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有企业红火的时代,从优秀工人中提拔了一些干部,他们被称为“以工代干”。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期,我在车间当工人的时候,车间主任、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工段长,都是“以工代干”。那时候厂里流行一句顺口溜,就是标题中说的“升官不发财,定量减下来。”工人被提拔当上车间主任,甚至更高的职位,工资不会增加,但粮食定量要减下来。那时候粮食按定量供应,工人的粮食定量高于干部,所以工人当上干部要把粮食定量减下来。从个人利益考虑,优秀工人当车间主任是不划算的事。能当上车间主任的工人,往往都是高级别的技术工人,那时候工厂里还流行一句顺口溜“七级看,八级转,五级六级甩开膀子干”。七级工、八级工在生产中主要任务是现场指导,等于是脱产干部,但却享受工人的粮食定量。当上车间主任后,工资不增加,晚上加班不能和工人一样报加班费和夜班费,粮食定量却要减下来。而且,没当车间主任时,七级工或者八级工,亲自动手操作的时间很少,可是当上车间主任后,为了完成任务,经常要跟班劳动,以鼓舞工友士气。还有,那时候基本没有干部以权谋私的现象,即使有,也无非是让那些想找车间主任办点事的人送两瓶酒、一条香烟,所谓“研究研究(烟酒烟酒)”就是这个意思。可是粮食定量减下来,长期的累积效应,那是很吃亏的。但那时候优秀工人都以能够“以工代干”为光荣。也许有官本位的潜意识发挥作用,但更多的,是认为受到组织和群众信任、能够为大家办事,是光荣的事。如果用现在的理论说,他们可能认为这可以满足个人成就感的需求,可以满足公众认同的需求。总之,“以工代干”的车间主任、工段长们乐此不疲,长期奉献而无怨无悔。
那时候我们厂最高级别的“以工代干”是一位副厂长。他和其他的“以工代干”的车间主任、车间党支部书记,以及没有“以工代干”仍然是工人的人,有共同的师傅。因此,每年春节时,他们都要去给师傅拜年。师傅照例要留他们吃饭。吃饭时的座位是有讲究的,副厂长在厂里职位虽然高,在师傅这里却不是进师门最早的人,先入师门为兄,所以副厂长的座位只能排在另两位师兄的后面。
那时候我是刚进厂的青工,当然要和其他青工一起,去给我们的师傅拜年。这里所说的师傅并不特指某一两个老工人,而是车间里全部的已经有资格称为“师傅”的人。我们从这个师傅家出来,又涌到另一个师傅家里去,走一路吃一路,还要包一包带走。人人笑口常开,其乐也融融。
往事如烟,转眼间我也进入退休年龄了。想当年“以工代干”的车间主任、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工段长,以及我们曾经年年春节去拜年的师傅们,应该都已经垂垂老矣。这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常常“夜来忽梦少年事”,老师傅们的音容笑貌常入梦中来,醒来后似乎看见一个个曾经熟悉的背影渐渐远去。再也睡不着了。不久前接到一位当年的青工朋友来信说,工厂的厂址已经有一半卖给某开发商了,某师傅已经作古,某师傅患了什么病,正为治病发愁呢。至于我的师傅,曾经教我钳工技术的师傅,身体还健朗,每天早上在原先的工厂福利区、现在已经衰草遍地的近似“荒地”的地方散步。记得我考上大学临离开车间时,我的师傅对我说:“到了大学好好学,毕业后当上‘小老臭’别忘了你师傅。”我说:“少扯淡。”师傅顺手给我肩头一拳,于是师徒告别。至今已经30多年过去了。
欧阳修在《丰乐亭记》中说: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也,盖天下之平久矣。
又说: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海内一。向之凭恃险阻,铲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
《丰乐亭记》是写滁州的景物,那里在五代时曾经是南北战争争夺的场所,欧阳修回忆当时的战争,说“盖天下之平久矣”,“欲问其事而遣老尽矣”,用这两句话来作两个小结,从这两个小结里赞美宋朝的太平,人民已经忘掉战争的苦难,是借古颂今的意思。
本文也有“欲问其事而遣老尽矣”的感慨。我曾经挥洒汗水的工厂已经没有了,我过去的好几位师傅已经不在了。我知道挽歌是唤不回那个年代的。但我自己的师傅仍健在,我是要回去看望我的师傅的。否则,真的会“欲问其事而遣老尽矣”。遂写此文以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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