命名,它也是对我们这些生活在不可道破的幻觉中的普通大众的生活的书写。这正如《等待》中所唱出来的:
“门开了,车走了
往后站,下一班
又没成,接着等
厕所有人,车厢没地儿
往后站,下一班
又没成,接着等
等着弄套房
等着娶新娘
好活儿都有了主
咱老是晚一步
门关了,车走了
明白啦
等着吧
聚会等它下回
地铁等它下趟
老板等他下岗
糟糕的日子等它--
等到神经不疼了
等到倒霉利落了
等到大便通畅了
等得脑袋长瘤了”
等着吧,等着蛋糕做大了,等着鳄鱼口里掉出肉沫;等着吧,我们大家都会中彩,我们每个人都会富起来。我们谁也没有勇气去质疑,甚至也不忍去揭穿这种意识形态的大话。资本主义的逻辑明明白白是使富者更富穷者更穷的马太效应,但是我们宁愿相信梦,我们的未来叫做奇迹,我们的行动就是等待。
俗话说,“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中国古代的小说和戏剧曾经被称为“传奇”。40年代,张爱玲也仍然把她的小说集叫做《传奇》。然而,在《地铁一号线》中,没有明显集中的情节冲突,没有强烈的悲与喜的对照,没有直接的善与恶的冲突,没有令人目瞪口呆的高潮和结局,甚至没有戏剧冲突的情节主线,没有可以抓住观众记忆的故事。嘈杂的、不断重复的列车进出站的声音,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嘈杂而又单调的噪音构成了音乐剧的背景,同时它也构成了叙述的节奏。这种节奏强化了底层生活令人难以忍受的贫乏和单调
现代生活就是散文化的,《地铁一号线》使我联想到30年代夏衍的话剧《上海屋檐下》。《上海屋檐下》不像曹禺的《雷雨》那样高潮迭起、惊心动魄。《雷雨》情节曲折动人,戏剧冲突尖锐紧张,它那高密度的“戏”使观众都喘不过气来。然而,《上海屋檐下》是对于琐碎、灰色、没有任何诗意的日常生活的呈示,“几乎无事的悲剧”。《地铁一号线》不是传奇,而是日常生活的呈现。金敏基的戏剧带有强烈的市民色彩,这恐怕是中韩戏剧同时也是中韩文化的一个重要区别。《地铁一号线》没有涂抹或者省略生活的污秽和猥亵。这个剧色调复杂,可以说是众声喧哗,仙女、妓女、市长、富婆、乞丐、小偷共聚一台。仙女被当成了妓女,588独立军部分纪念大街成为了女人卖身赚钱的神圣的红灯区588,它充满了矛盾和对照,充满了张力和反讽。《地铁一号线》以仙女从长白山(这个韩国人民以为神圣的地方)来到汉城(现代的堕落)寻找未婚夫开始,以她的堕落离去而结束。在某种意义上,这是金敏基将现代生活和现代文明寓言化的一种努力。
“疼是活着的证明”。不仅如此,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个社会被残酷地撕裂成为贫富两极的时代,在这个麻木不仁的时代,“疼”就是良知的证明,“疼”就是人性的证明。
200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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